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推開那扇門

正文卷

不知道什麼時候,窗外陰天了,本應該陽光燦爛的午後,突然間烏雲密布,天空壓得很低,預示著大雨的來臨。

江錦聽得入迷,十分想知道後續,見沈辛安停了下來,急忙問:「然後呢?」

「啪——」

屋內的燈開了,慘白的白熾燈突然亮起來,幾乎刺痛了她的雙眼,她瞬間回過神來。

肖澹摘了廚房用的膠皮手套走過來:「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話雖然是問兩個人,可肖澹的眼睛卻是看著沈辛安的,充斥著不信任與警告,沈辛安立刻雙手舉過頭頂以示無辜。

懶得看他們兩個大男人打這種眉眼官司,江錦「噌」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一眼肖澹,往浴室走去:「我去洗澡。」

「換洗衣服我昨天收起來了,你去衣櫃底下那層拿。」

「嗯。」

沈辛安拄著手看著兩個人的互動,聽見浴室門關了,才興緻盎然地說:「你們倆這模式真像老夫老妻。」

「你都跟她說什麼了,怎麼她的神色那麼奇怪?」

「只不過是一些從前的事罷了。放心,不該說的我一個字都沒說。」

肖澹看著窗外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樹,沒有說話。

沈辛安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拍拍衣服:「我走了。」

江錦出來的時候,沈辛安已經走了,肖澹坐在沙發上正在看一元縣的地圖。她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跟肖澹嘟囔:「可能是外面陰天了,水溫不大熱,你洗的時候還是把暖風打開吧。」

肖澹抬頭,擠了擠眉心:「抱歉,條件簡陋,再堅持一段時間。等我們找到實驗室,就回北城,我在北城的房子裝修得很好,不會讓你吃苦。」

「回北城就回北城,去你家做什麼?」

「話還是不要說得太滿了,一個月之前我也想不到你會在一天深夜敲開我的房門,讓我帶你走。」他一邊調侃著,一邊也進了浴室。

「洗你的澡去吧。」

憤憤地咕噥完,江錦忽然看到他遺落在沙發上的換洗衣服,連忙捧起來去敲浴室的門:「肖澹,你衣服忘記拿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門被開了一條縫,伸出一隻手臂。江錦的餘光里,肖澹的上衣已經脫掉,露出精壯的胸膛。

將衣服胡亂塞進去,江錦伸手關門,卻被一隻手抵住。

肖澹垂著眉眼瞧她,嘴角上揚:「怎麼樣——性感嗎?」

江錦的目光獃滯了一瞬間,視線大大方方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落在他腰上露出來的一條腰帶上:「黑色的,還不錯。」

男人上揚的嘴角立刻落了下來,「啪」地關上了門,隔著門還能聽見他憤憤的聲音:「小姑娘家家的,怎麼不知羞?」

「呵呵——」

江錦的淡定一直撐著她走回了卧室。關上卧室的門,她立刻跳上床,將自己深深地埋進了被子里。

兩個人的關係一直是字面意義上的「在同一個屋檐下居住」,再加上肖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以及行蹤莫測但經常來串門的沈辛安,久而久之她甚至沒有了寄居的感覺。

但今天肖澹的心血來潮卻突然讓她有了危機感——對哦,孤男寡女。

還說讓她在接下來的時間乖一點,他才是在搞事吧,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大約二十分鐘,浴室又有了動靜,門開了又關,她聽見肖澹叫她:「江錦,你出來一下。」

她調整好了呼吸走出去,臉上還泛著尚未散去的紅暈。這紅暈在看到肖澹手上拿著什麼的時候,飛速褪了下去。

肖澹揚了揚手中的牛皮紙信封,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你把這個落在浴室了。」

那是程暖陽給她的那封信,她不想銷毀,又無處可藏,所以一直都隨身攜帶,洗澡時就隨手擱在了洗漱台上,不料忘記拿出來,被肖澹看到了。

程暖陽說過讓她保密,可她也答應過肖澹要相信他……

江錦一時之間陷入了兩難。

肖澹看著她,目光竟還有幾分包容,像是在說,都可以。

她怎麼想,做什麼決定,都可以。

江錦緩步走過去,伸手接過了信封,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瞬,展開信封,遞了過去。

肖澹一愣,繼而失笑,他將信封又推了回去。

「比起想看看這封信到底寫了什麼,你願意給我看,更令我高興。」

肖澹主動說不看,她既不用因為程暖陽的叮囑而心生猜忌,又不必因為欺瞞肖澹而產生心理負擔,事情於是得以完美解決。

但江錦仍然挑了一部分告訴肖澹。

「暖陽她似乎早就知道我會失憶一樣。」

「你是懷疑你失憶另有原因?」

「嗯。我昏倒的原因是孟汀洲說的,是他告訴我,我是受不了打擊才失憶。」說到這裡,江錦有些難堪,「我剛醒來的那段時間,還不太清醒,再加上陡然知道我爸媽……我慌了,很多細節都沒有追問,現在想來,很多事情真的不對勁兒。」

一隻溫熱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

「你做得很好了,你一直都很好。」

他的稱讚有幾分樸實無華,甚至帶著幾分乾巴巴,但他這樣真誠又直白地誇讚她,很新鮮。

見她看過來,肖澹輕咳一聲,別過了頭,手不自覺地扯了扯襯衫的領口。

江錦的視線從他的手指移到他的喉結,像被什麼燙了一下似的,連忙縮了回來。

「我在想……暖陽在心理學上很有自己的想法,她在學校期間就在研究一種心理暗示療法,她曾經跟我提過,只是我沒放在心上,因為心理學畢竟不是變魔術……」

肖澹聽出了她話里的猶疑與揣測,篤定地說:「你是在懷疑,你的失憶與程暖陽有關。」

江錦咬咬唇點點頭:「他們兄妹兩個都是從事心理學研究的,我想再去找一次程朝陽。」

沈辛安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神色有點糾結,但最後還是表態:「我跟你們一起去找他。」

出乎意料的是,肖澹拒絕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沈辛安,彷彿在研究什麼,然後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沈辛安:「你別跟著。」

沈辛安差點跳起來:「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程朝陽也不想見你。」

「他為什麼不想見我?」

還未等兩個人爭論出一個解決辦法,程朝陽卻先找上門來了。

他是在一個雷雨夜來的一元縣。

由於這個小區電路老化,狂風暴雨一摧殘,不知道哪裡短路了,斷了電,彷彿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黑暗。門被急促敲響的時候,江錦正在滿屋子翻找蠟燭。

她剛想去門口看看,就被肖澹一手攔下,男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更顯得模糊,卻出乎意料的堅實。

門一打開,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就聽見一個急促的男聲:「我妹妹可能出事了。」

江錦又是不可置信又是震驚:「程朝陽,你這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是我告訴他的……快點兒進去吧,可淋透我了。」

江錦這才注意到,程朝陽身後還有一個人,正是沈辛安。

幾根蠟燭燃起,照亮了客廳這一方狹小的空間。

程朝陽像一隻可憐的落湯雞,絲毫沒有初次見面的暴躁。肖澹從卧室里走出來,伸手將兩塊毛巾扔到兩個人的腦袋上,在單人沙發上蹺腳坐了下來,等待著沈辛安的解釋。

沈辛安尷尬地咳嗽了一下:「那個……我昨天去北城處理了一些生意上的事,然後路過程朝陽的心理諮詢室,我就是想知道他為什麼不待見我……結果聯繫上的時候,程朝陽就說有大事要找你們,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於是視線的中心又從沈辛安轉移到了程朝陽身上。

程朝陽比進來時冷靜了不少,他沉默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厚實的文件袋。

哪怕外面瓢潑大雨,這個文件袋也絲毫沒有淋濕,一看就是被人悉心保護著的。

江錦不由得多看了程朝陽一眼,視線這才移了下去,這一看,立刻站了起來。

「這是暖陽的筆記本?」

藍色星空的牛皮手制封皮,厚厚的一本,曾被江錦戲稱為「可以用一輩子」的筆記本。時隔兩年,乍一見到故人之物,江錦忍不住激動萬分,程朝陽還沒有鬆手,她就將本子搶了過來。

程朝陽皺了皺眉頭,但沒有說什麼。

見江錦翻動著筆記,他才淡淡開口:「我和程暖陽最後一次聯繫是在兩年前,她托我在恰當的時機轉交給江錦一封信之後就消失了。

「我和她關係平素並不親密,但是我也多少猜到,她惹了麻煩,需要去躲一躲。我本來無意參與,想著幫完了這個忙就袖手旁觀的,但是她郵來了這個。這是她不離身的筆記和一些學術資料,如果不是她出事了,她不會把這些東西都郵給我。我擔心,她有危險。」

肖澹這時才開口插話:「你當真不知道暖陽為什麼失蹤?」

「我只能確定,她是為了江錦。」

聽到程朝陽的話,江錦霍地抬頭,兩個人對視間,一股看不見的硝煙四起。程朝陽不喜歡沈辛安,也不喜歡她。

江錦別開眼,伸手指了指筆記的最後一篇。

「你別擔心,你看這裡——最後一篇記錄,她的字跡很亂,但還是堅持寫完了,條理清晰,標點符號都不少。落款的日期就是前幾天,這就說明她當時的情況緊急,卻沒有危險。何況,我們兩年沒有暖陽的消息,現在知道她沒有危險,這就是個好消息。」

程朝陽是一個心理醫生,她都能看出來的細節,他怎麼可能注意不到,終究還是……關心則亂。雖說程朝陽聲稱兄妹兩個關係不親,但他那張毫無表情的冷臉下,說不定還在責怪她,令程暖陽陷入了未知的危險之中。

肖澹也認同這個推測。

幾人細細地聊了一遍有關程暖陽的線索,最後得出了一個靠譜的猜想:因為江錦遇到了某種困難,所以身為她最好的朋友的程暖陽不得不遠走高飛。可是有人在這兩年都沒有放棄尋找程暖陽,目的直指江錦。

癥結還是在江錦這裡。

女孩兒一籌莫展,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哪路牛鬼蛇神。

再聊下去也沒什麼意義,程朝陽不耐煩地再次趕客:「你們該走了。」

客廳靜默了一瞬。

空氣中響起了細微的電流聲,燈光搖搖晃晃地亮了起來。

肖澹撇撇嘴:「程先生,這裡好像是我的家吧。」

程朝陽愣了片刻,「噌」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那不打擾了。」

「外面的雨下成這個樣子,要不你今晚留下來將就一下吧。」江錦忍不住開口。

肖澹玩味地看著她,笑了一下,這一笑,輕蔑且騷氣:「一間卧室,一個沙發,他跟我睡還是跟你睡?」

沈辛安打著圓場:「好了好了,我在這裡有房子,我帶程先生去我那兒將就一晚就行了。」

程朝陽皺起眉頭,又看了看窗外不停歇的暴雨,終究沒說什麼。

也不知道肖澹腦袋裡哪根弦兒沒搭對,再次孩子氣地把江錦的床品扔到了沙發上,居高臨下地關上卧室門睡覺去了。

江錦揉揉腦袋,也只得洗漱之後,乖乖爬上沙發。

她打開旁邊的落地檯燈,就著昏黃的燈光和窗外的電閃雷鳴,重新翻開程暖陽的筆記。

前一部分大多都是她自己的心得,偶爾加兩句主觀意味濃厚的點評,甚至有時夾帶私貨記錄一下某一日發生的事情,有一些江錦甚至還有印象。可到了後半部分,筆記的內容變得奇怪起來,偶爾帶出幾個不像是心理學的名詞與課題。

記憶受損與神經系統間的聯繫?

受到刺|激失憶,在心理學上是一種人為的防禦機制。通俗地說,就是當事人遇到一個強大的刺|激,強大到讓這人無法接受,那麼,他就會潛意識選擇忘掉這件事情。這是人類大腦的自動保護,以避免過分悲痛導致崩潰。而選擇性失憶經過時間的流逝有可能會逐漸恢復,但如果這個心理陰影過大,也可能會選擇性地一直遺忘,不過當心理醫生介入後,大部分都有可能被治癒。

到這裡為止,江錦都是明白的。

可是隨後程暖陽又提出了一種設想——這種情況可不可以反推?

如果想要忘記或混淆某一段記憶呢?只通過技術層面,而不是靠催眠或者什麼玄而又玄的理論。

雖然這是另一個領域的知識了,但程暖陽依舊很感興趣,她覺得,可以。

因為腦激光圖的研發,給這個社會帶來了太多可能。

看著筆記,江錦推敲著程暖陽的想法,她覺得,自己或許還不夠了解這個好友。

至於「遺忘」和「治癒」兩者之間要如何反推,按照程暖陽的說法,當事人需要在特定的環境下,利用外部環境刺|激,用腦激光圖對當事人此時的大腦波動進行記錄——聽起來倒有點像晶元移植後,與六爻系統初次建立連接的過程。

一邊記錄,一邊以心理學手段干預,使當事人遺忘部分記憶。治癒時,調整大腦波動至同一頻率,再由心理學專家進行引導恢復。

江錦的眉頭皺得更深,她又翻了一頁,發現有幾頁紙被撕掉了,她的手指剛要從鋸齒狀的紙張上移開,卻摸到了一個凸起。她疑惑地翻過去,厚實的牛皮封皮上,有一張透明膠粘住的儲存卡。

江錦猶豫了片刻,還是借用了肖澹的筆記本電腦,打開了儲存卡。

裡面是一段音頻文件。

起先傳出的是一陣「咔咔」的電波聲,聽不真切,間或摻雜著程暖陽的輕語,似乎是在跟什麼人講話,只是內容亦聽不清楚。江錦立刻想到,這張儲存卡里,應該是記錄了一場實驗過程。

音頻很長,江錦窩在沙發里,不知是因為今日情緒的波動,還是時間太晚,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她手裡攥著的程暖陽的筆記本「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外面的雨越發大了,完全沒有停歇的架勢。

畢業季,江錦比平時更忙碌,除了要兼顧論文,還要躲避著某個人—— 一個據說剛從國外回來的富二代,還是江錦父母公司董事長的兒子。

程暖陽一連幾天都沒見到她的人影,此刻見到了,非要拉著她去校外好好吃一頓。兩人一邊往學校門口走著,一邊嘮著嗑。

「小錦,你這兩天都去哪兒了?像人間蒸發了似的。」

「沒什麼,就是我爸媽這幾天吵架,再加上……反正我乾脆住在實驗室陪他們了。」

程暖陽點點頭,也就不問了。

她們倆一個是接連跳級,以後要女承父業的生物學天才,一個是性格古怪的心理學怪才。兩個特立獨行的人自然而然成了朋友,可她們兩個在一起,卻都默契地沒有過多談論家事。

「想吃什麼?」

剛問完話,程暖陽忽然停了腳步——幾個人簇擁著一個年輕的男子迎面而來。那幾個人是這一屆的畢業生,年輕的男子則是近日經常出現在江錦周圍的孟汀洲。

其中一個畢業生緊緊地跟在孟汀洲身邊:「孟同學,這次畢業設計多虧你資助,我們才能順利結業。真可惜,過兩天你就要離校了……不過我給你們公司的人事部投了簡歷,要是僥倖通過,說不定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呢。」

孟汀洲笑得溫和:「那等我回去跟人事部的人打個招呼。」

「那……那太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我剛回國也沒什麼朋友,相識一場,也算有緣。」

說著,孟汀洲一抬眼就看到了江錦,他臉上禮貌性的笑容真切了許多:「小錦,這麼巧,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午飯?」

那幾個畢業生看江錦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他們都知道歐博科技的繼承人最近一段時間頻頻來學校,表面上是為了資助金融專業才子們的畢業設計,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見此,江錦忍不住頭疼了起來。

她不喜歡孟汀洲,也不想直面他的追求。可是,他們兩個之前也算是「同生共死」一場,如果就這麼視而不見,多少又會顯得不近人情。

江錦垂著頭,正當她左右為難之際,忽然,有人揚聲喊她——

「江錦。」

眾人循聲看過去,校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商務車,車型是那種看了第二眼才能看出昂貴的低調款式。車前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運動服的男人,身量修長,面姣如玉,袖口微微擼起,露出一小截肌肉線條流暢的手臂,即便穿著一身休閑服,卻掩飾不住他一身硬朗的氣質。

即使是見過了孟汀洲這種優越家境培養起來的貴公子,程暖陽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實在算得上極品,甚至比起斯斯文文的孟汀洲,多了三分從容淡定的味道。而男人自身的優勢,更是將這三分從容,擴大成十分傲氣。

而他看著江錦的時候,就只看著她,旁人一點都不能分去他的目光。

程暖陽抓緊了江錦的手臂,使勁兒地晃了晃:「小錦……叫你的男子是誰啊?」

孟汀洲身邊的幾個人面面相覷,這兩天瘋傳的,不應該是孟汀洲和江錦的八卦嗎,現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孟汀洲被人擋住視線,雖然看不到對方的長相,但也知道對方不是個普通的人。

「一個之前在我爸媽實驗室門前見過的人。」說完,江錦皺起眉,「暖陽,中午我可能有點事,沒法陪你吃午飯了。」

她匆匆衝著孟汀洲點頭道別,又朝校門口的男人疾步走了過去,面帶疑惑卻還記得壓低了聲音:「您不是要去實驗室找我父母問一些專業問題嗎?怎麼來這兒了?」

「聽說他們最近忙著什麼系統的研發,不便叨擾,程小姐也頗善此道,找你也是一樣的。」

「好。」

她的裙擺被風吹著,掠過他的小腿。

不遠處,幾個人還在交頭接耳,分明是在議論江錦。可她似乎毫不在意,但僅僅是似乎——她垂在身側的手摳在裙上,身體與其說是腰背挺直不如說是緊繃。

男人忽然偏過頭,語出驚人。

「需要接吻嗎?」

他彷彿是在逗她。

如果不是他的眼中實在不含絲毫慾望之色,江錦可能會忍不住扇他一個巴掌。

她抿著嘴:「請您慎言。」

男人聳聳肩:「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現在你和我接吻,你身後那些人的表情一定會很精彩……或許你也不用為了擺脫什麼追求而為難了。」

「那我的八卦只怕是會越演越烈。」

男人饒有興味地笑了:「那就快上車吧,省得再被人看熱鬧。」

忽然,車的駕駛位上下來一個人,江錦這才意識到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這個人穿著一身黑金色系的休閑西裝,帶著一股和孟汀洲截然相反的富二代的氣息。

沒見過,這是誰?

男人坐進副駕駛,簡明扼要地說:「司機。」

滿身至少五位數起行頭的男人,他說這是司機?!

這位司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神色興奮起來,像只開屏的孔雀。

這隻小孔雀猛烈地晃動著他的尾巴,半趴在敞開的車門上,遠遠地衝著程暖陽喊話:「這位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這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富二代想要撩她閨密?

江錦正想說點兒什麼,男人忽然伸手,從車內將準備坐上駕駛位的人推走,然後長腿一邁,自己坐到了駕駛位。

關門、發動汽車,一氣呵成。江錦看著車外跳腳的男人,忍不住問:「你這是做什麼?」

他勾唇一笑:「我想了想,今天我們倆的私人交流,不需要司機。」

後視鏡中,男人的笑容中帶著點漫不經心,還摻雜著和他的職業不大相符的慵懶和傲慢,江錦看了一眼,便扭頭去看窗外的風景。

半晌,江錦悄悄扭回頭,又看了一眼。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嗯……我姓肖。」

「哪個字?」

男人頓了一下,說道:「生肖的肖……」

江錦醒得很突然。

彷彿不是從沉睡中蘇醒,而是有什麼開關被打開了一般,再也沒有睡意了。

身下是卧室的床鋪,她是什麼時候睡到這裡來的?她毫無印象。

一轉頭,肖澹竟然也在,他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卧室的窗邊,正拄著下巴往外看。他想事情的時候,兩個人之間彷彿是隔著一個世界。

她動了一下,肖澹立刻回過神來,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陡然變得深邃起來。

「你睡了一整天,如果今晚你再不醒,我就要打120了。」

一整天?江錦微愣了一下,看向窗外,天空月明星稀,顯然已經和那個風疾雨驟的夜晚隔了許久了。

「餓了吧,我去給你下碗面。」

肖澹轉身往外走。

直到男人的背影快要消失在門口,江錦忽然出聲叫住他,她被子下的手攥緊了床單,臉上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肖澹。」

「嗯?」

「你是肖澹。」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很有趣,嘴角止不住地上揚:「睡傻了吧?」

「我說,我記得你是肖澹。」

「你是怎麼了?」

他嘴唇半啟,話突然哽在喉嚨。

肖澹眨了眨眼,目光獃滯起來,就像是一隻狡詐的狐狸突然改變了物種,變成了一隻溫順呆萌的兔子。

男人疾走幾步回到床邊,在她身邊半蹲下來,幾乎稱得上是小心翼翼地在問:「你想起我了嗎?」

江錦略微思索了一下:「我想起了你們。」

肖澹的眼睛睜大了許多,盯著江錦,莫名令人憐愛。

「你別這麼看著我,這個表情不適合你。」她艱難地轉過了腦袋,「雖然只是一小部分,最起碼我可以確定,我的確之前就認識你和孟汀洲,而且……孟汀洲果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不可能是他的未婚妻。」

「那我呢?你是怎麼看待我的?」

江錦覺得男人的重點落得不對,忍不住翻身下地:「你怎麼想問這個問題?」

肖澹隨之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說:「因為我喜歡從前的你,我想知道失憶前的江錦對我是什麼感覺。」

如同一道驚雷,在她耳旁炸響。

喜歡她?沒有含含糊糊地示意,沒有曖昧不清地撩撥,肖澹直截了當地說,喜歡她?

還沒等江錦決定怎麼回應,肖澹又想起什麼似的,補充說明:「畢竟失憶前的你,比現在要可愛,喜歡上也不是什麼難事。」

燈「啪」地又黑了,不敢面對肖澹炯炯的目光,江錦竟分神想到,看來這裡的電路還沒有人檢修。

黑暗中,肖澹靠近,他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臉上。

卧室的窗帘沒拉,大雨沖刷過後的城市萬家燈火格外璀璨,遙遙地透過玻璃窗折射進來,遙遠又清晰。室內一片寂靜,因而她更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江錦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她隱隱地能看見男人稜角分明的輪廓,還有哪怕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輝的眼眸,如同一汪寒潭,深不可測。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你是說,現在的我不可愛,所以你喜歡失憶前的我,而不是現在的我?」

——她大概發燒了,才會說胡話,聽起來就像是小姑娘在跟心上人鬧彆扭。

肖澹定定地看了她許久,忽而「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女孩兒的聲音有幾分憤慨,卻也摻雜著不易察覺的期待。

他幾次開口,都只是發出了短促的氣聲,又收了回去。

過了很久,久到江錦覺得他是不是沒有聽清她的問話,就有一隻手輕柔地壓在了她的頭頂:「再等一等,別著急,你希望的都會成真。」

這又是什麼鬼話?

只是有那麼一種人,他們天生就像一個聚光體,令人在冥冥之中向其靠近,儘管明知道光源的盡頭有可能是無底黑洞,也依舊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就像肖澹。

燈「滋滋」地亮了起來,她一眼就看見肖澹目光中蘊藏著的無奈,只是不過短短几秒,便又恢復了銳利,讓人覺得不過是眼花。

感覺自己又一次被耍了,江錦煩躁地移開目光。

下一次,她絕對不會上當,都怪這該死的電路。

江錦想起部分往事的事情並沒有再跟別人說,經過昨晚的那場詭異的對話,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主要是江錦單方面地挑起冷戰。

中午吃完飯,肖澹一走過來,就看見江錦趴在沙發上看著什麼東西。她穿著一套買來的家居長裙,由於雙腳來回擺動著,裙擺上挑,飛舞著灰塵的日光下,她腰肢纖細,身形單薄。

他彷彿是在欣賞什麼畫作,端著茶杯悠悠地靠在牆壁上,歪著腦袋看著她的側臉,眼底閃動著細碎的光影。

「什麼事?」

「……」

肖澹一時之間也忘了自己要來客廳做什麼。

江錦並沒有回頭,彷彿後腦勺長了眼睛:「沒有事就別這麼看著我了。今天的江錦和昨天的江錦相比,記憶並沒有增加一點,也並沒有變得更符合你的口味。」

這種「我吃我自己的醋」的詭異場景是怎麼回事?

肖澹眼底的笑意顯而易見:「哦。」

江錦瞥了他一眼,冷笑:「你昨天的問題我還沒有回答,聽好了——失憶前的江錦,也不喜歡你,你和孟汀洲一樣,都不符合我的審美。」

「那也好,我就不必為難了。」

「什麼意思?」

「因為我身邊,很危險。一旦你和我在一起,你也會很危險。」

江錦一臉冷漠,他以為自己在演電視劇嗎?男主角為了女主角的安危不得不埋葬自己的愛情?

懶得理他,江錦盤腿坐了起來:「這本筆記我已經翻來覆去看很多遍了,除了實驗記錄就是研究心得,真的一點實驗室的線索都沒有。」

「沒關係,沈辛安已經託人去北城那邊查了,他們是從一元縣去的北城,總會有些抹不掉的蹤跡。」

可是,他們還有這個時間嗎?

江錦下了決心:「那就不找了。」

因為是在家中,江錦便沒有化妝,素顏朝天,女孩兒的臉龐清爽,少了幾分攻擊性,卻依舊堅定。

「今天早上,我看到新聞,儘管我們一拖再拖,孟汀洲還是完成了第一批志願者的招募工作,我們必須回到北城阻止他。我父母的事……已經兩年了,可以再放一放。」

「那怎麼阻止?」

「勸導、想辦法破壞晶元,或者乾脆曝光給媒體,哪怕沒有證據也——」意識到自己的幾個提議都不大靠譜,江錦一時語塞。

肖澹提示道:「不是說自毀系統嗎?」

「那又怎麼樣,我只握有密鑰,可自毀軟體早就失蹤了。」

肖澹走過來:「你有沒有想過,哪怕是藉助歐博的力量,也遍尋不到的軟體,就在一元縣的這個實驗室。」

江錦剛想反駁,可話到嘴邊卻覺得……極有可能啊。

一個除了父母,別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最適合保管它了。隱隱約約地,江錦又想到,即便真的找到了自毀軟體,她真的要將父母一生的心血毀於一旦嗎……

女孩兒的眼中透露著迷茫,不自覺地低下頭看著父親的筆跡。那些嚴肅的專業用語之間,還摻雜著雜亂無章的畫圖,都是她小時候不懂事,見了紙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上面隨意圖畫,父母也不攔著她,反而視若珍寶。

第一頁,畫成一扇窗子的邊框里,有小樹苗開成的路,再遠處各種南方北方的植物都被胡亂畫到一起,左上角畫了一個紅彤彤的大圓圈。

「森林……」

江錦猛地抬頭:「你們劃了區域去尋找,有沒有想過,實驗室可能本身就建在風景區或者是野外之類的地方?」

肖澹搖搖頭:「這裡是三個大城市的交界,為了開發,連小山頭都能給你平了,不可能有一片人跡罕至的森林。」

「不一定是森林,只要是大片的有綠化的地方,並且平時不會引人注意……」

肖澹陷入了沉思,簡潔地說:「我去找沈辛安。」

三天後,在沈辛安的幫助下,他們在一處植物園內發現了一間私密性很好的小房子。據這裡的管理員說,這個植物園是很久前北城那邊的集團主持修建的,想要大力發展旅遊業,可是一元縣的旅遊業整體設施都跟不上,植物園也就連年呈現虧損狀態,後來乾脆就關閉了,一直空到現在。

這些年來,管理員都換了幾任,只是這裡是邊緣地帶,又有超乎意料的安保措施,一直也沒人知道裡面是什麼樣。

沈辛安去找人辦理手續,使得他們進入探查也不算私闖。

江錦和肖澹踩著荒草叢生的路,繞到了小房子後面,揮開等人高的芭蕉,看見了一扇鐵門。

門上沒有鎖孔,只有一個小方盒子,裡面應該是密碼鎖。

她看了一眼肖澹,後者回以無辜又懵懂的表情。得了,看來還是要靠自己。

她左右搗鼓了一陣,終於把小方盒子的外殼打開了,裡面果然是一個密碼鎖。她不抱什麼希望地摸了一下,密碼鎖的屏幕陡然亮了起來。沒有密碼,只有一個啟動的攝像頭。

江錦試探著半蹲著身子,臉沖向攝像頭,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某處傳出齒輪的轉動聲……門開了。

室內的門窗都是封閉的,沒有光,只有沉悶的空氣。很奇怪的感覺,她明明沒有印象了,卻準確無誤地觸碰到了牆上的開關,一按——滿室明亮。

就連肖澹也忍不住感嘆:「這裡最起碼有十多年沒人來了,竟然還有電,不可思議。」

江錦伸手將耳邊的碎發捋到了耳後,露出秀美的臉龐,眼中的鋒芒一閃而逝,帶著幾分與有榮焉的傲氣:「我爸媽雖然是生物學專家,但是他們的興趣愛好可不止生物。」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實驗室的環境。相較於肖澹的遊手好閒,這裡翻一翻,那裡瞧一瞧,江錦則有目的得多。

她一把拉開肖澹,看向他身後的機器:「這是……」

從機器的構造上來看,江錦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六爻系統的主腦的縮小版。江錦按下電源,試探著敲了敲,主機開始「嗡嗡」地運轉起來。

她觀察著顯示器,儘管只是由系統隨機生成的腦激光圖的模擬數據,她還是隱約看出了端倪。

「不可思議,是六爻系統的雛形。」

她的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環顧著實驗室四周,手撫摸過一條條積滿灰塵的電線,語帶驚嘆:「我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現,在技術不成熟的時候,他們竟然已經開始構建六爻的雛形了。」

對科學一竅不通的肖澹簡潔地點評道:「可怕。」

江錦白他一眼:「你懂什麼?最可怕的情況不是我們無法控制我們的創造物,而是當一部分人想方設法地開闢一片嶄新的領域時,另一部分人因貪慾、因私心、因對未來的狂熱而擅用這些。」

江錦看了一眼肖澹,嘖嘖搖著頭,果然人無完人啊。

「奇怪,他們用來做實驗的人腦的模擬數據,在六爻系統的影響下,無一例外遭受到了永久性的損傷,儘管這隻是雛形,可是他們在歐博的實驗室,卻從來沒有提過。

「我給你簡單解釋一下,理想中的六爻系統就像是用積木搭建的一個建築群,腦激光圖就是這些積木的地基,有了地基之後,他們本可以踏踏實實地一層一層壘起來。可是在我接手六爻系統的研究小組時,進度已經繞過了這個漏洞,現在的六爻系統就像是空中樓閣,十分危險,我不明白,我父母當初怎麼會同意繞過它……

「你看,這裡面有些實驗數據,跟我在宋敏雅挾持付言時看到的一模一樣。你再看這裡,我爸媽已經發現了問題,嘗試修復,可是還沒有解決。

「我爸媽不可能繞過這個漏洞,繼續將項目推進下去……一個人,怎麼可能在短短的時間里就改變他的理念呢?」

雖然聽不懂那些技術性的問題,可不妨礙肖澹從中找出疑點。

「或許,這就是你父母的死因呢。」

巨大的利益,從來不能容忍別人阻止它的腳步。

江錦的思維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中。

孟憲、孟汀洲、付言、歐博的高層、嫉妒她父母成就的同事,抑或是競爭對手……彷彿人人都有嫌疑。

一陣風吹過來,將書桌上的灰塵吹起,江錦沒有防備,瞬間被迷了眼。

「嗯……」

她咕噥一聲,伸手想揉,肖澹一下子攔住。

「別動,我看看。」

小灰塵而已,吹兩下就好了,江錦剛要道謝,肖澹忽然拉遠了些,問她:「我記得你進實驗室的時候,是關門了的。」

兩人對視間,有一種硝石或者硫磺的刺鼻味道飄過來,江錦的腦袋中迅速閃過什麼,還沒等她想明白,肖澹拉著她就往窗口跑。

窗戶上有遮光罩,肖澹一手拎起旁邊的椅子就砸了過去,另一隻手還牢牢地握住她的手。

遮光罩和玻璃應聲而破,外頭的日光瞬間傾瀉進來,與此同時,她的眼角餘光里,有什麼更刺眼的光芒一閃而至。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

他喊:「江錦,跳!」

然後就是巨大的爆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