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滿了。」
李安出聲打斷，小車聞言收手。
台下老查理不知道李安說了什麼，只聽鋼琴前的女孩停了下來。
——
十分鐘前師生二人來到教堂，當時教堂里空無一人。
李安讓小車上台先熱身，說話的工夫就見老查理也跟隨著他們走進了教堂。
李安正想著老爺子這個點來教堂幹什麼，剛想著下去和老爺子打個招呼，就見老爺子隔空脫帽與他示意，接著微笑著坐到了最後一排。
見狀李安向著老爺子回以微笑頷首，就沒下去，只當是碰巧了。
其實還真是碰巧了。
前兩日老查理禱告完便離去，今天也是，老爺子離開教堂之後繞著莊園轉了一圈，結果回來的時候見李安帶著一個小女孩再次走進教堂，好奇心驅使下，他就跟過來看看。
一進門老查理就看見那個女孩已經坐在鋼琴前跑起音階，他一聽就知道這個小女孩肯定是李安的學生。
兩個人的觸鍵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架勢他也看明白了，如他所料，是要上課。
老查理喜歡給孩子上鋼琴課，也喜歡看孩子上鋼琴課，於是就坐了下來，想聽一聽。
老查理這一屁股坐下，李安第一時間感到了不小的壓力，畢竟人老爺子是出了名的鋼琴教育大師，他有種班門弄斧的感覺。
可轉念一想，這也是個不錯的機會，反正後面車琳要單獨和老爺子上一次課，就讓老爺子提前先聽聽車琳的演奏，到時候如果能再給他的上課過程指點指點，那就更好了。
左右合計明白，李安不再多想，直接告訴小車台下來了位聽眾，小車偷偷溜了一眼，果然遠遠看到了一個戴帽子的老爺爺。
這帽子她可太熟悉了，是查理老爺爺。
「別緊張，你一會兒就放鬆大膽地彈。」李安說這個話的底氣還是有的，因為老爺子又聽不懂，他沒啥估計。
「老師我不緊張。」小車確實不緊張，一邊和老師搭著話，一邊熱身的雙手保持著非常鬆弛的狀態。
熱身差不多了，小車自己停下，「老師，我手熱了。」
「熱了就來。」李安拿著小車的譜子坐到了小車的左後方，專門留出了一個角度，讓老查理能夠從側面看到小車坐在鋼琴前的一舉一動。
其實他也不想想，老爺子多大年齡了，隔著那麼遠能看清多少。
和其他四號鋼琴教室小夥伴一樣，小車本次音樂會要演奏的曲目也是之前的錄音曲目，肖邦升c小調圓舞曲。
這首曲子小車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調整好呼吸，便開始了演奏。
落指，「噹—」
甚至於可以說是帶著一點點剛硬味道的圓舞曲開頭並不常見，通常在演奏這首作品時，包括眾多演奏家也會選擇一個輕柔的開頭。
三拍子的舞曲，有誰會在一開始就選擇凹個硬朗的造型。
小車會。
與其說小車會，不如說是小車後來發現她想這樣彈後詢問老師，老師點頭同意了。
如果換成另一個孩子哪怕是季洋提出這樣的想法，李安也不會同意。
因為這會導致後面的樂句難以鏈接，肖邦的音樂講求一個情感上的連續，呼吸上的連貫，所以很顯然，弱起會為緊隨其後的強弱變化留足餘地。
老查理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開始，不過對於孩子，他總是有足夠的包容性。
老查理只聽小車熱身時演奏的音階就知道這孩子具備相當的演奏能力，所以他並沒有在聽到一個生硬的開頭就直接給小車小結論。
然而老查理聽完整的前五小節，在聽完那兩句帶有困難裝飾音的句子，老查理的思緒已經被帶到音樂中。
開頭過後的音樂沒有出現他以為會出現的強弱變化，只有不著修飾的樸素淡雅加一點自由的速度，簡簡單單的處理不失靈氣。
非常不錯，非常不錯。
老查理越聽越覺得這個孩子指下的松淡，對於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這很難得。
鋼琴前，小車越彈越放鬆，以至於在速度上也不由得加快了起來。
到了最後的下行模進，全曲來到和聲的點睛之筆，她右手的速度不受控制的一般加速再加速，眼見彈性的速度就要衝破全曲的結構，李安出言打斷。
「太滿了。」
小車瞬時停手，鋼琴的餘音在大廳盤旋兩圈消失不見。
李安所說的滿，是小車給予這段下行模進的速度感覺太滿了。
小車點點頭，她剛才確實有點沒控制住。
「你這裡這麼彈，和前面的呼吸就打架了，對吧。」
小車再次點點頭，她明白。
「再來。」
小車從被打斷的地方再次重啟速度落指。
老查理點點頭，音樂這次回到了開頭的感覺。
不過如果是他，他會聽孩子彈完再回過頭來說說這個地方。
個性的逸出和全曲結構之間偶爾也並無需完全統一的相容共存，說不定後面孩子還有什麼想法，這也說不準。
順利彈至結尾，小車再沒有出現什麼狀況。
一曲聽完，李安將譜子放到譜架上，在開頭第六小節的位置指了一下，「踏板再輕一點。」
李安正說著，門外又一對師徒停下。
老闆和唐小星遠遠地就聽見了教堂傳來的鋼琴聲，結果來到一看是李安正在給車琳上課。
剛才老闆還以為是哪個老師彈的。
唐小星此刻則是滿眼好奇。
「想聽聽嗎？」老闆問。
「想。」唐小星特別想聽聽李老師怎麼給車琳上課，而且剛才她也聽到了，車琳的演奏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於是這對師徒也走進了教堂，老闆和坐在最後一排的老查理問了聲早，接著坐到了老查理的身邊。
兩人用德語小聲交流了兩句，接著老闆笑著點點頭，不知說了什麼，老查理露出驚訝目光，隨後兩人的目光又回到了舞台上。
舞台上，李安當然注意到老闆師徒二人，心說今兒是什麼情況，不過他也不管了，先把車琳的課上完。
「這個地方右手離鍵再快一點，按照你的想法來處理，這裡需要一點水珠落下的感覺。」
小車點頭。
接著李安的話，台下老闆繼續為老查理用德語翻譯道，「他問學生雨滴落下是什麼感覺？」
老查理點點頭。
老闆：「學生說雨滴落下來的時候頭是圓的。」
老查理笑了笑。
李安：「不對。」
唐小星皺眉，車琳說的不對嗎，雨滴落下的時候頭就是圓的啊。
李安：「車琳，你再想一想，現在腦海里想像一個畫面，雨點從天而降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小車開始思考。
唐小星也開始思考。
片刻，老闆轉頭問唐小星：「你說說？」
唐小星小聲：「是線。」
老闆笑笑。
小車：「老師我懂了。」
李安：「說說。」
小車：「是條線。」
李安：「對咯，你想嘛，它一定是划出一道線條，最後啪的一聲落下，擠成了一團，所以如果你只想著它最後落下那一刻的靜態形狀，那彈不出雨滴落下的感覺。」
小車：「是手指運動的過程。」
李安：「另外你知道那種音符之間的間隙感是從哪兒得了嗎？」
小車：「提前釋放手指，減少控鍵時間。」
李安：「來。」
小車再次抬手落指，如同一顆顆雨點落下，輕盈飽滿的音符之間保持著規則的間隙，較之剛才的演奏，音樂色彩肉眼可見的清晰許多。
老闆早就聽聞李安這個學生在鋼琴演奏上的天賦極佳，今天一聽，果然名不虛傳。
99%的鋼琴演奏者一生都被卡在知道與做到之間，而車琳一遍就做到了。
老查理則是在一環節將更多的目光落地在了李安身上，他覺得李安舉的這個例子很好，通過雨滴落下的軌跡告訴孩子雨滴一樣的輕盈彈性是從何而來。
這種方法值得學習和借鑒。
至於小車，他只想說，他喜歡這個孩子身上的靈氣。
隨著台上小車再一次完整地演奏完這首作品，台下響起了三道掌聲。
「下課。」
-
有老闆這位現成的翻譯，李安自然不會放過眼前的機會，下台第一時間就帶著小車去向老查理請教。
老闆將李安的話傳達給老查理，老查理見李安是來向他請教孩子的演奏，表情立馬嚴肅了起來。
思考片刻，老查理給出了兩點建議。
「第一，旋律的金字塔是上窄下寬，做上行的漸強要把握好尺度，她的想法很好，如果能把句子里的關鍵音找到就更好了。」
老查理嘰里咕嚕又說了一段，老闆繼續翻譯：
「第二，無論是貝多芬還是莫扎特肖邦，不可能所有的句子都以絕對完美的形態來呈現，適當地減少一些控制，音樂的呼吸會更暢通。」
這第二點建議明顯就是給李安的了。
「謝謝您。」李安向著老查理鞠了一躬。
關於控鍵的問題，他需要下去好好思考一下。
一旁小車見老師鞠躬，他也跟著老師一起鞠了一躬。
距離早飯開餐還有半個小時， 老闆利用這點時間又給唐小星聽了聽，李安帶著小車在台下觀摩學習了一番。
老闆上課是典型的激情派，會跟著音樂手舞足蹈，也會忽然變得沉默然後再爆發性地跟著音樂唱起來。
配合著唐小星出色的演奏，知道的以為這是在上課，不知道還自以為小的正在給大的彈伴奏，畫面非常具有趣味性。
不過拋開熱鬧不談，老闆主導的情緒就像音樂的生命線，李安僅從對方的隻言片語就能感受到對方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的情緒把控。
倒是對於如此激情的課堂現場，小車略顯沉默，不知道孩子在想什麼。
七點五十，老闆下課，三大兩小五人一同離開了教堂。
老查理要回酒店換衣服先走一步，老闆問李安要不要直接去食堂，李安說得回去集合孩子們一起過去。
於是兩個孩子互相說了聲一會兒見，各自跟著自己的老師在教堂門口分別。
回酒店的路上，小車主動問李安：「老師，查理爺爺說的對嗎？」
李安一愣：「當然對，上行的過程確實不該做過分的漸強，這個問題我還沒有給你講到。」
小車點點頭，片刻，「唐小星彈得真好。」
李安笑：「確實。」
師生二人來到酒店門口，各組孩子陸續三三兩兩從門口走出。
沒過一會，王小虎馬可劉豐瑞三人也跟在人群後面出來，一見老師和車琳就在門口，三個人快速走了過來。
「老師早，車琳早。」三個小男生看起來精神狀態還不錯。
李安：「昨天晚上唱譜子了嗎？」
三人齊聲：「唱了。」
三個人昨天晚上洗完澡玄關下面坐成一排和念課文似的，練了好一會。
不過。
李安：「今天的課程可能有點難度，你們最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王小虎：「是要唱譜嗎？」
李安：「對。」
馬可：「老師，是唱那種升降記號很多的譜子嗎？」
李安：「倒也不是。」
劉豐瑞：「那就是節奏很難。」
李安：「就我知道那幾個譜子，節奏都很簡單，我覺得你們一遍就能唱對。」
小車都聽迷糊了：「那不是很簡單嗎？」
李安神秘一笑：「一會你們就知道了。」
又過了一會兒，季洋領著小北出現在了酒店門口。
「師姐早。」
「琳琳！」
師生七人匯合，一起朝著餐廳的方向走去。
新的一天就此開始。
不同於昨天早飯的氣氛，今天孩子們吃飯的時候都在討論一會的三合一大挑戰。
孩子們把各位老師透露出的信息匯總，發現了驚人的相同之處——很難。
然後就沒了，就好像老師們只是告訴他們今天的活動很難，但又不告訴他們難在哪。
這就讓大家又「害怕」又「惱火」，還有點莫名的「期待」。
飯後各隊老師帶著孩子們再次來到昨天下午上課的教室。
「老規矩就不說了。」宋康上台咧咧著將電腦打開。
老規矩就是分組坐，孩子們早已習慣。
五組孩子分別坐好之後，發現他們的老師們沒有像昨天和前天那樣坐在最後一排，而是扎堆前後坐在了一起。
這就有意思了，今天的挑戰老師們也要參加！
就在這時，大屏幕上一閃，出現了一段非常簡單的譜例。
譜例下面依舊是很格式化的一行文字——【三合一特種大挑戰】
「怎麼樣各位，準備好了嗎？」宋康環視一圈發出「嘲諷。」
孩子們哪裡受得了這種挑釁，齊聲洪亮回應：「準備好了！」
宋康：「很好，誰上來唱唱這條譜子？唱好了可是有獎勵的。」
這麼簡單的譜子誰唱不出來，然後還有獎勵？
這？
頓時教室安靜下來，一時間竟然沒有人敢舉手，大家好像都察覺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突然。
「我來！」
在劉豐瑞的慫恿下，小胖子馬昊直接舉手。
「嘩——————」
不知道是誰帶的頭，教室里響起了一片掌聲。
馬昊起身直接開口，「do——」
「等一下。」宋康打斷。「要上來坐在鋼琴前唱。」
麻煩，馬昊心說著在眾目睽睽下走到講台前的鋼琴座下。
下一秒，所有孩子不由一愣。
再看大屏幕，剛才的譜子還是剛才的譜子，只是剛才那條譜子下面又多了一行譜子。
轉眼單旋律的譜子變成了鋼琴譜！！
「一邊彈下面的左手。」
「一邊唱上面的右手。」
馬昊：.
劉豐瑞：
所有孩子：
最怕空氣忽然的安靜——
夏令營第四日，三合一大挑戰，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