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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正文卷

付佳希陡然的爆發, 讓懷裡的小人兒戰兢,憋著哭聲,臉已皺巴成一團。

岳靳成壓著嗓子,沉聲道, 「我司機就在門口, 你現在情緒不好,不要開車。你想去哪裡跟老李說, 未經你允許, 我不會打擾。」

有孩子, 付佳希不執拗,抱著他沉默離開。

別墅里。

所有人大氣不敢出,無一人敢勸和。岳靳成還在花園裡沒進來。這邊,萬鈺躲在丈夫身後哭啼不止,「我真的只是關心而已, 我沒有別的意思。」

旁人問:「你都說什麼了?」

「我也是聽別人說了一些話, 我好心告訴佳希姐的嘛, 哪知道她這麼大反應。」萬鈺淚眼斑駁, 楚楚可憐, 「都怪我不好,好心辦壞事,讓佳希姐誤會了。」

岳雲宗冷聲呵斥, 「不會說就不要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敏感多疑,自討苦吃是不是?」

關鍵時候,他當然維護自己人。

一乾親朋不再多嘴, 心裡門兒清。

這也是不讓分毫的態度, 待會岳靳成過來興師問罪, 那場面,簡直不敢想。

但,岳靳成並沒有再回別墅。

管家說,他是自己開車走了。

萬鈺如釋重負,小鳥依人般拽緊丈夫的手。

回家這一路,岳嘉一還好好的,結果一到家裡,他就開始抗拒付佳希。

先是奮力掙脫她的懷抱,瘋狂大哭,「鈺伯媽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為什麼不要我!!」

付佳希解釋,「媽媽沒有不要你,我還是你的媽媽,你也是我的寶貝呀。」

岳嘉一:「但是在最開始,你根本不想我做你的寶貝。」

付佳希耐心哄勸,擠出笑容緩解小朋友的情緒,「你現在就是我的寶貝,我還不夠寶貝你嗎我的小少爺。你看呀,媽媽給你買了好多樂高,帶你出去玩兒,給你講故事,陪你做手工。」

「我不要!」岳嘉一哭得臉漲紅,聲嘶力竭,「因為是『你的小孩』,你才會做這些事!」

「你就是我的小孩呀。」

「不是!」岳嘉一捏緊小拳頭大聲,「你要打掉我,要把我從你身體里拿手術刀割掉,你不想讓我當你的小孩!」

岳嘉一邏輯思維縝密,自幼情緒敏感。他可能並不能將「割掉」、「手術刀」、「流產」等詞語具象化,但心底里認定,這些破玩意,是媽媽不要他、不愛他、不接受他的證據。

就像他拼的每一個樂高,每一步都按照圖紙進行,第一步錯了,就是步步錯。

岳嘉一是個極有邊界感與規則感的孩子,他的小世界裡,有自己的秩序與章程。父母離婚,他可以接受。但他不能接受,媽媽不要他。

像是一瞬間,小宇宙里的太陽、月亮、花兒,熱氣球,全部坍塌成灰燼。

「嘉一,媽媽沒有不要你。」付佳希聲音也有些發抖,但仍然耐心溝通,「你冷靜一點,吃點水果,玩玩樂高好不好?」

「不好!!我不要!!」岳嘉一應激反應似的,用力推開她。

小傢伙力氣猛地一下,她壓不住重心,被推坐在地上。尾椎骨直挺挺地挨這麼一遭,震得鈍痛發麻。

付佳希本就心力交瘁,精疲力盡。

像撕裂的傷口,連筋帶皮,一股腦地爆發。她剋制不住,飄在身體里膨脹到極限的氣球——「嘭!」的一聲,炸了。

「岳嘉一。」她嚴肅,連名帶姓地叫他,「我是你媽媽,是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陪伴你的人。可為什麼,你連聽我解釋的機會都不給,而別人說的話,你卻深信不疑呢。你這樣對媽媽,媽媽也會覺得委屈。」

情緒上頭,小孩子哪裡肯講道理,更不能容忍任何的指摘。

岳嘉一更加崩潰,嚎啕大哭。

付佳希鬱悶、苦楚透了,心裡的難過,以及過往極其不好的回憶,再一次席捲而來,裹著經久不衰的殺傷力挑戰她的自控力。

「別哭了。別哭了。」付佳希忍不住提高語氣,「你再這樣,媽媽也要生氣了!」

岳嘉一更加歇斯底里。

付佳希渾身發抖,頭暈目眩,耳朵邊都是嗡嗡的撞擊聲。

她實在忍不住,舉起了手,殘留的理性又拉了她一把,於是,手垂下,變成雙手捂面,遮住無聲奔涌的淚。

岳嘉一嗚嗚抽噎,像陷入魔怔,怎麼都平復不了了。

付佳希腦子空白。

她什麼都不想管,不想聽。跟塊木頭似的,走進房間。

眼下,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時候。

一個聽不進去,一個身心俱疲。

岳嘉一的哭聲斷斷續續,不消停。

付佳希從未有過的挫敗,她內心被悲慨塞滿,沒有一絲得以喘氣的空隙。

對,萬鈺說的那些,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岳嘉一的到來,算是情理之中的意外。

與岳靳成領證後,兩人就沒再避孕。她原以為,怎麼著也得小半年才會水到渠成吧。但沒想到的是,那個月還沒過完,付佳希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去醫院,醫生推測了受孕的時間。

付佳希只覺得很神奇。

在領證前,每一次的歡愛,岳靳成都很主動自覺地做了措施的。

醫生寬慰,「任何事情都沒有百分百的概率,這個寶寶跟你有緣,你是他的天選媽媽。」

付佳希既覺得不可思議,又充沛了奇異的柔軟力量。

她有過飽含期許,情感綿綿的一段快樂時光。

初期的反應來得比想像中更早、更兇猛。

付佳希的孕吐十分嚴重,那段時間,岳靳成非常忙,在暗中籌謀回到岳家,一舉奪權。但他還是推掉了所有工作應酬,在家陪著她。

付佳希沒受過這大罪,抱著他嗚嗚咽咽地哭,「我媽媽生我的時候,也這麼辛苦的嗎?她要是在就好了……她都沒享過我的福,怎麼就離開了呢。」

岳靳成親了親懷裡姑娘的眉心,「咱媽沒有享的福,你替她享。以後,我讓你和孩子,每一天過的都是好日子。」

付佳希情緒敏感,鼻酸,眼淚直掉。

「你也是。」她說,「你媽媽想給你、卻給不了你的,那些愛與遺憾,我補給你。」

岳靳成笑著說,「你已經給我很多很多了。」

男人寬厚溫熱的掌心,與她相握,輕輕蓋在小腹上。

那裡輕微,小小的一顆種子,在生根發芽,填補著兩人生命里的空缺。

原以為,從治癒的起點,會走向一個好未來里。

付佳希的孕反消散了許多,岳靳成也投入到忙碌中去,經常飛國外辦事。

但某一天,她忽然開始發燒,渾身酸軟無力。

付佳希對身體的不適感應分外明顯,一點點細微的差異,都能讓她分辨出來。或許是懷孕後敏感,也或是小時候的經歷,讓她格外緊張。

所有的檢查結果,尤其是血象檢查,提示確實有問題。

付佳希容易心跳加速,呼吸氣短,會莫名其妙流鼻血。

醫生得知她以前的情況,神色也頗為複雜凝重。

她持續的發燒,幾次複查血檢,關鍵指標都回歸不到正常值。

付佳希很冷靜,問:「我會不會是白血病?」

從醫學角度上,醫生給予了很客觀的回答,「不排除。」

除了諸多檢查,是否確診,最直觀準確的,就是進行骨髓穿刺。

但顯然,付佳希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允許。

醫生仔細審閱了她的體檢報告,問:「你的親屬,有沒有類似的病史?」

付佳希愣了下,「我母親……她是子宮內膜癌,但治癒了。」

父母車禍過世得早,付佳希年歲尚小,並不記事。是在卓定國和許芳的一次爭吵中,她無意聽到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病史,讓許芳忌諱她查不出原因的持續發燒。

怕她是拖累,是累贅,倒不如狠點心,一了百了。

醫生的表情明顯沉重了些,告訴她,這也算是有家族史的高危人群了。

付佳希當時異常冷靜,問:「我目前這個情況,萬一真的確診,那我的孩子會受影響嗎?」

「如果是的話,肯定會。」醫生負責告知。

付佳希燒得燥熱昏沉,一股寒意卻從頭貫入腳底。

彼時的岳靳成在美國,接到付佳希的電話。

她在電話里哭,哭得他心慌意亂。

她說,她不要這個小孩了。

她以後都不生小孩了。

岳靳成沉得住氣,沒有怪責,沒有質問,沒有怒意迸裂。只是安靜地等她發泄完後,買了最快的航班回國。

付佳希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身邊。

付佳希在他懷裡哭得崩潰。

舊時傷疤,一道道地復刻重現。

岳靳成抱她很緊,什麼都不說,就這麼抱著她。

他說,「我永遠不會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放棄你。」

那是付佳希,此生第一次,看到「永遠」的模樣。

岳家的關係網複雜龐大,付佳希一句「不要孩子」的話,不知怎的就傳了過去。岳璞佪將岳靳成召回家,他承受的一切,從未對付佳希提過半個字。

即使後來,付佳希低燒的癥狀褪去,各項檢查指標恢複正常。這段經歷,依然是她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的一段失魂夢魘。

她不是不想要孩子。

而是在面臨童年創傷的第二次選擇時,選擇了保護孩子與自己。

這些事就像一塊一塊的磚頭,橫七豎八地砸向她,砸得她頭疼欲裂,一片眩暈。付佳希抖著手,從抽屜里摸出治療眩暈症舊疾的葯,胡亂吃下一顆。

等緩過這陣勁後,付佳希決定再好好和兒子談談。

她走到客廳,卻發現,沙發上已沒了人影。

付佳希心臟猛跳。

「嘉一。」

一整個房間尋覓,就這麼大點地方,真就不見了岳嘉一的身影。

岳靳成趕過來時,付佳希已經在調監控了。

她冷靜、有條理,與人溝通時,甚至很有禮貌。

監控屏幕同時切入某一個時間段反覆播放,可就是沒有看到岳嘉一。

「樓道是監控死角。」物業經理說,「如果小朋友坐電梯,是一定可以監控到的。」

付佳希給的時間範圍非常精準,縮小了查找視頻的難度。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物業經理凝重道,「小朋友如果走樓道,下樓,或者上頂樓,就很可能監控不到。」

「頂樓」兩個字一說,付佳希臉色剎白,強撐的體力再也維繫不住,發軟地倒了下去。

岳靳成迅速將人扶住,半護半抱在身後,「別多想,有我在。」

付佳希眼淚往下淌,想到任何一點延伸的可能性,呼吸都要停止一般。

她喃喃自語,哭腔哽咽,「我錯,我錯了。」

岳靳成捧著她的臉,強迫她看著他,「佳希。付佳希。聽我說,兒子不會有事。我已讓手下的人去找,他這麼小,又是這麼短的時間,走不到哪裡去。」

付佳希眼淚無聲,語不成調,「萬、萬一他、他去了頂樓。」

「不會。」岳靳成冷靜分析,不是敷衍的安慰,「如果在頂樓發生意外,早就會有動靜。佳希,你信我。我一定把兒子找到。」

除了明面上的關係,岳靳成自然有他深厚的地下人脈。這事不能大肆宣揚,他身居要位,萬一傳出去,嘉一本來安全,可若有人趁火打劫,那真的不好辦了。、

暗中運作,各方渠道都遞了話,等候消息。

岳靳成牽著佳希回家裡休息,她的狀態很糟糕,他怕她出事。

岳靳成盯著入戶門很久。

他忽然看向左邊的房間,細緻的審視,天生的直覺。岳靳成慢慢走進去,環視一圈房間後,目光落到嵌入式的衣櫃門上。

岳靳成慢慢將門拉開。

岳嘉一縮在裡面,眼睛紅彤彤地望著他,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了大事,不敢說話。

直至此刻,岳靳成才鬆了緊繃的神經,背脊篩出一層層的冷汗。

「岳嘉一。」他壓著脾氣,嚴肅道,「你,出來。」

岳嘉一垂著小腦瓜,一言不吭地照做。

「過來。」岳靳成說。

岳嘉一往後縮,膽怯地不敢看他。

岳靳成提高聲音:「去。向媽媽道歉。」

岳嘉一哇的一聲大哭。

「你有什麼好哭的。」

岳靳成沉著臉,雖生氣,但他還是有分寸,在一個孩子可以接受的承壓範圍內,寬嚴並濟,有理有據。

「你有什麼權利,有什麼資格去沖媽媽發脾氣?她那麼辛苦地孕育,生產,犧牲了自己的時間,把這幾年的愛全部給了你。你生病的時候,她是最著急的,整夜抱著你打針。你上幼兒園,她每天接送,陪你講繪本,跟你一起做手工。她去哪裡都帶著你。為了你,甚至願意再次回到她很不喜歡的,爺爺家裡。」

岳嘉一眨巴眨巴眼睛,金豆般的眼淚倔強地掛在睫毛上。

小表情仍執拗,但情緒收斂克制了大半。

岳靳成一字一句道,「那是你的媽媽。不管別人怎麼說,她都是把你帶到這個世界的偉大母親。你從小,沒吃過一點苦,你在所有人的愛里長大,別人都誇你是個好孩子。你想過,你為什麼會成為別人眼裡的『好孩子』嗎?——沒有誰是天生招人喜歡,你這麼好,是因為你的母親,她,引導你,給你最好的教育,最耐心的陪伴,最寬厚的容錯。她才是這個世界上,給予你最無條件愛的人!」

岳嘉一大概聽懂了,亦或是冷靜了,隱約明白,自己對媽媽做了多不好的事。

他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的,敢於看向岳靳成。

目光里,執拗的火焰熄滅,又升起很乖很亮的月亮。

岳靳成蹲下,和兒子平行的位置,一隻手適時搭在他肩上,在平等位置,進行一場男人與男人的對話。

「爸爸有沒有跟你說過,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我們兩個,一定要站在媽媽這一邊。要去保護她,相信她,哪怕她做得不對,我們都不能傷害她。」

岳嘉一用力點頭,「有。」

岳靳成:「那你做到了嗎?」

岳嘉一小聲,「以前做得很好的,但今天沒有。我只是,只是不能接受,媽咪竟然想不要我……」

最後半句,他聲音都哽咽了。

「她如果不想,會把你教成這麼好的小孩嗎?」岳靳成嚴厲糾正,「就算媽媽有過這樣的念頭,那你有沒有認認真真地去和媽媽溝通,問問媽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你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而是大哭大鬧,發泄情緒。OK,爸爸站在你的角度,可以理解你的反應。但!你最後還給我玩離家出走,玩失蹤?你自己說,這樣做合不合適?會不會傷了爸爸媽媽的心?」

岳嘉一沉默地點點頭,很用力。

半晌,岳靳成輕輕嘆了一口氣,搭在兒子肩膀上的手,挪到了他頭頂,溫柔地揉了揉,「所以,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爸爸不逼你,爸爸把房間留給你,你想好之後,再告訴爸爸,好嗎?」

他離開。

並且輕柔溫和地帶上門。

剛轉身,沒幾步。

「咔噠——!」

門鎖急急擰開。

岳嘉一像一顆飛速疾馳的小炮彈,毫不猶豫地跑向了沙發上枯坐的付佳希。

「媽媽。媽媽。」岳嘉一撲進她懷裡,用盡全力,張開雙手抱住她,「媽媽對不起,我今天當了一個壞小孩,比班上的李胖虎還要不乖。你可以原諒我嗎?我明天一定吃兩碗飯,向你賠禮道歉。」

付佳希眼中的塵埃落地,升騰起漸漸明亮的曙光。

枯萎的花枝,萌出點點新芽。

她也像變回了孩童,一個受委屈的無助孩子。

她抱著懷裡的小小人兒,是她生命的一角,是用全部的愛意與春風滋養呵護的童話樂園。

看著小嘉一。

就像看到童年時,歷經世事變遷與人情冷暖的自己。

付佳希似被一種,奇妙的能力所擁抱,所治癒。她感覺到自己沉甸的靈魂,被輕盈的愛托舉,任由萬般風雨驟。

付佳希緊緊抱住兒子,哽咽道,「不管什麼時候,媽媽永遠,永遠不會離你而去。」

狂瀾混亂的夜,敗給屋裡這一盞溫暖的燈影。

三個人的心,又悄無聲息,際遇聯結。

岳靳成靜靜看著付佳希。

他低聲說:「還有我。」

這麼多年過去。

還陪你淋雨。

作者有話要說:

TvT

抽一丟丟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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