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橘貓

正文卷

當鄭修說出這句話時。

啪!

荊雪梅剛端上茶,卻因鄭老爺的一句話驚得小托盤摔在地上。

正廳之內,頓時鴉雀無聲。

慶十三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老爺你可真不會說笑話。」

原來是說笑呀!

眾人頃刻間如釋重負。

鳳北抬眸,目光複雜:「你答應了?」

鄭修有幾分鬱悶地搖搖頭:「還沒。」

紀紅藕聽著「夫人」與「老爺」的交談,琢磨出別的味兒,瞪著一對丹鳳眼:「等等,老爺,你沒在說笑?」

鄭修輕嘆:「我沒開玩笑。」

慶十三面色一沉,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他默默地抽著旱煙不說話,一時在他周圍,煙霧繚繞,幾乎將他的身影淹沒,令他整個人看起來若隱若現,神秘莫測。

廳中幾人心事重重,唯有和尚沒想通其中關鍵,摸著光頭一臉納悶:「這不是好事么?」

鄭修仰躺在太師椅上,雙手交叉,閉上眼睛:「是好事……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天大好事。」

末了,鄭修語氣稍頓,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朝眾人擺擺手:「都洗洗睡吧,我歇會。」

慶十三在門邊一敲煙灰,啞聲乾笑:「那……老爺保重。」

隨著四婢先後退下。

鄭修這一躺就躺到了晚上。

到了晚飯時分,鄭二娘本想過來喚鄭修用膳,可當她看見廳中站著沉默不動的鳳北與閉目假寐的鄭修後,察覺到氣氛不對,輕嘆一聲又退去了,給鄭修留了點飯菜。

嘩啦啦。

月上中天,一片烏雲飄來,下了一陣大雨。

叮咚叮咚。

聽著豆大的雨點敲在屋瓦上,清脆有聲。鳳北不知何時來到了鄭修的身後,巧手輕輕揉著鄭修的太陽穴。她的一雙手碰誰滅誰,偏偏在畫中世界十年她練了一手按摩的好功夫,如今回到現實,唯有在鄭修身上方可施展。

鄭修口中發出舒服的呻吟聲。

鳳北先是揉著鄭修的太陽穴,捏著捏著往下了,先揉捏脖子,最後落在肩膀上。

轉眼半時辰過了,鄭修的呼吸越來越平緩。

鳳北按摩的手不禁停下,拍了拍鄭修,有幾分氣惱:「睡著了?」

「沒。」

鄭修沒睜眼:「樂在其中。」

他說的是按摩。

鳳北聞言,微微一笑:「看來,你並未因此而心煩意亂。」

鄭修露出笑意:「心煩意亂?不至於。」說著,鄭修輕嘆一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說到底,無論燭的目的如何,他這二十年經營著夜未央,確是做了不少好事。你曾在夜未央,應心知肚明,若這些年沒有你們,該有多少人,死於莫名的禍事中。」

鳳北稍作思索,沒有否認這一點。

就拿當朗山仙姑廟一事來說,仙姑廟中那位祭拜當朗仙的螳螂仙姑,不知害了多少人。最後要不是鳳北親自出手,一舉踹了仙姑廟,不知有多少人被攝去人魂,或葬身蟲腹。

「夜未央的存在,並不能單純以是非好壞去論。」鄭修感慨:「當初若不是夜未央,你們出手,若不是『鎮靈人』,二娘的奇術我也毫無頭緒,無法可解。」

鳳北如今雖然討厭夜未央,可這些年她身在夜未央,走南闖北,確實辦了不少事,她沒有否認鄭修的話。

鄭修繼續喃喃自語,即便鳳北沒有發表意見,鄭修也願意說給鳳北聽。

正經人不會將心裡話寫進日記里,卻會對枕邊人訴說,總不能全憋心裡。

男人吶,有些事憋多了能憋出病來。

話音一轉,鄭修又嘆道:「和皇帝說話確實很累。他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得琢磨,琢磨來琢磨去,就沒一句廢話。他說讓我別拘謹,我就得把握拘謹的尺度。」

「他說了許多這些年明裡暗中對我們鄭家的好,言下之意就是說,別忘了感恩。」

「他甚至暗地裡許下承諾,讓我當第二任夜主,不惜破格讓不是魏氏血脈的我當上『鄭王爺』……那可是王爺啊!其他的不說,就是當朝宰相,想要見我,也得在我家門前恭恭敬敬地候著!嘿!仔細一想,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啊,光宗耀祖呀!」

鄭修嗤笑一聲:「可他分明是知道,我對權利沒有慾望,才會許這種承諾給我。他說,總要有人替他辦這件事,總要有人,替他辦的。」

正在替鄭修揉捏肩膀的鳳北忽然渾身一僵,束起的馬尾無風飄起,壓低聲音用一種宛若受傷猛獸般的低沉吼聲怒道:「他竟用我要挾你!」

鄭修當即吹了幾聲口哨,哨聲抑揚頓挫,正廳附近值守的兄弟們頓時秒懂,嘿嘿一笑,心照不宣地遠離此地。鄭修猛地起身抱著鳳北,張嘴輕咬鳳北的耳垂,颳了刮。

——鳳北的弱點。

鳳北渾身一軟,下一秒卻沒好氣地拍開鄭修。

鄭修伸出兩指按住鳳北那紅潤的嘴唇,看著她的眼睛,平靜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鳳北此刻眼中怒意早已散去,她突然有些懷念在谷中那十年,他們遠離塵世,男耕女織,超然世外。想到最後,她竟隱隱後悔從食人畫中脫身。心情複雜地擰結幾許,鳳北輕聲嘆息:「我懂的。可他……」

「百年前,天下大亂,有許多人做著帝王夢,老楚也是,後來不也成一場空?程囂殺了皇帝,又能如何?這位置總得有人來做,沒了一個皇帝,又會冒出另一個皇帝。皇帝並非是一種傳承,這個位置就像是一種『職業』,總有人命好,位於萬萬人之上。不然,這皇帝你去當?」

鳳北想了想,用力搖頭:「不當。」

小鳳喵踱步入內,鄭修順口問小鳳喵:「你當么?」

小鳳喵蹲在門旁,打了一個呵欠,懶洋洋地喵了一聲,似是回應。

「你瞧,連小鳳喵都瞧不上的位,你覺得我能瞧上?如今這皇帝如此照料咱們,沒什麼不好的。」

鳳北這才注意到鄭修趁著她方才情緒激動時,藉機抱住了她。但抱都抱了……鳳北也沒掙脫,裝作沒注意到,索性軟軟地靠在鄭修懷中,說著情人般偷偷摸摸的耳語。

鄭修了解鳳北,也了解鳳北心中的「謝洛河」,鳳北方才差點將「殺皇帝」三字說出口,哪怕是在鄭家裡,這話也是不能亂說的。

「這也是為何,夜主消失後,老魏不急不躁,怒中藏喜。因為,燭此人太過神秘,皇帝把握不住。我則不同,我們鄭氏血脈世代忠烈,一是要捧上去輕而易舉,二則是我在這裡紮根深厚,離不開了。」

「且鄭氏中奇人無數,人才濟濟,又降服了你這一尊大神,可謂是當第二任夜主最佳的人選。」

鳳北聞言,忍不住反駁:「我何時被你降服了?」

「那……睡服?」

鳳北聽成了「說服」,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鄭修:「總之,這回算是人在家中躺,鍋從天上來了。」

「那你是打算答應了?」

鄭修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態度模稜兩可,皺著眉顯得有幾分苦惱:「答應是一回事,如何辦又是另一回事。說實話,只憑目前鄭氏的人手,負責皇城附近還說得過去,可要將觸手鋪遍天下……」

鄭修鬆開鳳北,在廳中負手而立,望向夜空,緩緩吐出一字:「難!」

二人聊了半宿,鳳北也清楚如此大的一件事,難以在片刻間做出抉擇。皇帝來訪,福禍摻半,鄭修仍在猶豫。只是鄭修很清楚,如今皇帝眼下最適合替他辦這件事的人就是鄭氏,若鄭氏不從,皇帝想辦法也會讓鄭修從了。與其將關係鬧僵,倒不如趁著這次風波,讓鄭氏再上一層樓。

鳳北即將離開時,目光落在門旁,那隻趴著打盹的小鳳喵處。

與鳳北一對眼兒,眼神交匯,來來往往,鄭修便知鳳北在想什麼。於是鄭修也打量著那隻奇怪的小貓,道:「像。」

「是那一頭。」鳳北指的是她當初帶回的那隻。

「不像。」鄭修否認:「從前那隻從不親我,彷彿瞧不見我。」

鳳北笑了笑:「那是瞧不上。」

鄭修吃癟,卻不和鳳北一般計較,撇撇嘴:「所以,是另一頭。」他指的是畫中世界他們二人養了多年那隻。

「喵!」

橘貓用毛茸茸的爪子撓了撓耳朵,喵嗚一聲,卻未抬眼。

【白痴喵!】

鄭修驚了:「它又罵我!」

鳳北聞言微怔,遲疑不定:「又罵你?要真的是那一頭…你可養了它許多年。」

鄭修摸著耳朵,也不太肯定。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片刻後,鄭修咬著牙肯定:「定是那一頭!」

如此篤定的口吻讓鳳北眉頭一擰,臉上笑容瞬間消失,她下意識地伸出巴掌,雙唇微微抿著:「不可能。」

鄭修深深看著那隻搔首弄姿的小貓,繞到背後,提起貓尾巴仔細打量。

橘貓渾身不適,驚得從鄭修手中掙脫,無聲躍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鄭修點點頭:「還是母的。」

鳳北目…目…目瞪口呆。

「總之,不可能。」鄭修朝鳳北眨眨眼,大聲道。

「那……」鳳北晃了晃白皙的手掌,面露疑惑。

「先養著。」

鄭修最後一句,一錘定音。

鳳北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幾許:「好。」

二人總算商量出好歹。

鳳北準備離開時,鄭修說了一句「等等」,鳳北不解,鄭修便知女而上,又在鳳北耳垂上颳了一下。刮一下,鳳北就顫一下,顫一下,鄭修又刮一下。鬧到最後,鳳北以為鄭修要幹嘛,便連說別,紅著臉冒雨飛身上了屋檐逃離。

遠遠觀望的鄭家暗哨們本納悶著老爺忽然遣散他們做什麼,當他們看見「夫人」面紅耳赤地從大廳中逃離時,紛紛恍然大悟,直呼老爺高明:「果然是老爺,深諳此道!」

鳳北紅著臉一溜,鄭修感慨萬分,但很快他便沉下臉來。並非針對鳳北,而是因為目前他所面臨的種種。

心事重重地準備返回正廂,琢磨著是熬夜肝奇術或是舒舒服服睡一覺日後再說時,鄭二娘撐著一把紙傘匆匆走來。鄭二娘此刻穿著單薄的睡衣,一見鄭修劈頭蓋腦地埋怨:「你門口那姑娘是咋回事?什麼時候帶回來的?回來了也不讓人進屋,就非得讓她大雨天在外面活活淋著?」

姑娘?帶回來?

鄭修先是一懵,而後一拍腦袋,直呼:「忘了!」

他把老魏「送」他的殷青青給忘了!一想起此女,鄭修又覺一陣腦殼疼,不知該如何處理。半路上,鄭修便對鄭二娘解釋殷青青的由來。當鄭二娘得知這是皇帝送的姑娘時,神色微怔。

鄭修苦笑解釋:「他當時說,若我入眼,就送我,若不入我眼,就隨我處置。你猜,如果我說這姑娘不入我眼,她還能回皇帝身邊去?最後的下場……不說也罷。」

再說了,能跟著老魏出巡的女子他說不入眼,豈不是等同用牛勁死抽皇帝的臉?想著是挺爽,但沒必要啊。鄭修當時一念間便想通透了,於是爽快接了。

鄭二娘暗暗心驚,她一婦道人家從未與皇帝接觸過,當鄭修這般解釋後,她才替鄭修驚出一身冷汗。萬萬不料這看似稀疏平常的一問一答中也暗藏玄機,輕易可決定一位妙齡女子的性命。

讓鄭修沒想到的是,當他在雨夜中再次來到門口時,他的貼身四婢也在,撐著傘,分站四角,讓鄭修不解的是,他們甚至祭出了樂器,吹拉彈唱備好,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

而雨夜中,四面牆上人影憧憧,顯然蹲了不少兄弟會的好手。

鄭修一愣,怎麼還把事情鬧大了?

一看見鄭修,四婢彷彿有了主心骨,屏息一松。吱吱連忙上前,雙手白色的微光蒙蒙亮著,雨點落下時竟被彈開,沒有在吱吱身上留下半點濕痕。吱吱怒道:「這女人身懷奇術!」

「身懷奇術?然後呢?」鄭修聞言,哭笑不得:「都散了,大帝要對付我,怎會用這種低級的方式?」

眾人聞言一愣,被淋成落湯雞的殷青青在雨中一動不動,任由大雨將她打濕,濕漉漉的長髮貼在她的臉上,令此刻的她顯得有幾分狼狽。鄭修上前時,殷青青欠身行禮:「奴婢殷青青,見過老爺。」

鄭修問:「你沒事在這裡淋雨做什麼?我不是說收了么?」

鄭修的「收」字似乎觸動了殷青青,少女面容一抽,卻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平靜,低頭道:「老爺讓奴婢在門口站著,不許進來,奴婢便站著了。」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鄭修身上。

難怪。

原來老爺好這口。

鄭二娘這下聽明白了,在鄭修身邊輕聲問:「那,洗乾淨?送到你房裡?鳳北姑娘知道么?」

殷青青渾身一顫。

「別亂說。」鄭修乾咳兩聲,擺出老爺威嚴:「二娘,此人來由你也知道了,由你處置。暫時,便當鳳北的貼身丫鬟吧。」說完鄭修回頭對殷青青說道:「從今天開始,她的話就是我的話。」

「是。」殷青青默默點頭,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