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名為世界的囚籠(5000字)

正文卷

第311章 名為世界的囚籠(5000字)

門徑,是一條路。

一條每個人都有機會窺見,有機會走進去的「路」。

門徑一途,沒有公平可言。

有的人苦其一生不得其門而入,有的人,天賦異稟,一出生便站在門徑當中。

這是異人。

但同時,在某種意義上而言,門徑對每個人而言,卻又是公平的。

為自己的門徑奇術添上苛刻的限制,可讓普通人,在特殊條件下,在短時間內,甚至在一剎間,可與異人比肩,綻放剎那芳華。

譬如此刻的狼王。

他並非天生異人。

他不過是後天機緣巧合窺見了門徑,有幸推開門扉,在門扉中窺見了奧妙的普通人。

狼王的頭髮暴漲數丈,如妖魔的觸鬚般,在黑夜中舞動著。

轟隆,轟隆,轟隆。

狼王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拳頭,耳邊傳來崩塌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腳下所踩的地面,向下塌陷,他沉得更深,更深,門徑異象如碎裂的拼圖般崩碎,一點點地消失,本觸手可及的門扉,永遠地關上,距離他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難以企及。

「限制」。

這是狼王最後的限制。

將他的「潛能」,將他的「可能性」,將他的「未來」,將他的「餘生」,將他的「壽命」,將他的「意志」,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以「極致的限制」,擠壓在此刻,擠壓在這一瞬間,讓他擁有完完全全超越鄭浩然的實力。

剎那間。

狼王身後空間扭曲,竟憑空打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裂隙。

濃郁的黑色氣流從裂隙中湧出,貪婪地纏繞在狼王的身上。

狼王的身體越長越高,衣服碎裂,肌肉虯結,眨眼成了身高近一丈三的鐵塔巨漢。

咻!

扭曲的血月陡然落下一道紅燦燦的月芒,一道光柱將狼王籠罩在內。

紅與黑兩種光澤披在狼王體表,他的口中長出獠牙,兩手長出利爪,身上長出黝黑的毛髮,看起來,就像是一頭窮凶極惡的……狼!

「鄭……浩……然!」

呼!

狼王一呼一吸間,那可怕的氣流竟掀起戰場上的血肉,以他為中心旋轉著,有如颶風般呼嘯。

他本可不必如此。

鄭浩然的軍隊早已全軍覆沒,依賴「士兵」而發揮威力的「將軍」門徑,沒了士兵,如斷了手足,鄭浩然早已是強弩之末。

狼王本可指揮全軍,人海戰術,即便會再死千百人,最終也能將鄭浩然淹沒,讓鄭浩然含恨死在他鄉的荒土上。

但他沒有。

就像鄭浩然能從拳頭讀懂男人的心思。

狼王並非常人,名為「拳頭」的語言,狼王似乎也能讀懂。鄭浩然的心思,也以某種正常人無法理解的方式,讓狼王讀懂了這個男人。

他多麼渴望鄭浩然並非生於大乾長於大乾,他多麼希望鄭浩然體內流著北蠻氏族的血,能與鄭浩然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策馬奔騰,把酒邀月,對月高歌,瀟洒肆意。

狼王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

即便狼王與鄭浩然之間,沒有太多的交流,也沒有過多的言語。可一個月來在峽谷兩頭的交鋒,讓狼王對鄭浩然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欣賞與渴望。

鄭浩然是北蠻的生死大敵,可鄭浩然的勇猛與氣度,卻又讓狼王感覺到惺惺相惜,希望這種隔空對峙的時光能再久一些,久一些。

說到底,狼王與鄭浩然有可能是同一種人。

屬於「以拳識人」的類型。

他欣賞鄭浩然,他渴望鄭浩然。他巴不得鄭浩然能投降,加入北蠻一方。可一旦鄭浩然真的投降叛國,卻又不再是狼王所欣賞的那個鄭浩然。

於是。

狼王踏出了這一步,這不可回頭的一步,他決定用最為崇高的敬意,用鄭浩然所希望的方式,將鄭浩然殺死在這裡。

沒有保留,沒有退路,沒有猶豫。

這是荒原上,給予戰士至高的敬意!

月光投下,狼王化身狼體,身後盤踞的陰影在半空中,與鄭浩然身後的虎型陰影狠狠地撞在一起。

他們二人之間,漆黑的夜幕彷彿成了兩張紙,一張畫著狼,一張畫著虎,兩黑色的紙用力地揉在一起。瘋狂地向中間擠壓,扭曲、崩塌、撕裂、旋轉,種種奇異的變化在二人間空曠的天空上演著,變化著。

撲通!撲通!撲通!

北蠻一方,所有人震驚地望著變得無比陌生的「狼王」,他們沒有人知道狼王會突然間變成這般可怖的妖魔姿態。

畢竟是狼王啊!從驚愕中回過神,沒等他們欣喜若狂,或高呼狼王無敵,一個接一個北蠻士兵先後口吐白沫,倒在血泊中。

濃郁的血腥味在戰場上瀰漫著,這裡成了血與肉的屠宰場。血泊一點點地匯聚,先是匯聚成一條條溪流,溪流匯合,成了血河,血河翻湧,不知不覺間,所有人浸泡在粘稠如油的血海當中。

血海翻湧,一個個漩渦出現,從漩渦中心,暗紅的血宛若活了過來,化作一根根觸手,將昏厥的蠻族士兵拖入血泊中。

「哈哈哈哈——」

感受著狼王那突然暴漲的壓力,以及狼王身後那「狼型」的士氣,鄭浩然雖然不知道狼王犧牲了什麼,付出了什麼代價,但此刻鄭浩然卻放聲大笑。

「好!鄭某,奉陪到底!」

「說好了!」

「鄭某若贏了,換大乾二十年太平!」

在鄭浩然身後,死去多時的大乾鐵騎,一動不動的「屍體」們,以李衛國為首,他們舉起的拳頭,微微顫動起來。

所有人放大的瞳孔中,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漩渦,漸漸地漩渦向眼白擴散,直到他們的眼睛變成了純粹的墨黑。

嗤!

老李身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地崩解、脫落、融化。

所有屍體的變化,如老李如出一轍。

此刻,鄭浩然感覺身後像是有一隻只無形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背上,起初就像一陣風,隨著那感覺越發強烈,那一隻只無形的手,成了此刻鄭浩然最大的支撐。

鄭浩然長長舒了一口氣,眼前再次浮現出那一片蒼茫狼藉的大地,天空中巨大的齒輪開始轉動。

鄭浩然一步步走向狼王。

同時在門徑中,鄭浩然的意識,也在一步步走向下一扇門扉。

輕鬆地,推開了。

鄭浩然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微笑。

頃刻間鄭浩然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屍體們的血肉徹底融化,化作一道道可怕的血肉洪流,向鄭浩然匯聚。

鮮紅的血肉在大地上流淌著,在鄭浩然身上重組、濃縮,越發地晶瑩剔透,最後成了一件血色的甲胄。

鄭浩然渾身裹在血色的甲胄中,看不見眼耳口鼻,壓縮到極致的甲胄上彷彿有鮮血流動,隨著鄭浩然一步步走向狼王,他身後猛虎陰影越發凝實。

一隻虎,

一頭狼,

惺惺相惜,

卻用盡所有的手段拼殺。

身披血色甲胄的鄭浩然,與化身惡狼的狼王。

接下來沒有任何言語,在屍骸累累一片死寂的戰場上,各出一拳,狠狠地碰在了一起。

……

遠處。

「鬼蜮中的鬼蜮。」

鄭修目光凝重,望著峽谷之後,那如罩子般的禁地。

這一幕,讓鄭修想起了兩百年前的日蟬谷,想起了那裡發生的事。

歷史的齒輪孜孜不倦翻來覆去地轉動著,同樣的場景,又一次在鄭修面前上演。

他看著他的父親在戰場上無敵,在北蠻的土地上拼殺,將北蠻五萬大軍殺得潰不成軍。

他親眼看著父親的兄弟們全軍覆沒,看著父親天空中扭曲的血雲。

鄭修喃喃自語:

「最離譜的傳說反倒是真的。」

「戰場上的血肉化作甲胄披在鄭將軍的身上,讓他所向無敵。」

鄭修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到來導致了鄭浩然一心求死,還是說歷史本該如此。

他分不清。

可他此刻沒有選擇。

鬼蜮的暗帳已經生成,讓那處徹底成了一處禁地,沒有意外的話,鄭浩然將以「人柱」的身份被拖入常闇中。

鳳北眯著眼睛,神情複雜,望向峽谷深處。

「走!是時候了!」

暗帳的生成需要時間,常闇打開也需要過程。

鄭修右手骨骼咔咔作響,熟練地畫地為牢,再下一秒,一片墨色的羽翼伴隨著凄厲的鳥鳴聲從鄭修的肩胛骨破出。

橘貓拉了鄭修一下。

鄭修不耐煩地拍開橘貓的爪子,慘白的骨面將鄭修的面容覆蓋,他拍著翅膀,縱身飛向高空。

「我去去就回!」

飛起剎那,鄭修雙腕間鎖鏈現出真形。

「流放者!」

「投影!」

「牢不可破!」

「鄭惡!」

鄭修的身體縮小了一個尺寸。

「琉璃凈體!」

鄭修身上覆了一層瑩瑩白光,讓他的身姿在扭曲獵奇的空間里,讓鄭修此刻顯得聖賢如佛。

墨色的羽翼將天空扭曲的景緻一分為二,鄭修扇動片翼,那渾然圓潤的感覺讓鄭修察覺到幾分古怪——按理說「流放者」姿態是「囚者」的弱化版,他應無法將【囚者】門徑發揮到極致,可此刻他卻感覺與【囚者】別無二致,氣息的流轉順暢自若。

鄭修納悶著,卻沒有多想,來到暗帳前,鄭修雙眸一閉一睜,兩手伸出,輕鬆在暗帳上撕開了一道口子,進入暗帳之中。

轟!

一股如海嘯般的氣勢排山倒海地迎面而來,鄭修震驚地望著震動中央——兩道可怕的身影,一紅一黑,正以最為純粹的方式,用拳頭對碰在一起。

呼!

鄭修心念一動,片翼擋在身前,血肉碎骨激射而至,在鄭修的片翼上打出了一陣陣漣漪。

艱難地擋下餘波,鄭修一振片翼,狼王胸膛凹陷,口吐鮮血,不斷地向後倒飛。

啵~

鄭浩然一拳將狼王送走,突破暗帳,飛出鬼蜮之外,生死不知。

「哈哈哈!」

鄭浩然大笑著,朝遠去的狼王咆哮:「記住!二十年之期!」

「我,贏了!」

鄭浩然身下,濃稠到極致的血泊,陡然變成了一面漆黑的「鏡面」。

鏡面光滑如玉,卻不見倒影。

除鄭浩然外,鬼蜮中再無其他活人,所有人都死了。鄭浩然成為了這片小天地中,唯一活著的人,唯一的倖存者,唯一的贏家。

墨色的色澤忽然以鄭浩然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鄭修的視野變得多彩斑斕,成了水墨畫般的畫風。一簇簇嫣紅的花兒瘋狂地從鏡面中伸出。

鄭浩然腳下鏡面突然成了泥沼,鄭浩然雙足陷入,正一點點地下沉。紅色的花纏上了鄭浩然那血色甲胄,甲胄一觸既碎,露出甲胄下他那鮮血淋漓的身軀。

鄭浩然身體表面留下了數不清的口子,都是在外力下強行崩開的傷口,看起來無比地凄慘。可見接下狼王那一拳,鄭浩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般輕鬆。

鄭浩然一點點地向下沉。

鄭修從高空接近,琉璃凈體的抗性下,鄭修沒有半點不適,這讓鄭修對「營救」爹的計畫多了幾分把握。

伸手入懷,早已準備好的紙張洋洋洒洒地丟向半空,鄭修一掌拍向胸口,鮮血噴出,血珠子噴向半空。每一副惟妙惟肖的畫作上,臉上留空的肖像上,鄭修吐出的血不偏不倚地落在眼睛的位置。

「點睛!」

鄭修吐血,替「所有人」點上了血色的眼睛,頃刻間,畫作上的每個人「活」了過來,化作人型落地,在血泊中成了另一支無敵的「鄭家軍」!

鄭修這一切在轉瞬間完成,可見他的畫技已臻化境。

一支軍隊詭異地出現在鬼蜮中,鄭修一揮手,「鄭家軍」向鬼蜮外發起衝鋒,他只需撕開一道口子,殺出鬼蜮外,殺入北蠻軍中,然後再讓「鄭家軍」戰死,鄭修便可製造出「鄭浩然死亡」的歷史!

沒有人會察覺到真相!

活著的人只記得,鄭浩然以一人之力,擋下北蠻五萬大軍,他仍會留下傳說,他仍會拼殺出功名,他仍會成為大乾第一名將,他仍會在這裡「死」去,歷史,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爹!」

鄭修臉上骨甲碎裂,他朝鄭浩然高呼一聲,俯衝而下,用盡全身的力氣,朝鄭浩然伸出手。

「啥玩意?」

早已接受死亡,彷彿理解了一切的鄭浩然,突然聽見頭頂上傳來兒子的呼喊聲,渾身一震。一抬頭,他便看見了兒子化身妖魔的姿態,背生片翼,臉上卻綻放著如赤子般純粹的笑容。

「你來幹什麼!快走!」

鄭浩然怒罵。

「相信我,我能帶你出去!」

無數花叢向鄭修襲來,鄭修口中發出怒吼,手掌一翻,一柄小巧的飛刀出現。十二連!咻!飛刀上纏繞著漆黑的閃電,在花叢中穿梭,將來自常闇的美麗花朵剁成粉粉。

鄭浩然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大發神威,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覺自己好像……還死不了?

「兒啊。」

鄭浩然笑了,朝鄭修伸出那張滿是老繭的大手。

鄭修破開花叢,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就能像當年從白鯉村救出鳳北那般,救出老爹。

救出……

救……

嗤!

忽然。

鄭修身後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片漣漪。

一道幾乎透明的「鎖鏈」,淡黑色的鎖鏈,從漣漪中伸出,刺穿了鄭修的腦袋。

咣當!

鄭修眼前光景,如玻璃般破碎,他無法再進一步。

他獃獃地看著從自己腦袋伸出的「鎖鏈」,沒有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流血,那根鎖鏈不可觸摸,卻將他即將接觸到老爹的去勢,生生止住了。

嘩!

鄭修眼前一陣變幻,如幻燈片般的片段,閃電般在極短的一瞬間,在鄭修眼前閃爍了一遍。

片段中,他化身「深淵行者」,在戰場上大殺四方,殺死狼王,即將在救出老爹那一刻,出現了鎖鏈。

嗤!

又一道鎖鏈從漣漪中伸出,刺穿鄭修的肩胛骨。

鄭修眼前又出現了別的畫面,他化身鄭善,假裝和老爹是兄弟,半途打暈老爹,想強行將老爹帶走。半途又被鎖鏈刺穿。

嗤!

越來越多的鎖鏈將鄭修貫穿。

鄭修身上插滿了淡黑色的虛幻鎖鏈。

無數的幻燈片在鄭修眼前閃過,就像是他努力了無數次,最終仍是走向同一個結局。

最終,無論他如何努力,他都會被來自虛空的鎖鏈所束縛,阻止在最後一步。

一瞬間,對於鄭浩然而言,只是一瞬間,對於鄭修,卻在眨眼間,通過幻燈片般記憶片段的回溯,經歷了一次次拯救老爹而不成的痛楚。

「啊…………」

「啊……」

鄭修口中發出嘶啞的叫聲。

「這是悖論!」

「從一開始,我進來,就是一個悖論!」

「我不可能在這裡救出老爹!」

「因為我一旦救出老爹,就意味著,我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從一開始就錯了……就錯了……」

鄭修瞳孔深處,一道道黑色的流光向下沖刷。

此刻的鄭修被虛空中的鎖鏈插成了刺蝟,串在空中。

眼前光景一點點地崩塌,扭曲,老爹的面容越來越模糊。

鄭修忽然間,福至心靈,痛苦至極,明白了一件事。

他並非因入牢而窺見了【囚者】。

異人天生。

束縛他的囚籠,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

那一天入獄,不過是一個契機,一個巧合,一個……引子。

真正束縛他的囚籠,是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