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督主(4800字)

正文卷

在藏劍山莊舉辦的武林大會落幕後。

在賞畫會開始後不久。

黑夜中,一行人在彎曲的泥濘路上健步如飛。

他們正朝著藏劍山莊的方向。

此行共有二十餘人。

其中,有十餘人分兩列,有序騎著駿馬。他們身上穿著華麗的錦繡青色長袍,袍子上綉有飛燕圖案,每人的背後都背著兩把長劍。長劍一長一短,長者三尺六,短者僅有二尺不足。

兩柄劍上配有硃紅色的劍穗,隨風飄動。

飛燕服束腰上統一配有腰牌,腰牌上均刻一「密」字。

飛燕服、長短雙劍、「密」字牌。這三個特徵彰顯了這一行人的身份——密廠。

大笙朝滅亡後,大乾王朝興起,取而代之。

王朝之初,皇帝為穩固朝綱、監督臣民,特設「密緝事廠」,簡稱「密廠」。只對皇帝負責,擁有特權,可隨意緝查臣民,在朝廷中擁有著極大的權力:先抓再審、審完再奏、無駁立斬。

馬蹄在黑夜中濺起泥濘,向前疾馳。

可奔走在最前的,卻不是馬隊。

四人同樣身穿飛燕服,肩上扛著一頂轎子,舉重若輕。在泥濘路上如履平地,跑得比馬還快。

這時。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至,六人騎馬結伴,與密廠一行狹路相逢。

「督主。」

抬轎的四人中,有一人低聲請示轎中人,聲音尖細,竟是女人。

「攔下。」

一個陰柔冰冷的聲音從轎中傳出,雌雄難辨。

「密廠辦事,速速停下!否則,格殺勿論!」

被稱為「督主」的轎中人話音剛落,十餘位「密衛」騎馬散開,擋了前路,將前行的六人攔下。

「是密廠!」

「是朝廷走狗!」

「娘的怎如此倒霉!」

「別說了!他們近了!」

這六人赫然便是剛從藏劍山莊下來,沒有資格留到最後的武林人士。其中一人英姿颯爽,九節鞭掛於腰間,赫然是那位在武林大會上對「蕭賊」使出了奪命剪刀腳後反遭欺辱的鐵娘子。

武林大會結束後,他們平日有一定交情的幾位朋友結伴同行,南下回家,不料在半路偶遇了密廠的人。鐵娘子暗道倒霉,目光一冷,見密廠的人一眨眼便圍了上來,擾動馬匹,心知來者不善。

但密廠行事作風一向蠻橫跋扈,並非針對某個人。幾人目光對視幾許,鐵娘子抬手示意友人噤聲莫要妄言,咬牙下馬,朝轎中拱手道:「諸位密廠的大人,我等是江湖閑散俠客,未犯王法,更未遭通緝,底子清白,不知大人們將我們攔下,所為何事?」

鐵娘子用力牽著馬繩,不知為何,當密廠的人出現後,幾匹馬格外驚慌,喘著粗氣,與往日不同。

其餘五人也察覺到馬兒反應不對,一時沒有多想,只道是馬兒感官敏銳,密衛身上殺氣騰騰,驚了它們。

「不必緊張,問個路。」

轎中人輕笑一聲,撩起帘子,伸出一根白皙細長的手指,指著一座山。

「請問諸位,前面,可是藏劍山莊?」

問路?

鐵娘子等人聞言,鬆了一口氣。

一人回答:「回大人,前面正是藏劍山莊。」

「武林大會結束了?」

轎中人又問。

鐵娘子目光一閃,心道不愧是朝廷鷹犬,嗅覺敏銳,竟知道武林大會的事。雖說對方言語間不帶半分殺氣,但武林私聚,屬實犯了皇室忌諱,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明白了。呵,我們走。」

那掀起一角的帘子落下,抬轎的女子掩嘴一笑:「督主發話了,你們還不走?更待何時?」

督主!

鐵娘子幾人聞言,瞳孔一縮,心中大駭。

轎中那人,竟被密衛稱為「督主」?

整個密廠中,能被稱為督主的只有一人,那麼轎中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江湖傳聞,那人心狠手辣,怎會如此好說話?

「謝大人!」

鐵娘子幾人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敢多言,眼神對視後,上馬欲走。

可他們心中卻有著無數疑惑,那個人不是深居簡出、遠在皇城么?怎麼會不惜路遙,趕來藏劍山莊?且看他來的方向,分明是自南而來,並非北方都城。

密廠的督主去藏劍山莊做什麼?

鐵娘子一行六人與密衛擦肩而過。

轎中發出幽幽嘆息:「去晚了。」

抬轎人低聲道:「督主,去得早,不如去得巧。」

督主淡笑:「說得是,回去有賞。」

「謝督主!」

兩批人南北分離,漸行漸遠。

「呼——」

武俠一方,三四人同時呼出一口大氣,扶額時才驚覺,滿是冷汗。

遠離數十步,驚慌的馬兒逐漸平靜。

「鐵娘子,他……」

有人壓低聲音想說事。

「噓!」

鐵娘子豎起食指,眼神示意:快走,別節外生枝。

就在幾人想著趕緊走時。

藏於轎子里的督主忽然提問,聲音雖小,但卻在夜色中傳得很遠,如一盆冰水澆下。

「方才,是誰說『朝廷走狗』?」

鐵娘子一行人陡然變了臉色,偏偏在鐵娘子一旁,一位俠客不知為何,竟舉手大聲承認:「我!裴如是!」

說出這句話後,裴大俠驚恐地捂住嘴巴。

咻!

一片葉子無聲穿透轎子,從裴大俠的眉心穿過,濺出一絲血花。

督主又捻起一片葉子。

「那麼是誰,說『倒霉』二字?」

武林俠客們哪裡見過這般詭異的事,包括鐵娘子在內,看出詭異,在裴如是從馬背上栽倒時,餘下五人皆死死捂住口鼻。

可當督主說出這句話時,又一人在捂住口鼻時,牙關上下張合,不由自主地從指縫中發出「我嗚嗚嗚……」的怪聲。

「誠實。」

督主笑著又彈出一片葉子。

鐵娘子翻手抖出九節鞭,正想擋下。

「別亂動,活著不好么。」

督主一笑,鐵娘子動作詭異頓住,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又一人從馬背上落下,死不瞑目。

兩片葉子,兩聲輕笑,殺了兩人。

第二位俠客被葉子殺死時,鐵娘子四人身下的馬兒接二連三地口吐白沫、跪在地上慌亂地打滾,將馬上的人甩了下來。

密廠並未趕盡殺絕,殺了兩人後,他們騎馬遠離。

渾身泥濘地從地上爬起,鐵娘子剛站起,兩腳一軟又倒了下去。

想起剛才發生的事,如在夢中,不敢相信。

……

密廠一行人登上藏劍山莊。

「密廠辦事,速速開門。否則,格殺勿論。」

藏劍山莊守門弟子一聽「密廠」的名頭,臉色大變,但很快便冷靜下來。

「請諸位大人稍等片刻,我且入內向家主通報。」

「督主?」

轎中沉默片刻。

裡面傳出指節輕輕敲著木桌的清脆聲響。

叩、叩、叩。

「有勞。」

督主笑道。

……

當謝洛河說出「朝廷」二字時。

鄭修第一反應想到了「軍隊」。

俠以武犯禁,慘遭圍剿的劇情,可太正常不過了。

「是密廠!」

獨孤翔與弟子耳語片刻後,獨孤翔臉色一變:「我們藏劍山莊曾為朝廷供給兵器鑄甲,向來河水不犯井水,密廠怎會在深夜來訪?」

「哦?江湖上稱你們藏劍山莊與朝廷關係密切,果然是真的。」

百曉生一聽,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只是生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況藏劍山莊以鑄造聞名,若不妥協,只有死路一條。」百曉生的表情古怪,獨孤翔哪裡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從容答了一句後,便指著密室地道中的其中一條:「這條道向前走,第三個岔道右轉,再向前走兩個岔道,左轉後向下,一直走到底,聽見水聲便是。右手邊有劍型把手,在劍柄上向左旋三下,向右旋兩下,聽見異響後便可開啟暗門,離開山莊。」

獨孤翔一口氣將悄咪咪離開山莊的辦法說出,聽得江胖子目瞪口呆,呆立片刻後大喜過望,連忙從懷裡摸出紙筆,在舌尖上潤濕,速速記下。

幾息後,江胖滿足合上小本本:「這可是能賣錢的。」

鄭修:「……」

獨孤翔本想問「可曾記下」,一看百曉生瘋狂寫小抄的模樣,這句話生生咽下,他取走《梅花傲雪圖》,道:「今日此事,天知地知外,只有在場五……六人知曉,望你們千萬不要外傳。」

鄭修點頭:「那是自然。」

百曉生嗤笑:「誰會那麼傻?」

「小桃,將畫收好。」謝洛河吩咐後,輕嘆一聲:「可惜。」

獨孤翔向上走:「由獨孤某來應付密廠的人,念在生意份上,他們不會為難於我。此去岜山,路程十天。那便定在十五天後,在岜山腳下相聚,以百曉生的本事,要找到我等,應是不難。」

「那就這般說定了!」

百曉生戀戀不捨地從幾幅畫上移開,直到程囂收起屬於他的那份時,百曉生第一個溜進密道。

幾人尾隨,密室內燭光熄去。

在密道中,鄭修看著謝洛河走在前頭的背影,見謝洛河沒有主動解釋的意思,他忍不住問:「你剛才說可惜,可惜什麼?」

謝洛河沒有回頭,笑著回道:「沒什麼,只是『感覺』,有些可惜。」

鄭修:「感覺?」

謝洛河:「感覺。」

鄭修無奈:「我最不喜歡有人藏著掖著。」

謝洛河掩嘴一笑:「或許,有朝一日,你會因此歡喜。」

「絕無可能。」

「呵呵,誰說得准呢。」

密道內漆黑無光,可幾人皆不是庸手,憑藉密道內的空氣流動,風聲暗涌,分辨道路。沒多久,他們循著獨孤翔留下的指示,走到了密道出口。

百曉生早就在此等著,扭開機闊,密道出口打開。潺潺的溪流自狹窄的河道淌出,兩旁樹影綽綽,月色沉下,黎明將至。

天邊昏白,照在流水上顯得波光粼粼。

從外面看,密道入口竟似一塊平平無奇的巨石。幾人走出後不久,巨石轟隆移動,密道自行合上。這條密道只出不進,設計倒是安全。

百曉生深諧「隔牆有耳」的道理,並未傻乎乎地在外頭喧嘩秘密。他看了謝洛河三人一眼,斜斜地看著,看看小桃,看看謝洛河,最後看看鄭修。他重重拍了拍鄭修的肩膀:「公孫老弟,保重。」

鄭修:「?」

百曉生那圓滾滾的身子踏水而行,一身輕功不俗,眨眼消失在叢林間。

這邊再說獨孤翔整理衣衫,背負劍匣,從容來到藏劍山莊門前。

「幾位大人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大門敞開,裡面燈火通明。獨孤翔指著內里,面帶歉意解釋:「正如大人們所見,山莊內遭了竊賊,丟了幾件鑄甲譜與一批上等的茶葉,我們徹夜在山莊內搜查竊賊蹤跡,因而才怠慢了大人們。」

獨孤翔不卑不亢地抱拳作揖,目光盯著轎子上那遮得密不透風的帘子,帘子緊閉,卻莫名地給獨孤翔帶來一種怪異的不安感,彷彿裡面藏著什麼嚇人的東西。

「不知密廠的大人們連夜拜訪藏劍山莊,所因何事?莫不是我獨孤世家,不經意間犯了什麼法不成?」

轎中人沉默。

獨孤翔又道:「獨孤世家與兵部庫部司往來密切,望大人們明察。」

這時候獨孤翔搬出了自己在朝廷內的靠山。

他們家因「生意」的緣故,自是與兵部有一定的交情。

「呵呵。」藏於轎內的督主輕笑一聲:「大乾律法早已明文禁止非法私聚。二人稱『謀』,三人稱『眾』,十人稱『亂』,百人則成『匪』。其中『亂』可罰銀,『匪』,輕則杖刑,重則入獄,更嚴重者,出兵圍剿,死罪難逃。」

獨孤翔目光一閃,他早想好說辭,道:「大人言重了。近日山莊內喜事連連,便約上江湖上的好友,賞畫論武,切磋強身,以請帖相邀,正大光明,清清白白,算不上『私聚』。」

「有道理。」督主欣然道:「是本督主多慮了。」

本督主?

獨孤翔一聽,猛地倒吸一口涼氣,是那個人!

「走。」

密衛們抬轎離開,臨走前轎內傳出詢問:「請問,他們走的是哪個方位?」

獨孤翔茫然回答:「山下,西北,小河邊。」

督主又問:「再問,那地方,可曾找到?」

獨孤翔上一句話音未落,他驚得捂住口鼻。下一刻,獨孤翔猛錘心口,一口血吐出。吐血的動作生生止住了脫口而出的話。

「罷了。」

砰地一聲,一道身影拍碎轎頂,如燕子划水般從上空掠過,直奔西北。

「這破地方,燒了吧,少點波折。」

督主眨眼消失在夜空中,留下一句話。

餘下密衛手探入懷,同時取出一個小筒,拉斷繩索,砰砰砰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明亮的煙火直衝蒼穹。

璀璨的煙火在天空中盛開,就像是一朵朵嬌艷的花。

「不!」

獨孤翔反應過來,目眥欲裂,幾位密衛嘿笑飛起,長短雙劍冷光刺出。

……

百曉生與程囂分別離開後不久。

謝洛河、小桃、鄭修三人沿著河邊向下遊走。

等天亮後,尋幾匹馬,便打算動身前往岜山。

走出百步,小桃氣喘吁吁。

鄭修本想貼心地問要不要背你走時。

謝洛河忽然停下腳步,取出身後長弓,同時朝鄭修喝道:「護著小桃,東南方向,山上來敵!」

二話不說,謝洛河一頭秀麗的黑髮無風自動,彎弓搭箭,長箭破空,如炮彈般射向高空。

謝洛河語速極快,但鄭修也算得上身經百戰,沒有廢話,將小桃拉到身後,面向東南,咬破手指,洛河筆尖上紅光幽幽,畫地為牢,將三人圍在圈內。

「來得好!」

天空中,只見一人踏著樹尖飛掠,如履平地。此人頭戴冠帽、身著青色飛燕服,衣服有領,純白的貂毛格外醒目。

謝洛河的箭很快,可來者的動作卻更快,他竟一扭身閃過了謝洛河聲勢可怕的一箭,反手抓了一把嫩綠的葉子,向幾人抖來。

嗤嗤嗤!

每一片葉子劃破空氣時,發出尖銳的聲響。

鄭修目光一凝,揮動洛河筆一一將襲來的葉子擋下。

來者接近,在高速移動中,鄭修與謝洛河隱約看見了對方的臉。

對方面色蒼白,五官英俊非凡,卻夾著一股陰柔的氣質,若非男性裝扮,這幅面容雌雄莫辯,可男可女。

再近十步,那人兩手張開,長袖鼓起,如飛鳶滑翔,徑直向下墜落。

謝洛河與鄭修同時愣住。

遠看還有點不信,再近些,他們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

謝洛河面露不信。

鄭修則是傻眼了。

謝洛河只想到了一個人。

鄭修卻同時想到了兩個人。

那張臉是……

謝雲流的臉!

同時,也是和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