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爹與娘(4400字)

正文卷

第300章 爹與娘(4400字)

小型遭遇戰過後。

休憩期間。

打掃戰場的兵卒們注意到奇怪的一幕。

那一位年紀輕輕受命於危的傳奇武將,鄭浩然將軍,正與一位長相與他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小卒,大咧咧地蹲在雪地上,二人姿勢如出一轍。

鄭將軍罕見地掏出寶貝酒囊,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著過期烈酒。

冰天雪地,烈酒暖身,胡吹亂侃,好不快樂。

老李頭心中好奇,吹著小口哨嘴裡嘀咕著「這些蠻子真該死啊」,假裝打掃戰場路過,偷偷摸摸地想要聽一聽二人在說些什麼。

但老李頭還沒接近鄭浩然二十步範圍內,鄭浩然猛地回頭,瞪著老李頭,口型大開大合,無聲說出一個字:滾兒。

「好嘞!」

老李頭應了一聲,圓潤滾了。

鄭修與鄭浩然父子二人,隔著二十年的時空,如今重聚,鄭浩然起初看著有些不樂意,但說著說著也上頭了,攬著鄭修的肩膀,越說越來勁。

「兄弟,我跟你說……」

說話的是鄭浩然,這不,都稱兄道弟了。

鄭修也知道再這樣下去兩人的輩分會亂到天打雷劈的地步,但鄭修也是百口莫辯,他總不能說我是你兒子啊。

「你說你在娶娘……夫人之前,與丞相之女早有媒約,你當渣男了?」

「何為渣男?」

「就是…負心漢。」

「呸!胡說八道!我鄭浩然一生頂天立地,哪能當渣男?丞相之女矯揉造作,動不動哭哭啼啼的,看著就煩。最讓老子不爽的是,我頭一回與那女人見面,舉起拳頭,你猜後來怎了?」

鄭修神情木然:「你朝未婚妻舉拳?她沒大喊救命?」

鄭浩然哈哈一笑:「倒是沒有。那女人竟羞紅了臉說了一聲『男女授受不親,請鄭郎不必心急』,一轉頭就跑沒影了。」

「這不是人之常情么?」

「非也!好男兒就該用拳頭說話!」

「她是女人……」

「女人怎了?一個樣!女子怎了?就不能碰拳?」

「那是自然可以的,鄭將軍您拳頭硬您說了算。……可後來呢?」

「後來丞相那老兒黑著老臉,氣沖衝殺到我府上問責。」

「後來呢?」

「談不攏。」

「然後?」

鄭修試探著問:「碰拳?」

鄭浩然搖搖頭:「我給了他一拳。他次日早朝在聖上面前參我一奏,害得老子活活受了三十杖刑。」

「等等,是左丞相還是右丞相?」

「右丞相。」

「怪不得!」鄭修一拍大腿,心道原來如此。

難怪他從前白手起家時,受了戶部不少「關照」,當了首富還和史文通不對付。戶部歸右丞相管,從前右丞相每每見了鄭修那表情就跟一大早吃了屎似地難看,原來根源在此。

這是世仇啊,後來爹走了,右丞相對鄭浩然的積怨全發泄到兒子頭上。要不是當年暗中有魏陽尊庇護,他這首富還當不成了,小時候的他,胳膊哪擰得過大腿。

鄭浩然沒注意到鄭修那怪異的目光,時間推移,很快就說起了他與鄭修娘親的相遇。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一位蒙面女賊大膽闖入鄭宅行竊,我聽見動靜,當場拿下。」

「拿下?」鄭修警覺。

「拿下了!」鄭浩然眯著眼,彷彿在回憶著那一晚,那無知小女賊的風情,嘴角上翹,流露出一種鄭修從未在鄭浩然臉上見過的柔情。鄭浩然頓了頓,然後笑道:「我撕下她的面紗,她當時用一種宛若要吃人的目光看著我。」

「我便問他,我與你有仇?」

「她一口啐到我臉上,怒罵狗官,罵我不得好死!」

「啊?」

「嘿!後來我覺得不對勁,真要罵我,也是罵狗將軍啊,於是我仔細一問,原來我那蠢夫人,頭一回到城裡,想劫富濟貧,偷錯門了!哈哈哈!」

「咳咳咳咳……」鄭修聽到這處,一口酒嗆進喉嚨,咳個不停。

鄭浩然手忙腳亂地拍著鄭修的背,生怕這小兵嗆死了。過了一會,鄭修擺擺手示意不打緊,又好奇地問:「後來呢?你與……夫人如何喜結連理?」

鄭浩然聞言,默默朝鄭修舉起拳頭。

鄭修一愣,心無旁騖地碰了一下。

鄭浩然笑罵:「老子沒讓你碰,我是說,我同樣是朝她舉起拳頭。」

「哦,」鄭修收回拳頭,點點頭:「她沒跑?」

「沒,我給她鬆綁了,她使了吃奶的勁打了我一拳。」

「嘶……後來呢?」

「後來,她疼得蹲地上哭了一宿。」

「……果然。」鋼鐵老爹重拳出擊,鄭修心中默默感謝上蒼,他能順利出生全憑運氣。

「然後我就問她,你想不想和我生孩子。」

「噗!」剛才鄭修還是嗆,這回一口酒全噴在雪地上,融了一大片。他驚愕地看著老爹:「她、她、她這就答應了?!」

造孽啊。

鄭修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出生來得那麼突然。

鄭浩然如看傻子般的目光看著鄭修:「怎麼可能?她那晚破口大罵『傻子』,便跑了。」

「後來呢?」

「後來,她不服氣,每晚都來偷,每晚都被我拿下。最後一來二往,她習慣了,索性住下來了。」

「我草???」

「怎了?」

「……小子佩服。」鄭修朝鄭浩然拱拱手,這一回是真的佩服。可過了一會,他想著記憶中娘親的模糊形象,有點不確定,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敢問將軍夫人……姓甚名誰?」

鄭浩然搖頭:「不清楚,沒問。」

「啊?你們不是……有孩子了么?聽說叫鄭什麼修什麼的。」

「有孩子怎了,沒問就是沒問。過往不重要,那可是敢與我鄭浩然碰拳的女人。哈哈哈——後來我託人給她落了戶,取名春桃,讓她重獲新生。」

「……」

鄭修呆了好久。

我說我娘怎麼叫春桃呢!

原來是您的口味!

不愧是你啊!我爹!

鄭修徹底對老爹服氣了。

足足呆了一分鐘的鄭修朝鄭浩然豎起大拇指。

「鄭將軍威武!我幹了!」

「唉!別干!」

鄭修本想先干為敬,酒囊被鄭浩然眼疾手快搶過,這一壺沒敬成。不知不覺間二人聊了很久,鄭浩然肉疼地晃了晃酒囊,還剩一丟丟。鄭浩然鬆了一口氣,趕緊藏了起來,不讓鄭修再喝了。

「老鄭,時候不早了,借一步說話。」

在狼藉的戰場上原地打掃了半天的老李頭眼看兩人嘮得差不多了,沉著臉走來,低聲對鄭浩然說道。

「好!」

鄭浩然爽快起身,拍拍屁股,回頭朝鄭修伸出拳頭。

砰。

鄭修用力給了老爹一拳。

鄭浩然甩了甩拳頭,贊道:「挺有勁啊。」

說著便離開了。

鄭修看著鄭浩然與老李頭遠去的背影,他張了張嘴,朝那寬厚的背影手臂稍稍抬起,最後沉默著緩緩落下。鄭修低著頭,看著身前被熱酒融去的一小塊積雪,不知多久,鄭修釋然一笑:「足夠了。」

與鄭浩然的交談,以及這簡短的相處,父母二人的形象逐漸豐滿起來,填補了鄭修兒時模糊的記憶。鄭修抬起頭,看著如棉花團般漸漸散開的積雲。

雪停了。

……

「老鄭,我這邊……其實有份密報。」

將鄭浩然拉到僻靜處,老李頭猶豫再三,從懷中取出一管竹筒。

「哦?誰的?」

鄭浩然面色自若。

「國師。」

「那藏頭露尾的鼠輩?」鄭浩然嗤笑一聲,接過竹筒,抬掌將封泥劈開,鄭浩然從竹筒中取出一張簡易的地圖。上面標註著寥寥數語。

「在汾澗河岸,我們渡河前,那傢伙偷偷交到我手裡。」老李頭咂咂嘴:「他說,他知道老鄭您不信他,但他在蠻族中埋了釘子,信息可靠。信不信,由老鄭你說了算。老李我嘛,也不喜歡國師那傢伙,可軍情事關重大,沒轍,這回由你說了算。」

「呵呵。」鄭浩然笑著點點頭,看著地圖上的路線與標註陷入沉思。不知多久,鄭浩然冷笑一聲,將地圖撕成粉碎。

「上面說什麼了?」

「他說,我們北行深入蠻族腹地,路途兇險,強敵環繞,九死一生。」

老李頭點頭:「這話不假,老李我出門前,遺書都寫好了。」

鄭浩然深深吸了一口氣,拍著老李頭的肩膀:「放心,我鄭浩然既然敢帶你們出來,就敢將你們活著帶回去!不過,國師此人雖然藏頭露尾,行跡古怪,可聖上深信此人,他定有幾分本事。他於密信中說了一點,倒是與本將軍所想的不謀而合。」

說著,鄭浩然取出另一面地圖——那是他們行軍所用,記載了北蠻大地山川河谷的古地圖。

「咦?這地圖誰的?」

老李頭注意到,這份古地圖不是鄭浩然常用的那份。

「老霍的。」鄭浩然手掌一抹,抹去地上積雪,露出灰褐色的岩石,將地圖鋪在岩石層上,笑道:「那傢伙臨走前,嘴裡念叨著不能和我一同征戰北蠻,留名千古,心中遺憾,非得要跟我換地圖,說是要留個念想。」

老李頭沒說什麼。

鄭浩然咬破手指,用血在地圖上比劃:「國師推測,我們一旦開始深入北蠻腹地,位於東面戰線、親自上陣的狼王,會在大約十天左右收到消息。」

「狼王一直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率軍北上,他定無法穩坐後方,有八成可能,他將親自率軍自東而西,趕來截殺我等。」

「他們蠻族精心培育數百年的黑風馬,善走雪地,再者蠻族善騎,他們急行軍的腳程,滿打滿算可能是我軍的兩倍有餘。」

「蠻族真正的精英,都在荒原深處……」鄭浩然指著一片連綿的山脈,僅有一條路線從山脈中穿過,只見他目光一凜,手指落向那處:「數百年間,大乾與北蠻之所以多回征戰,每每大乾打了勝仗,卻難以進一步擴大戰果,全因這座山。」

「此山連綿兩千里,山勢陡峭,善攀者望之興嘆!要通過此山,除了冒險攀山,唯有一條峽谷通行。」

「這座山叫什麼牙拉索山,在蠻語里貌似是『長嘆』的意思,數百年間,多少名將飲恨此處,臨死前發出不甘長嘆!我剛從軍時,有一位老兵曾來過這裡,戲稱這座山為『嘆息之牆』。」

「按照推斷,我軍與敵軍腳程比對,如不出意外,狼王將會在我們抵達牙拉索山峽谷時,提前埋伏在那處!」

「我們將在這裡,與狼王交鋒!」

老李頭聽得目瞪口呆:「等會,國師的意思,讓我們……擒賊先擒王?」

鄭浩然微微一笑,收起地圖:「應是如此。一旦我們取下狼王首級,蠻族內部本就不和,各族為了爭奪狼王之位、重新統領各族,將無暇再侵擾大乾,狼王一死,可換大乾至少十年安穩!可為我大乾贏得至少十年的休養生息的喘息之機!」

老李頭搖頭長嘆:「可這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別人那……怕是難啊!」

「未必,不慌。」鄭浩然朝老李頭舉起拳頭,老李頭一愣,習慣性地碰了碰。

鄭浩然的拳頭彷彿藏著某種不為人說的魔力,這一碰,老李頭心中安定幾分。

鄭浩然又道:「荒原氣候詭譎多變,區區凡人在茫茫天地面前,不值一提,這一點,我們與他們,同樣如此,他們也談不上天時。」

「至於人和,我鄭浩然帶的兵,沒有孬種,論驍勇論善戰,未必比他們蠻子差了!在我的統御之下,即便是一千人,擰成一股繩,定能發揮出數倍之威!」

「關鍵就在地利……」

鄭浩然嘿嘿一笑,此刻的他意氣風發、自信滿滿,他低聲在老李頭耳邊小聲耳語。

「什麼?你要反攻為守?!」

聽見鄭浩然的打算,老李頭驚呆了。

戰場收拾完畢,幾乎無損的千人鄭家軍,再次踏上征程。

「噓!噓!」

走出半天,天色漸黑,背著行軍鍋的和尚偷偷摸摸騎著馬,跑到鄭修身邊。

「大哥!大哥!」

鄭修沒好氣地捂住和尚的嘴:「別瞎喊!你亂喊大哥等會被人扣一個『結黨營私』的帽子咋整?如今隊里只有一個哥,那就是鄭浩然!」

「可他是你爹啊!」和尚覺得輩分亂了。

「什麼事?」鄭修沒與和尚糾結輩分的問題。

和尚偷偷給鄭修塞了一張小紙條。

打開一看,字跡娟秀,暗藏殺氣,赫然是鳳北的字跡。

紙條上寫著鄭浩然與老李頭密謀的結果。

「又偷聽了。」

鄭修無語,他環目四顧,都沒看見鳳北的身影,便知道她又用「謝洛河」的天生異人術暗中偷聽鄭浩然與老李頭的交談。

傾聽萬物之聲的能力果真方便。

似乎和老爹的碰拳讀心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異人果真妙不可言。

看著紙條,鄭修眉頭一擰,張嘴將紙條塞進口中,囫圇吞棗般吞進肚子里。

接下來好幾天,仍時不時有小股騎兵騷擾,這回他們學乖了,遠遠地看見鄭家軍旗便吹號逃離。一旦鄭家軍紮營修葺便上前騷擾。

因此,行軍速度拖慢,有一夜鄭浩然怒了,穿著簡便的黑衣,單槍匹馬借著夜色殺進騎兵駐紮的營地中,一舉將騷擾的幾股騎兵剿滅了。

鄭浩然高高興興地提著兩桶酒回來,裝滿酒囊後,剩下的全分了下去。

鄭修後來才知道,鄭浩然之所以能精準打擊潛伏在暗處的小股騎兵,還是身為斥候的鳳北提供的情報。

當鄭家軍遠遠地看見名為「嘆息之牆」牙拉索山時,有六十七位年輕的士兵埋骨荒原,客死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