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法，不能向不法讓步
「其次，根據鑒定結果來看，劉成龍的致命傷全部來自余家明剛剛撿到刀時的幾刀，余家明最後追砍的兩刀，一刀並未命中，另一刀則是砍在了車上，並沒有給劉成龍帶來實際的傷害。
所以無論是從哪個角度出發，余家明追砍劉成龍的這個行為，都並沒有超出正當防衛的範疇。」
「原來是這樣。」
嚴浪濤連連點頭：「我之前對這個案件只是道聽途說，對咱們法院最終為什麼判決余家明無罪也是一知半解，今天聽了朱法官的分享，總算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那我個人其實有個問題，還想請問一下朱法官的看法啊。
那就是在這個案件做出判決之前，有個網站曾經做過一項調查，將近2萬名網友參與投票。
其中有百分之八十二的網友認為劉成龍醉駕滋事，率先動刀是罪有應得，而余家明是正當防衛。
對於網友們如此一致的口徑，朱法官是怎麼看的？」
「關於劉成龍是罪有應得的說法，這個我暫時持保守態度，因為我覺得即使劉成龍醉駕滋事，即使他動了刀子，但從法律的維度上來說，未必就一定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甚至可以說，如果交由法律審判，他大概率是罪不至死的。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從法律層名做出的解釋，至於從社會一般人的角度，從道德的角度去思考，他是不是罪有應得，那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我就不過多評價了。」
看著朱建飛回答的如此穩健，庄遠東的心放了下來。
看來院長多慮了，建飛平時雖然憤青了點，但是關鍵時候還是靠得住的。
庄遠東已經拿出手機，尋找接下來該去哪兒體驗省會的夜生活了。
「至於大多數人認為余家明是正當防衛，不管他們得出這個結論的依據是什麼，可能是學過法律的相關從業人員，也可能只是根據心中樸素的道德觀法律觀，總之這個結論是正確的。」
朱建飛的語氣有些欣慰：「輿論發酵的如此之快，顯現出的，正是公眾心頭對於劉成龍這種觸碰了公眾安全底線的行為的譴責。
我們國家自古講究以和為貴，本案的當事人之一劉成龍，前科累累，事發當天更是違法違規，囂張跋扈，其種種表現已經深深傷害了主流價值觀念。
事發後輿論四起，既體現了人們在暴力面前力挺弱者的群體本能心裡，同時也亮明了公共大眾對於暴力的抵制，對於黑暗的譴責。」
法官就是不一樣，明明是大家都擔心自己會變成下一個余家明，在人家嘴裡說出來就這麼好聽。
嚴浪濤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但對朱建飛的官方答案還是表示了附和。
「剛才提到大部分人認為余家明是無辜的，很有意思的是，我們發現少數認為余家明不是正當防衛的聲音，基本都來自法學界。
朱法官能夠分析一下，為什麼反而是行業相關的從業人員，跟大多數人有著不一樣的觀點呢？」
這個問題一出，朱建飛稍微愣了一下。
演播室外的庄遠東下意識扭頭看向旁白的工作人員：「之前對流程的時候，沒說有這個問題啊？這咋回事？」
「這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臨時加的？」
旁邊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
臨時加的？你猜我信嗎？
庄遠東懶得跟他掰扯，看向屏幕中的朱建飛，祈禱他不要說什麼不該說的。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對司法結果持悲觀態度的聲音呢」
朱建飛第一句話，就讓庄遠東捏了把汗。
什麼叫悲觀的我的小老弟，雖然是事實，但這是能在鏡頭前說出來的話嗎？
思索片刻，朱建飛繼續說了下去：「究其原因，跟我們在實際操作中，正當防衛的落實不夠到位有關。」
你還真敢說啊！真不怕回去被叼一頓啊？
庄遠東扶額嘆息，拿起手機發了條消息出去。
「我知道你這個問題的意思，有些網友說正當防衛形同虛設，尤其是關於特殊防衛的規定，基本上就是個『殭屍條款』，這些言論我也都看到過。」
朱建飛笑笑，談到計畫之外的問題，他反而放鬆了下去，思維徹底打開：
「從我們這些年的司法實踐來看，對於正當防衛制度的適用確實是有些保守。
不敢，或者說不善適用正當防衛制度，將本屬於正當防衛的行為認定為防衛過當，甚至是認定為普通的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的現象，確實還是存在的。
我想這樣的現象，正是伱所說的這些聲音的來源。
他們並不是認為余家明不是正當防衛，而是根據以往的司法實踐經驗，認為余家明很難被認定為正當防衛。」
本來只是臨時加個問題，嚴浪濤已經做好會被隨便敷衍兩句的準備，沒想到朱建飛說了這麼多，而且句句都是大實話，一時間倒是給他整不會了。
朱建飛停頓了幾秒，看嚴浪濤沒有接著問的意思，沉吟片刻，就又說了下去：
「那為什麼我們這些年來認定正當防衛會這麼難呢？
其實跟我們的社會現況有關，都知道我們國家人多，人一多，那矛盾自然就多，司法機關也是擔心正當防衛權被濫用，導致民間『以暴制暴』的現象泛濫，只會使社會矛盾更為尖銳，才會在這個問題上比較保守。
對正當防衛制度的保守態度，經過時間的累計，在司法實務中產生了疊加效應，久而久之，就出現了相關從業者略顯悲觀的態度，我想這就是最本質的原因了。」
最本質的原因？
嚴浪濤下意識的就順著問了下去：「那除了這個原因，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那當然有了。」
朱建飛理所當然的點頭：「就拿公訴機關說吧，其實一個案子要是正當防衛的話，他們在審查起訴階段就可以給出結論或者建議，那處理起來就會簡單很多。
但實際情況是，他們以故意傷害或者是故意殺人提起公訴的話，到了我們法院這邊，最後如果被我們判為正當防衛，他們那邊就比較麻煩。
人已經關一段時間了，最後正當防衛給人放了是不是要賠償？這個錢哪個單位出？要不要追責？這些都是問題。
所以啊，這個事情其實.」
「這個案件引起這麼多人的關注，您在審判過程中有沒有受到一定的影響呢？」
嚴浪濤連忙打斷了朱建飛。
雖然有些不禮貌，但是耳機里導演的罵聲已經響起，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拋出了一個問題。
「這節目你想不想播了？」
「你丫的一會兒信號直接給斷了咋辦？」
「能不能帶點腦子啊大哥？要不要我給你放幾天假回家補補腦子？」
導演的咆哮依然不絕於耳，嚴浪濤背心已經滿是冷汗。
「啊？」
朱建飛短暫的反應了兩秒，意識到自己說的有點多了，咳嗽兩聲，掩飾了一下自己的尷尬。
「或者說，您作為一名法官，在工作的過程中，對於輿論或者民意，您認為應該持一個什麼樣的態度呢？」
嚴浪濤又補了一句，給朱建飛留出了思考的時間。
「民意的話，我的理解是，體現了公眾對於善惡的一個評判。」
朱建飛思考了一會兒，在心裡叮囑自己得小心說話，這才緩緩開口：
「有些人認為民意很容易被操縱，民意不可信，這其實是錯誤的。
從實質理性的層面上看，民意是社會的一種價值要求，尤其是牽扯到對於某個案件的時候，民意會反映這一時期內，社會公眾的情感傾向和道德選擇，絕不能將其簡單理解為『烏合之眾』的愚見。」
本來沒人知道的，現在你這麼一說，大家都知道自己是烏合之眾了。
庄遠東在外邊一陣無語，這個朱建飛專業能力上沒的說，就是太耿直了，真是有啥說啥啊。
「在當下的新媒體時代，司法案件一旦曝光，很容易就會引起公眾關注，民意影響個案的現象確實在逐漸增多，比如前一陣的牛奶案、胡吉圖案。
我覺得在這個層面上來說，公眾參與司法的意識是在不斷增強的，民意可以對我們的司法活動進行監督，這是一件好事。
當然，司法活動還是要站在中立者的角度，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不能被民意綁架，不能一味迎合公眾的意見，我們作為法官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斷。」
嚴浪濤頭點的如同小雞啄米一般，朱建飛覺得是時候結束了：
「法律不是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寫在紙上，而是銘刻在每一個公民的心中。
如果我們的司法不被民意接受，司法權威將大打折扣，就難以起到示範和警示效應。
所以我們這次的判決，並沒有沿襲以往司法對正當防衛的保守適用，而是在嚴格對照法律規定的基礎上，考慮到了公共大眾的一般心理。
在維護法律公平正義的同時，努力做到以案釋法，以法釋理，實現了司法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
對於本案判決結果，或許會出現不同的聲音，但我們相信這份判決是完全合法、合情、合理的。
我們希望通過余家明的正當防衛，鼓勵公民樹立大膽反抗不法侵害的觀念，讓每一個公民都能為社會秩序的穩定出一份力。
同時也希望借著這個機會，能夠激活日趨走進死胡同的無限防衛條款，法，決不能向不法讓步！」
走出省電視台的大樓，庄遠東有些埋怨的說道：「真不是我說你啊建飛，有些東西咱們關起門來討論討論，那叫發表對我國法治事業的建設性意見。
但是今天這是什麼場合？全國人民都盯著你呢，不是說好了嘴上把點門兒的嗎？」
「我說的也都是事實吧。」
朱建飛撓撓頭，有些心虛。
如果不是嚴浪濤打斷他那一下，他確實還真沒意識到不妥。
「你啊你啊，院長特意讓我跟著，就是怕你說話沒輕沒重，這下可好，咱倆回去都得挨批。」
庄遠東垂頭喪氣，坐在他們這個位置上，有時候多少有點身不由己。
「沒事沒事，挨批了我給你扛著。」
朱建飛毫不在意：「夜生活開始了，找個地方吃燒烤去唄？」
「吃啥啊吃，我就多餘跟你來這一趟。」
庄遠東瞪了他一眼：「你請客！」
「我請客我請客。」
朱建飛嘿嘿一笑，伸手打了輛車。
「這法官說話真是一點都不藏著掖著啊！」
雖然早就過了下班點，今天誠的某個辦公室里還亮著燈。
常嘉航吃完最後一口外賣，看著鏡頭從朱建飛身上切走，感慨了一句。
任真邀請他留下來一塊看直播，而且管飯，他當然不會拒絕。
「在鏡頭前面這麼說話的法官，確實不多見。」
任真點點頭：「不過他關於民意那塊說的挺好的，你覺得呢？」
「民意？」
常嘉航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而且他最後竟然直接說什麼激活無限防衛條款，這話真大膽啊！」
大膽嗎？
任真陷入沉思。
如果是在其他公共場合說出這話，或許是這法官有點不知好歹了。
但是在余家明劉成龍案剛剛結束，輿論關注度如此之高的這個節點，說出這樣的話，真的單純是他大膽嗎？
在判決結果出來的當天，任真就在想，如果余家明可以被認定為是正當防衛，那麼以後此類案件，會不會把余家明案作為參照呢？
如果這成為了一個信號，說不定朱建飛說的這個設想，還真的有可能會成立？
半個月後，就在余家明案的熱度逐漸平息下去之時，一則紅頭文件，再次把這個案件推上了高潮。
【最高法、最高檢印發《關於依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的通知】
【為依法準確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維護公民的正當防衛權利，鼓勵見義勇為，弘揚社會正氣，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刑事司法工作，根據我國刑法和刑訴法有關規定，結合工作實際，制定本意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