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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正文卷

第八章

上京很多年沒有下這麼大的雪。

季枝遙跪在他寢殿門前,四周一片漆黑。他這裡都是隱衛,宮女已全部遣散走。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跪著。

原先她身上很熱,在外頭待了一會兒確實比在屋內舒服。直到膝蓋兩側的積雪一驚要沒過她的大腿,幾乎要將人埋在裡面時,刺骨的寒意才慢慢侵襲至她的骨頭,渾身像有千萬根針在同時刺穿皮膚,瞬時連寒熱都難以分辨。

睫毛輕顫,上面抖落細碎的雪花。飄雪落至衣物上,也逐漸沒了消融的趨勢。她好像要直接被凍成一個冰人了。

想過被裴煦毒死,打死,甚至凌遲而死,卻從未想過她會直接凍死在他門前。

她逐漸受不住寒氣,低低咳了兩聲。隔一些時候,她就忍不住蹙眉咳喘,半個時辰後,便不受控制地狂咳不止。等用力眨了兩下眼,將湧上的淚水擠出眼眶後,她才後知後覺地被眼前雪地上一片鮮紅嚇得心間猛跳。

從前許多宮人病重,大多都會嗆血。一想到可能真的會死在這兒,她心中像塌陷了一塊,從前受過的□□和折磨慢慢湧現在眼前。那樣艱難的歲月,季枝遙都靠自己硬生生挺過來了,如今竟然甘願就這樣凍死嗎?

她抿了抿唇,乾裂的唇傳來血腥味。她不允許自己這樣輕易地死去,咬緊牙關去向裴煦磕頭求饒。縱使再屈辱,他也能順著玩心留她一條小命。

思及此,她依然有了動作。然而當屈起一邊膝蓋,另一條腿還沒來得及動時,她忽然眼前一黑,之後重重栽進雪堆中。

「回哪兒去?」他忽然低笑一聲,隨後睜開惺忪的眼。身上墨色寢衣松垮,卻無意襯得他更不可琢磨,笑裡藏刀,「你如今什麼身份。」

「陛下早些歇息,我先回去」

季枝遙低頭,心中已經有了說辭,要將自己的身份貶低如塵埃以襯托他的高貴。可沒等到開口,他便徑自開口,語氣懶散:「渴了。」

得了指令,她扶著一旁的椅子努力站起來。兩腿軟得直打顫。好在裴煦宮中的茶水定時有人來更換,不需要她出去尋熱水沏新茶。

她這邊動靜不小,下意識抬頭看裴煦有沒有被驚醒時,她眼見著床帳動了動,一隻極好看,膚色卻白的讓人有些恐懼的手伸出來,將帳子撩開。

待她稍微緩過來些,手心下的溫度才緩緩傳至身體。

季枝遙咽了咽唾沫,低聲道一句不敢,卻沒再聽到他有下一句。小心抬眼偷瞄,裴煦根本沒睜開眼,眉間微斂,似是對她剛才的弄出的聲響很是不滿。

季枝遙咬緊齒關,指尖的溫度讓她隨時像把茶杯摔了,可偏偏不敢這樣做,只能低聲提醒:「陛下用茶。」

眼前華麗的床帳,已然告訴她眼前的是誰。今夜在殿外跪了許久,方才應當是有人傳報,他才不緊不慢地將人拖進宮中,再讓最好的太醫將她的命救回來。反覆折磨,這樣的手段非常符合她對裴煦的認識。

忽然,眼前有個東西動了動。季枝遙驚得想往後退,背後卻撞上一個硬|物,嘭一聲悶響,她疼得皺緊眉。

她此刻坐在地上,宮中烤著地龍,因而並未覺得寒冷。

只是,等她將盛了茶水的茶盞遞上前時,他根本沒有伸手接的意思。目光悠哉地垂落在她逐漸燙紅的指尖。

她微睜眼,眼前漆黑一片。喉中忍不至想咳兩聲,一咳便牽動胸中兩脅劇痛,頭也暈得很。這是她此生病的最重的一次,她邊緩和疼痛,邊自我感慨。

過了許久,她意識逐漸回籠,連同不知寒熱的身體也終於有了久違的暖意。不是狂躁的灼熱,而是暖融融的熱意。

季枝遙努力想睜開眼睛,確認自己現在是否還活著。可不知為何,明明能感知到外界,卻沒辦法控制自己身體做出動作和反應。

周邊聲音又雜又亂,身上寒熱交錯,彷彿一個流動的溫冷水池,源源不斷地在她身體中交匯。

「你若是執意尋死,孤可以成全你。」

方才她在外面跪著時,他一定睡了個好覺,否則他此刻怎會如此有耐心地與她說這些。

畢竟他闖進皇宮的那一日,聽說上京城像被血雨沖刷一般,無數百姓無辜慘死,還沒登基便落了個暴君的名聲。只可惜,他本人壓根不在乎。

這樣殘暴的人,指望他能做出什麼好事兒來呢。季枝遙在地上緩了緩,想扶著一旁的矮凳站起身離開。但她低估了這場雪的威力,想用力支撐身子時,她才發覺自己的雙膝完全沒有力氣,來不及站穩,便再次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

裴煦一直等到她手發抖才動了下`身,抬手接過她手中滾燙的杯盞,沒有一刻停頓地將滾燙的茶水喝下去。

她的指尖還在灼熱的發痛,轉眼他便面不改色地飲盡茶水。那樣燙的水一口飲盡,季枝遙心中不知為何再次對他多了幾分恐懼。裴煦的方方面面似乎都不同於常人,這讓她充滿恐懼。

原以為奉完茶就可以離開,剛轉身,腳下突然有東西絆了一下,害她失手砸了杯子,人也重摔在地上。這幾天她已經摔了無數次,胳膊和腿上滿是傷痕淤青。

她有些惱火地抬眼,裴煦才漫不經心地收回剛才突然的伸出的腿,低頭慢條斯理地捋了捋衣袖。

「滅燈。」他淡聲吩咐,掀開被子重新睡下。

「.」

他似乎對使喚季枝遙這件事情有獨鍾,先前剛要侍奉裴煦時,她向春生打聽過,下人們分明說裴煦不喜睡時屋中有人。難怪陳栢對她惡意不小,而春生看到自己身上的淤痕時也顯得驚愕。

若不是享受□□仇人之女的快.感,季枝遙估計也活不到現在。只是她還是想不明白,當日宮中來不及走的公主皇子不少,後來滿城追捕時也大多全部抓到,可裴煦獨獨留了她一條命。

季枝遙想不通。

眼前的人沒有將床帳捲起,平靜的睡顏就展現在她跟前。看上去平和溫潤,殊不知要人性命時手段能多殘忍就多殘忍。若讓她的那些姐妹兄弟此時此刻站在這,只怕會上了他的當,想動手取他性命。

裴煦安然地睡了一夜,毫無防備,根本無需防備。睡前季枝遙是什麼姿勢,睜眼後她就是什麼樣。她在外面跪了一夜,裴煦並未讓她跪著侍夜。但她主動這樣,便不怪他了。

陳栢準時叩響門,因為長門宮暫時沒有人手,低頭送來龍袍的人正是昨天陪季枝遙來的春生。

主僕兩人默不作聲地伺候著這位最大的主子,洗漱完後還要梳理頭髮,小心地替他穿戴好這件象徵著極權的龍袍。儘管身體已經到極限,她仍然苦苦支撐,生怕做錯什麼會丟了性命。

期間,裴煦就這麼安靜地看著,看她的手顫唞,腿顫唞,連出門前的「恭送陛下」,也是抖著聲說的。

裴煦走遠後,春生不顧旁人的目光,直接將人帶去她歇息的偏殿,抬手就要拉高她的褲腿。

她一驚,下意識伸手按住:「做什麼!?」

春生沒有紙和筆,說不了話,堅持要拉開她的褲腿。季枝遙疑惑地跟著她的動作,看到眼前整片青紫的皮膚,她才知道春生的意思。

被裴煦這麼折騰來折騰去,她滿腦子都是想著如何把他伺候好,自己受了傷都未曾察覺。昨晚在雪地里跪了幾個時辰,後來又在他床側守了整夜,尋常身子都已經難以受得,虧她此時身上還帶著葯毒,脆弱得很。

耳邊傳來輕響,季枝遙循聲看去,見春生小心地從抽屜中夾層拿出兩個小瓷罐,之後再提了一壺溫酒過來,示意要給她上藥。

季枝遙不知為何,眼眶有點酸酸的,朝她點點頭後便挪開視線,努力要忍住眼淚。實在憋不回去,便小聲道:「好疼!」

春生顧不上抬頭,放輕力道給她揉著,只希望她的傷能好的快一些。

「昨晚你是不是偷偷在哪裡陪著我呢?」

等上完葯,季枝遙摸了摸溫熱的茶壺,一人倒了一杯茶,給春生遞去。一開始她低著頭不接,季枝遙一直堅持,她才不好意思地拿過,小口小口地嘬。

「以後他罰我也好,打罵也罷,切忌不要亂了分寸。」

不該頂撞的不要頂撞,有的事情是她必須要忍受的。

春生抿住唇,面上少有的怒色,似是在為她抱不平。季枝遙低笑了一聲,沒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臉:「他是皇帝,我是前朝不受寵的庶公主。縱然如今他給了我一個封號,也不過名存實亡。」

她不解地搖頭,試圖想讓季枝遙清楚自己的公主地位。

「他只是想讓我記住這份恥辱而已。」她輕聲解釋一句,春生的目光便滯住了。兩人很默契地歸於沉默,過了會兒,季枝遙有些困了。趁著裴煦還沒回來,她靠在軟榻上休息了一會兒。

一連下了好幾天雪,今日天終於放晴。聽聞近日南邊雪災嚴重,被凍死、活埋在雪中的百姓不在少數。暗中支持舊朝的人傳流言說這事天公都看不過去。而支持南月朝的人,說這是天帝在告慰南月冤死的生靈。

裴煦雖然殺人不眨眼,但他殺的大多數是王權富貴和那些強佔了南月子民居所、婦女的地痞惡人。上報的大臣因為懼怕陛下,已經苦苦拖了幾日。實在瞞不住了,才冒死在朝中奏明此事。

聽說裴煦當時臉色直接黑了,即刻派人前去賑災,後將拖延上報的大臣施以重罰。這是裴煦上位後第一次因公務處置朝臣,刑罰嚴苛,卻無形中成了一些人的定心丸。

最起碼,裴煦並不是放任國事不顧的昏君。只不過處理方式極端些,怎麼都比前朝從不上早朝的那位好一些。

然而這場雪持續了很久,派去救助的官員大臣一批接一批,卻仍然無力挽回那些因天災慘死的生靈。

正值初春播種之際,有大臣提出讓陛下去寺廟祈願,以保國泰民安,來年五穀豐登。

胡人或許沒有這樣的習慣,但裴煦少時每年都會跟父皇去祈福,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奇事,於是交由禮部擇定時日,在國安寺祈福後直下江南。

季枝遙聽到這個消息已經是兩天後,長門宮裡幾個侍衛閑聊被她聽到,她多問了兩句。

「明日便要出發,屬下們以為陛下跟公主殿下說過了。」

季枝遙長發隨意用一根簪子挽著,語氣不解:「為何你覺得他會告訴我?」

侍衛更吃驚,眼睛瞪大了些:「陛下親自下令讓臨安公主同行,若是旨意未到,許是陛下想親自與您說。」

季枝遙還想問個究竟,侍衛們便被別的差事支走,只余她一個人坐在門前石階上,無聊地看著眼前狹隘的天空。

自從住進長門宮,她看似是人人敬重的公主,其實是裴煦用下來覺得還比較滿意的貼身丫鬟。洗衣沐浴,奉茶研磨,都由季枝遙一人代勞。不過他只會讓自己做這些,其他再多的便沒有了。

眼看著天邊暮雲落下,快到御膳房過來送膳食的時間。她深吸一口氣,準備找春生一起。身後傳來腳步,她以為是春生來了,沒回頭:「走吧,御膳房的人應該到了。」

習慣了和她一起時沉默,季枝遙忘記回頭確認,直接往門口去。奇怪的是今天春生總是走得很慢,往日不管再累她應該都很有活力才對。

意識到她不對勁,季枝遙這才想起來轉身看看。一抬頭,被幾步之外的人嚇了一跳。

下朝回來後他沐浴過,聽陳栢說陛下頭疼,午後休息了一會兒。只是沒想到他一直睡到現在,連身上的寢衣都沒有換下。此刻便松垮地穿在身上,面上略顯疲憊。

「陛下?」季枝遙愣住,「我馬上把晚膳送去你房中。」

裴煦看了眼一旁的盤子,沒有胃口,擺手讓御膳房的人原路端回去。

等人走了,季枝遙站在門口忐忑地等待。裴煦站在門前不走,應該是還有旨意未下。只是.這些讓陳栢傳達就是了,為什麼要親自出來一趟?

兩人沉默地站了片刻,裴煦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又是一塊沒見過的圖案,每日不重樣。

「明日出宮,你一道去。」他將玉佩遞上前,季枝遙伸手接過。

垂首看,這竟是一塊標緻公主身份的玉佩。從前在縉朝時,她都只有一塊木牌子,敷衍地寫著七公主,如今被人羞辱著,也能得一塊精緻雕琢的玉掛牌。季枝遙看了很久,心中五味雜陳。

「孤只是借你一用,回宮後還回來。」

「?」

皇宮中寶物無數,他怎麼會稀罕一塊刻了別人封號的令牌?

裴煦掃她一眼,瞭然她心中所想,語氣平淡道:「國庫虧空,總得省著些。」

「.」

季枝遙就差將無語寫在臉上,神色複雜地握著玉佩,無奈點頭應是。她曉得這玉佩一定有別的用處,只是他現在不明說,便只好讓人徒增對他的新印象——一位摳搜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