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寂靜之城

第一卷 舊日時光

1999年11月13日,19:25。

今晚清風明月,夜色撩人。

與之相比,這座城市的命運卻已深深墮入不安與恐慌的迷霧當中;距離朝黑暗的深淵滑落,也不過咫尺之遙。

徐向陽走過鬧市區的街道時,覺得比往常安靜,就好像獨自一人在小巷中行走。

這不是錯覺,因為錦江市如今已經全城戒嚴,完全按照戰時軍事管制的相關流程來處理。

受到佞神的精神操縱能力的影響,陷入昏迷、或是因沉浸於幻覺無法自拔、失去自理能力的市民數量,還在不斷增長,超過三十萬。

這個數字太過龐大,官方已經不可能再做隱瞞;以錦江市的一城之力,更不可能合理地處理和安置受害者,因此為了避免引發大規模混亂,只好讓所有人都禁足在家。

受害者暫時由家人照顧,社區自治,定期在治安範圍內巡邏,假如一戶家庭里所有成員全部倒下了,或是只留下小孩和老人,才會考慮由醫院方面收治。

這樣的做法顯然會在事後造成種種負面後果,但眼下卻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應對策略。

「三十萬人啊……」

徐向陽輕輕嘆了口氣。

這個世上,沒有人會不覺得遺憾。哪怕家庭美滿、生活和睦的人,都不可能從沒有感受到過遺憾。

或許是年少時曾經暗戀過的人;或許是曾經的至交好友,許久沒有見面後關係澹薄得只剩下寥寥回憶;或許是自己的親人,哪怕對方是壽終正寢,夜深人靜時還是忍不住想起,感慨自己當年為何沒有多陪陪他(她)……

佞神正在用自己的能力肆意和玩弄所有人的心智,但從徐向陽看來,很多人可能反而還要感謝它呢。

再說,以「線」本來的情況,就算控制著他們去死或是發瘋都很難阻止,而現在卻僅僅是發瘋——還為眾人贈送了一場美夢,樂觀點想明明就是賺了。

當然,佞神之所以會這樣做,只是出於任性罷了;而這種任性究竟會持續走到哪一步,又會不會換種新的任性方式,這些都是未知數。這種任性所指向的後果,有可能會非常嚴重。

「你就是徐向陽嗎?」

當他走到路口的時候,站在封鎖邊上的一個戴著白口罩的男人一路小跑過來。

「是我。」

徐向陽點點頭。

「好。」對方沒有繼續往下詢問,也沒有要驗證身份的意思,大概是覺得這個時候會在大街上逛來逛去的只有他一個人。

「跟我來。」

或許是因為戴著口罩的緣故,對方的聲音含糊不清。他一邊說,一邊朝著路邊走去。

徐向陽跟在他身後,繞了幾圈,很快順著一條小巷走入人跡罕至的狹窄街區。

「……鬼屋就在這裡嗎?」

過了十幾分鐘還沒找到路,徐向陽忍不住問道。

「嗯,是的。」

對方頭也沒回地回答,聲音沉悶。

「是嗎?」

徐向陽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又問道:

「但是,我看這邊好像沒什麼人。鬼屋地點要是在附近,不應該在周圍安排人手,封鎖起來嗎?」

「……」

不知為何,走在前頭的面罩男人好像沒有要開口回答的意思。徐向陽嘆了口氣,覺得這傢伙未免太冷澹了吧,所以也就沒有再說話了,默默地跟在他背後。

……

1999年11月13日,19:53。

走在前方為徐向陽指引道路的男人,在即將抵達某個路口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到了嗎?」

徐向陽左顧右盼,並沒有看到有任何像是鬼屋的地方,這裡看上去就是條普通的巷子,位於幾處居民樓中間的夾角區域。

而且,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四周安靜得很。連貓叫都聽不見。

戴著口罩的男人沒有說話,他在站住腳後,肢體動作略顯僵硬地轉過身來。

徐向陽聽見了奇怪的「嗬嗬」聲,就像自行車輪胎被人扎了嘶嘶漏氣的那種聲音——他很快辨認出來,這奇怪的響動是從對方口罩底下傳來的。

「……有事?」

他眨了眨眼。

男人將手放在嘴邊,將口罩勐地一把摘下來,露出血盆大嘴——這可不是誇張,這傢伙嘴巴張大的幅度遠遠超出普通人能做到的程度:他的下巴整個掉下來,幾乎要落到脖腔,一張嘴巴變作漆黑的空洞,遍布著七歪八落的利齒,就像古老洞穴里倒掛著的鐘乳石;

他的雙手也像麵條似的,如同沒有骨頭般軟軟地自袖口垂落。

徐向陽捂著嘴巴。

「好惡……」

對方可不管那麼多,直接撲了上來,動作像猿猴般敏捷,還能跳到牆壁上通過反彈來改變角度和增強力道,深深張開的嘴巴里發出驚人的嘯叫。

「……」

徐向陽的一隻手仍然捂著嘴巴,眉頭皺起,同時很隨意地舉起另一隻手——

「砰。」

跳到空中的怪物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能力,從半空中摔落,發出沉悶的迴響。

躺在地上的他還在扭動肢體,試圖掙扎著爬起來;然而結果卻只能在地上一個勁兒地蠕動。

「唉,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徐向陽嘆了口氣,走到對方跟前。他只瞥了一眼,就覺得沒眼看,忍不住搖頭。

他當然不可能沒注意到這傢伙的異常,只是覺得事已至此,總該跟過來看看,哪怕要面對陷阱,要不然真的一點兒線索都沒有了。

但是……沒有陷阱。

只有這傢伙一個人。

徐向陽踢了踢對方的腦袋。

「喂,到底是誰讓你過來的?別裝聽不懂,你都會說話了,應該是保留著人類意識的附體者吧?」

附身者抬起腦袋,一雙血紅的雙眸惡狠狠地瞪著他,看樣子很兇,但他渾身沾著泥灰只能像蚯引似地在地上拱來拱去的樣子,卻又只剩下可笑。

「啊,我都忘了。你連嘴巴都沒有了,壓根說不了話。」

徐向陽敲了敲手,有些苦惱。意識到沒辦法再得到新的情報以後,他直接從對方身邊走過去了。

「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徐向陽一邊喃喃,一邊繼續朝著小巷盡頭……也就是這座城市的深處前進。

……

1999年11月13日,20:12。

漆黑的街道,周行健正在與人聯繫,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打過去,臉上的神情凝重得化不開。

「怎麼樣,聯繫上了嗎?」

「沒有,哪裡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一群人擠在昏暗的巷子旁邊,忙得團團轉,有點熱鍋上螞蟻的意思。

「鬼屋入口消失了。」

空曠的街道上,一頭巨大的青銅佛像似有了生命,朝著位於路口的人們狂奔而來,與廟宇中的神龕里佇立不動的凋塑給人的沉默印象完全相反,充斥著狂暴和恐怖的氣勢;腳下由青石板轉鋪成的路面正在因此激烈顫抖。

要不是市民們都呆在家裡,李橫豎還不至於這麼做,就算普通人都見不著,但「鬼佛」的規模相較於一般邪靈顯得過於龐大,即便僅僅是經過某片區域,都很容易產生類似於地震的效果。

「又?」

「是的……這已經是第三次轉移了。」

李隊長遙看遠方,他隨即放下手,從鬼佛的肩膀上一躍而下,來到周行健身邊。

「我們追不上。徐向陽的話,說不定已經進去了?」

他提出猜測。

「怎麼進去的?」周行健反問,「我們一直在部署人手在入口附近監視,完全沒見著他的蹤影。」

「本來就是只有他才能進入的地方,說不定,是用某種我們發現不了的『方式』和『途徑』。畢竟,我們對手是佞神。」

周行健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是這樣,我們這邊準備的東西都用不上了。沒想到啊,我們竟有將拯救整座城市的希望寄托在兩個未成年人身上的一天。」

「沒法子,竺清月就算不是神媒,也是和佞神有著密切關聯的角色。和她關係親密的徐向陽,目前看來就是那個唯一有可能接觸到鬼屋的人……」

「不,不是唯一。我們還不能放棄。」

周行健打斷了他的話頭。

「目標是一棟入口在整座錦江市內隨機移動的鬼屋,這的確又是一個絕無僅有的例子,我們缺乏經驗,缺乏手段……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一定找不到。」

「行,那就繼續吧。」

李橫豎很乾脆地答應了,他再度跳上鬼佛的肩膀,在一陣「轟隆隆」的巨大響動中遠去。

……

1999年11月13日,21:45。

徐向陽已經打倒了第十三個附身者。

他們遇見自己後,準備的套路都一模一樣:先是偽裝成和自己接頭的官方人士,再把自己帶到某個偏僻的角落裡,然後暴露真身,試圖吃掉自己。

如此做派,感覺像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但本身就是連小學生都未必上當的粗劣演技,結果居然來了好幾遍,實在搞不懂幕後指使者的用意。

他嘆了口氣,將被強行通靈後陷入昏迷的附身者踢到一邊,走出巷子。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從這群嘍啰口中是問不出什麼的;由於他們都是陸陸續續隨機出現,所以也很難從其身上找到線索。

徐向陽的目的地是竺清月告訴給他的鬼屋入口。根據班長大人的說法,這個入口位置還有可能再度轉移,所以讓他必須抓緊時間。

可問題是……他壓根找不到那個地方!官方說好會來接他的人,如今也一個都見不著。

當然,徐向陽如今在意的,其實已經不是這件事了。

周圍的環境實在太過安靜。

他起初以為這是因為全城戒嚴的緣故,直到他開始用通靈能力搜索身邊的房屋,才發現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接著,徐向陽將能力擴張、擴張、不斷擴張,卻始終沒能找到除了自己以外的活人。

「整個錦江市……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可是,這怎麼可能?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市中心的商業街道。平日里人來人往、鼎沸喧鬧的道路,如今卻空空蕩蕩,空無一人,只有遠處會時不時傳來風吹起附近店鋪的門,「冬冬」拍打在牆壁上的聲音。

明明是大白天,徐向陽卻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

天上的陽光亮得刺眼,林道木和電線桿落在道路磚塊上的倒影,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街道兩側,朝著馬路盡頭無限延伸。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頭幽靈,一個沒有歸宿,無家可歸的,孤獨地回蕩在城市的廢墟間……

一個冷不丁的念頭,在徐向陽的腦海中浮現:

「——難不成,我已經進入了鬼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