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之而來的是淡淡悲哀，李安能說什麼呢。
即便唐小星的演奏實力在同齡賽場上擁有絕對的統治力，可人情社會的煙霧籠罩下，即便上了賽場，她的才華也不免被她的身份遮去兩分光彩。
從這個角度出發，李安多少也能體會到一點，雖然他知道老唐家這麼做也是出於一種保護心理，可能唐老爺子本人也會在乎一些來自外界的揣測，但他還是想說孩子只是單純地想參加一場比賽。
大概這也是一種身不由己？
懂的地方李安已經懂了，不明了的地方他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再追問下去，畢竟這已經涉及他人家事。
他今晚來和老闆喝喝小酒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幫助這對師生緩解一下師生關係，尤其是聽了唐小星故事，結合攻略提示，他心裡已經有數了。
「長達一個月的鬧彆扭？」李安問。
老闆：「整整一個月。」
李安又問：「具體表現在哪呢，一般不愛說話的孩子不容易被看出內心情緒。」
老闆：「就是因為這一點，以前下課她都會主動和我講講這幾天都發生的什麼事情，或是問些問題之類的，你明白那種感覺。」
李安點頭：「師生下課日常。」
老闆：「對對，可那之後，下課她也不主動和我說什麼了，我找她說話她也說，可你就是明顯能感覺到她有情緒，就是和之前不一樣。」
「明白明白，」李安可太有經驗了，「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好轉了。」
老闆：「給他們排練三重奏那段時間，基本每天晚上我們都在一起，還有子謙子涵他們三個，那段時間特別忙活，巴赫那曲子不好拍，等到排得差不多了，我抽了一個周末，給他們家裡提前請了假，專門帶他們去歡樂谷玩了一圈，玩當天就好了。」
李安樂：「您這不是挺有辦法嗎，那為什麼不趁著這個機會和孩子加深一下溝通呢，也十二歲了，說小也真不算太小了。」
老闆：「我是這麼想的啊，我也以為比賽的事情就過去了，可後面我只要再提起比賽的事情，她那股情緒就會上來，但只要我不提了，她過一會兒就好了。」
李安：「孩子心裡有疙瘩了。」
老闆：「說的就是這個啊，而且進入青春期的那種叛逆苗頭也逐漸出現了，咱們之前不是還計畫著讓她和你那幫小朋友一起彈七重奏，頭天晚上還回家聽話地練了曲子，第二天回來找我，直接告訴說不想參加了。」
李安頓時回想起前天晚上的場景，兩個人也是坐在這喝酒，李安就是要找老闆說七重奏的事，結果老闆先開了口，說唐小星不參加了，當時老闆只是提了一嘴說不想參加就算了吧，別的也沒說什麼。
因為李安那時所有心思都在自己身上，所以借坡下驢也就沒有再多問。
他以為老闆只是一種說辭，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導致，他真沒想到還真是唐小星自己不願意參加了。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再回想一下唐小星今天給自己帶來的感覺，李安心說不該啊。
他感覺唐小星挺喜歡參與集體活動的，而且和王小虎車琳兩個人相處的都挺好。
李安接著問出前天晚上沒有問出的問題：「那她到底是為什麼忽然不想參加了呢？」
老闆嘆：「我也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拒絕我的安排，我也擔心再把師生關係弄得緊張，心想先隨了她的意願，後面有機會我再旁敲側擊問問她吧。」
乾杯。
「再說今晚上台，我覺得她就是故意的，她知道我在下面聽，她也知道這首曲子一直是怎麼處理的。」
李安：「能理解，孩子也有自己的情緒，擠壓久了總有爆發的時候，釋放一下也好，所以我覺得這反而是件好事，無論她是不是故意的，至少在這樣一個舞台，她用自己的方式演奏了這樣一首作品，獲得了全場掌聲。」
一頓，「她能選擇的已經夠少了不是嗎，或者說您會因為她今晚的行為真的怪她嘛。」
片刻，老闆淡淡一笑：「我怎麼會怪她。」
李安：「那我們再換個角度，她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這麼做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和您表達自己。」
老闆心弦像是被撩撥了一下，目光凝起。
李安：「陳老師，劉子謙兄妹和那個姓盧的孩子是不是經常參加比賽。」
老闆：「是。」
李安：「袁老師也經常參加比賽。」
老闆：「是。」
李安：「唐小星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也就是說她的師姐兼陪練老師，和她最親密的三個學琴小夥伴，作為您的學生都在您的允許甚至建議下參加過不止一次比賽，那您有沒有想過在這漫長的幾年中，為什麼唐小星現在才提出想參加比賽，為什麼上一次兄妹他們參加比賽的時候她沒有提出也想參加？」
「您說她一直都沒有提過想參加比賽的事情，是這次忽然提出，那請問您之前有沒有主動問過她？」
老闆啞言。
李安：「並無冒犯，但我認為在孩子的心理層面，你們對她的關心是不夠的。」
「並且在我看來她一直都沒有提參加比賽這件事是因為她自己明白其中的原因，她很乖，這是您傳達給我的。」
「那麼這次她為什麼忽然自己提出來，她知道她不方便參加一些比賽，為什麼又會自己提出來，您的理解是她的叛逆期到了。」
「這點我不反駁，可是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她本就沒有想過真地去參加這次比賽，她或許只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試圖喚起你們的注意。」
「她可能需要的是一種帶著關懷的回應，而不是一句簡單地不行，她心裡這股情緒可能會被一次過山車延緩發作，但並不會真的消散。」
「因為她想要的本就不是一次參加比賽的機會。」
「然後就有了順理成章的今晚，舞台上，她再次嘗試喚起您的注意力，這次她的表達更直接了不是嗎？她的表演很精彩，我們都以為本就是這樣的，但是全場大概只有您知道她沒有彈什麼。」
「也就是說，她就是在彈給您聽的。」
「我們依然可以把她的行為理解為是一種青春期的叛逆，畢竟我們都曾叛逆過。」
「我現在可以回答您之前的顧慮，她喜歡鋼琴，喜歡音樂，答案就在她今晚的演奏當中，您能從她自由流淌的演奏中感受到一種快樂嗎？」
「但那種快樂是短暫的，只有四個樂章的時間。」
「陳老師，孩子已經夠辛苦了，也確實有些麻煩，可如果連您都沒有在心理層面站在她的背後，那我實在想像不到她還能依靠誰，或許她只能依靠自己和音樂了。」
說到這兒李安隱約也察覺到隱藏在唐小星想獨自去國外求學背後的動機，或許追尋自由的背後，唐小星也帶著一點對大人們的失望吧。
鑒於唐小星的成長經歷，他認為唐小星已經具備思考這種問題的心智，不過他不確切。
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孩子的成長速度是驚人的，在您眼裡她是不是還是那個七八年前的小不點。」
老闆點頭。
李安拿起火機：「很遺憾，她早就不是了。」
點煙。
碰杯。
「李安，如果你是我，你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辦法來扭轉局面。」
「是在堅持您的培養之道的前提下嗎？」
「是。」
良久。
「我會先仔細研究一下小星今晚演奏的第三奏鳴曲，下次上課的時候和她展開深入討論，討論一整節課。」
老闆聞言將煙掐滅，「還得是你。」
說著坐正重新拿起桌上的手機，打開了唐小星今晚的演奏視頻。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李安跟著掐滅煙頭。
-
就這樣，兩位專業人士以專業視角展開，對唐小星今晚演奏的肖邦第三奏鳴曲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解析。
其間自然少不了對於肖邦作品的交流，老闆無私的分享讓李安收穫許多。
而李安從音樂的角度對唐小星的內心分析也讓老闆更加明確該如何去和孩子交流。
就如李安所說，這首作品是一個完美契機，孩子已經通過作品發出了自己的訴求，剩下的就看老闆如何給出回應了。
隨著視頻里再次響起掌聲，老闆關掉視頻。
李安一頭仰靠在沙發上，再次聆聽，依然讓人震撼，「陳老師，你們是打算讓小星參加下一屆肖邦大賽吧。」
對於李安的揣能力老闆已經見怪不怪，點頭應道：「嗯，這次讓她去莫斯科也是提前做準備。」
李安：「提前三年半。」
老闆：「實際只有兩年半， 25年初就要提交海選視頻，其間他還得去波蘭待十個月，時間上其實是比較緊的。」
李安：「還真是讓人期待。」
老闆笑：「我也很期待，車琳呢，你有什麼打算嗎？」
李安：「您是指？」
老闆：「你得規劃。」
李安：「大方向暫時也沒有，接下來三年先讓她把基礎打好吧，她之前練的東西太少了。」
接著李安大致講了講小車的學琴經歷和家庭情況，「等她初中畢業再看吧。」
老闆：「我聽潘越說吳麗娟想讓車琳去津門附中。」
李安：「當時我也考慮了很久，畢竟附中的氛圍環境更好，專業老師方面吳院長也打招呼會給小車特別照顧，只是最後孩子和家長決定還是繼續跟著我，這事也就沒下文了。」
老闆：「孩子應該跟著你。」
李安：「可能也是我和這孩子有緣分吧。」
老闆：「我看哪個孩子都和你有緣分。」
李安笑：「也說不定呢。」
老闆：「車琳我也算是見過了，確實很難得的一個孩子，所以有些事你得提前做打算，不能全聽孩子和家長的，後面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你直接給我電話。」
李安心裡一動：「謝謝您。」
老闆：「和我就不用客氣了，而且應該感謝的人是我。」
碰杯。
李安：「陳老師，還有件事，後天的課我打算這樣。」
一通聽完，老闆皺了皺眉：「沒必要這麼折騰吧，也太累了，或者安排兩個時間，你把課程分開，不然這麼上身體吃不消的。」
李安打算講完上午的公開課之後，利用中午連著下午的時間一直留在教室，只要有孩子想上1對1的課程，儘管來，他中午不休息。
「您聽我說，是這樣，陳璇明天第二輪了，我就不過去，但是後面18號的第三輪和20號決賽，其間我就得盡量陪在她那邊了，她進不進得去另說，時間上我得留出來。」
老闆點頭：「是。」
李安：「這樣的話後面的一些集體課程我就沒辦法全程參與了，到時候只能辛苦其他老師幫我頂一下，所以後天我打算多給孩子們上上課。」
老闆明白了，「行，那你就辛苦點，我估計到時候得有不少孩子想找你上課，你可做好心理準備。」
李安笑：「來多少我上多少，咱就干這個的，另外燕京這邊有什麼不錯的餐廳您給我推薦一下，後天晚上我請陳璇爸爸媽媽吃飯。」
老闆：「哈？」
兩分鐘後。
老闆：「明白了，這事你交給我，不不不，你聽我說，我明白，第一次嘛，也不用太正式，你放心吧。」
見狀李安放下手，「感謝感謝。」
隨後兩人又抽了一支煙，聊了會明天的活動日，老闆本沒打算參加明天的巴洛克宮廷舞蹈課程，不過他已經改變主意。
按照李安的說法，小星明天應該會很開心他去參加。
那就去唄。
話間時間也來到了快一點，兩人幹了杯中酒起身離去。
前天老闆買的單，今天李安搶在了前面。
「晚安，早點休息。」
「晚安陳老師，明天見。」
酒店大堂分別，李安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
忙碌的一天終於結束。
忙碌的一天也是收穫滿滿的一天。
小車是不是絕對音感的問題已經不再困惑他，下午和晚上的舞台，幾個孩子也都展現出了最棒的一面。
他收穫語言圖錄的同時也算是為老闆師徒二人的關係緩和開了個好頭。
後天的課程安排也已落實，想來一上午加一中午，200多點教學點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宴請陳璇父母的地點也搞定，一切都是那麼順利。
至於老闆的那個問題——「對於車琳這樣一個孩子，如果她不願意以成為一名優秀鋼琴家為目標走鋼琴這條路，你是他的老師，你會真的從心裡放棄嗎。」
至少在今天，李安回答不了。
甚至沖完澡清醒一番之後，當他再次回顧老闆和老唐家對於唐小星的培養計畫，他再次陷入自相矛盾。
他心裡像是有兩個小人在爭論一般，一個非常贊同，一個十分反對。
大概這個問題只有時間能給出答案，他等著，只是關於小車接下來三年的培養計畫，他得重新思考一番了。
迷迷糊糊拿起床頭那本偉大的鋼琴家，還沒打開又迷迷糊糊地放下，李安都不知道自己怎麼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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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
老闆回到房間第一時間打開電腦，整理郵件的時候看到標題——『2023肖邦少年兒童鋼琴比賽華國賽區預選.''
嗐，晚上怎麼把小肖賽的事情給忘了，聽完車琳演奏的升c小調圓舞曲，老闆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小肖賽。
明天再給李安說吧。
關掉郵件，老闆摸摸鼻子打開作家助手。
哪個作者沒事喜歡請假呢，哎。
【抱歉，請假一天】
點擊發布，確認發布。
罵吧罵吧，快速合起筆記本，老闆起身快速鑽進衛生間。
上台從沒怕過，寫文從沒硬過。
一頁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