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時間煮雨

我從來不知道我是這樣一個膽小鬼,尚未觸及記憶深處的那堵「圍牆」便已落荒而逃。

有風自樹梢呼嘯而過,彷彿是誰的哀號,將我從回憶中驚醒。

我哆嗦著嘴唇,喃喃地說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不是宋鶴雪,我是令人厭惡的宋羲和。我知道,鶴雪,她……她已經不在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我這一切……」

我任由眼淚無聲又激烈地滑落,側頭望著身旁的花子尹:「你為什麼要來提醒我呢?我本來……我本來就快讓自己相信我就是鶴雪了,我要替她活啊,我要替她吃沒有吃過的東西,看沒有看過的花,愛沒有愛過的人……該死的人是宋羲和啊!你為什麼要來提醒我……」

「宋羲和!」花子尹蹙著眉,厲聲叫我的名字,他用雙手鉗著我的胳膊,彷彿要將我碎屍萬段,但下一秒,他溫柔地將我攬進懷裡,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背。

「好,好,我不提醒你,我以後再也不提醒你了。你去替鶴雪吃她沒有吃過的東西,看她沒有看過的花,愛她……沒有愛過的人……可是,羲和,可不可以,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呢?」花子尹撫著我的背,在我耳邊喃喃低語。

我從不知道陌生人的關心竟是如此厲害的催淚彈,我伏在花子尹的肩頭失聲痛哭。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覺得他的肩膀溫暖又令人安心,而他輕拍我後背的手彷彿不摻雜任何世俗的感情,讓我可以安心地、無所顧忌地伏在他的肩上盡情宣洩一切情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止住哭聲,抬起頭來望向花子尹,卻發現他也正看著我,黑色的瞳孔里映著我小小的影子。

他彎了彎嘴角,先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

我們心照不宣,彷彿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也沒有任何的尷尬,彷彿他將我攬進懷裡,我伏在他的肩頭痛哭,是這世上最天經地義的事。

這樣想著,我突然有點兒恐慌,我不是最討厭陌生人觸碰的嗎?而我和陌生人花子尹又是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默契?

為了掩飾內心一閃而過的恐慌,我吸吸鼻子問他:「為什麼?」

「什麼?」花子尹將雙手插|進褲兜,又煩躁地拿出來,莫名其妙地就紅了耳根。

我眨眨眼,突然明白過來他粉色的耳根代表了什麼,他大概會錯了意,以為我問他為什麼要突然攬我進懷。

為了不讓悄悄瀰漫的尷尬氣氛有任何可乘之機,我急忙解釋:「為什麼要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

花子尹愣了一下,別開頭不看我,目光落在遠處的樹梢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歪頭看向他時,他的臉似乎紅了,但轉瞬便恢復了正常。

他低頭將腳邊的石子踢得老遠,然後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歪頭看著被我的眼淚打濕的襯衫:「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襯衫。」

這人大概最擅長的便是毀掉他在別人心中剛剛建立起的良好形象,當然,他也沒什麼良好形象。

我沒好氣地說:「放心,我會賠你一件一模一樣的。」

「多謝!藏青色,棉麻質地,W牌,L號。」他毫不客氣,「要我告訴你貨號嗎?」

「不用。」我賭氣地說,「這麼普通的襯衫,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

我轉身離開,氣憤難當,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走出去幾步,又不甘心地回頭,對著背對我的花子尹說:「剛才,就當我是找了個樹樁靠著哭。」

「好。」花子尹聞言轉身望著我,一雙眼裡溢滿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笑意。

我十分不喜歡他眼中藏不住的笑意,彷彿我剛才說的話有多孩子氣一般,我忍不住補充道:「大不了,我以後也裝樹樁讓你靠著哭一回。」

「好。」花子尹遠遠望著我,又很配合地點頭。

他越是這樣我便越不相信,大步朝他走過去,命令道:「不許跟別人說今天的事,提都不許提!」

「好,羲和。」他眯眼看著我,彷彿我走近了,他反而看不清我似的,「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嗎?就像剛才命令我那樣嗎?」

「我不想知道!」我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還有,你以後不許叫我羲和!」

「好的,羲和。」他說完突然轉身不再看我,「可是,羲和,如果你不再是宋羲和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做壞人了啊!我跟你說過吧,那樣會很寂寞呢。」

神經病!我在心裡暗暗罵他,腦海中卻有什麼一閃而過。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了我跟他說過的第一句話。

「神經病!」我盯著他的背影一字一字地說出這三個字。

花子尹背對著我,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甚至聽到了他無奈的輕笑聲。

「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神經病』。」我差點兒就要為自己非凡的記憶力喝彩了,「那年數學競賽的選拔賽,你和我並列第一。發榜那天我去看成績,你得意地對著我笑,我罵你是神經病,對不對?我沒記錯吧?」

我清楚地看到花子尹的脊背僵了僵,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我面前,紅著眼睛問:「還有呢?」

「你先說對不對?」我想,他當初出這個難題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料到我會有如此好的記憶力吧,我便更加得意起來,「你說的話還算數嗎?只要我想起你跟我說過的四句話,你就永遠替我保密?」

「當然算數。」他抓住我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追問,「還有呢?其他三句呢?」

「還有……」我當然不肯承認我還沒有想起來,便嘴硬地說,「我為什麼要現在都告訴你?反正你說話要算數,我現在已經想起來了,你就要遵守誓言,替我保密。記住了,在這裡,在炳輝學校,我是宋鶴雪,這裡沒有你認識的宋羲和。至於其他三句,我什麼時候心情好再告訴你。」

我說得理直氣壯,以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我甚至反問他:「其實,你根本不記得那四句話了吧?」

花子尹聞言鬆開我的胳膊,眼裡的希冀一點點散去後,漆黑的眸子里竟然多了一絲慶幸,他一直緊繃的唇線也漸漸柔和起來,篤定地說:「其他三句你根本沒有記起來,否則……不過,放心,我會遵守我的諾言,你暫時仍然是宋鶴雪。」

花子尹說完,大步離開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沒想到花子尹會輕易答應遵守承諾。

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憑什麼認定我一定沒有想起其他三句話呢?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