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好男兒就該用拳頭說話」(4400字

正文卷

儘管在鄭修的記憶中,爹的樣子已經模糊不清。

儘管老爹戰死時他仍很年幼。

穿越者嘛,早熟。

鄭修還記得一些。

那魁梧的體格,爽朗的笑聲,與模糊的記憶中如出一轍。

鄭修看著那張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不必說,絕對是老爹無疑。

所以鄭修才脫口而出,剎那間心情複雜,又喜又驚,喊了爹。

喜的是,鄭修萬萬沒想到,老爹死去二十多年,墳頭都長草了,他還有機會親眼見老爹一面。

驚的自然是,在見面前眼前一閃而過的信息。

這裡是「鬼蜮」。

名為「古戰場」的鬼蜮。

這裡是……

「二十年前!」

「北蠻荒原!」

鄭修心情複雜,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張下巴鬢角長滿鬍鬚,凌亂的頭髮間點綴著風霜的男人。

鄭浩然的臉卻滿是細細的瘢痕,有的像是刀傷,有的像是擦傷癒合後留下的糙痕,有的則是火燒、凍傷,這些傷痕留在身上、臉上,讓此時年約三十的鄭浩然看起來卻像是四十齣頭。

鬼蜮?

古戰場?

我回到了二十年前?

肉身穿越?

鄭修臉色一變,他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拳頭,與鄭浩然拳頭相碰的觸感餘溫猶在,還帶幾分疼。

「別亂喊!」

鄭修喊了一聲「爹」後,鄭浩然兩眼一瞪,佯怒道:「老子可沒你那麼大的兒子!」

「哈哈哈——」

周圍爆發出一陣鬨笑聲。

鄭修茫然四顧。

他才發現,此刻鄭家軍正在一座斷崖邊上紮營歇息。借著自然地利擋著風雪,疲憊的鄭家軍有了片刻的喘息。

一旁有一位鬢髮花白的老兵嘿笑道:「我說鄭將軍,這新兵蛋子長得和你年輕時挺像的,你家老頭子該不會偷偷給你添了一個弟吧?」

「老李頭,你瞎說什麼,家父哪年戰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鄭浩然先是颳了老李一眼,然後自個兒也被這「笑話」逗樂了,笑了起來。

有另一位老兵起鬨:「這娃看著都二十齣頭了,掐指一算……不礙事啊!」

「都吃飽了撐著是吧!」鄭浩然一聽,面上慍怒:「不餓的話都把碗里的蛇肉挑出來,給餓著肚子的兄弟滿上!」

「咳咳咳!」

「咳咳咳!」

調侃鄭浩然「喜當哥」的兩位老兵連忙狼吞虎咽地將碗里的蛇湯往嘴裡灌,燙到舌頭嗆著喉,發出一陣陣咳嗽聲。

鄭浩然端起碗,從鍋里勺了一碗滿滿的,塞鄭修手裡。

鄭修低頭,看著碗里的湯水——嚴格來說算不上是肉湯。勉強能看見幾抹肉花飄著,大多數都是水,沒看見肉。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冰天雪地里能喝一碗熱乎的,已經稱得上是一件樂事了。

鄭浩然咧嘴一笑:「一看你就沒上過幾回戰場,你瞧那些老兵們……」

鄭浩然指著其他老兵。

鄭修默然,順著鄭浩然的指頭望去。

鄭浩然道:「吃得比誰都快。」

鄭修低頭喝了一口。

「大口點!」

鄭浩然看著鄭修斯條慢理地喝著,竟大喝一聲。

咔。

山壁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鄭浩然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現在喝的可不是清湯寡水,而是命!喝的是自己的命!戰場上,餓著肚子的兵兵死得比誰都快,你吃得比別人少,殺敵沒別人利索,跑也跑得慢,死得只會比別人快!你服徭時你爹沒叮囑你,要想活得久,就得搶著吃?」

鄭修被鄭浩然劈頭蓋腦罵了一通,心頭反倒暖暖的。他笑著大口將那滾燙的湯哧溜吹著喝進嘴裡,心中仍在想著鄭浩然的問題。

鄭修心頭惴惴,該怎麼回答呢?

我爹死得早沒來得及教?

我爹正在教?

「這就對了!」

鄭浩然朝鄭修伸出拳頭,鄭修注意到鄭浩然的指節處長滿了老繭,是一對武人的手。

「爽啊!」

老李頭兩碗熱湯下肚,打了一個飽嗝兒,舒出一口熱氣。他回頭一看「新兵蛋子」正盯著鄭將軍那拳頭髮呆,便笑著接過鄭修手裡的碗,替他勺滿,摁回鄭修手裡,努努嘴道:「愣著幹啥,碰一碰。」

鄭修茫然地伸出拳頭,小心翼翼地和老爹碰了碰。

咚!

老爹的拳頭很有力,碰起來發出沉悶的響聲。

「咦?」

鄭浩然眉頭一皺,左眼寫著「納」,右眼寫著「悶」,又舉起拳頭:「再碰一碰。」

一旁老李頭也愣了愣,本來有幾分懶散的目光漸漸地犀利起來。

鄭修不明所以,又舉拳和老爹碰了碰。

「小夥子不錯。」鄭浩然面色中多了幾分古怪,但沒多久便釋然了,他拍了拍鄭修的肩膀:「記得,爹這玩意可不能亂認。」

說著便轉身離開,留下一臉懵逼的鄭修在懵逼雪上捧著懵逼碗。

「北蠻這破天氣,在這裡活著就是遭罪,老李我上輩子得罪誰了我,非得鬧得來這破地方走一遭。」一陣寒風刮來,老李頭將腦袋蜷進軟甲里,口唇哆嗦著,方才眼中一閃而過的犀利宛如錯覺。

剛才老李頭的神情變化沒有瞞過鄭修的眼睛,他一連喝了兩碗,問起鄭浩然「碰拳」是否有什麼典故。

「你沒聽說過?」

老李頭驚訝反問。

鄭修搖頭。

心道我爹死得早,還真不了解。

「噢!你是那老……咳咳,聖上的兵吧?」

老李頭差點脫口想喊「老什麼」,連忙改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此,情有可原。」老李頭點點頭,解釋道:「鄭將軍有一個怪癖,嘴上總說『好男兒就該用拳頭說話』,嘿,你別笑,鄭將軍這話可不是嘴上說說罷了!不是老李我吹,鄭將軍剛從軍老李頭就和他一支隊里了,老李我呀,是眼睜睜看著鄭將軍一步一個大腳印,邁著胯子一眨眼就當上鎮國將軍的!當年鄭將軍還喊老李我頭兒呢。」

老李唏噓地指著鄭將軍在不遠處與其他士兵碰拳的背影,潤潤嗓門,繼續道:「他有一個怪本事,」老李頭舉起拳頭,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著,「他只要和人一碰拳,彷彿就能用拳頭碰懂別人心思似地,是人是鬼,一碰拳他就知道,剛才鄭將軍要和你碰第二回,老李我還以為軍中混進細作了,鄭將軍但凡露點殺氣,老李我就二話不說,提刀咔嚓了你小子,拎你人頭去領軍功叻!」

鄭修聞言,愕然:「那麼邪乎?」

「邪什麼乎!」老李頭佯怒敲了鄭修腦門一下:「鄭將軍年紀輕輕能當上鎮國將軍,受命於危,哪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有點天生的本事不是理所當然?」

「那是!那是!」

鄭修順著老李頭的話往下說,心中犯嘀咕。這莫非就是老爹天生異人的本事——碰拳讀心術?

剛才他不會聽見了自己心中在拚命喊爹了吧?

想起鄭浩然走開時的神情,鄭修心中猜測著。

如今大小帳篷紮下的軍營一望無際,數不清的人頭在雪地上神色各異地坐著歇息,有人在外圍騎馬警戒。

三言兩語和老李混熟了,和鄭浩然「碰拳」後,彷彿完成了入伍儀式般,老李對鄭修再無戒心。從老李的話里,鄭修整理後,推敲出他目前的處境。

如今北蠻在北面兩國交界侵擾,如鄭修所知道的那般,北蠻各族與大乾全面開戰,已有幾年。

北蠻攻勢猛烈,山河潰敗,不日前在皇城宣誓儀式上,魏陽尊親自披甲上陣,與鄭浩然一同奔赴戰場。

一場場大戰打下,在這條戰線上,北蠻被打退了,退到汾澗河外。

汾澗河南北兩面共五里地,是兩國國界的模糊地帶。

取得如此傲人戰果,鄭浩然本可以欣然折返,回到都城加官進爵,可偏偏在汾澗河時,鄭浩然毅然要擴大戰果,深入北蠻,以攻代守,為其他戰線贏取喘息之機。

魏陽尊在汾澗河折返,據說是霍惑將軍護送皇帝回去,而皇帝的親兵匯入鄭家軍,這才有了老李頭的「恍然大悟」,他誤以為生面孔的「鄭修」是原本皇帝的親兵。

鄭修仍記得,有那麼一段時間,茶寮書齋,說書人都在傳唱著鄭將軍的事迹。什麼率領萬人大軍大破北蠻,一路殺到聖山腳下。

史書記載語焉不詳,但目前有一點鄭修可以確認的是,如今鄭浩然所率領的聯軍,絕對沒有史書上所記載的「萬人」那麼多,鄭修默默數著人頭,即便算上鍋碗瓢盆,滿打滿算也才一千人出頭。

鄭修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緊握,一股無名怒氣湧上。

一千人,區區一千人,就敢孤軍深入北蠻?

這不是明擺著送死?

鄭修仍記得第一次世界線移動前,魏陽尊曾告訴他,在汾澗河岸,是老爹一拳將皇帝打暈,強行將皇帝送走。

可事實,當真如此?

只是,

思索片刻後,鄭修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一股無力感襲來。

如今他所處的「過去」,到底是二十年前的幻影,還是真的如「白鯉村」那般,能改變過去的「節點」?

「如果我能改變過去……」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鄭修心頭突然浮起。

大膽得可怕。

如果老爹能活下來……

「吹號了!要走了!別發愣呀,新兵!」

老李頭忽然拍了拍鄭修的肩膀,將鄭修從沉思中驚醒。

他已然在收拾行軍鍋器,抄起傢伙,看著這新兵蛋子愣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好聲提醒。

「是!」

鄭修連忙起身。

「話說回來,你爹真不姓……鄭?」老李頭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小跑回來,壓低聲音問。他臉上寫著「八卦」二字。

鄭修緩緩搖頭。

「可惜了,明明長得那麼像。」老李頭嘆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

也不知道老李頭在可惜什麼。

一位身材嬌小的斥候,馬尾束起,白色的毛皮裹著口鼻,連身上的衣裳也是白色毛皮所制,看起來像是蠻子的款式。他下馬,在軍陣前方小聲與鄭浩然交談。

低沉的號角聲稍縱即逝,不敢長吹。

外面刮著大風雪,積雪深達腳踝,戰馬無法奔跑,所有人只能下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上步履蹣跚,牽著馬背著傢伙往前走。

老李頭走在鄭修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他問起鄭修的家世。

老李頭顯然屬於自來熟的那種人,軍隊里的老油條,溜得很。

三里腳程便把鄭修的家世打探「清楚」了。

鄭修說他「姓張名三」,父母早亡,與姐姐相依為命,從軍前經營點小生意,勉強溫飽。

除了名字之外,其他的家世不算騙人。

老李頭聽見「張三」時,用力點頭,嘴角抽了抽,贊了一聲「好名字」。

自從第一天後,鄭修便沒機會和老爹交談。

第三天夜裡,鄭修起床尿尿,恰逢月圓,鄭修看著冰雪消融,抖時,眼前一行蚊蚋小字偷偷摸摸地浮起。

【你化名張三,加入北行的鄭家軍一列。】

鄭修先是面露驚愕,隨後面無表情地提起褲子。

【你曾千百次想過,哪怕只有一次,你若有機會,重回昔年,是否要將父親救於危難之間?】

【人生不可重來。】

【既然重來。】

【且行且珍惜。】

四下無人,疲憊的士兵們睡在帳篷中,鼾聲四起。

鄭修茫然地看著那一行行文字偷偷地浮起,無聲無息地在視野中淡去。鄭修壓著聲音,一巴掌拍碎那些小字。小字散於空中。

「滾出來!」

「別以為你偷偷摸摸地裝『旁白』我就不知道!」

「滾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相信這只是單純的一次『鬼蜮』!」

沒有人回答鄭修,鄭修就像是對著空氣咆哮那般,背影孤單零落。細細的雪花落在鄭修肩膀,安靜時分,不消片刻便沉甸甸地壓滿了。

「噓!噓!噓!大哥!」

這時身後從別的帳篷中偷偷摸摸鑽出一道影子,躡手躡腳地接近鄭修身後。

鄭修聽見兩腳踩在雪地上的沙沙聲,剛警惕回頭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回頭一看,一顆油光發亮的腦殼在圓月下明晃晃地泛著光,遠看近看都像極了一顆燈泡。

「和尚!」

鄭修驚訝地拉著和尚鑽進陰影里,急忙道:「你們也進來了?」

「嗚嗚嗚!」和尚撲進鄭修懷裡:「總算見著大哥你了!」

一番敘舊,讓鄭修了解了一件事。

在雪原上「百鬼行軍」前,和尚與鳳北眼看著鄭修與鄭浩然幻影碰拳瞬間,鄭修身前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漩渦,將他吸入。

和尚、鳳北、小鳳喵二人一貓,反應極快,抓住了鄭修的衣角一同被卷了進去。

眼睛一晃一閃,和尚在滾筒洗衣機般的通道中被轉暈了,撒開了鄭修的衣服,再睜眼時他已經成了一名伙頭兵。

起初和尚見狀不好想找機會開溜,直到他看見了與鄭修長得極像的「鄭浩然」。

他起初以為鄭浩然是鄭修的「化身」,還上前抱著鄭浩然喊了兩聲大哥,鬧了一出笑話。

這,不怪和尚。

是挺像的。

從前鄭修夜深人靜時,甚至懷疑過鄭浩然就是自己的化身。

這不,闢謠了。

「你是說,你已經跟著我爹走了一個月了?」

鄭修皺眉思索,他萬萬沒想到,明明三人一貓是同時進來的,他們在抵達「古戰場」的時間線,卻有了明顯的偏差。

「我鳳北呢?」

鄭修問。

和尚懵懵地撓著頭:「這,小僧真沒看見。」

昨天被掏空了,請假條都沒來得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