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前人與後者(4800字)

正文卷

這是一幅未完成的畫。

紙張泛黃,墨色褪去。可這幅畫彷彿穿越了時空,跨越了兩百年的時空,將活在兩百年前的公孫陌,與兩百年後的鄭修聯繫在一起。

鄭修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從公孫道手中接過那副畫。

他指腹輕輕地從紙張上划過。

感受著紙張的紋理,與上面斑駁老去的歲月。

剎那間,鄭修腦中充滿了問號。

他心裡像是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吶喊著:不可能。

鄭修很肯定,公孫陌與他不是同一個人。他絕不是公孫陌,更不是什麼狗血的前世今生,公孫陌就是公孫陌,他就是他。

可公孫陌在百年歸西時留下的這幅「未完畫」,畫上沒有來得及落下眼耳口鼻的束髮女子,分明是畫給他看的。

上面的空白,留給他填補。

「我忘了一個人。」

有時候一個人留在記憶里,令人感懷最深的,恰恰不是那個人的容貌。有時候深深印在心底,記在腦海中的,也許只是一縷熟悉的香水味,一道熟悉的背影,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語,一件被忘在角落的物件,一件看似不起眼卻令人會心一笑的小事。

鄭修不記得了,不記得那個人是誰。可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父母雙全,總有那麼不經意的一瞬間,一點觸動,令鄭修無論如何都會停下手頭上的所有事,去絞盡腦汁,思索著那一閃而過的靈光,苦心冥想自己究竟忘了什麼。

即便到最後也想不起來,那悵然若失的心情,會一點點地加深,一滴滴地累積,直到沖開那堅實的禁錮,令鄭修來到這裡,來到日蟬谷,來到了龍門客棧,捧著這幅未完成的畫。

「是詭物!」

手捧著公孫陌百年前的畫作,沉默許久的鄭修,猛然驚醒。

因為詭物,因為門徑,因為……異人。

異人,就是這片天底下,最大的「異數」!

即便這個念頭如何地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令鄭修覺得不可思議。但排除一切不可能後,所剩下的答案,他只能是答案。

「迂迴百轉,抵達盡處……」

公孫陌,走到了門徑的盡頭。

他推開了最後一扇門。

他在門後,看見了今天,看見了鄭修的記憶。

詭物就像是一種無法用常理去解釋的「中介」,將同樣擁有著【畫師】詭物的二人跨越時空聯繫在一起。公孫陌定是在門徑中最後一扇門扉中看見了什麼,才讓他在百年前留下了這幅未完成的畫,留給同樣走著【畫師】門徑的鄭修。

沉默的鄭修,眼睛越來越亮。

公孫道微微一笑,喝了一盅小酒,關上客棧的門,在門上掛了牌子——今日歇業。

他走進屋內,從床底下搬出了一個布滿灰塵的盒子。打開盒子,盒子內的物件看著老舊,卻保存得極好。是一套頗有韻味的文房四寶。

「這是當年公孫陌在日蟬谷時,留給咱們家的最後一件遺物。老弟啊,別用這種眼神看著咱,咱可不是送你,這套遺物老值錢了,頂多借你用一用。」

公孫道當即拉了一張方桌,擺好凳子,他將文房四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順勢取了一根烏黑髮亮蓋著印章的墨條,沾了清水,手法生疏地替鄭修研磨墨水。

一邊研墨,公孫道神情越發興奮,嘀嘀咕咕:

「萬萬沒想到呀,這幅畫在咱們家傳了五代,今天到了咱這一代,終於有幸看著它完成了!」

鄭修將那副未完成的畫鋪在桌上。

他手裡抓著公孫陌當年留下的畫筆。

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不多時,外面傳來驚呼聲。

慶十三與月玲瓏聞聲跑出客棧外,二人皆是面色劇變。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竟布滿了七色的霞光。

七色的霞光如一層層紗帳,擺動間,露出了一道道紅黑相間的裂隙。

裂隙中,隱隱有墨色的光影溢出,一會幻化出青山綠水,一會又有奇珍異獸踏空而行。

種種幻象從裂隙中溢出,尚未凝成實體,眨眼又化作霞光消散。

七色的霞光就這樣循環著,變幻著。

如此瑰麗的奇景,引起了來往行商、當地百姓駐足,嘖嘖稱奇。

慶十三目光直直地凝望著霞光中的裂隙,他伸長了脖子,腦袋一點點地向天空伸,眼神迷離,全是渴望。

「紅藕啊。」

慶十三喃喃自語,看著看著,他笑了,回頭看著淚流滿面的月玲瓏,心道造孽,忍不住問:「夫人,你咋哭了?」

月玲瓏輕輕搖頭,心情複雜,久了,她擦去眼淚,心頭一顆大石怦然落地,她以笑回應,儘是釋然:「怪不得這些年,我總會夢見他。」

「我即便從未見過他,也夢見他,我記得他的臉,記得他的聲音,記得他對妾身的辱罵,記得他的冷眼旁觀。」

「可不知怎的,越是做這些奇怪的夢,我越忘不了他,總是好奇,那個總會出現在妾身夢裡的人,是誰。」

「直到我爹告訴我,他小時候替妾身接了一門親事,是鄭浩然之子,他叫鄭修。」

「世上奇事無數,這一個個夢,無法用常理揣測。」

「妾身本以為,這是一種前世今生,這是命,是緣。」

月玲瓏笑容燦爛,可心中悲苦,如咽下的葯,苦口自知,全在心中,她閉上眼睛:「原來從一開始,應該陪他一生,伴他一世,聽他喜悲,與他白頭的那個人,」

「不是我。」

……

客棧中。

因祖祖輩輩的夙願得以完成而喜氣洋洋的公孫道,瞅著不遠處一動不動的客人背影,正想上前拍一拍,提醒一二,該下筆了。

不料他還沒走上前,便兩腳發軟,倒在一旁。不久後發出了平緩的呼嚕聲。

鄭修陷入了極度專註的狀態,他看著泛黃畫卷上那道倩影,看著那張空白的「臉」,他甚至不知同處一室的公孫道已然昏睡過去。

鄭修正想咬破手指,滴下鮮血,只是當手指放到嘴邊時,鄭修動作停頓。

「不該是這樣的。」

「能夠作為『媒介』的,不僅僅只有『鮮血』。」

他手中的筆並非詭物,也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只是一件兩百年前公孫陌用過的古董,普通值錢的古董,僅此而已。

他也沒有沾血,可此刻的鄭修,分明覺得,他的手,手中的筆,筆下的紙,其中有什麼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聯繫」起來了。

「不僅是血,」

「應該有一種更純粹的『媒介』。」

鄭修手指離開嘴邊,沒有咬下去。

他進入了一種內心空靈的狀態,腦子放空,「答案」近在眼前,他沒有像以往那般,絞盡腦汁地去想「她是誰」、「我忘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鄭修任由大腦放空,連「思考」這種事情,也交給了「直覺」去辦。

換一種說法,鄭修此刻的狀態,叫「頓悟」。

或是……「沉浸」。

噗通。

一個念頭憑空從鄭修的腦中浮現。

——「理」。

「世界的運行,人與人的因果,過去與未來,存在著某種『聯繫』,一種……『理』。」

道理、天理、公理。

噗通。

鄭修耳邊傳來落水聲。

他仍坐在那處,可他背後一倒,沉入「水」中。

墨染山巒,丹青水彩,在鄭修腳下鋪成了一條路。

鄭修昔日在【畫師】門徑中走到這裡,推開第三扇門扉時,前方沒有了路,只有看不見底部的深淵。

而此刻,當鄭修再次踏上了【畫師】門徑,抵達「深淵」前,一塊塊籠罩在墨染光暈中的石頭,從深淵底下飄起,鋪在深淵上方,成了一條路。

「路一直都在,只是我沒意識到。」

「異人門徑最後兩道門檻,說難很難,說不難,也不難。」

「厚積薄發,水到渠成。」

鄭修神情平靜,踩著浮空石路,走到對面。

第二扇門扉半開,門縫中隱約有光影滲出。

鄭修輕鬆推開了第二扇門扉。

「心念成畫。」

「畫心成真。」

日蟬鎮中。

天空中的異象無聲無息地收攏。

炎熱的谷中,驟然颳起了一陣陣宜人清風。清風拂過,竟令日蟬谷中尚未成熟的花骨朵兒,一點點地綻放,開出了一片片嬌艷的花叢。

陌山瀑布旁,彩虹扭曲成各種奇怪的形狀。一會成一個「大」字,一會是一個「人」字,一會是一個「木」字,一會又成了「天」字。

全鎮傻眼。

剛才還因各種異象而大呼小叫的過客們,看見陌山那離譜的奇景,徹底沒了聲音,瞠目結舌,愣在原地,不約而同地用力捏著自己的臉。

而門徑中。

鄭修推開第二扇門扉。

兩旁光影向鄭修擠來。

鄭修微笑著,隨手一撥,扭曲頃刻間被掰直,成了一條康庄大道。

鄭修走在筆直的門徑上,門徑盡頭,只剩最後的一扇門。

每走一步,鄭修的眼睛越亮,他腦中那空白的臉龐越來越清晰。

每一次微笑,每一次生氣,每一寸肌膚,每一次眨眼。一段段如拼圖碎片般零碎的片段,重新在鄭修的記憶中編織,一點點地填補鄭修記憶中的空白,重新組成那一幅畫。

「鳳北。」

鄭修站在了最後一扇門扉前,笑著笑著,眼角沁出了淚水。

「我怎會忘了鳳北。」

「她被抹去了!」

鄭修終於想起了那日在古戰場的最後,所發生的一切。

古戰場中,鬼蜮生成,鄭浩然即將被常闇帶走時,鳳北一手撕開暗帳殺入常闇。

她朝鄭修回眸一笑,一言不發,轉身一拳轟向鄭浩然。

她的手天生不祥,碰誰滅誰,那是「劊子手」的手,是一雙殺人的手。可偏偏在那時,她那雙任誰都聞之色變的手掌,握成拳時,成了一雙「救人」的手。

鄭浩然沒有被鳳北的手滅成灰灰,鄭浩然在驚愕中,被鳳北一拳轟出鏡面,飛出了交界地。

下一刻,鳳北周圍出現了奇怪的光影,一道道像是藏著文字的黑色流光自上而下沖刷著,一隻只黑色的手掌從那鏡面中如蝗蟲般湧出。

每一隻手掌上都染著不祥的模糊光彩,上面有著斷斷續續、如畫面破碎般的光暈。

手掌落在鳳北身上,她的身體一點點地被「分解」成碎片。

……

「她被帶走了!」

「她被帶走了!」

……

復甦的記憶中,伴隨著當時鄭修撕心裂肺的喊聲。

鄭修細品著當時的記憶。

最讓他覺得痛苦的,並非鳳北的「消失」,而是他眼睜睜地看著鳳北被帶走,隨著這種現象,所有關於「鳳北」的一切記憶都被抹去、篡改、扭曲、修正,變得支離破碎,重新拼接,成了鄭修如今所看見的世界。

與其說這是單純的「失憶」或「遺忘」,不如說這一種「現象」,因為鳳北被「帶走」,某種力量為了維持某種平衡,將一切因果關係重新粗暴地連接了。所以鄭修才會處處感覺到違和,因為那些本就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鄭修想通了一切,站在最後一扇門前。

最後一扇門扉並非緊閉的,而是與前一道門那樣,輕輕打開了一道縫隙。

鄭修推門而入,在門後,是一片純潔無垢的湖面。

腳下盪起漣漪,鄭修走在湖面上。

隨著漣漪盪向遠處,逐漸平緩,在不遠處,鄭修看見了一道陌生而模糊的背影。

隨著鄭修走近,那背影恍然驚覺,轉過身,露出一張白皙斯文的面容。

「他」驚訝地看著同樣走在湖面上的鄭修,二人同時向對方靠近。

「鄭修。」

「公孫陌。」

二人隔著幾丈的距離,同時向對方伸出了手。沒來得及觸碰在一塊,二人中間卻像是隔了一堵厚厚的牆壁,漣漪盪到這處,憑空中止。二人同時低頭一看,他們腳下有大約一人寬的湖面,光滑如鏡,靜謐得可怕。

鄭修與公孫陌看著對方那張陌生的臉,沉默片刻,他們二人同時點頭。

正如鄭修明白了對方的身份,公孫陌也知道了鄭修的身份。

公孫陌是「前人」。

鄭修是「後來者」。

公孫陌一拍巴掌,面露苦笑:「原來如此。」

同時,鄭修平靜點頭:「原來如此。」

所謂的詭物,就像是一個硬碟,儲存著走到盡頭的每一位異人的「數據」,或者說…感悟。

亦像是一把「鑰匙」,一根「紐帶」,連接著每一位「繼任者」。

門徑的盡頭,

是「傳承」。

百年前,公孫陌在「盡頭」看見了鄭修,於是他畫下了這幅未完成的畫,將詭物藏在畫中。

今天,鄭修來到【畫師】門徑的盡頭,看見了公孫陌。

噌。

鄭修猛然睜開了眼。

恍神間,那副不完整的畫,已然完整。

空白的臉上畫上了鳳北酷酷的帥臉,冷漠的臉,柔情的眼。

下一秒,那副畫表面扭曲,出現了一個漩渦,一隻半透明的枯掌伸出。

啪!

那近似枯骨的手掌猛地抓住了鄭修的手,一點點地擠開鄭修的皮肉,進入鄭修的體內。

那隻枯掌全部擠入鄭修體內後,畫中「鳳北」徹底褪色,一絲絲肉眼看不見的流光纏上了鄭修的小指,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

嗖嗖嗖。

泛黃的紙失去了所有的承托,如風化了般,化作齏粉,撒了一桌。

鄭修豎起尾指,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圈痕迹,看起來就像是一圈年輪。

凝目望去,從小指的「年輪」上,延伸出一絲淡淡的絲線,向一個方向延伸,沒入虛空消失不見。

鄭修興奮起來,他知道,這是他與鳳北之間相連的「理」,是尋找鳳北唯一的線索。

雖然鳳北在【古戰場】中,在鄭修面前如被殺死般被黑色的手掌分解了,但鄭修卻固執地認為鳳北還活著。他最後撕心裂肺地吶喊「她被帶走了」,而不是「她死了」。鳳北的離去方式看起來有點驚悚,實際上應該是以這種方式去了別的地方。

其中還藏著不少鄭修無法理解的謎團,但有了纏繞在小指上的「理」,鄭修相信只要循著這一絲軌跡,就能找到鳳北。

「我勸你,還是別輕舉妄動。」

忽然。

橘貓步態優雅,不知何時無聲地邁入客棧中,口中發出了一種鄭修從未聽過的慵懶腔調。

鄭修渾身汗毛炸起,震驚回頭。此刻橘貓口中發出的並非「喵喵喵」,而是真正他所能聽懂的「人話」。

我的貓會說人話了?

鄭修心情大起大落,瞳孔劇震,看著窗台上,如若無事般低頭伸舌舔弄著爪間毛髮的橘貓。

「你……」

鄭修喉嚨間發出咕咚一聲。

那頭看似孱弱的小橘貓,它的影子在鄭修眼中無限地放大了。

它蹲在窗台上,給鄭修帶來的壓力,卻像一座大山,一尊……龐然大物。

他有這種感覺。

「你……是誰?」

鄭修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