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複雜人間

正文卷

老潘決定放棄抵抗坦白從寬,在伊文提槍起殺心的那個瞬間,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語言斡旋的餘地。無名氏的作風根本就沒有什麼疑罪從無的說法,拒不合作的下場都是頂格處理。

「事情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這賬房先生髮了什麼瘋,就因為幾句話談不來,他要拿槍.」

江雪明打斷道:「我要聽的不是這些事,伊文已經死了,這事兒和你沒關係——難道你們兄弟情深,還要為這具屍體辯解幾句?」

「是的.是.」潘先生亂了陣腳,他冷汗直流,連忙說道:「神父,我有一個舊賬本。」

「這個賬本是勞倫斯·麥迪遜活著的時候留下來的,一直都在我手裡,有不少放貸收債的記錄。其中也包括達芙妮一家子,我之所以抓住阿蒙娜,是因為達芙妮還欠著我一筆錢。」

江雪明:「她的父親欠了你一筆毒資?」

潘先生點了點頭:「是的。」

江雪明:「你要兩姐妹來還債?」

潘先生:「不不不不.」

江雪明:「和我講實話。」

「呃」潘先生看了一眼窗外的家人,看了一眼庭院的賓客,終於開口坦白:「我沒有這個想法,達芙妮哪裡還得起這筆錢呢?於是我覺得,可以靠這筆爛賬來威脅她——讓她為我工作。」

「她的身手很好,膽子卻很小,她有個妹妹要照顧,也不敢大張旗鼓的頻繁偷盜。」

「我就覺得,抓住阿蒙娜或許能逼她給我做事,去站台搞風搞雨,這樣兵站的差人就會對我的前菜生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一種利益交換,我保證站台的安全,民兵保證我的生意不受打擾。」

江雪明:「你很精明,據我所知,現在你售賣的產品除了化工原料來路有點問題以外,基本是無害的。」

「當然了」潘先生汗顏道:「我不敢走勞倫斯的老路,我還有家庭,我想安安穩穩的住在淚之城。」

「恆產者才有恆心,這點倒是沒錯。」江雪明接著問道:「民兵為什麼找你的麻煩呢?你為了這個事不惜冒著吃槍子的風險,去威脅一個小姑娘給你辦事——他們怎麼你了?」

「我從戰幫來。」潘先生解釋道:「地下世界總有灰色地帶,這和癲狂蝶聖教無關,就像是犰狳獵手和報童的關係,只要還有新的乘客,這群人就永遠存在,我把公司的產品無害化處理了,可是我沒辦法把自己的出身無害化處理——我想在下城區站穩腳跟,就得和銀貝利爭鬥。暴力是我的護命符,民兵肯定得找我麻煩。」

江雪明理解潘先生的難處——

——淚之城本來就不是什麼太平的地方,甚至比起一些民風淳樸的偏遠村鎮還要混亂。

這裡作為接壤倫敦的交界地帶,每年都有五千多位新乘客進進出出,周邊有二十一個衛星縣鎮,人口達一千六百萬,人類的活動範圍相當於大半個英國。

它是一個立體的多層城市,上城區是議員權貴所在的生活區,下城區則是各行各業所在的工業區,因為地下水資源的稀缺,多數上城區的生活用水到了下城區還能變成工業用水。單就這一點,巨大的階級差和撕裂感會滋生數之不盡的暴力犯罪。

淚城的天穹站是地下世界極為重要的交通樞紐,也是通往凡俗世界的出入口,要不是這兩個至關重要的條件,它早就變成了癲狂蝶的樂園——這裡有重兵把守,是青金衛士的第二個家鄉。淚城不定期進行的「貞潔行動」,也是為了剔除執法隊伍中私自飲用聖血的怪物們。

如果說九界是傲狠明德的皇城,是HK國際港的另一個鏡像。

那麼淚之城就是印度化的英國,這裡到處都是災獸混種,從上往下數,最靠近英帝國戰爭博物館艦船的天穹站是婆羅門,往下便是議員與執政官等等權臣的辦公區,再然後是上城區——它擁有亞瑟王和梅林法師留下來的窺光孔。也正是這麼一點光,讓上城區能遠離維塔烙印的侵害。

這座城市的建設者們不斷的往下深挖,挖出一層層新的生活區,這光鮮亮麗的大都市就變成了文明的燈塔,虹吸效應讓周邊地區的人才不斷的往中心匯聚。最終就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潘先生說:「如果您能理解我的難處.我.」

「我理解,但是我不支持你這麼做。」江雪明搖了搖頭:「把賬本給我。」

老潘立刻起身,去書櫃翻找,拿出兩沓厚實的賬目,裡面記載著舊時代來自四十八區、四十七區數十個縣鎮的債務事宜。

江雪明隨手把這筆賬丟進了壁爐,連查賬的意思都沒有。

老潘眼看賬目都銷毀,沒有半點惋惜的意思,他平靜得可怕,是非常理智的人。

江雪明:「這些東西不屬於你,你一定要伸手去拿,那就得做好粉身碎骨的準備。」

老潘問道:「我要關多久?」

江雪明:「那得看你領導的意思。」

這裡說的領導,是淚之城FDA(食葯)和DHH(人類健康服務部)兩個大部門的監管者,是天穹站的父母官。

潘·彼得為聖莫尼卡大街和國王幫所在的國王大道提供了近千個崗位,加上物流倉管上下游,養活了兩千多個家庭,而且他名下四家製藥公司都沒有違規違法記錄,且有近百項專利。在化工原材料方面有使用違禁品的嫌疑,工廠本身能開動,能造出成品——雪明在這方面的理解,大抵可以認為FDA和DHH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中藥房也有不少處方葯,這些處方葯也能變成毒藥。只要老潘賣的香料不變成毒品,這就是好事。

一開始雪明說,他不是來給老潘辦喪事的,這不是一句玩笑話。只是伊文這頭藪貓丟不下舊時代戰幫的惡習,一言不合就要開槍殺人,這一點是雪明不能容忍的重罪——他無名氏剿匪都得講個抓賊拿髒的流程。

江雪明十分奇怪,真的很奇怪——

——潘·彼得到底得了什麼失心瘋,才會鋌而走險,使用暴力手段逼迫一個小姑娘為他辦事。

這是一步險而又險的棋,原本老潘完全可以洗白上岸,老老實實當他的大老闆,在這類人眼裡,沒什麼東西比「安全」更重要,難道真的是災獸混種的腦子不太好使?如果讓議員們知道這件事,FDA和DHH第一時間就會拋棄潘·彼得。

這位總裁的莊園用地和工廠用地都是FDA批的,要是淚城政壇知道這樁醜聞,FDA不想要的權力,自然會有其他人來討要,FDA不想要的官職,自然會有其他人來頂替。到時候斷尾求生一通操作下來,潘先生又得滾回他的老家吃牢飯,說不定還能去黑德蘭悟道。

這麼簡單的道理,這狗頭人想不明白嗎?

江雪明眉頭緊皺沉默不語,過了好久才罵了一句。

「你一個大人,和小孩子斗什麼氣?」

可能只有一個原因,僅僅只有一個原因。

潘·彼得如此在意達芙妮,也是因為這個小姑娘沒有順遂他的心意。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往往在熱血上頭失去理智的時候,自毀欲會特別的強烈。

整個淚之城有那麼多的報童,有那麼多排著隊給潘·彼得送簡歷的能人,唯獨老潘就盯著達芙妮不放了,願意為阿蒙娜嘗嘗牢飯的滋味,這裡邊肯定有故事。

「我」老潘變得緊張起來:「我說.無名氏的英雄您姑且把這個事當成一個笑話聽」

「嗯?你叫我什麼?」江雪明瞪大了眼。

老潘:「哦不,神父」

江雪明:「嗯。」

「這個事情,還得從考克老弟的眼睛說起。」老潘講起舊時代的事:「我以前為勞倫斯·麥迪遜辦事。」

「這位大老闆不是永生者聯盟的人,他得不到仙丹扶持,就想自己造一顆。」

「他沒有仙丹的配方,一邊委任旗下戰幫去搜尋,另一邊命令我們這些化工廠的技術骨幹,給他慢慢做研究。我就是其中一個靈能化工研究員。」

「當時我的組長在這個項目上有了技術性突破,但是組長說——這個東西不能給勞倫斯,以勞倫斯·麥迪遜的野心,他得到仙丹之力,執政官也控制不了這頭怪物。整個分區都會生靈塗炭。」

「我跟了這個項目六個多月,最終眼睜睜的看著所有心血付諸東流,我不甘心,於是私下留了一份樣本,想著若是有一天,我能拿到仙丹,或許就能鹹魚翻身。」

「後來東窗事發,組長被勞倫斯殺掉了,他的女兒也就變成了我的養女——就是您在庭院里看見的那個小姑娘。」

「我和考克,還有伊文一起逃了,但是逃不遠。勞倫斯是何等神仙人物,他的魂威實在太厲害,我根本就逃不出他的情報網。」

「又一次我不得不為他煉丹,但是按照組長的研究成果來看,仙丹需要大量的元質堆砌,混沌之卵、聖血和其他雜亂靈體的平衡一旦被打破,這便是一顆無用廢丹。當時組長有兩個辦法來調製催化劑,我採用藥引法為勞倫斯製備仙丹——需要靈能者的血肉。」

「阿蒙娜的母親是一位靈能者,而且靈能天賦不俗,雖然干著牙醫的工作,但是靈體的丰度在地區人口中很少見,後來勞倫斯就盯上了這家人。」

「在毒品的誘惑下,達芙妮的老爹很快就把老婆給賣了,但是在製備藥引的時候,考克老弟心軟了——他把這婆娘偷偷放走,我挖了他一顆眼睛,向勞倫斯保證能抓到代替品,這才保住我老弟的小命。」

「我們準備拿達芙妮和阿蒙娜煉藥,就是十一月前後這點時間,戰王來了白龍縣,好幾個綠酒車間都沒了,後來的事您也知道,我失業了。」

「遠征開始之後,我這一路顛沛流離,帶著達芙妮一起來到淚城,給她安排報童的生計,教她怎麼活下去,給阿蒙娜找學校——我和她們說,你們的媽媽還活著,但是她們不信。」

「這丫頭盯著我的倉庫偷啊,一偷就是六七年,扎我家貨車輪胎,往我公司大門潑糞水。去學校打我兒子。給青金和民兵遞舉報信,要他們來查我出身,查我環保工作,查我的衛生許可。」

「也多虧了這麼一通胡鬧,我變成了一個守法公民——我幾乎提不動刀了,就想和這小屁孩斗一斗,我不甘心,明明我為她做了那麼多,換成別人,她早就死了,屍體被野狗吃掉,變成路邊的一灘狗屎了。」

「她說我害她家破人亡,是這樣嗎?神父?」

這個尖銳的問題丟回江雪明面前,他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要是勞倫斯能得到仙丹,當年戰王對這位「上帝」的抓捕行動會變得更加艱難。

也恰巧是考克鼠鼠一時心慈手軟,把達芙妮的母親放了,代價是一隻眼睛。

潘先生的化工組長臨時反水,倒將了勞倫斯一軍,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這些人起初都是勞倫斯的幫手,是毒品帝國化工品行業里的一顆螺絲釘。也是壓在達芙妮家庭身上猛吸血的害蟲,人是複雜的,具有兩面性甚至多面性的。

江雪明想了想,終於答道:「確實是這樣,潘,不過你不是元兇,元兇是勞倫斯·麥迪遜。」

「每當談到達芙妮,我就會莫名生氣。」潘先生眼神陰桀低眉垂眼:「我可以忍受FDA派來的審查人,他們可以對我指手畫腳大聲喝罵,我能諂媚大笑,然後像個服務員,像條哈巴狗一樣,去飯店前台親自挑酒,給他們倒上,但是我無法忍受達芙妮.」

「我饒了她一命,是我帶著這對無父無母的孤兒來到文明世界,我明明給了她那麼多。」

「我想過,試著去補償她,以前是勞倫斯·麥迪遜在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現在沒人來欺負我們了.」

「為什麼她的恨能持續那麼久,為什麼呢?」

「為什麼.」

「有沒有一種可能。」江雪明試圖做心理分析:「達芙妮把你當成了另一個父親,她的人生中,關於父親的角色一直都是缺失的——而你恰好與這個角色重疊了。」

「她把關於親生父親的恨意都疊加在了你的身上,還有一點就是。」

江雪明頓了頓,決定結束這個話題。

「潘·彼得,在淚之城你可以用暴力自保,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用暴力傷害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你失控了,你被憤怒戰勝了。」

潘先生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他只是低下頭,看著豪華的莊園,看著自己慢慢累積起來的財富與幸福。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有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

他伸出雙手,準備接受手銬的束縛,這動作似乎已經非常熟練。

過了很久,神父都沒有講話。

等到潘·彼得抬起頭來,神父已經不見了。

六個小時之後,達芙妮抱著妹妹阿蒙娜,坐上了返程列車,離開了淚城這片是非之地。

她們想要回到白龍縣去,回到老家看看。

達芙妮不知道那個神父到底在說什麼,想要做什麼,只曉得國王幫家大業大,那是她無法撼動的秘密結社。

車箱里的流媒體電視欄目播報著一通新聞快訊。

潘·彼得身穿囚衣,站在鏡頭前接受民眾的審視——

——達芙妮的心突然變得空空的,她甚至不知道該把什麼罪名按在這條鬥牛犬頭上。只是木然的聽著新聞播報員口中「組織黑幫犯罪」等等罪名條目指控。

江雪明臨時寄了一封特快郵件出去,做完這些事之後,他就趕在天亮之前,回到了牢里。

刑拘室多了一個獄友,潘·彼得和他住同一間房。

雪明說道:「你別抽煙,我受不了。」

潘先生:「好的,神父。」

這封郵件跨過四百多公里,來到二十三區的一個小鄉村,根據達芙妮和潘先生的描述,雪明跑遍了淚之城的牙醫診所,在六個小時內走訪了一百多戶人家,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較靠譜的名字。

叫做達達尼婭,應該是達芙妮和阿蒙娜的母親。

擁有靈能天賦,之前在白龍縣工作,目前也應該在白龍縣周邊謀生,為了逃避勞倫斯的追蹤更換過身份卡,年齡在四十二歲左右,生育過兩個女孩。

要論找人的本事,無名氏應該是地下世界最厲害的,有這些特徵就足夠完成定位了。

七年之後,達達尼婭終於收到了家人的消息,這封特快匿名信送到老母親手裡時,她激動得悵然落淚,原本早就以為兩個女兒死在毒鬼老公的手裡,逃離白龍縣那個魔窟之後,她也改嫁他人,再也不想提起以前的事。

這一回,達芙妮和阿蒙娜可以在站台與母親重逢了。

在FDA和DHH眾多議員出面要求特赦保人的前提下,淚之城的裁判所啃不動潘·彼得這塊硬骨頭。

他們缺失一部分人證物證,特別是考克和伊文這兩條關鍵的證據鏈。而現實就是國王幫的一千多張嘴還等著總裁回去喂,只能按照最低量刑標準來判罰。這一回潘·彼得徹底與過去做了告別——鬥牛犬明白,如果他不向神父坦白,他的生命或許要和伊文一樣,永遠留在那間懺悔室里。

第三天。

聖莫尼卡大街上,江雪明從兵站走出來時神清氣爽。

他捧著早飯來到牌館門前,就看見考克先生罵罵咧咧的往樓上竄。

「早呀!」

「怎麼又是你?」考克只曉得莊園里發生了血案,好兄弟伊文死了,但是如何死的,死在誰手上,潘老大一直都不肯給個說法。

「我等郵件呢!」江雪明在等死偶機關發回來的新槍,「你樓下就是社區郵箱,湊巧遇上嘛!」

考克不想和這奇奇怪怪的神父多說廢話,立刻投入工作。

雪明看著物流進度,守了半個多小時,就見到胳膊壯小跑過來。

「老闆?你也收郵件?」

「哎!」胳膊壯笑嘻嘻的說:「我就尋思要不試試,往老婆娘家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她立刻就回信了!」

雪明:「哦是好事!」

胳膊壯嘴都裂到耳朵根了。

「神父!您說得沒錯呀!她果然是拉不下面子,要我先開口呢!」

雪明伸長了脖子,和小七一樣變成狂暴吃瓜組長,反正他的件還沒來。

胳膊壯打開信箱,搜出信件,突然有點失望。

「我寫了那麼厚一沓紙,她怎麼就給我寄一張紙呀?」

雪明:「你先看看?」

打開信封,兩人就見到一句充滿甜蜜意味的辱罵。

「愛莎要結婚了?我要當外婆了?操你媽的!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打這個電話號碼!再寄信過來我打斷你的腿呀!知道郵局離我家多遠嗎?傻逼!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