第十章 冰山與繁花

正文卷

傍山公寓里,除了固定的三人組,又多了一個不知為什麼要跑酒店去住、又不知為什麼睡了一覺就要回來的程朝陽,蒙得夠嗆。

肖澹簡單地講了一遍他和孟憲、孟汀洲父子倆的交鋒。

「明明孟汀洲來的目的是密鑰,在我激怒他時,卻沒有否認自己的父親知道內情。他明知我和孟憲單獨談過,卻也並不擔心孟憲說出什麼,也就是說,孟汀洲篤定他父親知道火災與他有關,但是沒有證據……火災,確實只是偶然。」

江錦忍不住咬緊了唇。

「只是,偶然……也可以由人為設計完成。據我所知,你父母當初身邊親近的人,除了助手吳成光,還有個付言。」

江錦沉思著點頭:「看來得找個機會,問問付言。」

隔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氣:「有了線索是好事,只是孟憲是不能當成歐博科技的突破口了。第二批志願者移植晶元的日期又定下了,現在孟汀洲又拿到了正確的密鑰,只怕如虎添翼,再植入電極的人……恐怕就會和徐蕙一個模樣了。」

肖澹端端正正地坐著,微微垂頭,看起來異乎尋常乖巧:「是我不好,如果你不是心疼我,不會給孟汀洲密鑰的。」

江錦搖搖頭:「哪怕沒有密鑰,孟汀洲也會有別的方法,不關你的事。」

半晌,她又問:「現在我們要怎麼辦?」

「等。」

江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等孟汀洲有下一步動作,等孟汀洲露出破綻,等事情到了關鍵的節點,等他們必須孤注一擲的時刻到來。

可是看著他高深莫測的表情,江錦還是沒忍住,伸手將他腦袋戳得一歪。

肖澹立刻告狀:「她虐待我。」

一直覺得自己很多餘的沈辛安重重地哼了一聲:「我看你挺樂在其中的。」

肖澹品了品,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你別說,還真有點。」

幾人說笑間,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也許是頭天晚上睡眠很好,也許是父母的死因有了進展,明明前路還長滿了荊棘,她卻從心底湧起了無限信心,或許是因為接下來的路,她不是一個人走。

月色漸漸湮沒在天光之中,朝陽初升。

孟汀洲捏了捏眉心,關上開了一夜的檯燈,就著天光繼續伏案。他面帶倦容,可精神卻異乎尋常地飽滿高漲。

吳成光敲門進來,送上早餐,以及一杯聞著味道就苦澀的黑咖啡:「孟總,有一件事。徐蕙遞上了辭呈……您看,要不要……」

孟汀洲頭也沒抬,只擺了擺手:「不用,讓她走吧。」

吳成光掩飾住內心的驚異,又聽見孟汀洲說:「收拾一下,一會兒跟我出去一趟,見鼎新醫療的負責人。」

「好的。」

吳成光退出辦公室之後,孟汀洲這才停下筆,伸手端起咖啡杯遞到嘴邊,停頓了兩秒,又輕輕放下。

良久,他嘴邊溢出一絲嘆息。

「都走了啊……」

今日是月末,又是工作日,孟汀洲和吳成光在電梯口等了三四分鐘,也不見往日那台高層專用的電梯上來。

吳成光皺皺眉:「今天許董、吳董他們都來了,可能是在巡查工作。」

「沒事,坐旁邊的吧。」

電梯上到頂層,又往下降,到了辦公樓層,孫朵剛巧抱著一堆文件進來,沒注意腳下,高跟鞋卡在了電梯縫隙中,身形一個踉蹌。還來不及驚呼一聲,就被旁邊伸出來的一隻手扶住。

「不要緊吧?」

孟汀洲扶著她站好後,又將她往邊上帶了帶,也讓她站得舒服一點。

近距離地聽到這樣磁性的聲音,孫朵的臉染上了緋紅,心怦怦直跳,但還是顧忌兩人之間的身份,下意識地迴避了孟汀洲的視線。

「沒事,謝謝孟總。」

孟汀洲點了點頭,隨後也不在意地放開她,向後偏了偏身子,兩人之間隔開了一道縫隙。

孫朵見了,心中莫名有一絲不捨得。

開合幾次,眼看電梯要到一樓了,孫朵鼓起勇氣搭話:「孟總今天怎麼也坐員工電梯了?」

孟汀洲沒回答,只是在下電梯的時候忽然回頭:「你叫孫朵是吧,我之前一個慣用的助理離職了,你願不願意調到二十三層來辦公?」

孫朵欣喜若狂,連連點頭答應。

11月,初雪降臨,江錦一得了歐博準備在11月底進行第二次微型電極植入的消息,急匆匆地趕到了肖澹家。

肖澹的手指翻過書本的一頁,似是看得很專心,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江錦的話。

江錦一急,從他手中將書抽了出來,順便掃了一眼書名,倍感辣眼睛:「別看了……這麼大一把年紀,還看言情小說啊?」

男人不緊不慢地說:「我準備寫個愛情故事,讓你來幫我,你也不來。」

「我要在各種渠道上關注歐博的動態,收集材料準備舉證,在想辦法阻止他推廣,我忙得很,誰有工夫陪你構思你的愛情故事。」

「這件事我已經拜託辛安去打聽了,你放寬心。」

江錦於是被說服了。

半個小時後,號稱忙得很的江錦已經手捧肖澹洗好的水果,看著時下最熱門的偶像劇,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牆邊的擺鐘適時發出沉悶的報時聲,提醒二人已經到了中午的吃飯點,不應該還空著肚子。

江錦躊躇地看了一眼廚房,扭頭對肖澹說:「你想吃什麼?要不然我還是叫個外賣吧。」

肖澹頭也不抬:「不用,冰箱里還有麵條,我們湊合一下吧。」

江錦依言打開冰箱,一袋手擀麵,兩枚雞蛋,三個西紅柿。

食材的新鮮程度,讓江錦重新燃起了嘗試的熱情。

四十分鐘後,兩碗冒著熱氣的麵條被擺上桌,肖澹也不用叫,自動地洗了手坐過來,看著江錦將那盤看起來炒過頭的番茄炒蛋裝進盤子里端上來,神色滿足得彷彿已經飽了。

江錦再一次用實力證明了自己沒有做飯的天分,但架勢擺得很足,系著米黃色的圍裙,頭髮扎了起來,隨意地綰了一個花苞,熱氣讓她的臉頰染上了羞怯般的紅,在溫和的日光下,透著潤澤的光。

他接過她遞過來的筷子,才吃了一口,就見她看著他,問話的態度有些小心:「麵條怎麼樣?」

一個麵條糟糕能糟糕到哪兒去?所以肖澹矜持地擦了擦嘴角,十分好心地回答:「熟了。」

「番茄炒蛋呢?」

「咸了。」

這自然不是江錦想要聽到的回答,大概是氣氛有點溫馨,讓肖澹硬朗的五官看起來沒有那麼凌厲,江錦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嘀咕道:「有得吃就很好了。」

本以為肖澹不會在意,誰料,他直接撂下筷子,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江錦:「我覺得這樣很好。」

江錦嚇了一跳,以為他在說菜,自己的確是沒什麼天分,他嘴上鄭重地服了軟,她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們同居吧,以後我可以給你做飯吃。」

這人突如其來地耍流氓,眼神亮得像是在說「我們結婚吧」。

「你犯什麼病?」

男人坐得挺直:「你現在多少應該能認定,我和你父母的死無關。你之前已經答應跟我在一起了,現在這樣,我覺得對我不公平。」

「別說了,等一切事了,我們再說。」

「不行,你說的不算。」

「肖澹你別太過分。」

江錦連桌子都沒收拾,便奪路而逃。

堂堂一個大男人,好端端的,非說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他自己就不覺得丟人嗎?

肖澹顯然並不覺得丟人,第二天清早,按慣例給她打了一通電話,熱情地邀請她來家裡面參與文學創作。

江錦剛要拒絕,就聽到電話對面的男人飽含著笑意。

「快過來,有一個人想要見你。」

他的語氣裡帶著從未有過的輕鬆,這種輕鬆不是源自自己,而是替她。江錦問了幾句,肖澹卻絲毫不露口風,她耐不住好奇心,開了車就衝去了肖澹的家裡。

江錦按響了門鈴。

彷彿比平日用了更長的時間,裡面才傳出響動,門開開,露出一張跟程朝陽有七分相像的臉。

江錦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試探地問:「暖陽?」

不待人回答,江錦跳起來摟住了對面人的脖子,失聲尖叫:「暖陽!暖陽!這兩年到底去了哪兒啊?」

被她攬著的女人身量高挑,皮膚有些黑,此刻被勒著脖子也不介意,只是笑眯眯地看著她:「先是在一個小縣城待了一段日子,然後被孟汀洲找上門來,找了個地方躲了躲。」

兩年光景,一遭兇險,僅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一隻男人的手橫了過來,是肖澹將江錦從另一個女人身上解了下來,臉色有些微妙:「好了,先進來再敘舊吧。」

屋內很熱鬧,沈辛安和程朝陽都在。

江錦看一眼程暖陽,就流一行淚,再看一眼,再流一行。

「暖陽,都是為了我,讓你吃苦了。」

聽不下去她的哼哼唧唧,旁邊的程朝陽冷聲道:「你怎麼不問問她前陣子躲去哪裡了?」

程暖陽滿不在乎地說:「拘留所。」

江錦傻傻地張大嘴巴,眼淚流進嘴裡都沒察覺:「啊?」

程暖陽一邊伸手抬她的下巴將她的嘴合上,一邊安撫地說:「我怕孟汀洲找到我,就跟人打了一架,被抓進裡面躲了幾天,剛出來,本來想去找你,結果就被這位肖先生攔住,接到這裡了。」

江錦立刻抓住了重點,她成熟、穩重、大方的閨密,為了她,學會了跟人打架!

江錦又哭了。

兩箇舊友好不容易重逢,自然有無數的話可說,將三個大男人晾在了一邊。

晚上,江錦謝絕了所有人的幫忙,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誠意滿滿。只是不管用了什麼食材,是葷是素,從賣相和味道上,都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這依舊是她兩年以來,吃得最熱鬧、最歡欣的一頓飯,團圓飯莫過於此。

在江錦收拾廚房的時候,程朝陽總算有時間,拽住程暖陽,在後者不耐煩的情緒下,細細地盤問著她這兩年的行蹤。

沈辛安適時地小心湊了過去:「程暖陽,你……你記不記得我?」

程暖陽隨意一瞥:「嗯,在校門口認錯人的那個愣頭青。」

「不是,之前咱們也見過。」沈辛安有些著急,手比畫起來,「你忘了?垃圾桶旁邊,你怎麼會忘了呢?當時你一邊丟垃圾,一邊罵父母偏心,一邊丟,一邊罵……」

「我?」

「對啊,然後我就走出來,開解了你幾句,可是你扭頭就跑了。」

程暖陽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哥哥,後者扭頭,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沖沈辛安勾勾手。

「來,我告訴你個秘密。」

「嗯嗯,你說。」

「因為我爸媽不許他學心理學,有專家課的時候,我哥哥偶爾會假扮成我……言盡於此。」

「……」

程暖陽歡快地笑了起來,隨即被程朝陽陰沉著臉拉走,只留下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的沈辛安。

江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扭頭看大家都在笑,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下一秒,就對上了肖澹的臉。

肖澹負手走過來,靠在一旁的柜子上:「出去遛遛彎?」

「我……」

「再過幾天天就冷了,而且今天是月半,月亮也好看。」

江錦還是同意了。或許是因為,他說「月亮也好看」的時候,很迷人。

兩人順著石子路漫無目的地走著,明亮的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謝謝,暖陽有消息的第一時間,你就將她接了過來。」

「她的確是個難得的好友。」肖澹微微低了頭看她。她的目光澄澈,月光照著她潔白的臉龐,顯得分外動人。

他心思一動,清了清嗓子開口:「你上次說,你忙著收集材料舉證?」

「嗯。」

「順利嗎?」

「還行,孟汀洲之前主導的幾個實驗已經有違道德,現在只要證明,徐蕙的精神狀況是由實驗直接導致的,就可以叫停六爻的推廣升級。」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肩與肩始終隔著一步遠。

肖澹藉著餘光看著一直沿著直線行走的江錦,忽然大踏步靠到她身前,一下子轉過身。江錦收勢不及,鼻尖撞上了他的胸膛。

江錦腰向後仰,急忙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面對近在咫尺、眉目俊朗的男人有些心慌意亂,低聲問道:「你幹嗎突然停下來?」

肖澹低著頭看她,她眉眼間有淺淺的惱意,但是他確定,裡面並沒有對他碰觸的厭煩。

所以,他是否可以得寸進尺一點?

「小錦,我上次考慮的事情你覺得怎麼樣?」

結婚?哦不是,同居。

「休想。」還嫌語調不夠斬釘截鐵,江錦又補充了一句,「流氓!」

肖澹狀似苦惱地想了一陣子,又說:「那我們各退一步吧。」

她警惕地望向他:「什麼意思?」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她好像從裡面看到了屬於星辰的漩渦。

「給我一個明確的信號,讓我安心——我們還算是情侶嗎?」

這一晚的風尚不能算得上凜冽,能叫人想起所有瑰麗的夢境,讓人頭髮昏,陷入溫柔的秘境之中。

她嗓子發乾,低著頭:「我什麼時候提過分手?」

「謝謝你,小錦,我很開心。」

猛地,一個灼熱的吻落在她的嘴角,愛意不減,只是跟他的性子比,卻過於蜻蜓點水了。

她張了張口,才驚覺自己剛才心裡的話未免太大膽了點兒,臉上瞬時飛上桃花兩朵。

肖澹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背:「有人看著影響不好,等回家後……」

還未等江錦反應過來,他揚聲衝著江錦身後的灌木叢喊道:「出來吧,我已經看到你了。」

窸窸窣窣,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慢慢走了出來。

他沉著臉看著兩人,這裡愉悅的氣氛和他的狼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許是心頭有一口惡氣盤旋不去,話出口,帶了三分怨懟,七分嫉妒:「江特助,你現在心情是不是很好?」

江錦看著面前的人:「付言,你怎麼在這兒?」

公寓里,程暖陽被她哥哥拉走了,沈辛安則留了下來,坐在遠處,充當著圍觀的小透明群眾。

肖澹雙腿交疊,手臂拄著沙發扶手。

「付教授看起來這麼狼狽,是從哪兒來啊?」

付言顯然意識到方才的失言,一改往日沒頭腦的囂張做派,喪著臉哭訴:「我是特意來找你們的,孟總……孟汀洲他所圖太大,我……我怕了,不想為他工作了。」

「你不是膽小怕事,你只是事情落在了自己頭上,才知道怕了。」

肖澹指了指他鬢角處的刮痕,一針見血:「孟汀洲是不是強制要求你們都植入電極了?」

付言想到了什麼,竟然打了個哆嗦。

「我不能回去了……他們都瘋了。」說完,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個箭步就要衝上前來拉肖澹的手,幸而肖澹反應快,站起身讓他撲了個空。

付言灰敗的臉又添了點兒尷尬,他訕訕地坐了回去:「孟汀洲口口聲聲說六爻是造福於人的科技產品,可是現在看來,分明就是為了滿足他扭曲的慾望。我不會跟孟汀洲同流合污的,你們要保護我啊,別讓孟汀洲找到我。」

「保護你不被歐博的人找回去,可以啊。」肖澹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褲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交投名狀就可以。」

付言困惑地看著肖澹,而後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對,投名狀,我偷偷帶出來一些研究成果,或許有幫助,我們聯合起來,搞垮歐博!」

江錦不願意看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臉,乾脆別過了頭。

「我不要這個。」

「那你要什麼?」

肖澹擺弄了一下手機,就無趣地將手機擱在了兩人中間的桌面上。

「你原本是孟憲手下的得力幹將,可是在跟江氏夫婦兩個一起做了幾個項目之後,你毫無徵兆地突然投靠了孟汀洲,這裡面,有貓膩吧?」

「啊……這……這跟投名狀有什麼關係?」

「你是不是被孟汀洲捏到了小辮子……比如,什麼人命官司。」

付言嚇得險些從椅子上跌了下去:「沒有,絕對沒有,我怎麼可能謀害別人?」

「那如果不是謀害,僅僅是順應了一場意外呢?或許,你應該還記得兩年前江海實驗室的那場大火……那天,我在現場,也看見了。」

付言猛烈地搖頭想說不可能,但肖澹神色篤定,他一時間分不清是不是詐他的。肖澹不緊不慢地又添了一把火:「你想好了再說,畢竟我們跟孟汀洲熟得很,一會兒正好打個電話聊聊天。」

沈辛安也走了過來,兩個身高優越的男人給付言造成了不少心理上的壓力。

付言本性就是個貪婪逐利的,衡量片刻,試探著開口:「可以,我可以告訴你事實,但是你要保證,把我送到一個孟汀洲找不到的地方。」

肖澹痛快地答應了:「可以。但是如果我發現,你說的話跟我了解的事實有一丁點出入,我就立刻把你送回歐博。」

對於付言來說,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但威脅簡單有效。

「我真的沒有害他們,我們是朋友,我怎麼可能害他們呢?」付言鎮定下來,臉色顯出幾分詭異,「我只是沒有救他們而已。我那天只是去拿幾份材料。起火了,我當然要跑,他們跑不出來,怨不得別人。」

肖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雙眼緊盯著付言。

「你在避重就輕!江海夫婦是因為人在試驗椅上被纏了電線導致無法脫身,可他們兩人怎麼可能完成實驗?所以一開始,你應該是在現場幫忙,材料只怕是起火之後你順手偷出來的。我記得江海夫婦死之後,你可是一連領導了幾個大項目。」

看著兩個人死其實很容易,膽怯、貪慾和一點點陰暗的心思就可以了,恰好,付言什麼都不缺。

付言看向肖澹的神情夾雜著些許恐懼:「你……你既然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沙發上,江錦死死地攥著手,直到肖澹沉著臉把她的手摳開,才看見指甲已經將她的皮膚洇出血來。

他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看向付言的目光鋒利如刀:「現在,我沒什麼可問的了……見死不救,說你是人渣你都不配。」

「那……那你們必須履行承諾。」

肖澹氣極反笑,偏頭看了一眼沈辛安。

沈辛安冷笑著走上來拽起付言:「好啊,不是想讓我們護著你不被歐博帶走嗎,滿足你。」

肖澹將方才的錄音發給沈辛安後,便看見了陷入傷感情緒中的江錦。

她獃獃地坐在沙發上,她的樣子像極了一隻誤入荒漠深處的狐狸,它嗅來嗅去也辨不出出路,滿心充斥著無辜與茫然。

肩上一沉,江錦偏了偏頭,肖澹修長的手輕輕罩在她的肩頭,緊接著,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了她。

她悶悶地問:「他們去哪兒了?」

「接下來的事,自有警察去管。」

「付言會付出代價嗎?」

「當然。」

撫摸著江錦的頭髮,肖澹的臉色卻並沒有好轉。

付言只是個蠢貨,他不相信,孟汀洲只是在事後包庇了付言,巧合老化的電線……

只要順藤摸瓜,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可是,肖澹想,這些她都不必理睬,只要她解開心結,其餘的有他思慮就足夠了。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家,晚上讓我陪你好嗎?」

不待江錦說什麼,肖澹雙手一併沖她伸過來,故作委屈:「你不放心就把我綁上!」

一貫走高冷路線的男人,最近越發黏糊起來,竟然也有一種反差萌的魅力,江錦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放心,我沒事的。」

那些日日夜夜侵蝕著她的猜忌終於落到了實處,兩年來的第一次,做與父母有關的夢的時候,夢見了溫馨的景象。

她還是大學時的模樣,小小年紀好奇集體生活,非要住校,學校不如她想的有趣,又在周末的時候鬧著回家。

難得一家三口齊聚的周末,不是在實驗室,而是在家裡,父親穿著圍裙在廚房忙碌,她趴在母親的懷裡,說著母女間的私房話,從認識的閨密,說到每課必點名的嚴厲教授。

就像再也沒有這樣陽光明媚的周末,她語速飛快,急匆匆的,根本停不下來。

母親只是一臉寵溺地看著她。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露出一個害羞的笑:「媽,我今天遇見了一個人。」

「誰啊,竟然讓你這麼害羞?」

「是個問路的人,高高瘦瘦的,他問你們的實驗室在哪裡。是你們認識的人嗎?」

母親思索片刻,露出一個瞭然的微笑:「他啊……還真認識,並且淵源不淺。」

這時候,父親在廚房裡喊了一嗓子:「你們娘倆嘮什麼呢?飯好了,快來吃吧。」

「來啦。」她嬉笑著跟媽媽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向著廚房小跑而去。

沒有預料之中的飯香,飯桌很乾凈,父親不知道去了哪裡。

她回頭,客廳的沙發上也沒有了母親的身影。

「爸,媽。」

她焦急地在家四處找著。

忽然,窗外燃起了大火,風卷著火舌飛速地將周圍湮沒。

有人拚命地將她往外拖,濃煙滾滾中,她看清了他的面容。

是肖澹。

江錦滿頭大汗,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夢境真真假假,但她忽然相信了,肖澹沒有誆付言,他當時真的在現場。

「沒事吧?」

江錦循聲猛地扭頭,發現男人竟然還在一旁的飄窗旁看書,一直也沒有入眠。

「你怎麼不去休息啊?」

肖澹合上書走過來,坐在床邊:「怕你做噩夢,醒不過來。」

客廳里擺鐘的滴答聲隱隱透了進來。

「我一直沒問你,火災那天,你救了我?」

「嗯,火勢太旺,沖不進去,我出門尋找滅火器,那個時候你剛巧回來。等我找到滅火器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你又昏倒在火海,我就把你拖了出來。」

語氣輕巧,可是江錦能想像得到,肖澹面對的慘烈場景不亞於她。

「孟汀洲說,他後來查到,你和我的父母,認識十多年了。」

肖澹頓了頓,將她的手握在手心裡:「原諒一個男人的自卑,我之所以一直沒告訴你是因為……你父母,資助了我上學。我其實早就知道你,但是我覺得,那個時候的我沒有這個資格出現在你面前。」

原本是一聽就很有故事性的消息,可江錦失去了好奇心,滿心只有一種「原來是這樣」的釋然。

「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資格的人,還不是拐跑了別人家的女兒。」她嘆息著將頭埋進他的懷裡。

「要是我父母能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江錦隱隱知道,付言的出逃會引起孟汀洲的警覺,可是她沒想到,孟汀洲的應對來得如此猛烈,完全不給他們留一點時間。

隔日午後,肖澹抿著唇宣布:「孟汀洲將升級的日期提前了。」

「什麼時候?我的舉證材料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再加上那天付言帶來的資料……」

「來不及了,明天上午八點,二十個試點同時開放,同時對六爻系統進行全面升級。」

沈辛安不可置信地喊了出來:「孟汀洲他瘋了嗎?」

肖澹也覺得棘手:「窮途末路的反撲,最是煩人。」

這一刻終於要來臨的時候,江錦的心裡卻異常平靜:「那我們就銷毀它。」

「哪怕你父母一生的心血毀於一旦?」

「哪怕我父母一生的心血毀於一旦。」

她重複了一遍肖澹的話,之後又說:「現在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我覺得更早一些,他們就已經意識到,我們還沒準備好,順著這條路走下去。」

除了沈辛安,小夏幾個也連夜趕了過來。

沈辛安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中抬起來:「明天的六爻升級,會有許多媒體到現場,我們可以趁亂混進去。」

肖澹也不否認,眼中的光彩幾乎要溢出來:「讓孟汀洲在我眼前晃悠了那麼久,終於能把他連同老巢一窩端了。」

江錦無語,肖澹這副樣子活脫脫一個好戰分子。

「什麼老巢,你好好說話,歐博大多數人是無辜的。」

「嗯,知道了。」

他姿態太過放鬆,江錦心中生出隱憂。

避開了眾人,江錦將肖澹拉到了洗手間,只是還沒說話,就被男人環住了腰。

「戰前幽會?」

江錦白他一眼才倚在他懷中,呼吸著他白襯衫上獨特的讓人安心的味道,試探著開口:「其實……我覺得可以利用我,引蛇出洞。」

肖澹突然頓了頓,就著這個姿勢,將她攔腰往洗漱台上一擱,鼻尖蹭過她的唇畔、她的下巴、她的脖頸。

「喂。」

頸間一痛,江錦輕輕推了推:「你咬我幹什麼?」

肖澹抬頭,氣息糾纏中,猶能看見他不滿的神色。

「誘餌……江錦,你究竟能不能清醒地意識到,我是你的男朋友,你可以依靠我?」

見他誤會了什麼,江錦撐起身子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懂六爻系統,我更懂那種渴望的心情,我能跟孟汀洲溝通,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後你就可以趁機去總控室,用自毀軟體和密鑰,關掉它。」

他揉揉她的腦袋,在她的瞪視下,勉強開了尊口:「不需要。」

令人泄氣。

第二天一大早,小夏就趕過來,取走了江錦連夜準備的舉證材料。沈辛安叮囑他:「歐博科技那邊我們先去就可以,你安心做你的事,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過來。」

時間每一秒都十分珍貴,由不得再猶豫,小夏便只得說:「那你們自己小心,有什麼事我們電話聯繫。」

氣氛有些凝重。

肖澹掏出車鑰匙開了車門,扭頭就看見江錦眼巴巴地跟著他:「你也要去?」

江錦呆愣地點點頭,難道不是一起嗎?

「為什麼?」

「多一人多一份力量啊。」

肖澹搖搖頭:「這個理由我不接受,你回去等我吧,我和辛安去就行。」說著,他拉開車門就要往裡坐。

江錦情急之下揪住他。

肖澹看著她,等了三四秒,見她糾結著不開口,就要將她抓著自己的手拂開。她一急,脫口而出:「你讓我跟你一起去,我擔心你啊。」

肖澹的動作停住,眼中猶如瞬間綻開了萬千星辰。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就對了嘛,萬一情況很糟,我們倆在一起也好過自己孤單地死——上車。」

江錦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逗她。

車裡的肖澹還在打趣她:「我不帶你去,誰有能力關掉六爻?你不是菟絲花,你是鐵樹。」

「你才是鐵樹。」

「嗯,萬年就開你這一朵花。」

這都什麼情況了還得吃狗糧,沈辛安冷笑著往角落裡又坐了坐。

今日不知出了什麼岔子,七點的時候,歐博大廈的門才打開,媒體和部分員工紛紛湧入,為這棟大廈注入了活力。

肖澹沉聲說:「孟汀洲這個時候按行程在準備開記者招待會,時間不充裕,儘快。」

一進歐博的大門,江錦就意識到了古怪之處:「據說為了維持秩序,今天從二十二層開始就封閉了。而且這些保安都眼生,不像是歐博內部僱用的。」

沈辛安咬牙切齒:「什麼為了秩序,孟汀洲就是怕底下的員工察覺出不對,耽誤他統治世界了。」

幾人說話的工夫,那幾個保安已經看了過來,目標明確地往這邊走。

沈辛安一皺眉:「明顯就是衝著我們來的,孟汀洲猜到我們會來。」

這句話是廢話,兩個人都沒搭理他。

眼看幾個彪形大漢快要走到他們跟前,肖澹突然解開了外套:「小錦,你知道我當初為了夢想努力到什麼程度嗎?」

「嗯?」現在突然聊夢想?

「市級鐵人三項冠軍。」

「……」

「你去吧。」

江錦話音剛落,肖澹已經主動沖了上去,沈辛安落後一拍,也跟著攔了上去。

身後傳來噼里啪啦的打聲,秘密行事變明目張膽,很完美。

江錦頭也不回,飛快地往電梯衝去,越緊張,越不慌,她有條不紊地用沈辛安「借」來的員工卡一直上到二十二層,在新實驗室里那幾個實驗員沒反應過來之前,掏出一條鎖自行車的鏈子,把門從外鎖上了。

——如果一會兒她正操作主腦的時候,後面湧進來一堆實驗員對她喊打喊殺的就不好了。

江錦,你真機智!

剛誇完自己,江錦就發現自己的好運似乎全部用完了,她的許可權被取消了,二十三層第一個自動門的指紋就顯示輸入錯誤,更糟糕的是,甚至沒給她另想辦法的機會,周圍的警報齊刷刷地響了起來。

此時七點半,離系統升級還有半個小時。

江錦自暴自棄地想,反正樓下此刻一定也一片混亂,不就是明目張膽嗎?她可以。

江錦環顧一圈,面無表情地抄起一把消防斧,衝著面前的玻璃門,重重地揮了下去。

她從碎口子里鑽進去,臉頰和手臂都火辣辣地疼,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此時身上一定被碎玻璃劃了許多道口子。

警報聲突然停止了,防護系統失靈了?江錦來不及細想,剛要往盡頭的總控室走,就被一個女孩兒尖銳的嗓音嚇到。

「別過去,你就站在那兒!」

她一扭頭,是個熟面孔:「孫朵,你怎麼在這兒?」

孫朵跑過來攔在她的面前:「我不會讓你過去的,你們為什麼都不理解他,為什麼?」

上次見面她就知道,這姑娘腦子估計也快不正常了。江錦抿唇,突然伸手將孫朵推開,提步往前跑去。

「對不起了——啊。」

還沒邁開步,左腿就一痛,孫朵摔倒在地,卻牢牢地抱住了她的腳踝,秀美的臉上只剩猙獰。

之後的五分鐘,江錦永生也不想回憶。

她是如何狠下心腸將孫朵踢開,又是如何騰出手來抓著孫朵的衣領往後扯,眼看就要擺脫孫朵,孫朵哆嗦著,忽然從口袋掏出什麼東西。

一柄小刀。

小刀不可怕,可怕的是,刀尖是紅的。

「你和徐蕙一樣,和吳成光一樣,你們都背叛了他!」

孫朵喊著,手高高揚起……

電光石火之間,悄悄靠過來的肖澹猛地推開江錦,江錦倒向一旁,藉著慣性將孫朵的胳膊撞偏。

小刀噹啷落地。

孫朵被大力摜到一旁的牆上,嗚咽著沒有起身。

肖澹扶起江錦,視線掠過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對不起,沒能保護你萬全。」

傷口被觸碰到了才覺得有些許刺痛,江錦搖搖頭:「我沒事,傷口很淺。」

他低頭凝視她,目光璀璨,襯衫沾染上了斑斑血跡,他卻絲毫不覺,近乎呢喃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我很慶幸,那個人是你。」

他想要織就一張網,嚴嚴實實地護衛一個人,幸運的是,那個可以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本身就是足以和他並排走下去的人。

電梯門開了,有紛雜的腳步聲傳過來。

肖澹收回目光飛速說道:「吳成光切斷了安保系統,足夠你進到總控室,你快去。」

江錦木著臉,手裡緊緊地攥著軟體,奔向盡頭的六爻系統的總控室。

她聽見自己的鞋跟的跺地聲、耳邊劃過的氣流聲,以及胸腔里心髒的狂跳聲。

江錦一路都沒有回頭。

門果然是開著的,可是裡面有人——孟汀洲就站在主腦面前,抬頭看她。

「你沒去記者招待會?」

「記者招待會?有什麼要緊嗎?」他笑了笑,抬起手,看著腕錶,「還有十分鐘,我們可以聊聊天,一起等待奇蹟。

「知道我們最新的研究成果嗎?情緒管控,你能想像得到嗎小錦?你能控制別人的喜怒哀樂,滲透進他的思維,讓他認可你,甚至追隨你。前所未有,這很有意思不是嗎?」

倒計時八分鐘——

江錦估量出自己單獨打倒他的可能性約等於零。

倒計時五分鐘——

「還有些更有意思的,我還不確定,但是沒關係,未來的時間還有很長……」

江錦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操控板上,六爻系統的操控板,每一個按鈕她都熟悉得很。

賭一次?

倒計時三分鐘——

江錦猛地發力,精準地推開孟汀洲,一溜煙兒按下了前排的按鈕,滑鼠扔在鍵盤上滾了一圈兒。

孟汀洲剛要撲過來,卻忍不住蹲下身,痛苦地捂住腦袋。

就像付言透露出的,孟汀洲強制周圍的人植入晶元,自己亦以身作則——瘋子。

倒計時兩分鐘——

她迅速將自毀軟體插|進主腦的埠中,在跳出來的密碼框中,雙手穩穩地輸入複雜的密鑰。

心裡的感情很奇怪,有不舍,但更多的還是輕鬆。

倒計時一分鐘——

外頭有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分辨不出來是什麼人。

倒計時十秒——

那台自誕生以來,便從沒有停止過運轉的機箱,代表電源的紅光暗淡了下來。

終於結束了。

有那麼一瞬間,江錦雙腿發軟,幾乎癱倒在地,幸而肖澹沖了進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不多時,孟汀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迷茫地環顧四周,忽而睜大了眼睛衝到主腦面前,顯示屏漆黑一片,卻清晰地倒映著他面如灰土的臉。

孟汀洲英俊的臉上儘是不可置信,他雙眼猩紅,神經質地伸手,瘋狂地拍打著電源鍵,可是它們沒有再給他哪怕一絲回應。

它們生來只是一堆沒有生命的金屬,原本就是冷冰冰的。

孟汀洲驟然起身,發狂似的將顯示屏搬起來重重砸在地上,掃落了周圍的一切,繼而失聲大笑。

肖澹護著江錦往後退了一步,江錦卻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如此小心。

自從六爻系統停止運轉的那一刻,孟汀洲已經不可能分神想到別人了。

他的信念,他的慾望,已經隨著六爻系統的永久關閉,盡數湮滅。

穿制服的警察魚貫而入,制住了孟汀洲:「我們接到舉報,你涉嫌違法行為,請配合調查。」

他抬起頭,目光從灰濛濛的窗戶望出去,外面什麼也沒有,什麼景緻也看不到。

「只差了那麼一點。」孟汀洲的語氣里有一絲狂歡後的平靜和絕望。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江錦身上:

「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不需要別人的回答,孟汀洲又喃喃自語:「我覺得我沒有。」

他驀然又激動起來:「十年,我們努力了十年,一步!只差一步了啊!你們不會知道你們錯過了什麼!」

江錦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前靠近了一步。

孟汀洲被帶走了,她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自己的話。

「但這一步,往往要走很久。」

歐博科技大樓底下被圍得水泄不通。樓下停滿了警車,原本受邀來歐博報道的記者們知道出了大新聞,紛紛圍攏上去。

一片雜亂的景象中,江錦站在大門口回望。

周圍人影憧憧,來來去去,只有這棟大樓依舊矗立在日光底下,彷彿會永遠、永遠地立在那兒。它曾是一個符號,未來也會有千千萬萬這樣的符號。

江錦收回目光,握緊了肖澹的手。

科技就像洪水,洪水會不斷匯聚,不斷沖刷著它經過的流域,永不回頭。

它也會翻越過每一座高山,穿行過每一處峽谷。

偶爾有人沉溺於它的聲勢,折服於它的魅力,以為見過它就能去到它所經過的所有地方。

可它永不停歇,也不願為人征服。

它只會在恰當的時候,給予它忠誠的追隨者以聲勢浩大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