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追尋

正文卷

鄭修與慶十三走出鄭宅時,月玲瓏追了出來。

「夫君。」

她追著鄭修的背影,不知為何,鄭修與他爹打了一架之後,月玲瓏覺得自己的夫君像是變了一個人,背影變得陌生而遙遠。

「你……」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問:「想去哪裡?」

鄭修回頭看著月玲瓏,他的枕邊人,一時間,他不知說些什麼。月玲瓏手中捧著一件厚厚的大氅,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貼心地為鄭修披上。

「妾身可以……」

她低著頭,弱弱地問。

「巧了,我想去一趟北蠻,月之氏族。」

鄭修笑了笑,摸了摸月玲瓏的臉。鄭浩然的拳頭打醒了他,讓鄭修察覺到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怪不得他這段平靜的日子裡,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塊。

鄭修決定找出缺少的這一塊是什麼。

他目前仍沒有清晰的頭緒,但鄭修隱約覺得,從「燭」這邊查起,似乎是一個不錯的決定。

「現在?」

月玲瓏一愣,此去北蠻,路途遙遠,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抵達,她萬萬沒想到鄭修輕裝上路,說走就走。

沒等鄭修回答,月玲瓏彷彿瞬間想通了,用力點頭,上前牽住了鄭修的手:「妾身陪你,天涯海角,無論何處。」

鄭修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最後還是任由月玲瓏抓住了。

慶十三默默地抽著旱煙,直到鄭氏夫婦二人站在一塊,慶十三眯著眼睛笑道:「可以出發了?」

第一站,巴格那莫山。

月玲瓏曾說過她小時候的事。

她小時候沒生那場改變人生軌跡的怪病。

狼王沒有攀上巴格那莫山求助大天巫,更沒帶回靈藥。

月玲瓏沒有因此而成為【縫屍匠】。

決定目的地後。

慶十三張口吐出一片濃郁的煙霧。

這是他成為「擺渡人」後,第一次在鄭修面前展現他「擺渡人」的門徑奇術。

繚繞的煙霧沒有任何難聞的氣味,鄭修略有幾分驚訝,看著纏繞在身旁的煙霧,煙霧中竟蘊藏著淡淡的寒意,青中帶黃,沉於三人一貓腳下,宛若來自黃泉,令人遍體生寒。

煙霧遊動,在三人面前重塑形狀,眨眼成了一扇門扉。

「你……很熟練啊。」

鄭修這才注意到,慶十三的手背上添了新傷。

「嗯,少爺眼尖,」慶十三學著其他人喊「少爺」,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泛黃的牙齒:「那天閑著無事,出去了一趟。」

「去哪了?」

「一條險河,一葉孤舟,一個擺渡人。」慶十三背對鄭修,煙桿撥開煙霧,那動作就像是打開了面前那扇「門」,他語氣稍頓,最終仍是沒有隱瞞:「他叫白秋月。」

鄭修聞言,瞳孔一縮,但他沒說什麼,點點頭,跟著慶十三身後,走入煙霧門扉中。

「少爺不怪?」

慶十三本以為鄭修會訓斥自己自作主張,不料坦白過後換來的是一陣沉默,讓慶十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摸著後腦勺多嘴問了一句。

「怪什麼?」鄭修搖搖頭:「什麼感覺?」

慶十三摸著胸口,閉目思索片刻:「古怪。我與他一見面,他似乎知道我要來,我也莫名起了殺心。慶某那刻只有一種心思,我們倆,只能活下一個。」

「完活後,那玩意自己飛過來了。」

「慶某變完整了。」

月玲瓏乖巧地跟在鄭修身後,聽著二人古怪的對話。她聽不懂,但她略受震撼,她隱約察覺到鄭修與慶十三所說的事,獵奇怪異,定不尋常。

踏入門扉後,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月玲瓏頃刻間更沒了探究的心思。扭曲的霧靄深沉似海,由四面八方向兩旁擠壓。在幾人眼前,光憑眼睛分不清上下左右,他們三人出現時,斜斜地漂浮在光怪陸離的虛空中。

慶十三招招手,煙霧凝實,在三人一貓腳下化成了一葉灰色的小船。

咻!

三人落在船上,小船如失重似地,向下方快速墜落。

過了一會,小船發出一陣劇烈的顛簸,落在漆黑粘稠的河流上,穩穩地向前行駛。

「夫人,你可當心別將手什麼的,伸出船外啊。」

慶十三好心提醒。

月玲瓏不明覺厲,認真地點點頭。

一層朦朧的灰光如罩子般將船身裹著,罩子外顏色更為深沉,即便是不懂其中玄妙的月玲瓏,也察覺到正是這層罩子,將外面的什麼東西隔絕了,她正被慶十三保護著。

兩旁的灰色扭曲向中央擠壓,卻無法影響小船一點半點,慶十三站在船頭,那本是鄭修從市集上淘來的普通煙桿,如今到了慶十三手中,詭異地拉伸邊長,成了擺渡人的「棹桿」,隨著慶十三輕鬆自若地在船頭撐著,小船速度極快,破開粘稠的黑河,沿著蜿蜒的黑河向前方移動。

月玲瓏坐在船尾,搖搖晃晃,有點頭暈。

鄭修注意到月玲瓏似乎有點暈船,他攙著月玲瓏,月玲瓏扶額順勢倒入鄭修懷中,閉著眼睛沒說話,渾身透著小女人的柔弱與無助。看著那張臉,注視片許,鄭修抬頭,朝慶十三道:「巴格那莫山……山頂。」

「好嘞!」說完,慶十三便蹲在船頭,一動不動。

「?」

「咳咳,慶某在看地圖。」慶十三乾咳兩聲,有點尷尬,他快速將地圖藏回懷中,尬笑道:「路不熟,嘿嘿,門徑也不熟。」

懷裡的橘貓仍是一副被嚇傻的蠢樣,兩手扒拉著鄭修的衣襟,它但凡再重一點,指不定一甩一盪間,就能把鄭修的長衫給扒下。

……

巴格那莫山的山頂仍是積了一頂厚厚的雪蓋。

高入雲端的山峰上,無人之地,憑空出現了一道扭曲,三人一貓從容地從扭曲中走出。

「嘔——」

橘貓暈船,一出門就趴在地上乾嘔,近似孕吐。

山頂的風景一眼便能看盡。

鄭修記得,曾經燭隱居的地方,逼格拉滿,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居室。削平四面山壁,將暴露出一個完全由「黯鐵」所鑄造的「大盒子」,可隔絕穢氣奇術,堅不可摧。

如今,這裡只剩一間破舊的茅廬,茅廬幾乎被積雪壓塌,緊閉的門前堆滿了積雪,不知有多久無人問津。

「這裡就是大天巫隱居之地?」

不等鄭修問起,月玲瓏的臉上所流露的納悶神情,讓鄭修明白月玲瓏根本沒來過這裡,也沒見過大天巫,更不知道「原本」的這處是什麼景色。

「裡面……」慶十三兩顆眼珠子黑漆漆的,裡面像藏了一潭黑色的湖水般,盪出了一圈圈奇異的漣漪。他盯著那扇門盯了一會,納悶道:「沒有活人。」

慶十三話音落下,鄭修已經走向雪山之巔的茅廬,推門而入。

推門瞬間,裡面傳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門內有一個火爐,火爐上有一個炕,屋內掛著許多早已風乾腐壞的肉乾。炕上躺著一具衣衫襤褸的屍體,屍體幾成白骨,怪不得腐臭味如此地淡,儼然死去多時。

「死了。」

「死了!」

「喵……嘔!」

慶十三、月玲瓏、橘貓,對炕上枯屍流露出不同的反應。

鄭修閉著眼睛思索片刻,沉聲道:「天陰山,鏡塘鎮!」

半日後,天蒙蒙亮。

慶十三開船,在外灘中穿行,從極北之地,跨越大乾,來到西南天陰山腳下,一座名為「鏡塘」鎮的地方。

「少爺,你來過這裡?」

天陰山下,地勢層層拔高,如階梯般在山壁上分布。一棟棟依附於山壁的房子,層層疊疊,向上堆砌。鏡塘鎮這麼一個小鎮子,地勢由低到高起伏極大,獨特的地貌令慶十三嘖嘖稱奇。

「我曾與和尚背著一副畫,在一群人的追殺下逃到了此處。」鄭修眼中流露出一絲絲懷緬,笑答:「那時恰逢此處鬧『百年蟲』,正在舉行『凈污禮』,和尚心善,摻了一腳……死了不少人。」

「百年蟲?凈污禮?」

月玲瓏在一旁好奇地問。

鄭修笑著將「燒孕婦」一事言簡意賅地說出。

果不其然,月玲瓏臉上流露出厭惡的表情。

鄭修又道:「可因為和尚救了火刑架上的孕婦,讓更多孕婦死去了。」

忽然,一股違和感湧上鄭修心頭。那副畫,我為何要為了那副畫?片刻後一個想法自若地將這違和感衝散:為的是藏在畫中的「畫師」詭物,是了,裡面藏了畫師詭物。

鄭修握緊拳頭。

月玲瓏面露驚愕,牽著丈夫的衣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鄭修、慶十三、月玲瓏三人的服飾與本地人風格相差甚大。鏡塘鎮當地人投來警惕的目光。鄭修面色自若,四處張望著,熟門熟路地走到凈巫的家。

門前,一赤腳小童持帚掃著門前落葉。鄭修認出了他,是「小釗」。

「小釗,你爺爺在家么?」

鄭修上前搭訕,小童抬頭,面露疑惑:「你是?」他疑惑是因為這三人顯然是外地人,且他頭一回見他們,為首那人卻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可鄭修一副與爺爺熟悉的姿態,讓小釗不由自主地放鬆了警惕,他朝屋內努嘴:「爺爺在裡頭。」

走入屋內,院子里坐著一位面貌普通的老人。三人入內剎那,病怏怏的老人頃刻間彈坐而起,驚慌地呼喚小釗:「小釗!釗啊!這仨誰啊!」

小釗這才知道,上當了。

狡猾的外鄉人!

「如何?」

慶十三知道鄭修正在尋找「什麼」,他湊近幾分,在鄭修身旁壓低聲音問。他隨意地吞吐煙霧,那放鬆的姿態將未經世面的小釗嚇哭了。

「老人家,有所叨擾,請勿見怪。放心,我借本書看看就走。」

鄭修看著陌生的老人,那懼怕的神情不似作假。他朝老人拱拱手,進入屋內。

屋內一角,一摞摞不知年份的古籍隨意堆疊,鄭修上前翻找。

過了一會,鄭修失望地發現,沒有他想要的那本書。

於是他又跑到院外,看著抱在一塊不知所措的爺孫倆,心感抱歉,但仍是主動詢問:「有請老翁,小子想找一本名為《常闇密錄》的書。」

「常什麼密?」

老翁聞言,皺紋一顫,手掌兜在耳旁,大聲問。

「常闇密錄。」

「密什麼常?」

「常闇密錄。」

「暗什麼錄?」

慶十三捏緊煙桿。

鄭修望向小釗:「你們如何得知『百年蟲』的治法?」

小釗聞言更愣:「什麼百年蟲?」

「棉蛻。」

「原來你問的是『棉蛻』啊!」小釗一拍額頭,恍然大悟,小跑入屋,過了一會他拿著一本書交到鄭修手裡:「你說的是這個吧!」小釗如今巴不得三個「狡猾的外鄉人」趕緊走,行為舉止非常配合,他伸手在布滿灰塵的封皮上拍了拍,努力讓鄭修看清楚些:「這本書不叫你說的名字,叫《張公誌異》,裡面寫了『棉蛻』的治法。」

話音落下,小釗渾身一抖:「你這狡猾的外鄉人是如何知道『棉蛻』的?可它也不叫『百年蟲』啊!怪難聽的。」

狡猾的外鄉人?

慶十三與月玲瓏面面相覷。

鄭修此刻無瑕顧及旁枝末節,他皺著眉打開了那本名為《張公誌異》的古籍。

【做百般人,曉天下事】扉頁寫了一句奇怪的話。

鄭修眉頭一挑,心中一動,沒說話,快速翻閱。

書里記載了一位自稱「張公」的人,遊歷天下的所見所聞,大多是一些離奇的鄉野傳說,或一些常人無法抵達的奇觀怪景。裡面有一篇,記載了一種名為「棉蛻」的蟲。與鄭修記憶中的「棉蛻」大致相仿。書里說,有一些地方受棉蛻之苦,若無法找到棉蛻的源頭,只能退求其次,燒死患病的孕婦,這樣方可避免更多人「染病」。唯一與鄭修記憶不符的是,書中所說的「棉蛻」,沒有了「百年鬧一次」的規律!

「沒有!」

「沒有!」

「沒有!」

鄭修一頁頁地翻閱著,越翻越快,口中喃喃自語。

月玲瓏察覺到夫君心思躁動,於心不忍,伸出手指溫柔地按平夫君眉頭的「川」字擰結。

「夫君,你到底在找些什麼。」

「一篇叫做『逐日者說』的文章!這本書里沒有!不是這本書,或者……」鄭修翻到了最後一頁,終於看見了作者的署名——「張大耳」。

「張大耳,張大耳,張大耳。」《張公誌異》從鄭修手中落下,鄭修臉上驚愕再也無法掩藏:「兩百年前,江湖百曉生,張大耳!」

「是他,遊歷天下,寫了這本書!」

「他沒死!」

「是了!他沒死,他活下來了!」

「這倒是符合他的性子!」

鄭修躁動的心,隨著張大耳那張笑嘻嘻肥嘟嘟的臉龐浮現在記憶中,隨之平靜下來。

鄭修從地上撿起那本《張公誌異》,拍乾淨塵土,鄭重走入屋內,放回原位。沉默片刻後,鄭修自嘲一笑:「我怎麼忽然變得和某些人一樣,在追逐著『第一位異人』的軌跡,沿著他走過的路,一點點地找著,能證明他存在過的痕迹。」

「所有事實表明,這世界根本沒有燭所留下的東西……」

忽然。

鄭修衝出房間,朝慶十三大喊:「大漠之西!日蟬谷!快去哪裡!」

如果燭沒有存在過,他從來都不曾出現過,那麼畫中世界的經歷,還是真的么?

慶十三與月玲瓏看著鄭修那魔怔的樣子,也不好說什麼。

讓慶十三盪起棹桿,小船兒推開波浪,過了一會,當扭曲形成門扉,慶十三推開門時,烈日當空,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伴隨而來的還有喧囂的市集,鼎沸人生。

他們來到了日蟬谷:

一處熱鬧的世外桃源。

好不容易爬了起來……

你們可知道我有多苦……

兩條腿都在打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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