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我回來了」

正文卷

第358章 「我回來了」

黑雲壓城。

很久很久很久的從前,雙方搖曳著不同旗幟的兩支軍隊,正在慘烈交戰。

一方曰「陳」,一方曰「狄」。

屍骸遍地,如人間煉獄。

雙方士兵殺紅了眼睛,咬著牙拼著命,將兵器插進對方溫熱的血肉中。

沒有人注意到,黑色的烏雲無風自動,如粘稠的液體般,兀自旋轉著,形成了一個幽邃的雲洞。

轟隆!

憑空炸雷,士兵們受到刺激,殺得更歡。

一道冒著濃煙的影子,如黑色的流星般,墜向戰場。

咚!

那是一個渾身烏黑的少年。

他身上如被烈火燒灼了一般,滿是脫落的皮膚與焦痂。

殺紅了眼的雙方都沒注意到,戰場上多了一個不屬於雙方的陌生少年。

少年渾身赤裸,他茫然地望著四周,恐懼在眼底蔓延。

「我是誰?」

「我為何會在這裡?」

「我是……什麼?」

在少年眼中,交戰的雙方的「信息」,陌生卻清晰地在他視野中,如瀑布般向下刷屏。

「張三,陳國人士,自幼父母雙亡……」

「李貴,狄國人士……」

「宓小柒,十二歲,死。」

少年眼中出現了所有人的信息。

他驚恐地拍打著手臂,想要驅趕著眼前如蚊蚋般閃過的陌生文字。

一旁一位陳國士兵咆哮著提著刀向少年殺了過來。

一晃眼後,少年怔怔地望著手裡染血的刀,和咬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他反殺了。

少年眼中浮現出男人的信息:功良,上有八十老母,新婚燕爾,新婚夫人正等他歸家。

地面紅艷艷的血激瘋了四周兵士,一把把長刀殺來。

少年大腦空白,驚慌失措地揮動著手裡的刀,一顆顆驚愕的人頭飛起。

「我是誰?」

「我在哪裡?」

「誰來救救我!」

「爹?」

「娘?」

「啊……誰在啊……」

「我是誰?」

被烏雲染黑的雨落下,蒼茫大地,如在哭泣。

少年跑動如風,胡亂拾起一面破旗幟,圍在腰間,如野猴子般在戰場上亂竄。

他哭著,喊著,吼著,心智越來越清晰,他隱約想起了人是應該有爹的,有爹自然是有娘的,可他的爹和娘呢?

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他被爹娘遺棄了嗎?

啊……

啊……

啊……

無助與絕望如漆黑的陰影將他的胸口填滿。

漸漸的少年分不清糊在臉上的究竟是雨,是血,或是淚。

那一天。

群雄割據的中原,狄國與陳國,在飛龍關狹隘,無一生還。

……

夜黑風高。

一輛馬車行駛在滿是石子的路上,加急趕路。

粗製濫造的馬蹄坑坑窪窪,不堪路難。

吁!

馬兒驚慌,揚起前蹄。

車中婦人與少女吃了一驚,相扶以慰。

馭馬男子青衫垢面,看似邋遢,眸生神光,實則俊朗非凡。

「是個孩子!」

青衫客下馬查探,搭在腰間細劍上的繭子移開,鬆了一口氣。

少女聞聲探頭來看,驚呼:「爹!他受了重傷!」

「爹不是教過你,夜路兇險,莫管閑事!」

少女不服:「可爹你也說過,多行不義必自斃!」

青衫客被氣笑了:「爹行不義了嗎?」

「見死不救,與殺人無異,殺無辜人,天打雷劈!」

青衫客:「他死透了!」

說著青衫客一腳踢開路上橫屍的少年,讓出馬道。

少年的眼睛動了動。

「咦?爹,你把他踢活了!」

「……」

山間小村,青衫客一家在此落戶。

青衫客名駱兵王。

少女名駱燈兒。

他給少年取名駱燭。

青衫客後來說,曾有高人替他批命,說他命中注定有一劫,劫曰「水」。他給女兒取名,燈中帶火,為了應劫。

將無名少年收為義子,取名為燭,便當日行一善,消災擋劫。

青衫客略懂醫術,白日上山走山,夏日晾曬,秋日研磨,以藥粉救人,鄉里林間積攢了不少民聲。

久而久之,「駱神醫」之名響徹小屯二十里。

沒人知道,他的床下,藏了一柄細劍。

這細劍一藏就是十年。

「我爹腿法也厲害,當年在路邊,就是我爹一腳把伱給救活了!」

駱兵王從未告訴少女當年是打算一腳將少年的屍體踢開來著,少女心中爹爹醫術如神,看似平常的一腳將燭踢回魂了。

少年總是呵呵笑著,眼神清澈,純真無暇。

二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相互作伴,一伴也是十年。

這十年間,青衫客不問世事,外界群雄割據,由十國變為六國,又從六國變成了十三國,分分合合。

村裡百姓孤陋寡聞,不知今年幾何,如世外桃源。

夏日炎炎,河邊嬉戲,少女如荷,初長成。

「吶,小蟲,你就沒想過你真正的爹娘是誰?」

燭撓撓頭,望著清澈的河裡,魚兒遊動的路線清晰勾勒,他隨手拍向河面,幾條小魚彈入框中。英俊的青年呵呵一笑:「爹就是爹,娘就是娘,還能有誰?」

「可我不想我爹是你爹,不想我娘是你娘。」

「瞎說,我爹就是我爹,我娘就是我娘。」

「傻子,不理你了!」

燈兒趁傻子撓頭的功夫,搶過他框里仍蹦躂的魚兒,朝燭作鬼臉吐舌頭:「今天我贏了!今晚你來磨藥粉!」

「好!」

望著少女蹦蹦跳跳的背影,青年樂呵呵地傻笑著。

臨走前他順手又從河裡拍了幾條魚,將魚苗兒放了。

他抓的魚,總會比少女少一條。

落日黃昏,一邋遢的黑衫外來客,風塵僕僕,戴著斗笠,走出駱家。

「夏王請您考慮考慮。」

黑衫來客走出駱家,輕輕留了一句。迎面撞見駱家兒女,黑衫客摘下斗笠,露出一雙如狼般凶戾的眼睛。他眯著眼笑了笑,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大黃牙:

「喔?好俊的娃。」

他笑眯眯地望了兩人一眼,洒然離去。

入屋,兩鬢髮白的駱兵王沉著臉,望著桌上一枚暗紅色的玉佩。

「去將藥草晾了去!成天嘻嘻哈哈,成何體統!」

駱兵王一見二人張口便罵,夫人來勸。

他們一家,煮了熱騰騰的魚湯。

燭下的廚,駱兵王頭一回說燭煮的魚湯,很膻,難喝極了。

那夜,夜半,燈兒熟睡,燭被一陣刺耳的聲音吵醒。他偷偷打開門縫去看,發現駱兵王正挑著一盞灰燈,燈下磨著生鏽的細劍。

黑衫人來訪三天後,下了一場大雨。

駱兵王將兩個大籮筐塞給燈與燭,讓他們上山採藥,采不滿就別回家。

雨下了一夜。

那一夜天很黑,雨很腥,像極了血。

背著兩筐沉沉濕濕的藥草,燭與燈返回家中,家中黑燈瞎火,村中染滿了血,屍橫遍野。

黑衣人站在雨中,雨水凝在半空,似一柄柄小劍,將駱兵王穿成血人。

燈愣在雨中。

「快……走!」

駱兵王拚死一劍刺向黑衫人。

燭一咬牙,帶著燈跑入山中。

批命那人沒說錯,駱兵王確實命中注定有一死劫,劫中帶水。

他死在暴雨中。

燭與燈逃出千里,隱姓埋名,開了小店。

自那之後,燈兒瘋瘋癲癲,忘了那一夜的事,彷彿變回了孩童時般,成天哭鬧著要去上山採藥,要去河裡摸魚。

燭照顧著瘋癲的燈兒,在一鎮上,隱姓埋名。

後來燭才知道,世間有一種人,叫做異人。

天生異人,異於常人。

天下分久必合,大夏王朝統一五國。

夏帝麾下,有一群人,皆是異人,自稱「執命人」,不服者殺,叛亂者殺,異心者殺。

殺到盡頭,四方歸心,天下太平,夏朝鼎盛,名垂千古。

一眨眼又過二十年,昔日少女落日黃花,青年仍容光煥發,二人不似夫妻,更像母子。

駱燈兒仍瘋瘋癲癲,蓬頭垢面,似一瘋婆子。

夏帝染疾,每況愈下,執命人分裂,各自稱雄。

民間開始興起「獵殺異人」的風潮,凡舉報異人者,獎賞紋銀百兩,免稅三年,免服徭役,一人舉報,九族光榮。

燭打獵回家,家中被官兵團團圍住,大火焚燒。

瘋婆子在火中指著燭凄厲地大叫著,又笑又跳:「異人!嘿嘿!他是異人!殺了我爹的異人!爹!爹!爹!異人該死!都該死!」

燭束手就擒,於茫然中,被層層鎖起,帶到夏朝都城,打入天牢。

在天牢中,闊別三十年,燭再一次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是,誰?」

夏朝末年,冬。

一場大火燒了夏都,輝煌二十年的夏朝,一夜傾塌。

天下再亂。

「我是不死的。」

燭渾身傷痕纍纍,踏上旅程。

他東渡大海。

南臨濕地。

北達荒原。

一年,兩年,十年,五十年。

百年。

一時間,厲詭復甦,魑魅四起。

山野林間,妖魔食人,世道炎涼。

有方野道人行俠仗義,亦有熱血刀客斬妖屠魔。

有下山異人除魔衛道,亦有能人異士,為非作歹。

兩百年。

一身污垢的少年腰間帶著一把生鏽的斷刀,如幽魂徘徊於世。

他走過山川河流,隱於人山人海。

向西,燭走過大漠。

大漠居民愚昧無知,將燭奉若神明。

大漠中沒有異人,民風淳樸。

「異人是不應存在的。」

燭察覺到這一點。

他不會老去。

他是不死的。

世間於他而言,就像一座囚籠,一座將他困住的囚籠。

漫長的光陰就似詛咒,一道漫長的詛咒。

他攀上了一座山,燭再無遺憾,想要在最美的大漠,了結這無趣的一生。

在山上。

他看見了一面鏡子。

一面漆黑如墨的鏡子。

在那鏡中,他第一次,真正的睜開了眼睛。

……

鄭修身旁,山川、叢林、雪山、市井、海洋、宮廷、風雨、落日,種種景色,如時光倒流般,在鄭修的周圍旋轉著,倒退著。

他周圍的景色,以每剎千萬張的速度閃爍著,畫面中有著千千萬萬讓他陌生的人,也有著他熟悉的面孔。鄭修目不暇接,漸漸的,鄭修認出了,在那些畫面中,有許多都是他在一次次輪迴中,不斷修正世界線所誕生的景象,裡面藏著悲劇、哀鳴,藏著喜悲、離合。

在旋轉破碎的世界中,鄭修知道,他成功了。他將「惡童」伴隨著人魂的一部分,割捨遺棄後,燭誕生了,他成為了從未存在,卻應該存在的「那個錯誤」,誕生於世,填補了他無意中刪去的那部分「空白」。

這世間從來都不曾存在著燭,那是因為他還沒創造出燭。

鄭修閉上眼睛,仔細地想著燭的一切,想著與燭交手時的點點滴滴。

燭對於「異人」的執著宛如魔障一般,每百年送走三位異人的「儀式」,與其說是燭為了達成某個目的,倒不如燭是在忠誠地執行著某一種「執念」。

鄭修手掌一翻,一本流光溢彩的書籍出現在鄭修掌心之間,那是【航行日誌】。

目光神光閃動,橘貓好奇地蹲在鄭修的頭頂上,看著鄭修熟練地翻閱著【航行日誌】。

【航行日誌】並非尋常書籍,鄭修也不知道【日誌】上有多少頁,有多少字。在翻動【日誌】的瞬間,蠕動的文字如活的一般,在【航行日誌】上快速地生成、刪改、修正,不斷地變換著。

「索引。」

鄭修如今已得世界密匙,許可權至高,相當於造物主般的存在。稍作思索,鄭修心中默念索引,檢索目標:燭。頃刻間,【航行日誌】隨心而動,快速地翻閱著,來到了與燭有關的一頁頁。

本來沒有燭的記錄,卻在「惡童」被推入時間軸後,【航行日誌】上逐漸出現了燭的名字。

起初是一條,而後兩條,從一千年前的某一天、某一夜、某一個戰場伊始,燭便悄無聲息地在名為世界的航行日誌上,留下越來越多的「記錄」。

燭所書寫的「記錄」,如同一個個「補丁」,正快速「修正」著鄭修曾經花了一千年,也無法修正的底層邏輯錯誤。

任由四周光影變幻,鄭修的神情越來越平靜,他一點點地在閱讀著與燭有關的點點滴滴,燭的一生,燭的迷茫,燭的喜悲。

他在「閱讀」燭的一生,在世界重啟時,鄭修一點點地閱讀著,燭那長達一千年,漫長且痛苦的一生。

他記住了駱兵王,記住了駱燈兒,記住了落日谷中淳樸的漠民。

不知過了多久。

彷彿是一剎,又似一年。

隨著鄭修與燭越來越接近,他身上凌亂的氣息愈發沉澱。

起初橘貓也在以一種看八卦般的心態,與鄭修一同閱讀【航行日誌】,可隨著鄭修身上氣息的變化,橘貓的注意力也從【航行日誌】本身,轉移到鄭修的身上。

沉澱,沉澱,沉澱。

本該割去了「神性」的鄭修,割去了「污染神性」的人類,此刻卻有另一種,讓橘貓捉摸不透的「性」,在其身上潤物細無聲般地沉澱著。

似人非人,似神非神。

橘貓最後驚訝地發現,割去了「污染神性」的鄭修,不但沒有變得像一個普通的人類,那種令他無比懷念的感覺,反倒讓橘貓忍不住將毛茸茸的貓臉貼在鄭修寬厚的背上,貪婪地嗅著,聞著,時不時伸出舌頭舔了舔。

「神性,無比純粹的神性。」

「平靜、從容、堅定。」

橘貓流出了口水。

呼!

四周猛然颳起了風,風中帶雪。

原來倒流的光陰已然在橘貓的走神中無聲定格。

荒原,大雪紛飛。

凌亂的風雪忽然一頓。

一粒粒冰晶凝於夜空。

鄭修平靜合上【航行日誌】,流光溢彩地書籍化作星光點點,隨著鄭修的揮手而消散於虛空。

在鄭修面前,一位挺拔卻面容腐朽的父親身影,伸出拳頭,傲然挺立。

一如,許多年前,他與鄭修碰拳那刻。

「我回來了。」

鄭修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