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正文卷

當日,靳正雷名下電影公司,多間夜總會芬蘭浴室被查封,寧波街也湧入大批警員。

詹小美哭喊道:「你們騙我,我爹哋沒有死。」

美若遣散菲佣,抱著哭成淚人,又拳打腳踢不肯離開的妹妹上車,和七姑一起回薄扶林。

七姑到底經歷豐富,心中雖則惶然,依舊如同往日般,煮飯煲湯。而小美一直躲在房間,不肯下樓。

美若痴痴聆聽二樓傳來的嚶嚶哭泣聲,直到露薇聽聞消息趕來。

她喃喃重複:「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露薇抱緊她。

「露薇,那年,你和姚令康在醫院後門接我,送我上船。我拋下七姑和小美,還有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逃去異鄉。那一刻,我多麼期待他能立即在我眼前死掉。」

露薇點頭,摸她的發。

「終於如願以償。終於。」

丁露薇回程時,不安地問老公:「阿若說如願以償時,明明在笑,為何我感覺好冷好難過?」

姚令康躊躇道:「或許,糾纏太久,已經分不清愛恨。」

露薇瞠目:「阿若不可能愛上那個人!」

「當初我們吵架,你讓我滾時,也未必知道已經愛上我。」

「……我才沒有愛上你,我最多同情你。」

「女人,」姚令康搖頭嘆息,「口不對心。」

不幾日,美若被請進西九龍警署。她以為是認屍,哪知警方請她合作,勸說她提供詹小美的血液樣本。

「為什麼?」

「事發前一日,24K羅寶華家人報警,羅寶華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為靳正雷而成立的行動小組組長沉吟道,「通過羅寶華家人提供的牙科病歷進行比對,特徵與三具焦屍其中一具相符。」

美若不掩疑惑。

組長道:「靳正雷曾經購入大批軍火,與內地不法之徒勾結,警方懷疑他們密謀搶劫銀行或者實施綁架。這個消息,是由羅寶華爆料給警方。所以,羅寶華之死,有極大可能是報復的結果。我們也有充分理由懷疑,新界大帽山一案,是預先安排。」

——「我在她家逗留不超過五分鐘,然後偷偷離開去了新界。」

美若力持平靜。「你們懷疑他沒有死?」

「警方傷亡慘重,我們需要確認。」

「可以找他的牙醫。」

組長表情無比鬱悶。

另一位高級警司從旁回答:「靳正雷從不去正規醫院看牙,我們找到旺角一間無牌牙醫診所取證,那位醫生為了多賺錢,每次症病後都會銷毀病人記錄。」

美若記得十多年前,櫻桃街有一位黃醫生,曾經誆騙她倒第二次牙模,令肉疼家用的七姑在診所暴跳如雷。

她有大笑的衝動。

組長咳嗽一聲,繼續勸說:「現在最新的DNA鑒定技術已經證實可以運用於刑事案件,我們計劃將屍體的組織樣本與詹小美的血液樣本送去美國進行比對。詹小姐,希望你能繼續提供援手。」

——「阿若,想我死,記得一定要確認我的心跳與呼吸。」

美若闔目,緩緩開口:「我早已說過,我知道的已經全部告知你們。」

「難道你不想確認他的生死?」

他那樣的人,絕不甘心被困於牢籠十四年,那麼,他甘心死於槍火?

美若理不清混亂複雜的心緒,良久後答:「我會勸說我妹妹。」

詹小美拒絕:「他們害死我爹哋,為什麼要幫他們?」

美若沉默。

詹小美大哭:「你也和他們一樣,爹哋死了,你居然沒有流淚,一滴淚也沒有!」

「小美。」美若哽咽,「……我不信他會死。我還有一絲希望,一絲。」

小美瞪大淚眼。

她第二天止哭,乖巧地和美若去抽血。鑒定科的女警安撫她,她不理,只是緊緊抓著美若衣袖,美若回抱她。

組長道謝,美若搖頭,「希望有消息早日通知我們。」

鑒定科的警員進來彙報,聽見那一兩聲耳語,她不由全身發冷,寒入骨髓。

她問:「我妹妹是AB血型?」

小美點頭,「學校做身體檢查時就知道了,我是AB型,梅琳是A型,寶兒是B型。家姐,你什麼血型?」

「A型。」美若強笑。「小美,你出去一下好不好?我還有兩句話和這幾位叔叔講。」

小美訥訥點頭。

美若等女警送妹妹出門後,語聲急促道:「你們不用再做DNA比對了,靳正雷是O型血。」

組長眼帶疑問。

鑒定科警員解釋:「父母任何一方是O型血不可能有AB血型的子女。」

「即是說,詹小美並非……」有人驚愕。

美若笑容乾澀。「大概……不不,確定不是。」

回到薄扶林,她獨坐在房中,撥打電話:「小舅,小美真正父親是誰?」

詹笑棠發飆:「我怎知道?反正不是我!」

「你一定知道真相,阿媽最親近的人是你!」

「阿若,電影公司連續多日被商業罪案調查科清查賬目,四周圍都是記者。我已經忙到一頭煙,沒有空閑和你回憶舊事。」

「是那個姓李的?阿媽曾經打算嫁他,和他去新加坡。」

「……我真不知是誰,她沒有講過。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詹笑棠嘆氣。「當時那樣亂,她又瘋瘋癲癲。」

美若掩住臉,淚從指縫間溢出來。

「這些天,我一直發惡夢。」她對章博士講,「夢裡阿媽大笑。」

「和那時在醫院走廊聽見的笑聲一模一樣,嘲諷,得意,瘋狂。」

她面上濕滑而不自覺,章博士遞給她紙巾。

「那天,她笑完,走出來問我,『阿若,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他們有了孩子,他的孩子。我好艱難才找到一線理智,說『都好』。」

「無人明白那一天對我來講,意味什麼。」

章博士平靜道:「我明白。你最先認識他,救了他。你將他視作平輩,甚至是你的歸屬品。收養人對於被收養者,往往會產生一種保護和佔有心理。那天開始,你們關係轉變,你感到被他背叛。」

美若淚如雨下,「他傷害阿媽,傷害我。阿媽恨他,也恨我。所以,她騙了他,也騙了我,又傷害我,令我加倍憎恨他。」

「我勸他娶她,給小美一個父親,不要像我一樣。天知道我有多艱難……」她泣不成聲,「這是個怎樣的世界?」

「你希望分辨出誰最無辜?」章博士握住她的手。

「分辨不出。」她笑,像鋸齒滑過玻璃,嘎嘎地響。

「那樣只會讓你崩潰。詹小姐,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搖頭否定,過不去,在她心坎上。

圓玄寺山門外,他為她搶頭炷香;觀塘老樓下,他迎上她手中槍管;醫院產房外,他一支接一支吸煙;半山新宅子的門廊下,他靜候她從門後現出身形。那一雙雙欲語還休,盛滿無奈和歉意,痛楚的眼睛,在夢中凝視她,伴著阿媽的狂笑。

「……他,」章博士掙扎,「靳正雷先生,是我開業以來第二個病人。」

美若凝淚,抬眼看她。

章惠山緩緩道:「他,他同樣痛苦。令人欣慰的是,同時,他意識到痛苦源於他的行為。他有自省,也痛悔。他最後說,欠你良多,下一世再還。」

美若表情獃滯,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那樣說?」

章惠山點頭。

「欠我良多,下一世再還?」她全身癱軟,「我不信他會死。……我本來不信的。」

美若撫摸指間兩隻鑽戒,一隻維恩的訂婚戒指,一隻是靳正雷的禮物。

那年生日,他們去半島扒房吃西餐。那樣一個粗人,什麼也不懂,還請了人拉小提琴,又帶她去遊船河,吹海風。今年生日,他是否也打算帶她去新界數星星?

他說「恐怕沒……」,是說「恐怕沒有機會了」?

所以提早將生日禮物送給她。

他生前,她滿心的恨和不甘,在他身後,他的好居然全部湧出來。

美若泫然。

七姑同樣淚盈於眶,「小小姐,你和小美小姐一起走吧。我這樣老,又不識英文,移民局不會讓我跟你們一起去的。」

「七姑……」

「你聽我講,七姑服侍你們到大,心滿意足,該去姑婆屋養老了。」

「七姑,你捨得我們?」美若擺弄戒指,沉吟道,「賣掉一隻,也夠投資移民了。」

方嘉皓在機場接他們,給美若一個有力的擁抱。「米蘭達,你再不回來,我今年攢了年假去找你。」又望向小美,吹一聲口哨,「這位是誰?」

「妹妹。小美,叫哥哥。」

小美瞪大眼,「他不會說中文?我沒有見過他,家姐,你確定他不是你男朋友?」

詹俊臣第二日才到,看見美若便笑,「我以為你不打算回來。」

「我以為我們都是詹家人。」

像第一次見面,他幾乎再次溺於她眼中,一再克制,依然伸出手臂,緊緊擁抱她。

他在她耳邊低語:「歡迎回家。」

「多謝你。」

雙眼對視間,美若心中瞭然,他明白她的多謝從何而來。不止是他的幫助,還有當初他的離開,還有他理智地接受了拒絕。

他扯扯嘴角,「我們是家人。」

美若朝妹妹示意,「小美,過來叫舅舅。」

詹小美滿臉疑惑,小聲再問:「家姐,你確定他也不是你男朋友?」

他們住肯辛頓的公寓,小美就近和四九叔的兒子讀一間學校。

新環境對詹小美有益,但她並不那麼認為。「他們嘲笑我的發音。」

「他們嫉妒你成績好。」

詹小美在拔萃女書院的中等成績,在這裡居然能拿A,她竊喜。「家姐,你說的對。」

私下裡,她依然會對七姑抱怨,「我想家,想寧波街,還想梅琳和寶兒。七姑,你想不想?」

沒事就在四福九喜喝下午茶的七姑道:「有你,有小小姐,七姑知足了。唐人街也有不少港人移民,聽他們說話很親切。」

「七姑,你也不理解我。我很傷心。」

「小美小姐,七姑知道的。」七姑抱緊她,「你是想念你爹哋。」

小美的淚灑在她胸脯上,七姑嘆息。

「家姐不想念爹哋嗎?」

七姑再嘆。哪裡會不想?她一直戴著那隻戒指,時常一望便是一晚上。

晚春時,倫敦被雨霧籠罩,美若接到丁維恩電話。

「阿若,你可好?」

「好,你呢?」

「還好。」

隨之靜寂。美若長長呼吸,緩緩開口道:「對不起。」

哪知維恩也同道:「對不起」。

兩人又一起笑。

「維恩,你先說。」

「……露薇告訴我,你和他重歸於好。我很嫉妒,也有一絲解脫。阿若,你是對的,我是弱者,在家庭和愛情面前,我怯懦,我情願相信被背叛,也不敢爭取。」

「我也想說對不起。丁夫人來攔阻時,我其實也可以極力爭取,但我沒有。大概那時也有一絲解脫,只是被仇恨和報復心掩蓋。」

「我很慚愧。」

「我很抱歉。」

兩人又一同笑。

維恩問:「露薇說你回了倫敦。有什麼計劃?」

「養妹妹和七姑,養戴妃,找一份博物館解說員的工作,買一部二手車,年假帶她們去旅行。」

——「陪一個養戴妃,做解說員工作的女孩,直到她厭煩我為止。」

維恩哽咽:「這樣很好。」

美若旋轉指間戒指,說道:「維恩,保重。」

「你也是,保重。」

有日美若從國家美術館面試回家,家中兩個西裝男子正與小美七姑大眼瞪小眼。

七姑道:「兩個生番,嘰里咕嚕不知說什麼。」

小美補充:「家姐,他們說要見你,說從瑞士來。」

美若招呼他們坐下,又喚七姑上茶,這才問有何貴幹。

一位瑞士銀行代表,一位居然自稱是她律師。

「詹小姐,鄙律師行一直接受你的委託,為你管理名下基金。」

美若納罕:「我從未委託過任何律師,名下也無基金。」

律師道:「我們四年前接受一位靳姓先生委託,為你託管名下基金,每年投資收益自動轉入瑞士銀行,靳先生在新年過後會派人來核對一次賬目。但是,今年等到現在,靳先生未曾聯絡,我們最近方才知道靳先生已經身故,只好找到這裡。」

美若強自鎮靜,問:「瑞士哪家銀行?」

另一位答說:「瑞士聯合銀行。」

她慘笑:「我可否知道,名下有多少財產?」

律師抹汗,「這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他和身邊人各自打開文件夾,一一列數。

「詹小姐,這是去年你名下財產增值表。」銀行代表遞來厚厚一疊文件。

「這是總資產表。」律師遞來另一疊文件。

——「阿若,我會回報你,賺很多錢,給你買靚衫,送你去讀書,前呼後擁,讓你做真正的詹家小姐。哪一日我不走運,衰到撲街的時候,我將錢都留給你。」

她淚眼模糊,遞迴給對方,「對不起,我看不下去。」

律師接過,逐項解釋。

——「我欠她良多,下一世再還。」

——「放心,會有人出薪水給你阿媽,養你很好養。」

——「你一直在無視事實,你明白,我喜歡你。」

——「我是真的不懂,該怎樣讓你開心,怎樣為你好。」

——「我好像做什麼都不對,只會令你哭。」

——「我很失敗。我放手。」

——「阿若,你終於又是我的了。」

——「我只為一人所困,你知道是誰。」

——「阿若,我親過你,摸過你,躺一張床,睡過不止一覺,你居然手也不抖。」

——「我賭不起,我認輸。」

她悲從中來。

「七姑,我家姐與爹哋到底有什麼事?她為何哭得那樣傷心難過?」

七姑嘆息。

「爹哋已經死了,還不能告訴我嗎?」

七姑道:「等你再大一些。」

「家姐的戒指是爹哋送的?」

七姑點頭。

「爹哋為何不葬在阿媽身邊?」

七姑無言以對。

「爹哋為何將遺產都留給家姐?」

「那和留給你也是一樣。」

「我要爹哋,不要錢。」

七姑攬住小美,和她一同流淚。「冤孽,冤孽。」

「七姑,講給我聽,我要知道怎麼回事。」

七姑抹淚。「那年,小小姐很小呢,才十多歲,和小美一般乖巧,也很聰明懂事……」

詹小美不再叫嚷回家回寧波街,用心和同學交朋友,萬聖節央求美若幫她挖南瓜做燈,和四九叔的幼子阿MO一起去鄰居家討要糖果,考試拿幾個A。

美若問她:「要什麼獎勵?聖誕節去旅行好不好?」

小美有少許失望,「只是旅行?」

「想不想去家姐念書的地方去看看?」

小美重燃興奮:「牛津嗎?」

美若點頭。

「阿MO也去嗎?」

「那要先問過阿MO的媽媽。」

「我去打電話。」她在電話里委屈訴苦,「阿MO,我以為家姐會送我一隻布魯托。」

美若偷笑。她去妹妹床下找,竹籃子里綁著蝴蝶結的小獵犬居然枕在戴妃肚子上,兩隻一起呼呼大睡。

窗外開始飄雪,七姑在外面喊:「開飯咯,小美去洗手。」

美若將窗帘拉上,隨即心頭一悸。她控制不住手指劇烈的顫抖,扯開一條縫隙張望。樓下一人蹲坐在台階上,於雪中瑟瑟。

那人戴了頂舊帽子,無法辨清面龐。可美若只憑第六感,已經確知是誰。

她飛奔下樓,開門時又怯懦。如果當年她打開後車廂時,做了另外一個選擇,那麼,會不會有後來十多年的愛恨交割?

阿若,阿若。

有熟悉的聲音呼喚她,似在門外,又似在內心。

她悄然開門。

門外人聽見聲響,隨之起身,轉而迎向她。

她盈眶的淚落下,止不住地淌。

靳正雷取下帽子,鬍子拉碴,滿面風霜。

「我開了六百多公里的路。」他指指身後街邊一部殘舊的二手車,「從早上到現在,很累。」

美若死命咬住下唇,讓自己不至於放聲大哭。

他苦笑,「只求三餐飯,一頓覺。」

她模糊想起,曾經聽過同樣的話語,想笑,卻又更多的淚湧出來。美若嘶聲問:「你偷渡來的?」

他眼睛危險地眯起,隨即咧開嘴,「偷渡來的,來找我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