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獻給曹老的禮物

正文卷

第332章 獻給曹老的禮物

顧為經將畫筆扔進一邊的洗筆筒。

他低下頭看著紙頁上尚且濕潤著的畫卷,連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都被小小的嚇了一下。

畫的是真漂亮啊!

顧為經為了畫出那幅《小王子》,在燭光中穿行於無邊的星雲,和沙丘上的小正太看了四十四次日出,才得到了上一幅「漚心瀝血」級別的作品。

眼前。

人生中的第二幅同樣水準的國畫就活生生的躺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墨色殷紅似血。

繪畫過程一點也不痛苦,他只是略微精神上有些疲憊。

那種神遊千里歸家後的微微的睏倦。

他瞅著自己畫的《紫藤花圖》,又側過頭看向牆上懸掛著的唐寧的《百花圖》,隨手拿起旁邊一支掛在窗台上晾乾中的毛筆,放在嘴裡輕輕咬著。

這個舉動很有孩子氣。

顧為經小時候幫爺爺護理藝術品時養成的習慣,國畫很嬌貴,既怕潮,也怕干,正常情況下環境濕度不能高於60%,為了顏料的潤澤光亮,也最好不要低於48%,用舌尖感受一下毛筆的筆尖,不澀不濕,鬆軟適度。

輕輕舔舐,能在舌苔上感受到一絲濕意,卻絕對不可以真的有水汽,便是放置書畫作品的理想條件。

這是一個長輩們一代代傳下來的土辦法。

長大後,顧為經畫完畫,偶爾還是喜歡咬筆。

酒井勝子發現男朋友的這個小癖好之後,有點擔心,這兩個星期很多次的想要讓顧為經矯正掉這個喜歡咬筆的壞習慣。

歷史上畫《千里江山圖》的北宋宮庭畫師王希孟,相傳就是沒事幹,喜歡舔舔顏料掛掉翹辮子的。

中國畫的植物性顏料還好,胭脂這樣的植物萃取物沒啥傷害性,不過深紅色系的顏料幾乎一水含有汞,黃色系的顏料幾乎一水含有砷,和砒霜是近親。

而油畫里的速乾性考試顏料,更是有一個算一個,都有錳、鉛、鎘這幾樣重金屬做為讓油性顏料快速凝固的添加劑。

儘管拋開劑量談毒性全是耍流氓,洗凈晾乾的畫筆里毒性物質微乎其微。

可也不是啥嘬著玩的小零食對吧?

喜歡看濕度,現成的濕度劑到處都是,那不比舔個毛筆准多了。

顧為經畫畫的時候,酒井勝子從來都不會影響他。但每當看到顧為經準備拿著毛筆往嘴裡塞的時候,都會輕輕拍一下他的額頭。

小畫室的筆筒上插著一排檸檬味棒棒糖。

那不是給茉莉小朋友的,而是勝子小姐給男朋友準備的。

她認為顧為經那是一種無意識的嚙咬咀嚼異食癖。

這是病,要改,他喜歡咬東西,就每當咬筆的時候,勝子小姐就貼心的在旁邊剝一顆棒棒糖喂進他嘴巴里去。

和巴普洛夫的狗一樣。

以後養成肌肉記憶條件反射,男朋友就不咬筆,改咬棒棒糖了。

酒井勝子的男友養成計畫,目前收效甚微,習慣的力量很強大。

在夜深人靜,酒井小姐不在身邊的時候,顧為經依然喜歡和年少時一樣,輕輕用牙尖咬著毛筆尖。

測試濕度只是附帶的事情。

他更多是喜歡這種舌尖傳來殘留在毛筆縫隙之間的零星殘墨,初入口時苦澀,後味輕輕回甘的味覺。

中世紀虔誠的修士會用鑲嵌著荊棘的藤條皮帶,抽打他們赤裸的脊背,認為痛覺能讓他們的肉體和天空中的神明更好的建立直接的溝通。

而顧為經喜歡這種苦意。

苦意是一種冥冥中的橋樑,將畫家和他所作的書畫作品鏈接在一起,像是一種若有若無的紐帶。

檸檬味棒棒糖給他不了這樣的踏實感。

顧為經咬著筆尖,舌尖的感覺清晰傳來的感覺,提醒著他,眼前這幅震撼動人的畫作是他親手畫出來的。

這幅作品也許不是他一生中最牛逼的作品,卻是他快要迎來十八歲的這個暮春的完美收官。

那些栩栩如生的紫藤花葉,永遠的將他的心境凝固在了紙面之上。

從此之後。

再也不會隨著時間枯萎。

「現在室內的濕度稍微有一點點高,卻還沒到七八月份雨季那種墨跡干不透或者潮濕的會損害畫作的地步。等明天白天雨停了,氣溫上去,應該到中午,這幅畫也就乾的差不多了……嗯我應該提一些什麼字比較好呢?」

國畫講究題跋。

顧為經先是取來一方他的篆體印章,刻在宣紙的角落,作為落款,然後挑眉思考著。

顧為經也是破而後立,但他的心態和酒井大叔在相似中,也有著本質的不同。

酒井一成教授畫出那幅畫之後,整個人就平和放下了,不太在乎這幅畫有沒有人看,也不太在乎能賣出多少錢出來。

因為,他已然有了克魯茲夫人這個最重要的觀眾。

斯人若彩虹。

余者皆雜音。

顧為經不一樣,他這幅畫就是為了迎接唐寧的質疑的,就是畫給別人看的。

酒井大叔畫的是寧靜之畫。

顧為經畫的則是迎接挑戰的競技之畫,放下恐懼和自怨自艾以後的新生之畫,成人之畫。

他要用手中的畫筆在唐寧那裡,畫出自己的尊嚴來。

題跋寫——「致前輩?」

有點軟了,唐寧可沒有和他這麼好好說話。

要麼寫——「畫給你看?」

又有點俗了,而且顧為經的古文功底一般,寫白話文,還跟潑婦罵街一樣的提詞,不知道唐寧看到了是何心情。

顧為經自己都覺得辱沒了這幅這麼棒作品。

嗯……

他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自己上的是歐式的英文國際學校,文言文功底本來就有不足,一時難以想起很能表達他心境的信、達、雅的題詞。

顧為經咬著筆。

畫都畫出來了,竟然提詞難倒了自己。

他思前想後,猶豫著要不要明天早晨去拜訪一下隔壁的吳老頭。

這老爺爺是練書法的,三天兩頭就給人家題這種東西,術業有專攻,他應該懂。

咦?

顧為經忽然拍了拍腦袋。

他猛然發現自己想差了。

《教父》里老教父說,一個能瞬間明白事情本質的人,和花半輩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質的人,自然是不一樣的命運。

顧為經沉下心來,忽得自己搞錯了這件事情的本質。

唐寧朝自己示威,是因為人家女畫家討厭自己?不,這個說法太抬舉他顧為經了。

是因為曹老表現出了對他的喜愛。

事情的本質永遠是曹軒老先生的態度而已。

剩下的對顧為經都完全不重要。

因此,人家說你不畫不出來她的神意,他所做的不應該是畫一幅很棒的作品回擊。

在畫卷上提倡一些示威性的言語,把它交給唐寧,對方也許根本不在乎。

他應該獻給的……是曹老先生。

想明白了這點,顧為經就知道自己現在怎麼去做,怎麼去寫了。

他抬起頭,望了一眼《百花圖》,這張作品也很有創新性,和一般的國畫形制不太一樣,除了一個小小的「寧」字署名之外,沒有任何題款。

唐寧在畫面的右側的留白處,用端端正正的楷書,提了「瓊葩結翠」這四個字。

他也是聽林濤教授講,才知道這四字的來歷不凡。

瓊葩結翠,這不僅是在說她繪畫的花樹,色彩繽紛,霜白點翠,同時也是用典。

江南四大才子中,文徵明成名年紀最大,成就最高。無論是書、畫、文章,文徵明都能排到唐伯虎、祝枝山這些人前面。

被很多學者認為是有明一朝,藝術造詣的第一人。

文徵明年輕時在天水趙氏作客,畫過共計八冊的《花卉圖》,包括蘭草野花、海棠月季,全畫簡筆不簡韻,清新可人,意味悠長。

這套《花卉圖》的首頁,便提有「瓊葩結翠」這四個字。

唐寧女士不僅是在仿古、稽古,向古代畫花名家表達敬意,也同樣是雛鳳初啼的藝術超星新,趕超古人的氣勢和野望。

今人不必不如古人。

唐寧希望自己這簡簡單單的一幅《百花圖》就擔當的起「瓊葩結翠」四個字的提語,勝過文徵明繁複的八冊的花卉圖。

後世文人墨客再提起這個典故,先想起她唐寧小姐,再之後,才是明代的大才子。

瞧瞧。

僅僅這四個字,就有這麼多門道,既彰顯了氣度格局,又有古意雅緻。

書香門第的家學淵源,當真有顧為經所比不上的地方,讓他想,他是絕對想不出此般精巧的文字遊戲的。

顧為經沉吟片刻。

將毛筆尖從嘴裡抽出,在旁邊的硯台上沾了沾,平心靜氣,在最後在宣紙的表面寫下了。

「晚輩顧為經獻給所崇敬的曹軒老先生,祝曹老師好似百花魁,年年稱壽杯。」

曹老師,這個稱呼就覺得恰到好處。

晚輩叫長者師長為老師很正常,他沒有僭越的自稱弟子,又表達了他的真實心意和願望。

他考慮了兩秒鐘,又在這行字的下方寫上了「白髮盈簪筆毓秀」這七個字。

還是唐寧女士啟發了他。

唐寧喜歡用文徵明的典故,顧為經也可以用同樣的文徵明的典故。

白髮盈簪筆毓秀,便是對文徵明生涯成就的讚譽,他是東夏封建歷史上壽元最長的大畫家,可能沒有之一,從明朝中葉一直活到晚明。出生時還是成化年,去世的時候,努爾哈赤都已經出生了。

文徵明年輕時在同齡人中藝術水準並不向唐伯虎等人一樣出名,但是活的巨長,越老用筆反而越是老而彌堅。

三十歲才出名,五十歲成宗師,六十歲已經是江南畫宗第一人,到了八九十歲以後,前看一百年,後看一百年,幾乎再無一人是文徵明的對手。

返璞歸真,越畫越有仙氣。

同樣的表示用來稱乎曹軒先生,也是恰如其分的合適。

顧為經的這幾行字有點不要臉的在拍馬屁的嫌疑。

可是沒錯。

他就是在拍馬屁怎麼啦!

唐寧女士有文人的雅緻,他這樣的小孩子也有市井長大的通明。

小孩子嘴甜一點沒壞處。

顧為經已經想明白了,油管上的情感大師戀愛教學裡說,愛一個人就要大膽的說出來。想拜一個人當老師也是這樣的。

要認真搞好繪畫的本職工作,也別光自己在畫室里悶頭狂畫畫一聲不吭,搞的好像人家搶著收你這個徒弟一樣。

向這般時常拍拍馬屁,畫幅畫獻給曹老先生,表達表達自己希望能拜師的渴望,他開心,曹老也開心。

多好啊。

顧為經微微一笑,覺得他真是一個計畫通。

——

德國,HFBK(漢堡藝術學院)包豪斯風格的老式綜合樓前,一片群眾演員的排練打破往日的寧靜。

攝影師不停調整著手中索尼電影機的靜頭運鏡,頭頂還有一架正在設計編程空中路徑點往複飛行的大疆inspire3型專業無人機。

穿著綠色露背長裙的漂亮妹子,在學校大門前的雕塑前方,嘗試著凹出一個導演口中「憂鬱而又性感魅惑」的造型。

性感魅惑不性感魅惑不好說。

在漢堡四月份不足十度的室外寒風中,雖說在正式開拍前妹子的骨感的裸背上披了一件用來擋風的披肩,依然被凍的臉色有些發白,憂鬱是夠憂鬱了。

不過導演遲遲沒有示意開拍,攝影場地內卻沒有一個人抱怨。

連女主妹子也沒有跑到就在幾十米開外,開著暖風的攝影車裡避避冷風,所有人都在凝神屏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終於……

空氣中傳來了從教學樓里發出的簡短的一聲「嘀」的電子音。

這是漢堡大學下午第一堂大課的統一下課鈴聲。

這聲鈴聲彷彿裁判的打響的發令槍,整個片場所有人立刻都變得忙碌了起來。

助手抽走了妹子背上的披風,扔到了一邊的道具桌上,無人機騰空而起,鏡頭也被定焦員控制著將焦點匯聚在教學樓的大門之前。

「快快快,今天有曹教授的東方藝術學簡史,報了那門課的兄弟說是正點下課,曹教授已經出門了,再過3分24秒,老教授就會走出這扇大門,並從側面穿過樓前的草坪,攝影師準備,把這個鏡頭抓下來,只有一次機會。」

導演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消息,他在抽籤抽到曹教授課程的同學中安排了內應,立刻在口中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