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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紅顏

正文卷

為君送別,為卿流連

「長歌,聽說父皇要派蘇遜去晉國那邊打仗了。」

長歌手裡拿著剛折的柳枝條,青嫩帶葉的枝條輕輕劃過靜如碧玉的湖面,惹起一圈圈宛如別離的漣漪。聽見濯顏的話,長歌的指尖不知怎的就微微一顫,任由柳枝落到水裡,沒過水麵後又輕輕地浮了上來。

長歌道:「父皇這樣自然有父皇的道理,況且我想,瑾郎也必然能擔此大任。」

濯顏不由地皺眉:「長歌,你不擔心萬一蘇遜在戰場上……」

「擔心什麼?」長歌不由微微地抿了抿唇角,露出些微清淺的笑意,一時間恍如弱柳扶風,姿態婀娜無限,「父皇有父皇的想法,瑾郎也自有瑾郎的主意。若要我猜,這次的決定還不定是誰先提出來的呢。」

韶都是好,煙柳繁華之地,富貴三千人家。只是閨閣胭脂氣太重了,讓人完全想像不到三千裡外的山河是怎樣的血腥和殘酷。

她曾經跟隨父皇去過兩國邊界相爭的地方。那裡是一片戈壁大漠,到了傍晚,血一樣的殘陽染紅了半壁天空,剩下的那半壁也已是陰沉沉的鴉色,讓人感覺有一種絕望不斷地紮根、發芽,然後充斥著整個人的五官感受。

也許……真的應該讓瑾郎去看看了。

濯顏剛想要說些什麼,話還沒出口,就聽見身後有人輕聲低笑。回頭望去,正是身著深青官服的蘇遜——蘇瑾之。

濯顏似乎有些氣惱。

「你這個人,來了連一聲也不吭,誠心要嚇死誰嗎?」

蘇遜折起玉白扇,抵住下頜,整個人身姿宛如玉樹臨風,說不出的瀟灑風流。眼角微微地挑起,縱使不在笑,亦彷彿是含了三分笑意。他眼神掃過濯顏,便落在了長歌身上:「臣蘇遜叩見長歌公主、濯顏公主。」

說是叩見,卻連個假動作也沒有。濯顏又氣又笑,不由得打趣道:「你倒真是的……簡直是把長歌的蒹葭宮當成自己家了,連個好好的禮都不行了。」

蘇遜微笑:「反正也快成一家人了。」

此話一出,即便是淡定的長歌也不由玉頰微赧,嗔瞥蘇遜一眼。

一旁的濯顏更是目瞪口呆,緩了半晌,仍是受不了這二人之間的情意綿綿,只好起身告辭:「罷了罷了,長歌你這蒹葭宮我是待不住了,還是你和你家官人……好好談一談吧。」

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濯顏剛走,蘇遜就坐到長歌身邊,聲音低沉地問道:「她要你和我談什麼?」

「沒什麼,只是剛剛她提起父皇要你去打晉國的消息罷了。」長歌抬起頭來,盯著蘇遜,「你什麼時候走?」

蘇遜嘆了一口氣。

「皇上的旨意已經下了,十日後。」

長歌靜默無語。半晌後,她才又開口問道:「帶多少兵?」

「我帶五萬,皇上還另派了聞戚臨帶三萬……」蘇遜慢慢低下了頭,擁緊了長歌,細細地嗅著她秀髮間微淡的香氣,「長歌,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平安安地回來。回來後,我拿晉國作聘禮——娶你。」

坐在湖邊,長歌聞到了微微清涼的水的味道,聞到了混合著楊柳清新的青草味,聞到了身邊人那種似乎一直很熟悉的味道。一吸一呼之間竟彷彿連天地也走到了盡頭。滄海桑田,不過如斯。

長歌閉上了眼睛。

「瑾郎,你一定要——回來。」

天之所長,地之所遠

朝文殿里,太子桓瑜此時也氣得似乎不知道拿眼前的這個妹妹怎麼辦才好。

「其實你和父皇說一聲就好,說不定父皇等的就是你這一聲!你去說句軟話,父皇便肯定不會讓瑾之去晉國打仗……」

長歌打斷了桓瑜的話:「不必了,我不會去跟他說的——一輩子,都不會去的。」

「為什麼?你就這麼……恨他?他畢竟是你的父皇啊!」

恨他?

長歌眉眼冷淡,卻是嫣然一笑,笑容里藏著些許冰冷的寒意:「對,我是恨他。就算他是我的父皇,我也恨他……」言至此,長歌的眼眸不著痕迹地波動了一下。垂了垂眼帘,她遮住眼底煙波似的漣漪,道:「對於我來說,只有一個身為父親的他才會是我的父皇,而不是——身為一個皇帝的他。」

那樣的他,太高大,高大得她無法觸及。

這樣的想法……也許就在當初母后死在宮裡,而他卻依然在別的女人那裡的時候,就已經根深蒂固了吧?長歌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把一根扎在她心裡十幾年的仇恨的毒苗拔掉。

桓瑜也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其實,父皇他很疼你的……」

「我知道。」

可是,就因為他對她太好了,有時候才更不知應該如何化解。

「……難道就算是為了瑾之,你也不會去父皇那裡嗎?」

會去……還是不會去……

長歌搖頭:「我相信他。」他既說過了會回來娶她,那還有什麼好懷疑的?不過是在韶都里靜數歲月,等著他——平安歸來。

桓瑜最終也不得不無奈地放棄。

「我不懂你。」桓瑜看著眼前的長歌,神情中帶著些微的恍惚。其實他亦在朝中混跡多年,接人待物都能拿捏得很好。平時和長歌亦感情很好,以為長歌不過是個稍顯淡薄的女子。但如今,他竟又覺得長歌其實比想像中的執拗,又有那麼一點……看不透。

長歌徑自撫著茶盞,有些燙人的溫度在她的指尖跳著,感覺像是被剛生出乳齒的小獸輕輕地啃著。長歌亦是彷徨:「我有時候也讀不懂我自己,何況是你呢?」

明明想要的近在咫尺,明明討厭的唾手可棄,可是為什麼自己還是如此固執?

桓瑜問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在滿朝比他風流的少年裡,你都不喜歡,偏偏就看中了他?若是按身價地位,他亦配不上你。你知道,如若不是父皇看在你固執的份上,這婚約……也就下不來了。可是,你到底喜歡他什麼呢?」

喜歡他什麼?

長歌一怔,呆了許久,才慢慢垂下眼瞼。鬢邊微微散落的髮絲遮住了她半邊臉的神情。

「不是喜歡什麼……只是……」

只是很簡單很純粹的一種感情,彷彿那一瞬彼此遇見,就是為了偎依相伴。哪怕天長,哪怕地遠。

娉婷輕莞,甘之如毒

只是……

滿朝風流少年,或是文宗,或是英豪,皆是等閑無數,為何偏偏是他?

暢音園外,冷緇辛嘆道:「明朝你就要出了這韶都城,萬事皆要小心。打仗本就辛苦,何況是與晉國去拼打?你要撐住了才是。輸贏什麼的……倒不必計較太多。」

蘇遜微微一笑:「事在人為。這一仗……我只能贏。沒有退路,便也不必言什麼輸了。」

冷緇辛亦笑道:「難為你初次出征便有如此膽量。難不成是料定了回來有大喜?」

蘇遜不推辭,頷首道:「自然是有大喜。」趁著冷緇辛怔愣時分,蘇遜不由大笑著拍了拍冷緇辛的肩膀:「回來不光請你喝慶功酒,連喜酒也一起捎了吧。」

冷緇辛這才反應過來。

「你這傢伙……」冷緇辛搖了搖頭,道,「罷了,等你回來,再與你同來這暢音園。」

兩人扶手相別。

待蘇遜回過頭去,一輛裝飾普通的馬車正停在身後。開始蘇遜倒未曾注意,只是那青色的車簾卻慢慢地被一隻纖長白皙的素手輕輕撩起,簾後的人穿著一身白色長裙,輕柔宛如月色的衣裳更襯得眼前的女子娉婷裊娜,恍然如仙。

她的瞳眸深黑,安靜宛如深潭,看著蘇遜,輕輕一笑:

「瑾郎。」

蘇遜快步走上前去,拉著車簾,彷彿不可置信,緊盯著長歌半晌,才緩緩壓抑住聲音里的驚詫道:「你怎麼來了?也不帶些侍衛!」

語氣里不無埋怨。

長歌沒有回答他,只道:「我只是忽然想……看看你。」

畢竟,情郎即將遠行千里,而兩人山河相隔,不怕死別,只怕生離。

蘇遜默默地看了看長歌,終於把持不住,上前一步緊緊擁住長歌。

「長歌……」

長歌與他默默相擁,彷彿過了比天長地久還要綿長的時間,她方說:「瑾郎,上來陪我坐坐吧。」

蘇遜一下子跳上車,長歌才放下車簾,清淺一笑,道:「你今日穿得真好看。」她的手指輕輕劃過蘇遜綉著暗花的白衫,眼裡的波痕閃爍不定,像是簇成了一朵小小的花:「真的很好看……我記得,我當日初見你的時候,就是這件吧?」

長歌又抬起頭來,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初見我時候的事?」

蘇遜微笑頷首,眼裡亦是溫柔無限:「自然記得。」

那時皇帝召集朝廷中出色有為的少年郎至御花園文試,想從中挑選出一個做濯顏的駙馬。一群少年郎在御花園中談笑風生,倜儻風流。長歌答應過濯顏替她看看,於是扮作男裝,混跡其中,但總覺得哪一位都稍欠風采……可是到底欠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於是無不失望,回去和濯顏道:的確是些風流的傢伙,可是,真是出色的倒沒多少。

濯顏不由苦惱。

長歌想要安慰,卻無從說起,只能敷衍幾句,換回了裙裝,同樣苦惱地趕回蒹葭宮去。

途中恰好路過御花園。當時筵席已近尾聲,人群亦零零散散。她慵懶一顧,卻正好看見一個白衣少年拿著一柄紙扇若有所思。

她一怔,眼尖地瞅見那紙扇上竟彷彿是自己前些日子新題的詩,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際——竟是空的!怕是剛剛混跡的時候落在那裡的。思及此,長歌不由甩下一眾宮人徑直向那少年走去。

「那是我的。」

長歌冷冷地說,纖長白皙的手掌伸了出去,攤在少年前面,不動聲色便有種皇家的貴氣。

少年初時一怔,看了看長歌,然後微笑道:「這扇子不像是姑娘之物。」

長歌錯愕,不由問道:「哪裡不像?」

「這扇子上的題字筆直清正,不似尋常閨閣所寫。」

長歌想要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口。只是再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蘇遜,字瑾之。」

長歌點了點頭,道:「我叫長歌。」

臨去前忍不住回眸一笑。

沒有告訴那個少年她是公主——儘管明明知道以後他一定會知道的。當初他喚自己「姑娘」時,大概是拿不準自己到底是後宮妃嬪還是皇家子弟,才有了這樣一層冒犯。但是仔細想想,長歌竟有些覺得——「姑娘」比「公主」要好聽多了。

回到宮裡後,她便托桓瑜委婉地向皇帝提了這件事。

然而聖詔卻沒有下來,她和濯顏誰都沒有嫁。只是難得她如此委婉地提起要求,桓瑜對她說:看樣子皇上應該是准了。

之後皇帝便常常以各種借口喚蘇遜進宮。

長歌之後往往會想:幸好,幸好沒有和濯顏提過這個人、這件事。

一見君子誤終身呵……

她一人誤了,便足矣。

長歌喃喃道:「我到現在都在想……如果當初……」

她想說,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你,現在——會是如何?

蘇遜卻並沒有給她機會說出口,緊緊地摟住她的臂,不由得皺起眉來:「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不舒服嗎?」

長歌搖頭。

「沒什麼,我只是想,我要很久很久都見不到你了……我怕……我會忘記你。如果忘記你了,怎麼辦?如果忘記了當初是如何如何喜歡你了,怎麼辦?」

長歌把頭深深地埋進蘇遜的懷裡。

蘇遜無奈地把下頜擱在長歌的頭上,語氣不由寵溺:「傻丫頭……」

離別的氣氛充斥著整個車廂,長歌難過得幾乎想要落淚。她偏了偏頭,想要換個話題,便又問了一句:「今天你們聽的是什麼好曲子?我在園外都聽到了一些……真好聽呢。」

蘇遜無意間答道:「他們瞎點的,倒是阮青玉那首《長恨歌》唱得不錯。」

長歌握緊了蘇遜的手。

「瑾郎……我明日不送你了……否則,你日後在軍中……」

蘇遜柔聲應道:「長歌,我明白。」

長歌不做聲了,半晌才道:「瑾郎,你要記得,我在韶都……等你回來……」

但日如塵,妾淚誰知

晉都。

蘇遜坐在帳中,微微眯起眼睛。地圖上繪著綿延不絕的凸起的山包,而晉都——就在那些山包之後,只是中間還隔著些低地。整個地勢顯得非常難以逾越。

「這一仗不好打啊……」聞戚臨道,「晉國別的沒有,倒的確是兵強馬壯。況且晉國國君也明白,用將但用不疑,又仗著起伏不平的難攻地勢……難啊……」

蘇遜沒有多說,瞥了聞戚臨一眼,又專心地看了看地圖。靜了半晌,用手指比在地圖上指出一條路來:「馬口坡這裡晉軍很少,不妨從這裡突破。」

聞戚臨搖頭。

「那裡馬賊眾多,對馬口坡熟悉得很,且慣用宵小伎倆,於我們十分不利……而且最近風聞晉國正在大力招攬馬賊,恐有埋伏啊。」

蘇遜道:「與其在這裡耗著,倒不如找個破綻鑽進去,然後一舉擒獲的好。」

聞戚臨面有不悅:「此事應細細討論,蘇將軍如此草率可能會誤了大事。」

「大事?」蘇遜不由反笑道,「聞將軍也不要忘了,此處是晉國的地界,前方三百里是晉國的都城。我們在這裡也不過是浪費時間……耽誤大事這種話,蘇某擔不起。」

聞戚臨面色隱隱發白:「你以為作戰打仗是兒戲?你說一舉擒獲就一舉擒獲?你當真是讀書讀死了腦袋!紙上談兵一個就夠了!軍隊里不需要再多一個趙括!」

「是不是紙上談兵……聞將軍不試怎知?」蘇遜冷言相對,「還是聞將軍本來就有此意——想在此地將韶軍拱手相讓?」

聞戚臨大怒,不由拍案而起。

「你……你……」

蘇遜又道:「況且這韶軍的主帥是我,聞大人應該不會想要違抗軍令吧?」

聞戚臨見蘇遜已然將「聞將軍」換成了「聞大人」,臉上一時間慘無血色,最後只能恨聲道:「你當你自己這個主帥是從哪裡來的!還不是靠女人得來的!」

蘇遜雙眼一眯。

「趙副將,送聞大人出帳。」

把聞戚臨送出帳外後,趙甫面色猶豫,問蘇遜:「蘇將軍,這樣……不太好吧?」

聞戚臨本就是皇帝放在蘇遜眼皮子下的一顆棋,如今蘇遜如此明顯地將這顆棋子驅逐出境,怕是消息傳到韶都那邊不好交代。

蘇遜沒有多加言語,只是沉默地望著桌上那起伏的丘陵地勢,半晌,方道:「我想去——晉都。」

「他都去了三個月了,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也早就傳過來了,你不必這般苦苦相望吧?」濯顏看著佇守繡閣窗畔半晌無語的長歌,一時間竟有些想要發笑,好不容易抿住了嘴角的笑意,又道:「連父皇都沒你查軍報查得這麼頻呢。」

長歌臉頰微微一紅,嗔道:「你凈瞎說。」

濯顏掩唇一笑,看見天邊漸漸飛來一隻雪白的鴿子,便伸出手來接了那鴿子站穩。鴿子在她的手上咕咕咕地叫著,搖頭晃腦,姿態十分可愛。連長歌一時間都不由得被引住了,盯著那鴿子問道:「你從哪裡弄來的這小東西?」

濯顏眯了眯眼睛,故弄玄虛:「不可說。」

長歌不理會濯顏的玄虛,伸手去逗那鴿子。鴿子被她逗得一蹦一跳的,長歌這才注意到鴿子的腿上綁了一隻很小的竹筒。長歌一時好奇,摘了下來,問濯顏道:「這是什麼?」

濯顏只是笑,示意長歌自己打開來看。長歌一時好奇心起,便拆開那竹筒。正見竹筒里塞了張薄薄的紙。長歌細心地揪了出來,將捲紙展開,才讀了一遍,臉色立刻全然煞白。

濯顏見到,不由亦斂了笑顏。一邊伸手去拿那張紙條,一邊說道:「我尋思著你能開心地先看到消息,怎麼竟……」話還沒說完,濯顏亦讀完了那張紙條,一時間繡閣里靜默如死。濯顏的臉頰也頓時失去了血色,只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將蘇遜,私去晉都,五日未回。此事未呈。

——趙甫。

過了半晌,濯顏才慢慢回過神來,道:「這趙甫和我一個知交有些關係。這次去晉國我央他帶些消息回來,只是沒想到,這第一個消息居然是……」

長歌抿住唇,沒露出絲毫倉皇的神色。只是眼底彷彿是結了冰一樣,冰冷得刺骨——竟像是絕望。

濯顏趕緊說道:「其實長歌,這事情趙甫寫得很明白:『此事未呈』,也就是說沒有當成軍情稟告聖聽……想必趙甫也是正在極力隱瞞。這事情只要瞞下去,且蘇遜也及時回來的話,這擅離軍營的罪名,也便沒有了。只是……」

只是,他倘若回不來呢?

長歌的心忽然揪緊到發疼,疼到似乎要哭出來。可是她卻不能哭,她只能默默地咬緊牙關。想他還未回來,自己怎麼能哭?

長歌暗暗壓下心裡的慌張,沉默了半晌,道:

「濯顏,你去給我找一匹好馬……我要去,看他。」

失其所摯,渺茫何知

瑾郎,你要記得,我在韶都……等你回來……

在馬上無休無止地顛簸著,連長歌自己都忘記了這一路上到底歇息了幾次,喝了幾次水,吃了幾頓飯,睡了幾個時辰的覺,甚至——連這匹從太子府里牽出來的千里馬到底餵了幾次,她都已經沒有概念了。腦子裡面剩下的彷彿只是趕路。

趕路——

趕到他的身邊去。

等到臨近韶軍軍營的時候已然是人困馬乏,馬腳下一個趔趄,就這樣連人帶馬摔倒在地。當長歌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匹白馬慢慢地閉上了那一雙血絲滿布的褐色眼睛——竟這樣活生生地累死了。

瑾郎,你要記得,我在韶都……等你回來……

馬倒下了,可是她不能倒。隱隱約約中,彷彿連遠處戈壁連天大漠的金黃色都顯得虛無縹緲。長歌迷迷糊糊地想著,不能倒!韶都里多少人攔著,她闖過來了;路上多少困難擋著,她闖過來了;現如今,只是她自己在擋著自己的路,她可以倒嗎?

不可以。

因為——她要看到她的——瑾郎。

趕到營地的時候,一群士兵擁了上來。一個個銀亮的刀尖對準了她的胸口——她竟不覺得害怕。

周圍人喧鬧的詰問聲,長歌此時竟有些聽得不真切了,一切都彷彿是蜜蜂在耳邊不知疲倦的吵鬧。

她伸手掏出了桓瑜給的令牌,然後費儘力氣地問了一句:「蘇將軍——在嗎?」

有人驚詫,有人訝異,有人懷疑。

各種各樣不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長歌沒有力氣去理會。只是拼了命地掃視著眼前的每一個士兵。他們身上都穿著樣式相同的鎧甲,看得她眼花。

只是忽然,長歌看到了一雙帶著難以置信的驚詫的眸子。

——天地間的一切便不再存在。

「瑾郎……」

胭脂香味,何曾伊醉

長歌醒來的時候,身旁沒有一個人,只有她一人躺在一張很簡陋的床上,身上蓋著單薄的被子。周圍昏暗的燈光相互掩映,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帳篷的尖尖的頂。

她彷彿睡了很長時間……

明明之前還是透明的紗帳,綿軟的床鋪,南柯一夢後竟是戈壁灘上的帳中人。長歌到現在還有一種抓不住的虛無感。頭隱隱作疼,彷彿是忘掉了什麼最珍愛的東西。

……瑾郎!

長歌一下子驚了過來,還未來得及想清楚什麼,手已經先於想法地將被子拉開,匆忙間便想走下床鋪——

帳簾忽然被人打開。

趙甫似乎愣了一愣,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長歌的確是起來了。於是微笑地向長歌道:「將軍在帳外。」

長歌記憶中完全沒有關於夜色中的戈壁是什麼樣子的回憶。

即使是小時候,父皇帶她看過黃昏時殘陽如血的戈壁,但因看管嚴格,長歌也從未見過如此夜幕四合下天蒼蒼野茫茫的戈壁。

所以說,當出帳後,周圍夜色如海潮一樣撲面而來的時候,長歌竟不由自主地有種陌生的、蒼涼的、孤單的感覺。

世界如斯,只一剎那,竟感覺自己好像是孤身一人。

忽然眼前有一點火光。

恍惚間看到前方有一方矮小的斷崖,崖尖處正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坐在上面。那個人身前是跳躍著的火光,長歌眯了眯眼睛。

還好,他——還在。

「瑾郎。」

長歌喚了一聲,隨後便在蘇遜身旁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她向著蘇遜靠了靠,夜晚的戈壁冷得讓人膽寒,可是長歌卻不怕。只要這個時候,在他的身邊,她就什麼都不會怕。

身旁的蘇遜身子不由得僵了僵。

長歌安靜地靠著他的肩上。

蘇遜用劍尖挑了挑篝火里的炭。

長歌依然安靜地倚坐在他的身邊。

蘇遜將酒壺提了過來。

長歌安靜地——看著他。

蘇遜忽然覺得胸口彷彿有什麼在不停地跳著,有什麼在不停地涌動著,有什麼在不停地針一樣地扎著他的心扉。

他仰頭猛喝了一口酒,然後又一下子低下頭去,就這樣嘴裡依稀殘存著濃烈的酒味——狠狠地吻住長歌的唇。

長歌的唇柔軟得就彷彿是夏天裡荷花的花瓣,帶著些許清涼的香甜。一時間天地彷彿荒蕪,但蘇遜還是忍不住更深地吻下去。此時的長歌在他的懷中,就像是一塊觸手可得的美玉。

只是蘇遜忽然停了下來。

他盯著長歌緋紅的臉頰,問道:「你為什麼會來?」

「我……想你。」

長歌的臉頰上依舊還帶著甜美醉人的微赧,眼睛亮得像夜空中最美最璀璨的星辰。她知道,這樣的借口說了太多次可能就覺得沒有意思了。只是,她確實——

「很想你。」

蘇遜一下子將長歌撲倒在地。地上凌亂的碎石子咯得長歌生疼,可是她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深深地盯著蘇遜,只這一剎那,她只想把眼前的這張容顏烙印入心,永不遺忘。

蘇遜的心口發緊。

眼前的長歌儘管髮絲凌亂,風塵僕僕,可是蘇遜卻覺得,長歌從來沒有這樣美麗過。

於是他又緩緩地、溫柔地……吻了下去。

他的指尖抓住的是長歌滑膩的發,他的唇吻著的是長歌甜蜜的唇,他緊緊擁抱著的是長歌溫熱的身體。只是,究竟還有些什麼沒有抓住呢?

在鼻尖繚繞著的胭脂味纏綿著流連,最後湮滅。

煮酒無味,飲者為誰

那之後,蘇遜並沒有再追問長歌為什麼會來,反而給長歌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來掩飾身份——朝廷派來的傳令官。

同樣的,長歌也沒有問蘇遜——在她趕來軍營之前的那五天,不,也許比五天還要長,他到底去了哪裡?

兩個人彷彿是養成了良好的默契,害怕踏出那一步,就會粉身碎骨。

蘇遜在帳中緊鎖眉頭。

眼前的地勢他雖已有了大概的了解,可是究竟如何下兵,還是舉棋不定。

長歌看了一眼,只道:「與其猶豫不定,倒不如拚死一戰。」

蘇遜顰了眉頭,深思半晌:「在何處一戰?」

長歌笑:「你不是早已有了主意嗎?」纖纖素指隨手一指,便指向了馬口坡,「這裡好了。」

蘇遜看著長歌。眼前女子的笑容彷彿是花,卻又是沾著毒的花,讓他忍不住沉淪。

於是撫掌大笑。

半個時辰後,便有一隊萬人兵馬攻向馬口坡。

又過三日,馬口坡便有捷報傳來。

晚上帳中,長歌煮了一壺暖酒端進來。小巧的酒壺握在手心,有一種淡淡的溫暖的感覺,從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蘇遜看見長歌,不由得微笑:「這一仗正是靠你了,多謝。」

長歌莞然:「謝什麼,我還等著你早些回韶都娶我呢。」言罷,將那酒壺置在案上。長歌的眼睛明亮得宛如暗夜裡的星辰,只是頰邊卻有一抹擦不去的微赧,嫣紅一如三月桃花。

「要嗎?」

蘇遜握住了長歌的手,細嗅她身上那種淡淡的胭脂味。

「要……長歌……我要你——一直陪我。」

「這樣,就好……」

只是還未來得及陪蘇遜更長的時間。

上次傳到韶都的信鴿就又飛了回來。

帝病危,望速回。

桓瑜

待到長歌跪在昭陽殿前時,她的面色彷彿是雪白,又彷彿是無所動容。

濯顏從昭陽殿里走了出來,面有難色地看了看長歌:「父皇……父皇說,讓你在殿外,先不要進去……」

長歌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

是的,她明白。既然她恨了他那麼久,連父女之間的感情都吝於給予,那麼事到如今,她一點也不介意換個位置。

憎恨了那麼久,現在,不妨去做一個被人憎恨著的人……

長歌淡淡地想。

可以被那個人這樣地憎恨著,以至於連死都不願意再見一面。這樣的感覺,不是說不好,也不能說好。

母后死前的那一幕,事到如今,仍舊深深地刻在記憶深處。紅透的紗幔遮住她蒼白得近乎全無血色的臉,只剩一雙眼睛裡還殘餘著些許期盼的波痕。

只是,哪怕是被恨著的,他可以記著我……我也滿足了……

長歌閉了閉眼。

所以說,沒有別的,她只是代替那個被遺忘的人,讓他——憎恨著。

及至深夜,桓瑜方從昭陽殿里走了出來。看見長歌跪在地上,不由得長嘆一聲:

「長歌,你進去吧!父皇說,想見你。」

深沉的夜色中,宮中仍舊是燈火通明到刺疼人眼。

只是桓瑜望向長歌的時候,卻從長歌的眼裡看到了寒冷的星芒。

英雄無悔,美人無淚

事後,桓瑜問長歌:「父皇當時和你說了些什麼?」

長歌沉默。

桓瑜便說:「其實那日,你剛回來的時候,父皇方吐了血,而且一直不停。他怕你擔心,才沒讓你進去的。等到入夜時候停了些,才敢讓你進。」

桓瑜頓了頓,又道:「其實他最後一刻……是在想著你。你不應該再怪他了。」

而長歌,自始至終,都是無言無語地沉默著。

蘇遜在三個月之後凱旋而歸。

算上聞戚臨的三萬大軍,蘇遜所帶領的八萬大軍中,僅僅傷亡了不到一萬士兵,便征討了晉國的都城,可謂是兵不血刃的一仗。

頓時滿朝歡騰。

除了長歌。

那一日,長歌站在城門口,望著穿著鎧甲的蘇遜。她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蘇遜。在她的印象中,蘇遜一向是白衣翩翩的風流少年,但如今眼前的蘇遜卻有了一種比刀刃更加令人心驚膽戰的鋒利——這種感覺,去晉都見他時都沒有。

只是卻在歡迎他歸來的典禮上驀地冒了出來。

蘇遜笑著看她:「長歌,我回來了。」

長歌不動聲色,眼神中漸漸流露出一種絕望。

她輕輕地說:「瑾郎,你說過,你回來——要娶我的。」

蘇遜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但很快的,又將猶豫的神情抹了開去。

「是,長歌,一個月之後——我娶你。」

只是她……似乎永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以前閨閣無聊的時候,往往覺得一個月不過是流年似水,眨眨眼便過去了。不過現在再看,竟像是隔著滄海,永遠也觸及不到了。

因為第二日,蘇遜就起兵謀反了。

先帝駕崩不久,新帝根基不穩。更何況蘇遜如今備受稱讚,手握兵權!

一切都彷彿是上天寫好了的。

當蘇遜的叛軍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入了朝殿的時候,當身著青甲的士兵粗魯地推開蒹葭宮的宮門的時候,當整個韶都只於一瞬便陷入了百年未有過的浩劫之中的時候,長歌只是安靜地咬斷剛剛綉好鴛鴦的綉線,然後又信手用剪刀將白色的綢面剪開。

完了就完了,碎了就碎了,散了就散了。

長歌從來就沒有這樣——平靜過。

平靜到,近乎死亡。

當所有的皇族都被砍殺了的時候,長歌卻似乎是一個例外。

她被帶進一間雅緻的小閣。閣里的擺設一如蒹葭,經年久遠。連長歌有時都懷疑,是不是一切真的沒有發生過?是不是一切真的歲月靜好?是不是連瑾郎……都還是當初的那個模樣?

明明知道不可能……

可是居然還是這樣地奢望。

所以,當蘇遜從門扉緩步走入的時候,長歌才會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才會依然微微地蓄了些笑意,柔聲向他道:「你來了,瑾郎。」

蘇遜的眼底深如潭底:「長歌。」

長歌道:「我一直在想,你會什麼時候來。沒想到,我還是輸了。」

「我跟自己打賭——我賭,你不會來。」

「瑾郎,你真是讓我……輸得一塌糊塗。」

蘇遜沒有言語,只是盯著長歌,半晌道:「下個月……我要娶你。」

「你要娶便娶。」長歌笑答道,「我不嫁便是。」

「你不嫁便不嫁。」蘇遜反唇相譏,「我定要娶。」

長歌瞥了蘇遜一眼,彷彿不在意:「你知不知道,瑾郎?我以為我恨父皇恨了一輩子,結果到最後,他卻是最愛我的一個;我愛你愛了好像是一輩子,結果現在才發現,其實——我要用一輩子去恨你。」

那一日,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如當初跪在母后床前一樣跪坐在那個人的榻前。更沒有想到,那個人會牽了自己的手,語重心長地告訴她要小心保重。這一切的沒有想到,就彷彿現在一樣。長歌沒有想到——居然連瑾郎,也會負了她。

那個人讓她小心,她沒想到要小心的居然是瑾郎。更沒有料到,那個人所說的一切彷彿一語成讖,到了今天,所有的一切皆如他所言,有條不紊地發生著。

長歌莞然一笑,道:

「真是世事無常……不是嗎?」

蘇遜的眼底宛如陳墨:「其實世事無常的那些東西……不是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的嗎?」

長歌盯著蘇遜。

「大概先皇和你說了吧……我其實是晉國人。」蘇遜輕笑了一聲,「其實連我自己,也是在去過晉都之後才知道——我居然不是韶國人。」

「世事無常……只是長歌,你真的明白嗎?」

在出征前,蘇遜其實就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只是一直未曾在意。

直到去晉都刺探的時候,才看見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有著和他近乎一樣的容顏。在見到他的一剎那,蘇遜的腦中近乎是一片空白。

他什麼也想不了——什麼也不敢想——

他只是想要逃走。

只是還是被他發現了。

那個男人似乎亦是很驚奇,不過他只怔了剎那,便大笑了起來,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原來是他。」

他似乎很滿意自己這麼一顆棋子,當即便賞了他黃金千兩,宅府一座,以及無數美女。蘇遜起初只是驚詫,但是後來那個男人卻說:

「我可以給你,所有那個人所不能給予你的——只要你願意。」

蘇遜開始猶豫了。

當後來他看見一個舞|女深黑的瞳,雪色的衣,他忽然就想起了遠在千里之外的長歌,想起了那一夜她穿著雪色的衣裙坐在車廂中,依偎在他的懷裡。

他想起——他說過他要拿晉國作聘禮,來娶她。

但如果,是拿比晉國還要大的天下呢?

他遲疑了。

那男人只是大笑,道:「你要回去繼續做你的臣子?我晉王的兒子可沒有這麼不爭氣!」

於是,權利,利益,金錢,以及——她。

讓他開始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設下了局。

長歌微微地沉默了。

只是她雖然沉默著,深黑的瞳眸卻依然緊緊地盯著蘇遜不放。

「我知道。」

長歌道。

「我知道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那個被稱作是我父皇的男人都告訴了我。我也明白,世事無常……不過是借口。」

長歌忽地凄然一笑。

「瑾郎,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臨走之前,我問你,你聽的是什麼曲子,你告訴我說是阮青玉的《長恨歌》。我一直想,等你回來,我就陪你再去看。只是我現在沒有這個機會了……」

「你有!」蘇遜忽然叫道,深沉的眼底掀起了驚天一般的波瀾,「長歌……我一直在等你……只要你不介意,你會是我的——後。」

「可是,我介意。」

此時的長歌平靜得彷彿是暴雨後的海面。一切都過去了,一切明明沒有留下痕迹——可是,卻怎樣都無法再回去了。

長歌想要笑,可是唇角剛一抽動就落下了淚:「瑾郎,你殺了桓瑜,殺了濯顏,殺了我所有的親人……這些,我都可以為了你而忘記。只是,你回答我,你要江山,還是要美人?」

長歌的眼底藏著無可改變的執著。

「只要你說你肯不要這天下,我便——嫁你。」

誰悔英明,誰待天涯

初春的時候,雪便都化了。潺潺的,流成透明的溪水,劃過還猶顯青黃的草地,宛如一條桓長且晶瑩透明的帛帶。

沒有想到,春天居然就這樣到了。

有時候濯顏也會問她:「你真的不會恨他?」

長歌只是笑。

愛是愛,恨是恨,只是人生如此短暫,已經由不得她再折騰了。

長歌只能說:「我想他手下留情,至少還留下你,我已經滿足了。」

濯顏每每聽到此時,只能長嘆一聲,然後從長歌懷裡接過還不到一歲的謹瑛,抱在懷裡,似乎無限愛憐。也是,多少貪嗔怨恨都走過來了。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濯顏也會想,事已至此,再讓她或長歌去談什麼報仇,也不過是枉送性命。倒不如苟延殘喘著留著條命,照顧眼前的謹瑛。

濯顏有時候還會問:「你說他會不會回來和你一起當一對神仙眷侶?」

長歌此時便是真的靜默了,久久不回答。

也許就在此時,也許就在下一刻。

春雪已經破了。

還有什麼是等不了的?

一切安靜得彷彿隔世。

長歌倚在門扉上,看門外春雪乍破,想,也許就在睜眼的下一瞬,他已在門外久候。

「嗚嗚,哇——」

無法抑制的悲傷,壓得胸腔炸裂般難受,我忍不住大哭起來。

沒想到就是這一哭,讓我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可是,我一睜開眼看到的景象卻令我幾乎再度昏厥。

看情形還是在剛才的飛機上,我也坐在原本屬於我的位置上,可是周圍的人都一個個呈現石化狀,各種膚色、各種著裝的人,表情和動作全部凝固如雕塑。

我驚恐地環顧四周,終於找到一個唯一和他們有區別的,就是之前那個俊美至極的鄰座帥哥。

見到我清醒,他的眉眼稍微舒展。

「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們還活著嗎?」

強行忍住亂糟糟的思緒,我連聲低問。

「可以說還活著。」他的聲音聽不出太大起伏。

「什麼意思?」對於他這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我當然不大滿意。

「三言兩語大概解釋不清楚。」

這個人,說話不這樣簡短就會死嗎?都這種時候了,還賣什麼關子啊?

「那就簡單地說!」

我忍不住惱火地提高嗓門。

吼完之後又開始後悔,這飛機上貌似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還有生氣,萬一把他觸怒了,再也不理我或者對我採取任何過激行動,我都毫無辦法。

「現在飛機停在了一個奇異時空,全機人都生死未卜。」他說完瞟了我一眼,見我張大嘴巴,神色一片茫然,自顧自繼續說下去,「解救的辦法不是沒有,如果我們能夠順利地找到十世的記憶碎片,將所有故事拼接起來,讓這張曲譜完整。那麼也許我們可以衝破這個時空禁錮,活著回到現代。但只是也許。」

「什麼什麼?十世的記憶碎片是什麼東西?曲譜是什麼東西?它又在哪裡?」我完全驚呆了!

「你剛才昏迷的時候,沒有夢到什麼嗎?那些經歷和記憶就是我和你的第一世。」

「啊?那是我們的故事?」我想我也快石化了。

「對。」他毫不遲疑地點頭,「那一世的我們,同心而離居,憂傷終老。」

接下來,他所說出的話對我來說彷彿天方夜譚,卻讓我不得不將信將疑。

「那一世的我在離開的前一晚,與你在夢中相見,你依然是最初見面時的模樣,只是神情幾多無奈幾多哀戚。我問你,『長歌,你愛我嗎?或是恨我嗎?』 『不愛,也不恨。』你淡淡地回答。從夢中醒來後,我坐到古琴前,信手彈奏了一首有感而發的曲子,樂音哀戚,聞著腸斷。一曲作罷,全身的力氣也隨之耗盡了。在靈魂離體前,我聽見自己輕念了三聲你的名字:『長歌,長歌,長歌……』我不知道,就是這個舉動,讓我們開始了新一輪命運的糾纏。」

「那麼,你就是那一世的蘇遜?」

沉默許久,我終於恢復了一點神智,可以進行簡單的思考。

「是的。不過今生,我叫柏千尋。」他的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來了一張泛黃的絲帛,他將它遞到我手裡。

「這是什麼?」我驚疑地問。

「我們緣分的曲譜《十闕》,你看看。」說完這句,他就靜默了。

「哦。」我接過來展開,可是越往下看,我握著曲譜的手指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這個曲譜雖然殘缺不全,但是我有百分百的把握,它們就是這些年來每晚睡夢中在我腦海里揮散不去的那些跳躍的音符的一部分。

「你怎麼了?」柏千尋看出我的不同尋常,神色似是驚喜,又似擔憂。

「這個,我以為,除了我,世間沒有第二個人知曉……」我搖晃著,恍惚間,一幅幅潛藏的影像接連跳出腦海——

握劍的少年,騎馬的少年,彈琴的少年,各個不同服飾、不同面容的人臉聚合在一起,漸漸幻化成面前這個人的模樣。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為什麼我夢境中出現的曲譜會在他身上?而這個叫柏千尋的俊美少年,為什麼會和那些少年的影像重疊?

他到底是誰?

我努力地想要撥開眼前的迷霧,可是柏千尋似乎不願意留給我思考的時間,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如同催眠咒語:「尋音,尋音,想解開困惑的話,就只能回到過去尋找。放心,我會在這裡陪著你,等你醒來。」

於是,我不再做徒勞的掙扎,帶著那些沒有解開的疑問,任憑靈魂穿越時空,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