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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憶長安

正文卷

暮春歸

「只要你願意拋下塵俗,便不會沾惹塵埃。」晟王知道,自己是最沒有資格如此勸說的人。自己就是拋不下塵俗的人,卻自私地請求清歌不與塵世相干,只在龍雲坡做那個純凈如泉的少女,只在自己面前展現那優美的舞姿。

「可惜。」清歌淺笑莞爾,「起舞之時,風揚塵飛,必定沾染在我身上。此生,我與舞斷不了干係,自無法超塵脫俗。」清歌微薄的嘴唇不緊不慌,一字一字堅定地道出,如玉珠重重打落在晟王心上,撕裂般劇痛。清歌是來懲罰自己,報復自己的。晟王早已從她眼中那抹哀傷里洞悉。

縱然,沾滿一身繁塵,你卻依舊是最乾淨的少女,我在龍雲坡上所認識的盛取清晨露水的清歌。那少女清澈明媚的瞳孔里,總是倒映著最清亮的色彩。只是,如今你眼中的憂傷太濃重,覆蓋了那些美好的顏色。

晟王輕輕閉上沉重疲憊的雙眼。此時,自己身上的塵埃已經太重,一步也無法再靠近記憶中微笑的少女。一身朝服,皇兄賜予的地位和使命,身陷在勾心鬥角的朝野之間。

不知何時,連自己也已經忘記了前往龍雲坡的小路。然而,那朝初見時的乳燕爭鳴,百花怒放,是此生最美的春日。

龍雲坡,滿城皆知,是三王爺休閒遊玩的地方,平民不得隨意進入的聖域。李晟厭倦了朱牆高築的華麗宮廷里終日煙斜霧繞、凝脂充斥的空氣,連最迷人的酒都被染上了俗氣的味道。

只有滿眼碧綠青翠的龍雲坡,讓李晟能夠贏得片刻的安適恬靜。卸下宮中華麗冗重的服飾,一身青衣,帶上清酒,李晟向龍雲坡頂部攀行。

少女一身粗布白衣,烏黑的長發沒有束起,披散在白皙的臉頰上,李晟看得出神,忘記了龍雲坡乃屬於自己的皇家禁地。

清歌並未察覺有人靠近,專心致志地盛取樹葉上滴落的露水。大夫叮囑過,必須及時盛取龍雲坡上最高樹木上尚未乾涸的露水,為母親敷上後,眼疾便會漸漸好轉。清歌蒼白的面容上,嘴角那絲希望的笑容散發著迷人光彩。

密密麻麻的樹葉切斷打碎了籠罩天空的陽光,金黃光絲縷縷勾勒著少女漂亮、纖細的輪廓,真是天仙般的女子。李晟未曾見過如此純凈漂亮的人類,猶如落入塵世的仙子。

「大膽草民,竟敢……」隨行貼身護衛憤憤上前,欲將清歌逐出龍雲坡,卻被李晟一手阻擋。可惜,少女與自然的和諧寧靜畫面已被驚擾。讓李晟驚訝的是,出身草民的清歌,與自己對視的時候,依舊是淡然自若的神情,絲毫沒有慌張和卑微的神色。

「民女清歌為取露水醫治母親眼疾,才冒犯了此處,望王爺明察。」清歌慢慢跪在柔順的草地上,俯身行禮。李晟看著她那張與凡人不同的面容。明知道龍雲坡為自己領地,卻敢擅自闖入,更沒有半點恐慌失禮之舉,他不覺產生猶疑。

清歌的心,一開始就踏上宿命的輪盤,而被她所吸引的自己,註定無法逃脫那轉動的命運。

無論是龍雲坡的邂逅,還是後來的約定,一切,都如你所願,而我,不過是任你操控的棋子而已吧。李晟努力地抑制住眼眶裡那些溫熱的液體滲出,無論在他人眼中,自己擁有多少令人羨慕的財富、地位、榮譽,但是,唯有清歌,自己唯一想珍惜的寶石,卻再也不屬於自己。或者,她從未屬於自己。

那場龍雲坡的春日美夢,只是自己的多情。正如清歌所言,世界上,沒有輕塵不染的明鏡,只有摘取天幕明月,才能洗滌身心。只是,明月本就是寂寞非凡之物,是凡人無法觸及的聖物。

最初的回眸相視,淡然淺笑,雖未濃妝,卻在李晟心中烙下世間最美的紅顏。舉杯飲下的酒,滿是甜美,縱使是穿腸毒藥,李晟也無悔。

獨飲殘酒

「王爺,可願與清歌做個約定?」清歌抬起晶瑩漂亮的臉龐,明亮的眼裡閃爍著堅定的光彩。宮中生活乏味無趣,誰也不敢冒犯自己,甚至交談。而今,這位來自底層平民家庭的少女,竟然提出與高高在上的王爺之間,做出約定。實在有趣,有趣至極。

李晟開懷大笑著,命隨身護衛擺設酒品,一壺清香果酒,靜聽清歌的約定。「不妨道來,本王爺可以考慮。」

「母親的眼疾需要敷上這龍雲坡最清凈的露水數月,若王爺不嫌棄,清歌願意以舞蹈,換取這露水。」李晟不禁仔細打量起清歌,方才只注意到她那漂亮的面容,卻沒有發現,她姿態優雅,身態均勻纖細,儼然是經過多年訓練的完美的舞者身材。

只是,區區草民,怎麼會多年接受舞蹈訓練呢?李晟心中有所疑惑,然未及思考,清歌已掠起清風翩然起舞,將李晟所有疑惑掃除,眼裡心中,全部是少女|優雅迷人的身影。

每一個動作都緊緊吸引著人心,無論是李晟還是隨行的護衛們,都無法將視線從清歌身上轉移。

舞到極致,不單是一種美,更是超越塵俗的震撼。與宮中那些濃妝嚴飾的華麗舞者不同,清歌就像自由舞蹈於天地間的精靈,是任何一個舞者都無法超越的舞魂。

單此一點如魔似幻的誘惑,就該覺察,清歌絕非泛泛女子。然而,李晟酒未飲盡,心卻已醉在清歌的舞姿里。這個讓人猜不透看不|穿的奇妙女子,神不知鬼不覺地舞進了李晟的世界。

「清歌的舞,只能為本王,如此,我才允許你到龍雲坡來採取晨露,切記。」李晟知道,不該對一個草民出身的女子做出約定。

殊不知,約定是對兩人共同的束縛。當日明媚春光下,你輕笑為我添滿一盞甜酒,卻在某一夜,輕易碎成殘片,醉不成歡。獨自等待天明的夜月,破碎難圓。

三王爺李晟私會民間女子的傳聞不消幾日工夫便已鬧得滿城沸揚。

那座紅磚高聳的華麗牢獄,是皇家貴族的博物收藏館,是折斷所有自由羽翼的鳥籠。

小時侯,母后親手為自己製作的風車、娃娃,皇兄們總不會放過。搶奪,佔有,不公,本以為都是自己早該習慣的生活。將自己的所有,甚至生命,都可以雙手恭敬交奉到皇兄手中。

萬里江山,都是皇兄的,李晟從不想奪得半分。龍雲坡,只有這個帶給自己隔世般安寧的樂園,專屬於三王爺李晟。清歌出現在龍雲坡,原以為,她便是神賜予自己的,只屬於自己的女子。

龍雲坡的所有人事都是秘密,對於平民們如此,對於那座李晟厭倦的牢獄更是如此。流言蜚語瞬間散播開來,甚至包括清歌所擁有的美貌、舞藝。

「畫中女子,真是三弟你在龍雲坡發現的舞者?早該帶她入宮來的啊。不將那絕世舞藝展現在江山顛峰的皇宮,豈不可惜?」皇兄手執起舞|女子的畫像,眼中閃爍著光彩,有些責備地命令李晟儘快將清歌帶入宮中。

親手將心愛的自由飛翔的鳥兒折去翅膀,送到貪婪的商家面前,從此供人觀賞玩弄。李晟握緊拳頭,拉住準備起身舞蹈的清歌:「離開這裡,遠遠的,到西域也好,海外(當時海南便屬於海外地區)也可!」

清歌黑亮的眼睛柔媚如新月,盛滿明亮光彩,一絲感激似的神色迅速閃過,又被深邃淡漠覆蓋過去,依舊看不透猜不出那明眸里深藏的心思。

「容清歌,最後一次,只為晟王您舞。」

清亮月光灑落在清歌身上,第二天新的陽光照耀大地的時候,清歌的舞,再也不是在簡陋的龍雲坡,只為一人。

但是,這便是清歌的選擇。

清歌告訴鄉民,自己與當朝三王爺李晟的龍雲坡之約。清歌將流言長長舞向皇宮,微笑著走向黑色深淵的清歌,讓李晟最後想逃離的勇氣都丟失了。註定要在那座牢獄中,如藤生生世世盤繞糾結不離,直到無法呼吸,乾枯為止。

如果那裡是你所選擇的墳墓,將乾淨容顏、明媚笑容、精靈舞姿掩埋的地獄,那便是我的天堂。李晟望著堅定走向皇兄的清歌,哪怕只有記憶和真心留下,也便值得,自己一生陪伴。

讓清歌按自己的意願去舞蹈,在最絢爛華美的舞台上,在一派世俗貪婪嘴臉注視下舞蹈。自己只能在最靠近的位置,承受寂寞,飲下一杯斷腸酒,楚楚疼痛。

「誰不渴望榮華富貴呢?晟王,您也離不開,只是尚未察覺。」李晟無力地搖搖頭,隨意披落的烏黑髮絲被晚風輕輕揚起,卻無語反駁。若自己不是晟王,也許會離清歌更遠?是的,已經離不開了!

悲風雪

清歌的舞姿,彷彿遍布皇城,無處不在。朝臣們讚許的眼神,漸漸覆上擔憂的神色。本該只在晚宴出現的舞者,卻連他們上朝啟奏的時間也佔領了。

皇兄眼中的迷戀卻愈加明顯,哪怕清歌一個淺笑回眸,也讓皇兄眉眼間儘是喜悅。清歌一身紅裝,仿若翩然起舞的紅蝶。展開美麗的翅膀,到底是撲向她真心希冀的幸福,還是循著火光撲向毀滅的盡頭?

世事如風,難以捉摸預料,何況,這一世的情已被清歌緊握手中,縱是至高無上的君王,王爺,都難逃這場命運的風雪。

李晟只知道,對清歌的愛,已經無法回頭,無法消抹,卻也無法給予,無法訴說。那個龍雲坡的約定,終究束不住飛舞的清歌,只讓自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若在龍雲坡的舞台,興許清歌能夠只是一個舞者。但在這樓台高築的繁華舞台上,清歌註定不能只是舞者。

「不過是個草民,憑什麼能住進西宮去?」面對後宮舞者們的嫉妒與猜疑,清歌從不為自己辯解。李晟分明看見,那些充滿嫉妒的流言蜚語傳來的時候,清歌嘴角揚起的笑,美得讓人不寒而慄。

塗抹著最高級的胭脂紅的微薄嘴唇,卻似嗜血的骨蝶張合著,伴著輕笑道:「晟王知道嗎?飛蛾為何奮不顧身撲向火焰?」

李晟知道,能夠與清歌單獨暢談的時光已不多。皇兄的眼神里,也已有了著急和嫉妒的暗光。一口飲下苦澀的烈酒,望著冷白月光下的清歌,輕輕搖頭:「被更美更高的世界誘惑了吧,即使毀滅純白的身軀,焚去手腳羽翼,也無法抗拒。」

清歌抬起柔媚的眼睛,夜風陣陣吹散清歌身上的胭脂香,瀰漫滿園。「天多高,地多遠,那是有福者才能知道的。清歌命里定數沒有這樣的福分,飛蛾也是如此。被那個火光的小世界囚禁,直到完全焚盡。」微冷的風吹亂了清歌的聲音,李晟努力伸手,想擦拭那張臉上冰涼的淚珠,卻怎樣也夠不著。

遙遠記憶里,曾經也有誰,用如此輕柔悲哀的聲音,在冷風中低幽哀訴著。李晟努力想尋找那模糊遠去的記憶,卻抵抗不了醉意,沉沉睡去。

西宮梅貴妃昨夜在廂房裡自殺身亡的消息,不到半刻已傳遍皇宮,宮裡上下人心惶惶不安。梅貴妃是用西域剛剛進貢不久的紅色綾緞上弔身亡的,系在屋樑上的紅綾長長飄揚著,彷彿翩翩而舞的紅蝶,熟悉的胭脂香,久久瀰漫在空氣中不散。

「醒了?晟王昨夜醉得厲害,我放心不下,就陪著了。」清歌笑著將毛巾放入溫水裡,輕輕漂洗,修長的手指慢慢旋轉,清澈的水嘩啦落入盆中。

李晟忙起身接過還帶適溫的毛巾,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暗涌。雖說皇兄還未賜予清歌名分,但眾人眼中,清歌已是皇兄身邊的寵兒。宮中耳目甚雜,若是昨夜清歌在此相陪的事情傳開,皇兄必定心有不快。

「清歌受累了,本王保證,從此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也是,我們之間新的約定吧。」李晟將毛巾久久覆在臉上,感受著最後的一絲溫度散盡,漸漸微涼的毛巾依舊遮蓋住面容。不願讓清歌看見,那個曾在龍雲坡自信滿滿與她約定的李晟,此刻如敗將般沮喪的愁苦容顏。

「晟王,是真正的英雄嗎?」清歌的聲音微細得彷彿一陣清風便能吹散消逝,李晟卻還是聽得清楚,彷彿一針刺上手指,疼痛鑽心。在這片權利與皇族血脈相承的宮廷土地上,自己,永遠成不了能給予清歌幸福的英雄。

清歌不再言語,慢慢轉身離開,門外突然傳來急促慌亂的腳步奔跑聲。「晟王!晟王!大事不好了!西宮發生了命案!整個西宮裡鬧翻了!正召集所有人細細盤問,他們說,清歌姑娘不見了,興許和命案有干係。」

緊閉的朱漆大門外慌張大喊的隨身護衛,還有急得低聲哭泣的清歌的侍女。李晟呆坐在床沿,望著佇立不動、沒有伸手打開大門的清歌。

「不必擔心,本王自會處理,清歌,你暫且不要離開這裡!」只要告知皇兄,清歌母親病情有變,昨夜特讓清歌回家一趟,自可洗清所有嫌疑。李晟又對還在顫抖哭泣的侍女恐嚇叮囑道,「絕不可胡言亂語,一切按本王說的辦,知道嗎?」

李晟將清歌藏好,便帶著侍女和護衛一起趕往西宮。

清歌的沉默,讓李晟不安,天長地遠,尚可探查,唯獨清歌那一刻嘴角閃露的笑,李晟想,這一生大概都不能懂得,也不想去懂得。

不知何時,冷天已飄白雪,轉眼春去,但春思仍在心頭難卻。呼嘯北風如空嘆息,風雪滿城不停,猶如欲把春思埋葬。可惜,李晟心中的春戀,一直纏繞不散,任風雪也無法融去。

雲煙恨

眾多御醫診斷結果,紛紛表示梅貴妃之死沒有可疑之處,李晟及時趕到的解釋更讓大家釋懷,誰也不敢多言造謠,更不敢將矛頭指向即將被立為新妃子的清歌。

李晟知道,梅貴妃是西宮眾妃子中最讓皇兄歡心的,原以為皇兄必因痛失愛妃悲傷不已。

「三皇弟,清歌可否說明何時回宮?朕一日沒有觀賞她的舞姿,心裡就空寂得不行。」皇兄確實有些憂傷,卻半點不是為剛剛自殺的妃子,而是因為清歌。

那是李晟從未想過的最可怕的事情,終於能夠理解朝上老臣子們的擔憂和嘆息了。清歌是一抹最美麗的毒藥,而最可怕的是,這毒,誰也無法抗拒。縱使明知是毒,也不會推開,一飲而盡。

「皇兄,清歌不過一介草民,實在不值得皇兄如此勞神傷神。」若清歌是毒酒,李晟寧願斷腸也願飲下。但皇兄手握這片江山大地,絕不能因清歌而毀了錦繡山河!

「晟!」皇兄有多少年未直呼自己名字了?李晟惶恐跪倒在憤怒的兄長面前,彷彿自己污衊著他美麗的仙子,企圖踩碎他美好的夢,皇兄怒斥道,「虧清歌還一直在朕面前誇你,說你是真正的百姓之光,沒有絲毫階級觀念,願意讓她到龍雲坡採集為母親治病的露水。你怎可如此看她?清歌絕非如你們所想迷惑朕的不祥女子,朕相信,她是最有資格母儀天下的女子。」

英雄難過美人關,尤其是滿心仇怨的女子,越是美麗,越是難解的毒藥。李晟記得,這是早逝的母後用最後的聲音努力吐出的話語。

那個被深鎖在後宮的女子,荒於梳理的髮絲凌亂遮掩著面容,只見微薄美麗的嘴角偶然浮現微笑,詭異莫測。李晟記起了,那是被遺落在十年前的記憶,當年的自己,還是十歲的娃娃。

若仇恨能如雲煙彌散,不留痕迹,十年的枷鎖便不會緊鎖在心頭,解不開,夜夜難入香夢。

母后說,那些被奪去翅膀、斬斷自由的鳥兒,也會變成嗜肉的野獸,將主人啄出千瘡百孔。但是,清歌是自願走入這深宮庭院的。一切,不都是隨她所願的嗎?

「讓皇上記掛,是清歌的錯。以後清歌哪兒也不去,終生伴隨皇上。」清歌笑顏迷人,踏著細碎沉穩的步伐來到殿堂上。李晟無力地睜圓雙眼,望著讓人陌生的清歌。這張傾城的容顏,與記憶中那被亂髮覆蓋的面容,說不出的相似。

「三皇弟,待梅貴妃七日送喪後,朕便冊封清歌為貴妃。近些日子宮內尚有不安定,朕就全權交由皇弟去解決了。」皇兄望著美人在旁,早已將剛剛慘死的梅貴妃,甚至,已將外面還等候上朝的臣子們拋在腦後。

李晟的腦海里不斷盤旋著母后臨終的叮囑,滿懷仇怨的女子是最無情最可怕的火,將自己焚燒的同時,也將焚毀江山。

清歌不喜歡翠幽的龍雲坡嗎?清歌是真心喜愛這座華殿嗎?李晟清俊的眉毛緊蹙,明亮的眼睛直視著笑意盈盈卻寒氣畢露的清歌。若能夠捨棄這滿身流淌的皇族血液,若能夠拋下這生前身後名,帶著清歌,越過門外那道朱紅高牆,遠遠逃離,那該多好。

梅貴妃的死雖有不同說法,後宮里人多話雜,大家也不過認為是茶餘飯後的閑談,並沒有誰真心考慮過別人的生死。

李晟繞過梅貴妃的廂房,總覺得,那雕花窗口似曾相識,西宮雖修葺過,但一些古老雕刻的木窗並沒有替換掉。黑髮凌亂的女子,在每個月夜裡守望著,敞開雕花窗,蒼白得有些嚇人的臉卻有著美麗乾淨的笑容。

猛然推開梅貴妃的廂房,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凝在空氣中。李晟記得,當時住在這廂房裡的女子,也散發著這樣的香氣!還有,那眉眼,笑顏,最後一次看見她時塗抹胭脂的紅顏,一切都與自己思戀的女子重疊在一起。

是因果輪迴嗎?李晟無力地坐在被白布覆蓋的椅子上,獃獃沉浸在熟悉的胭脂香中。至今難忘,當時只有十歲的自己,害怕地躲在石柱後,眼睜睜看著那張美麗的臉失去血色,那雙柔麗的眼睛充滿仇怨地放大。

母后對剛剛入宮的梅貴人吩咐道:「以後你要好好伺候皇上,皇上年紀還小,絕不能被這種滿身仇怨投生的賤女子毀了。」

一晃十年,皇兄一定也從未忘記過,那個即使瘋癲,還無法放手的女子吧?仇恨與愛,如四季反覆輪迴,春去春再來,只可惜,再來的春日,已不似曾經那般純凈美好。

十年,那個悲慘的女子早已被許多人遺忘,但仇怨卻在十年前埋下種子。再多記憶如雲煙消散,甚至那龍雲坡上曾經的美好時光也被清歌拋在身後,她心中的恨,卻不會消磨半點。

醉盼明朝

清歌並非貪戀榮華富貴的虛榮女子,也不是想尋找更大的舞台展現舞藝。而是,龍雲坡便是她最初的登場,所有陰謀的原點。清歌所要的,不是高貴的地位,不是當今天子的寵愛,更不是李晟龍雲坡上那一滴露水。

她所要的,早在十年前便明確在心。李晟想要的,卻自始至終只有那一縷春日香夢,那龍雲坡上的再一次不染輕塵的舞蹈。

「晟王後悔了嗎?跟清歌的相遇,約定,還有包庇。」清歌帶著勝者的笑,慢慢坐在李晟身旁。那夜是醉得厲害,卻並不是完全不醒人世。只有醉,才能假裝與世事無關,才能痴心盼望明朝醒來似神仙般逍遙。

李晟記得,清歌將自己送回寢室後,又再次離開,直至雞鳴才又重返。

「那位姐姐,也喜歡用這樣的胭脂。不該忘記的,她曾對我笑得那麼美麗溫柔,是我所見的最美容顏。或許,我是記得的吧。所以在龍雲坡一見,便無法將『清歌』二字消抹。」李晟笑容蒼白,顫抖著手指,撫上眼前的紅顏。

「你還是趁早離開吧,龍雲坡的李晟笑起來更輕鬆快樂。」清歌別過臉去,忙站起身收斂起一時的慌亂情緒,冷言道。

清歌也記得!那一朝龍雲坡的暖春歌舞清酒,還有,那時候最快樂的李晟。

望著清歌翩翩遠去的身影,李晟苦笑著搖頭,誰也逃不出去了,已落入萬劫不復的紅顏里。若那是清歌所願,為何不能也是兩人共同所願呢?一起,回到那個能夠更輕鬆快樂歡笑的龍雲坡。

無論是已經知道清歌秘密的李晟,還是向皇兄請求重新徹查十年前被選入宮的瑤貴人之死的李晟,都是清歌最大的敵人吧?

「李晟接令,此次出征只求勝,不許敗。」李晟上前接下出徵聖旨,小心抬眼望去,清歌已是皇兄身邊最得寵的妃子,但精心裝扮的臉卻沒有一絲笑意。

為何還不展露你美麗的笑容呢?一切不是如願了嗎?將我趕出朝野,不讓我追查十年前的秘密,因為那是你不願意和解的仇恨,只能用血來償還你心中的痛,是嗎?

但是,清歌,這也許是最後一眼看你,朝野大權也好,征戰沙場的勝敗也好,在這一瞬間,我竟毫不掛心。唯一心愿,只想再見一回那日龍雲坡上你回眸一笑的模樣。

「此次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見。清歌,容我這樣喚你嗎?」李晟緩緩轉身,這是出征前最後一次到龍雲坡來,只讓貼身護衛將信轉交清貴妃,只有清歌會來赴約。

「晟王爺感傷了。皇上常說,有晟王爺在,天下大業就堅不可摧。」清歌淡淡笑著,話語里卻滿是嘲諷,「趁此機會,逃吧。不要再回到這個滿是罪惡的地方。」帶著尚且美好的記憶,遠遠逃離。往後若憶起長安,憶起龍雲坡,憶起清歌,興許還有一絲香夢縈繞,還能帶一心春|水波瀾漣漣。

「你心中的恨,一日未盡,我就不會逃離。你的地獄,我也要赴。清歌,如果不能忘記瑤姐姐的仇恨,是得不到幸福的。我會幫你查明,哪怕要毀我母后死後之名,我也將當年的事實說清。無辜的傷害,是洗不清仇恨的。」只會讓更多的仇恨,在可怕的死亡和傷害里埋下種子。

「宮中險惡,可惜姐姐太單純善良,被逼瘋了又遭殺害。晟王爺若真心為我,可否送我一件兵器防身?」李晟將隨身的匕首交到清歌手中,抬起明亮的眼睛直視清歌黑色眼眸。那深邃的眼裡並無殺意,自己不該將清歌想得如此不堪。

「這匕首,會代替我守護著你,直到我歸來。」雖然知道你已不需要我的保護。

清歌低垂眉眼,沒有言語,只輕輕倒滿一杯果酒,遞到李晟手中:「飲盡這送別之酒,也希望早日能飲到歸來之酒。」話語剛落,清歌已將自己手中的果酒一飲而盡,轉身遠去,只留空空酒杯落在柔順草地上。

只你一句希望我歸來,我便無怨無悔地離開。李晟已分不清自己口中咽下的酒是甜是苦,或那是蔓延到嘴邊的淚水的味道。

初遇時,便將紅顏烙印心中,從此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自己的心,那份束縛的絲絲線線,都來於自己的心。剪不斷扯不掉,這一杯訣別酒,若是我們新的約定,那便許你心愿吧!

長安約

黃沙滾滾的邊疆戰地,天高地遠,比起龍雲坡來雖有些稍嫌荒涼寂寞,卻也不失為一片凈土。

皇兄的期盼,母后臨終的叮囑,江山的邊城,只要能換清歌如初的笑顏,又有何可惜呢?這世上,沒有比純凈無邪的笑顏更可貴的事物了。是清歌讓自己懂得這個,而今,就由自己去幫她尋回那珍寶吧。

大漠的月光比中原更皎潔,回望遙遙長安,李晟堅信,那個專心一意在龍雲坡上只為自己獨舞的清歌,一定有過最純凈的心靈,一定曾經忘卻過姐姐被迫進入宮中遭受折磨死去的仇恨,哪怕只是瞬間。

「晟王爺!晟王爺……宮中飛信……」一直追隨前後的護衛哽咽難語,李晟按捺住狂亂不安的心臟,依舊無法抑制劇烈的疼痛,裂帛般清脆的聲音彷彿從遠空傳來。

征戰的刀光劍影,江山的美麗風景,全都換不來的珍寶,如流沙,正從指間悄然流逝。每一陣馬蹄,都如落在李晟心上。

當年與母后、梅貴妃一起毒殺清歌姐姐瑤舞的,還有一個兇手。只要這個兇手也償還生命,清歌心中的仇恨便能化開!

清歌,何時發現的呢?把那碗混入毒藥的湯端到瑤貴人房間里去的人,是唯一能夠讓她敞開心扉的、年幼的李晟。

「只要那姐姐喝了湯,就會好起來嗎?」從母後手中接過冒著熱氣的湯時,李晟天真地問。那姐姐因為得了瘋癲症,被禁錮著,誰也不敢也無法靠近她。偏偏卻允許自己進入她的房間,那瀰漫著芬芳胭脂香的房間,也成了自己寂寞童年最好的去處。

這是一生都不能忘記的罪惡。

多少夜噩夢醒來,從未將那份痛苦遺忘,從不敢奢盼原諒。

是自己在清歌心裡種下了仇恨種子,只要清歌將那把匕首對準自己的心臟刺下,便能祭瑤姐姐在天之靈。

為什麼,為什麼要將那懲罰罪人的刀刃,刺入你自己的胸口?

然而,這卻是對我這罪人最好的懲罰吧?從此,我的相思也好,絕望悲痛也好,都註定如幽魂飄蕩於無盡的相思河畔。

李晟沖入靈室,抱起一身素凈白衣、猶如沉睡的清歌,跨上白馬飛馳出城,直衝龍雲坡。終於,我們能夠一起逃離,回到最初相遇的凈土。

讓清歌倚靠自己,李晟緊握那把彷彿還沾染著清歌鮮血的匕首,輕輕閉上雙眼。清歌一定也是感受著這樣的解脫般的輕鬆,將匕首刺入心髒的吧。

此生早了斷,才能有來生。這一次血的羈絆,會把你再次帶到我面前嗎?清歌,若再一次輪迴,我不要為王,你也不是舞者,天涯海角,我們一起去尋找那個未知的無邊世界。

「清歌,那些紛華我們都舍盡吧。李晟這一世的英名任世人抹殺也可,我只想,再看一眼,你在龍雲坡上對我展露的笑顏,好嗎?」

清歌美麗臉上的妝容,掛著淺淡的笑意,那個龍雲坡上翩然舞蹈展現歡顏的清歌,彷彿又回到了人間。

死去的,是被仇恨糾纏、被罪惡侵蝕的清歌,是假裝忘卻童年的過錯、是逃不出紅色城牆權貴束縛的李晟。

李晟安心地笑笑,慢慢將清歌漸漸冷卻的身體擁緊,血液交融,心意相通,安睡在這廣袤的天地間。只盼這一夢,能見春再來,花再開,月再圓,情再牽,靜靜守望來世的姻緣。

清歌,我們約定,再一次輪迴,在長安城那片龍雲坡上,一起看盡春去春來的繁花爛漫,一起聽燕叫鶯鳴。

我昏睡過去,清醒過來,再昏睡過去,再清醒過來,如是反覆。

時間,已悄然流轉了數百年。

而絲帛上的曲譜,第四闕已逐漸完整清晰。

只是我們的前世旅程,還遠沒有結束。

簡單地和柏千尋交流幾句後,我很安心地在他的注視下再次閉上眼,我知道等待我的,將是我們第五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