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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姨打來電話:「可可,看天氣預報,你那邊又是一輪高溫,我總記得你出生那年的夏天,真是我平生經歷的最可怕的天氣。你可千萬別隨便出門,孕婦中暑不是好玩的。」

我告訴她,前天我懷孕滿三十二周,開始休假,除了在家與客戶進行郵件聯絡、修改同事寫的工作方案,偶爾才會去公司。她問我與亞歐的近況,我只得回答一切還好。

表面上看,確實如此。

這一個多月里,亞歐減少了出差與加班,在家的時間大大增加,在我生日那天,他為我預訂了頗有情調的餐廳共進晚餐,說來也巧,在餐廳入口處正好碰上盧湛夫婦,寒暄之後各自入座,過了不一會兒,我收到李佳茵發來的簡訊,說她在洗手間等我,我只得過去。她問:「你們和好了?」

我含糊地微微點頭。

李佳茵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嘆一口氣:「我最恨男人出軌,將心比心,這一口氣實在太難咽下,可是為了孩子著想,他肯回頭,也只好適當給台階讓他下,不要鬧僵。」

「我想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別傻了,許可,孩子生下來,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空修復夫妻關係。趁著現在把他搞定,讓他再也不動別的念頭才是上策。」

回到座位,我面前多了一個蒂芙尼的首飾盒子,亞歐說:「打開看看。」

是一隻手鐲,他替我戴上,折射出晶瑩的光澤,十分漂亮。

當然,這比之前忘記我的生日,過後補來一條明顯由秘書經手買的絲巾要體貼得多。

他甚至還執意抽時間陪我去做了一次產檢。

看到一走廊的孕婦,他眉頭跳動一下,但控制得很好,再沒流露任何吃驚或者煩躁表情,拿到B超照片,也仔細看了好一會兒。但我看得出,他對孩子依舊沒有興趣。

做到這一步,對他來講,已經是勉為其難了。

我問自己,我能否做到與他修復關係?

我得不到答案。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覺得惆悵,只能安慰自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何慈航給我打電話,說要送已經過戶的房產證複印件和她寫的承諾書給我,我不安地說:「我並沒要求你寫這個東西。」

「但這是我答應寫的,許姐姐,請務必收下。」

我只好請她過來。過了半個小時,她來按門鈴,亞歐給她開門,打了招呼便告辭去了機場:「我要趕飛機,慈航,你陪可可好好聊聊。」

他走後,我拿冰鎮果汁給她:「快喝點,看你一頭汗。」

「今天太陽真毒,我從攝影棚一出來差點熱暈。」

「拍攝進行得順利嗎?」

「好歹在暑假結束前拍完了。天天被攝影師罵得灰頭土臉,已經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皮厚得讓自己都佩服了。」她笑,「許姐姐,你好像是認識的人中唯一不質疑我去拍時裝畫冊這件事的。」

「我早說了,你是特別的。」

我看著她,她仍是一張清水面孔,但頭髮被綰成了一個小小的髮髻,以前略為雜亂濃密的眉毛修出一個完美的弧度,襯得單薄細長的眼睛生動起來,鼻尖沁出一點晶瑩汗珠,皮膚細膩光潔。更重要的是,整個面孔都煥發出一種純凈的神采。這樣一個女孩子,居然老懷疑自己不好看。

「設計師也這樣說,可我橫看豎看,也沒搞明白特別在哪裡,簡直疑惑是不是你們眼光格外不同。」

「看著你就想嘆氣,年輕真好。」

她哈哈大笑:「我更想像你一樣,到三十歲以後還是標準美女。」

我撫肚子:「你可真會安慰人,我這樣子,離什麼標準都相去太遠了。」

「許姐姐,你什麼時候生孩子?」

「預產期是九月下旬。」

她試著用指尖觸一下我的肚子,我被她那個小心翼翼的姿勢逗樂:「不是易碎品,不用怕。」

她搖頭:「真不可思議。」

是啊,懷孕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過程。我親身經歷著,也覺得神奇。

「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都可以,不過,」我摸著肚子笑道,「上次檢查才知道,跟我想的一樣,是女兒。」

「以你們夫妻的基因,一定很漂亮。」

她從包里一樣樣掏東西出來給我:「這是房產證複印件,這是土地證複印件,我沒想到手續這麼複雜,這段時間又必須去拍畫冊,拖了一個多月才完成過戶。這張是我寫的放棄繼承權承諾書,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們可以去做一個公證。」

承諾書上不僅簽了她的名字,甚至還按了鮮紅的手印,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說了根本不必寫這個東西,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堅持。」

她笑道:「許姐姐,我已經利用了你,如果連這個都不寫,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總之請你務必收好。」

我只得接過來,問她:「你爸爸搬回去了嗎?」

「搬是搬回去了,不過——」她皺眉,「他似乎很疑惑。我為了哄過他,特意按和服裝公司簽的合同格式做了一份假合同給他看,他看上去還是將信將疑,而且一點也不開心。」

「也許他更希望照顧你,而不是由你來照顧他,不免會有些感傷。」

她側頭想想:「也許吧。不管怎麼說,看到他和來福住在原來的家裡,我就開心了,覺得做的一切是值得的。謝謝你,許姐姐。」

「我認為我所做的也是值得的,不用跟我客氣。慈航,沒什麼事的話,就在這裡吃了晚飯再回去,現在外面太熱了。」

她點頭答應。

吃過甜品後,我們靠到沙發上聊天,慈航問我:「呃,看來你們和好了。」

我苦笑:「算是吧。」

她並不糾結細節,聳聳肩表示了解,簡單地說:「也好。」

我嘆氣,不知道有什麼「好」可言,可能在十九歲女孩子眼裡,我這個年齡理所當然會為家庭妥協,沒有任何懸念可言。

「你與周銳怎麼了?」

她笑了:「許醫生是不是跟你說看到周銳移情別戀了?」

「他很關心你,我還笑他,說他居然也能看出別人的感情狀態了,簡直可喜可賀。」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

「不過畢竟你們都還小,也許不想早早安定下來。」

「不要說我覺得安定的吸引力不大,周銳這種人,太貪玩,再過十年字典里也不會有安定這個詞的。」

小孩子們的分分合合,不知怎麼的讓我嘴角含笑,也許只在這個年紀,有著青春豐沛的精力與激|情,怎麼折騰都不會傷筋動骨,到了我這年齡,哪裡經得住。「這麼說你並不怪他?」

「怪他?」慈航瞪大眼睛,「我沒覺得他有什麼對不住我。」

完了,我徹底跟不上小孩子的思路了。

「我們從來沒有相互許諾過什麼,我也不覺得他喜歡我。」

「他當然是喜歡你的。」

「好吧,那就是我對他沒有戀愛的感覺。我喜歡的人不是他那樣的。」

「那你喜歡的是什麼樣的?」

她張一張嘴,竟然破天荒臉紅了,有點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反正……就不是周銳那種。」彷彿為了擺脫尷尬,她擺一擺頭,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真正喜歡一個人是怎麼樣的。」

「大概就是見了面會心跳加快,不見面就會想念,想永遠跟他在一起吧。」

「永遠在一起的意思是結婚嗎?那我可不想,我只想以後跟爸爸生活在一起,根本不想結婚。我理解的喜歡,就是想親近他,得到他的身體。」

我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出來。她也笑:「這話是不是太直白太無恥了?」

「不,你夠坦白,而且也沒錯。再純潔的愛情,其實也包含著親近的慾望。至於婚姻,」我想一想,「不過是從法律上保證兩個相愛的人共同面對家庭的責任,你這個年齡,對成家沒想像也是正常的。」

「我爸爸結過一次婚,是張爺爺介紹的,只維持了不到兩年。」

我倒是很想知道何原平過去的生活:「什麼時候的事?」

「二十年前吧,他撿回我之後,兩個人就離婚了。也許那女人不喜歡我,否則他那麼好相處的人,沒理由跟他離婚啊。」

「你別這麼想。婚姻維持不下去的原因很多,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會無數次覺得疲憊。讓人走進婚姻的大部分原因是愛情,但維繫婚姻走到後來的,絕對不只是愛情。日常生活對於激|情就是一種消耗,必須補充進去親情、責任、相互的信任和依賴。如果沒這些東西,真的很難一直到老。」

「太複雜了。所以我寧願以後守著我爸爸,生活簡單一點多好。」

我無言以對。

「哎,許姐姐,我不是有意要來給你說喪氣話的。」

「我知道。不用你說,我現在確實對自己的婚姻也沒什麼信心了,不過我最好的朋友生活在紐西蘭,她的婚姻很好,家庭幸福。所以沒什麼東西是絕對的。」

午後陽光被薄薄的窗紗過濾得柔和朦朧,在地板上投下斑駁光影,安寧而靜謐。印象中,我只在很久以前和夏芸在少女時代這樣躺著長談過,時間過得多麼快,我已經是疲憊的中年人,隔著肚子望不到自己的腳尖,等待一個孩子的降生,對未來充滿疑慮。

我們都有些疲倦了,迷迷糊糊睡著。

手機突然響起,我探身拿過來接聽。

「許女士,請問你在家嗎?」

我疑惑地反問:「您是哪位?」

「我是瀋陽路公寓物業管理處工作人員,小劉。」

「哦,小劉你好,我目前不在那邊。」

「那你家房子里住著誰?」

「空著啊,沒有人住,是不是漏水了?」

他急急地說:「麻煩你趕緊過來一下,你家臨街窗檯坐著一個女人,看情況似乎是想自殺,樓下現在有很多人圍觀。我們已經報警,警察和消防員都來了,上樓叫門,無人應答,又不敢擅自撞門驚擾了她。」

我嚇得一下站了起來:「我馬上過來。」

慈航也驚醒了,疑惑地問:「喂,慢點,你動作不要這麼生猛。出了什麼事?」

我拉著她出門,去車庫的路上告訴她剛接到的電話內容。

「是有人擅自闖進你那邊房子而且要在那裡跳樓嗎?這也太奇怪了。」

我心亂如麻:「先過去看看再說。」

我帶著慈航開車過去,瀋陽路公寓本來就位於市區熱鬧地段,現在樓下果然圍了大批路人,全都保持著仰頭向上看的姿勢,不少人舉手機拍攝著,幾名警察維持著秩序,消防車停在樓下,另有電視台記者扛攝像機在採訪,一名路人近乎興奮地說:「對對,是我最先看到她的。」

物業工作人員和一名警官迎上來:「許女士,你總算來了,快看看,認識那個女人嗎?」

時值盛夏,午後陽光熾熱,光線明亮耀眼,抬頭看去,幾乎睜不開眼睛。

只見8樓我家客廳窗台上坐著一個女人,長發,紅裙,兩條腿搭在外面,修長筆直。我看不清面目,但馬上意識到我一路上猜得沒錯。

那是俞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