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一場笑話

正文卷

鳳儀宮的茶室經年不用,下午時,桑柳就將茶室前後的殿門敞開,讓凈涼的雪氣將其中的暗霾一掃而空。

傍晚,傳旨的公公出了鳳儀宮,桑柳開始在茶室里煮茶,讓清寂的屋子沾染一些暖意。

做完這些,她去給謝南梔梳妝。

自兩年前東窗事發,皇后娘娘不是纏綿病榻,就是在與陛下爭吵,已經許久不曾好好梳過妝了。

「桑柳,這套頭飾會不會太過花哨,顯得不夠端莊?」謝南梔精神難得好一些,雙眼裡閃著清亮的光,「不若還是這套。」

「這套似乎太過肅穆,會不會顯得我難親近?」

「罷了,就這套吧。」謝南梔眸底的光淡去,「今日他來,大抵也不願與我親近。」

桑柳突然跪下:「娘娘!娘娘請三思啊!」

說話間聲音哽咽,淚水滾落:「娘娘,咱們等陛下回來,明日陛下便回來了,您與陛下商議一番……」

謝南梔搖頭,剛剛撲好粉的面上更顯蒼白:「他如今厭極了我,哪會與我商議,他若知道此事,只怕會馬上下旨……」

她的聲音哽住,沒再說下去。

「娘娘,陛下愛之深責之切罷了,倘若真厭棄娘娘,又怎會容娘娘繼續在鳳儀宮住下去?娘娘,咱們向陛下服個軟,陛下也只是朝事煩憂罷了,若真想論您的罪,當初何必讓長公主將小殿下認回去?」

「可我本就有罪啊。」謝南梔的眸光徹底暗淡下去。

「娘娘,您當時也是……無奈之舉啊!」

其實是極老套的故事。

皇權更替,新帝登基,嘉和帝得了謝氏不少照拂,謝氏也因嘉和帝達到百年來的鼎盛。

年輕的帝王胸有抱負,掌權多年的謝長淵亦野心勃勃,謝南梔既不想看到嘉和帝因謝氏被諸多牽制,亦不想看到自己的父親得意忘形,觸到君王逆鱗落得個族滅人亡。

只是自古這等局面,都是帝王出手牽制,不會讓中宮輕易誕下嫡子,而到了嘉和帝和謝南梔頭上,是謝南梔極度的清醒與理智。

她能預料到一個中宮所出的太子,會將岌岌可危的平衡打破,無論最終贏的是哪一方,都不是她願意看到的結局。

所以她早早做好準備,瞞著所有人,將嘉和帝期待的,謝長淵期待的,乃至萬民都期待的小皇子,換出了宮。

可誰能料到呢?

誰能料到如日中天的謝氏,即便沒有嘉和帝的打壓,也隨著謝南辭的過世而凋零。

一個沒有後繼之人的世家,不足為患。

謝南梔所做的一切,突然就變成了一場笑話。

變成她質疑嘉和帝、背叛嘉和帝的佐證。

「桑柳,你去瞧瞧,他來了沒。」謝南梔親自給自己的兩頰抹了點胭脂。

亦沒有人料到,時隔二十年,那個孩子竟重新回到京城,回到了嘉和帝眼皮子底下。

嘉和十四年的上元節,嘉和帝一臉欣喜地來鳳儀宮用晚膳。

「今日你該同朕一道微服出宮,看看長安街的熱鬧。」

「即便不看長安街,看看今年幾位頗受矚目的學子也是極好,世家子弟這個昭和不願嫁,那個朕瞧不上,今年春闈叫她睜大眼好好選一選。」

「說來今日倒真有一人頗合朕眼緣,一見便覺歡喜得很,許是他和皇后一樣,鼻骨上有一點小痣。」

「沒有逗你,當真一樣,位置都一模一樣。」

「那學子風頭頗盛,已連中數元,此次即便不中狀元,點個探花該不在話下。」

「正好與昭和同歲,王姓,名宥,字恕之。」

她盛著元宵的碗,當場就掉了。

名「宥」,字「恕之」。

這幾個字,午夜夢回,字字燙過心頭。

幾十年的朝夕相處,她小小的失態,就叫嘉和帝覺察出異常。

順著「王宥」一查,事情再無遮掩餘地。

她和嘉和帝亦再回不到過去。

「娘娘。」桑柳卻並未起身,拽緊了謝南梔的裙擺道,「娘娘您再想想,我們已經做錯過一次,我們……」

「娘娘,裴世子到了。」殿外的公公匆匆來報。

謝南梔的脊背略略一僵,垂下眼眸:「桑柳,事已至此,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那麼多條人命,總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說著,不再看桑柳,端莊地站起身:「請世子去茶室。」

-

裴宥大抵猜到她原本打算在宮外等他出來,特地讓徒白送她回國公府。

天雖未下雪,還是冷得厲害,溫凝出門時連個暖爐都沒拿,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把自己弄得生病,也便老實地跟著徒白走了。

只是回到清輝堂心中也惴惴難安。

她不明白夢中的皇后娘娘為何要自縊。

從後來嘉和帝與裴宥的對話來看,兇手分明不是她,難道就因為裴宥當時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嗎?

不可能。

也不知這輩子是否仍與上輩子一樣。

倘若有別的原因,就算今夜裴宥的態度好一些,說話溫和一些,能改變這個結局嗎?

溫凝焦慮得火都要竄起來了。

一時覺得剛剛她應該試試讓裴宥帶她一起去鳳儀宮,一時覺得她去了鳳儀宮也幫不到什麼忙。

那她還能做什麼呢?

溫凝思來想去,一咬牙:「徒白!」

徒白應聲而來。

溫凝狐裘都未取下,坐在矮榻上問:「暗衛營中誰的武藝最高?最擅輕功擅潛藏?」

徒白顯然沒料到溫凝會問這個,一時愣了一下。

溫凝又道:「若叫他們潛入皇宮,他們敢嗎?」

徒白更是詫異,但面上不顯,答道:「若是主子吩咐,莫說皇宮,刀山火海也非去不可。」

「我算你們的主子嗎?」

徒白頓了頓:「算……」

溫凝當即道:「那我現在就命你譴兩名暗衛潛入鳳儀宮盯著皇后娘娘,她有任何異動馬上阻止。」

徒白頗有些為難:「夫人……」

潛入皇宮可不是小事……

溫凝蹙著眉,正色道:「快去,待你們公子回來,我自會向他說明此事。」

她不確定這輩子是否會和夢裡一樣,可又怕極了會和夢裡一樣,那就只有……

用這個最蠢的法子了。

找人去盯著皇后娘娘,但凡她想自縊,或者做點別的,總能攔下來。

至於攔下來之後……

「你做完這件事,不用回來,去宮門口等著你家公子。」溫凝又道,「請他今晚務必過來一趟。」

徒白甚少在溫凝臉上看到如此凝重的神色,當即不再多猶疑,領命離去。

溫凝又在矮榻前坐了一會兒,半晌,推開窗。

下雪了。

-

鳳儀宮外,也下雪了。

茶室內門窗緊閉,可到底在偏殿,外頭下雪,便有絲絲涼意順著細小的縫隙往裡浸。

只是即便沒有這些無孔不入的涼風,茶室內的氛圍,也頗為冷凝。

裴宥身側的茶早就涼透了。

他跪坐在蒲團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神色,只輕撇的唇角透出些許嘲意:「所以皇后娘娘的意思是,你為了自己當年所做之事不被人當做把柄來對付娘娘的本家,誅殺王氏夫婦,誅殺溫庭春,誅殺望歸庄無辜眾人。」

謝南梔端坐於茶室主座,手邊已是一盞新茶:「叫宥兒失望了。」

從未有過希望,又何來失望?

一句話就要到嘴邊,想到剛剛小姑娘那雙盈潤的眼,到底咽了下去。

「梵音音呢?皇后娘娘,梵音音與此事並無干係。」裴宥抬起眼來。

「楚珩送你的玩物罷了,你對她厚寵過度,我擔心你的秘密被她探知,告知楚珩。」謝南梔下巴微抬,面不改色。

裴宥望著她,眸中一片平靜。

茶室內一時靜默。

這與謝南梔預料中的略有偏差。

她聽過許多人誇他。

誇他心有運帷,沉著穩重,誇他謙謙君子,胸懷天下,誇他心細如塵,籌算千里。

可他到底是個有感情的人。

她殺了他的養父母,殺了他心愛的女子,望歸庄雖失敗,也損了十幾條人命。

他不該如此平靜。

只淡淡望著她,輕緩地摩挲著自己手上的扳指。

他似乎對那枚扳指極為喜愛,自進來茶室,左手就不曾離過它。

謝南梔的眼神落在那枚白玉扳指上,裴宥反倒將它鬆開了。

他低頭,扯下了腰間的一枚香囊。

謝南梔一見,瞳孔便是一個收縮。

「皇后娘娘一邊籌謀著殺人滅口,一邊拖著病體縫製香囊,倒也是不容易。」裴宥闃黑的眸子凝視她,「皇后娘娘疑心如此之重,為何偏偏對阿凝心慈手軟?」

他望著她,一瞬不瞬:「她是溫庭春之女,又是我的枕邊人,你連與溫庭春有過師徒之誼的望歸庄都不放過,就不擔心她早從溫庭春那處得知你的秘密?」

謝南梔握著茶盞的手略略收緊。

「照皇后娘娘的行事作風,去年的新年夜宴,將阿凝傳來這鳳儀宮,該殺之而後快才是。」

裴宥笑了笑:「大抵是皇后娘娘亦覺得她冰雪可愛,動了惻隱之心?」

謝南梔攥緊了茶盞,正要開口,裴宥又問:「宜春苑呢?」

「王宅用的府兵衛的人,梵音音動用京畿營,望歸庄是金吾衛,皇后娘娘,宜春苑,又是用的何方人馬?」

謝南梔面上有一瞬間的迷茫,雙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半晌,裴宥仍舊盯著她。

謝南梔不得不開口:「自然……也是金吾衛。」

「宜春苑在城東,為何不調府兵衛而用金吾衛?」

「金吾衛趁手。」

謝南梔整個脊背都挺直起來,腦中已有一系列的金吾衛好用之處,裴宥卻又不問了。

他的肩膀略略往下,眉眼亦垂下,伸手去拿從進屋便沒動過一口的茶。

他還是那副模樣,那副表情,卻好像與剛剛有什麼不同了。

謝南梔不得不承認,她低估了這個孩子。

她看得透嘉和帝,應付得過謝長淵,竟然猜不出這個自己親自生下來的孩子,此時到底在想些什麼。

到底是第一次見面。

若溫凝在此,不說溫凝,即便是顧飛在此,也能知曉,此前他家世子一直摩挲那白玉扳指,其實是在無聲地琢磨,當他的手離開那枚扳指,是找到了突破口。

而當他的肩膀松下來,甚至有閑心去喝一口茶,是困擾他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皇后娘娘撒謊的本事,比某個小姑娘略遜一籌。」裴宥淺淺地飲了一口已然冰涼的茶水,將茶盞放回木托中,「皇后娘娘久居深宮,並不曾聽過宜春苑罷?」

「宜春苑,不在城東。」

(本文首發瀟湘書院,請到瀟湘書院追看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