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越走越遠的兩個人

正文卷

夜色漸漸濃了,活動會館燈火通明。

玉木槿脫掉了大衣,穿著黑色的泡泡裙裝,戴著精靈的面具坐在角落裡。

「啊,韓學姐!」

不知道是誰一聲驚呼,入口處點燃了禮花,全場的同學都尖叫起來:「韓學姐!韓學姐……」

一聲一聲,彙集成簡單統一的口號。迎面走來的韓柔珠穿著白色的公主裝,金色的繁複花紋纏繞在白色的布料上,彷彿是開在雪地上的花。復古哥特式的裝束,金色的波浪假髮……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宛如一個公主!

「咦?權學長呢?剛才明明看到他和韓學姐一起來學校的呀?」

「兩個人應該結伴而來的啊?」

「難道吵架了?」

人群里響起了小聲的疑問。雖然小聲,韓柔珠還是聽到了,她微笑著的眼底閃過一絲尷尬。

本來約好各自換裝後在門口碰頭,可是當韓柔珠到達門口的時候收到權泯野的信息,說臨時有急事。

誰也想不到,當大家把目光都放在韓柔珠身上的時候,權泯野從後門慢慢走了進來。

權泯野穿的是藍色絲絨西服,獨屬於冬天的面料,因為藍到發黑的顏色而有了夏夜的感覺。袖口領口綴著金色的排扣,宛如夏日的夜空里點點閃耀的星星。

栗色的頭髮下,一張銀色的金屬面具遮住了半邊臉,可是他獨特的海洋氣息還是能夠讓人在人群中一眼辨認出來。

「權學長不是應該穿與柔珠學姐相配的白色西服嗎?」

「哈哈,看來兩個人真的吵架啦!」

「就算兩人吵架也輪不到你,別妄想了。」

權泯野靜靜地掃視大廳一周,便徑直走向會場的角落。

玉木槿刻意戴著面具,沉默地低著頭。

可是權泯野一步步地靠近,那熟悉的氣息像是一張被回憶包裹的大網,緊緊地將玉木槿籠罩其中,腦海中迴旋的都是那些溫暖美好的過去。

「小槿,不要再逃避我了好嗎?讓我們像以前一樣好嗎?」權泯野熟悉溫柔的聲音在玉木槿的耳邊響起,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像是寒雪遇到三月初春的陽光,在瞬間融化。

玉木槿溫柔地看向面前的權泯野,眼中浸滿淚水。

眼前這個人,曾經自己那麼希望可以一步步走進他的內心,哪怕過程中每一步都那麼疼痛,但還是覺得幸福。可是如今,看著他一步步走向自己,自己卻只能逃開他的世界,雖然心如刀割般疼痛,但只能逼迫自己離開他,拒絕他眼中所有的溫柔。

「小槿,可以邀請你跳一支舞嗎?」權泯野做了個優雅的邀請姿勢。玉木槿小心地抬起頭來,權泯野的手就這樣懸在她的眼前。

玉木槿遲疑著……

這樣華麗的舞會,她真的能和他共舞嗎?白色的聖誕夜,戴著面具的狂歡,能不能就這樣放任自己一場?

玉木槿的手一點一點伸出,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在觸碰到權泯野指尖的那一剎那,溫暖撲面而來!

不!

這撲面而來的溫暖讓玉木槿瞬間清醒!

她迅速地抽回手,起身,逃離……

朝著門口一直跑,一直跑……不顧周邊人詫異的眼光,不顧身後溫柔的呼喊聲,迅速地衝出了活動會館的大門,直到跑到了廣場上,她才停下腳步。

一身熱汗隨著奔跑的停止而凍結,寒冷像藤蔓一樣纏繞著玉木槿的肢體和五臟六腑。

四周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

她大口地呼吸著,仿若瞬間跌進冰窖之中!

可下一秒,她就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溫暖的海水將她周身包裹著,滲入血液,驅除了所有的寒冷。

該死!她居然只穿這麼點就跑出來了!

權泯野的心底,是滿溢的心疼。他不由得更加圈緊雙手,寒風吹在他的臉上,宛如刀割一樣,卻不及玉木槿的逃脫讓他疼痛!

「小槿……」權泯野的聲音宛如三月拂開冰雪的春風,卻有著隱忍的傷痛,「為什麼一直逃避我呢?告訴我原因,我們一起解決。」

玉木槿有一瞬間的愣怔,抬頭看著權泯野。

他深藍的眼眸印著茫茫的白雪,閃爍著寒光。

雪白的廣場上,只剩下擁抱著的身影。

相互纏繞的極致黑藍,落在白色的雪裡。

宛如兩隻破繭的蝶……

跟著前來的眾人,獃獃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韓柔珠站在他們的最前面,留給所有人一個背影,誰也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現在是——什麼情況?」

「權學長,不是應該……和韓學姐嗎?」

身後的議論聲在一片沉寂之後爆發。

韓柔珠僵硬的身體終於有了反應,困獸一般的怒氣在她的身體里橫衝直撞。韓柔珠再也忍不住了,提起公主裙的裙擺,向著大雪裡走去……

只有玉木槿,能讓泯野哥再也不看她!

只有玉木槿,能讓泯野哥丟棄一切,不顧一切!

玉木槿和權泯野竟然就這樣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在全校人的面前,旁若無人地相擁!

韓柔珠帶著滿腔怒火朝玉木槿走去,玉木槿臉色瞬間一變,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權泯野。

權泯野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好不容易站穩住身體,眼神里充滿了詫異和不解。

「泯野哥……」玉木槿痛苦地搖著頭,不自覺咬住了下唇,左手習慣性地握緊,不知道該說什麼。

權泯野靜靜地站著,深深地望著玉木槿。

他的周圍彷彿是黎明前的海,一片憂傷的霧氣。他的深藍眸光,是海底最深的光芒,卻刺不|穿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泯野哥,我們回去吧。」韓柔珠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劃破此刻令人窒息的安靜。

玉木槿打了一個寒戰:「泯野哥,你跟柔珠姐先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說完,玉木槿感覺身後一片溫暖,回頭便看見白承熙將白色燕尾服脫下,披在她身上。

「小槿,冷不冷?」白承熙的聲音里滿是緊張關切,眼睛裡充滿了溫柔和關心。

「剛剛去給你找你最愛的木槿花了,怎麼不乖乖地在舞會裡等我呢?」白承熙深如海洋的眸子瀰漫著黑色的妖嬈霧氣,玉木槿不敢直視,害怕被他深深地吸引進去。

「泯野哥,我們也不要打擾小槿和承熙了吧!」韓柔珠挽住權泯野的手,權泯野卻在一瞬間拉住玉木槿的手,玉木槿驚訝地看著權泯野。

雪夜無聲,所有的動作仿若被凝固了。

只有那雪,還在無聲地下著。

「小槿,跟我們一起回去吧!」權泯野的聲音冷冷地響起,眼睛直直地望向玉木槿。

那樣溫柔而深情的眼神,灼傷了韓柔珠的眼睛。

「不用了,我會把小槿安全送到家。」白承熙將玉木槿輕輕地攬入懷中,權泯野的手慢慢滑落,僵硬在空氣中。

玉木槿望著權泯野離開時的受傷背影,靠在白承熙溫暖的胸膛上無聲地哭了,淚水打濕了白承熙的衣襟。

「玉木槿,我可以照顧你。」白承熙的呢喃最終被大雪覆蓋。

周末這天,韓家的餐桌上,空氣靜默得有些可怕,像是一觸即發的弦。韓功燦已經連續三天沒回來了。

「張媽,功燦的電話還是打不通嗎?」朴詩妍一臉不耐煩地詢問著下人。

「回夫人,打通了。只是……」

「讓你說話呢!別吞吞吐吐的。」朴詩妍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碗,與平日在韓功燦面前表演的溫婉怡人、知書達理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下人明顯被嚇了一跳,低頭說道:「老爺說今天有公事要忙。不會回來了……」

「周末也有公事?」朴詩妍呢喃著,暗自揣測著。

「呵呵……聽說我爸的新秘書挺年輕漂亮的。」韓柔珠微笑著端起一碗湯,轉頭向著朴詩妍說道,「你說,爸爸會不會又準備給我換個新媽媽呢?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

寥寥幾句話,讓朴詩妍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玉木槿看著朴詩妍的樣子,心裡一陣難過。

雖然前些日子跟媽媽吵架、生氣,但內心還是希望她能夠開心。

二樓的過道上,玉木槿終於等到了吃完飯,遲遲才上樓來的韓柔珠。

「我……」玉木槿欲言又止,眼神里分明有些猶豫。

從那天回來,韓柔珠就開始極力干擾朴詩妍和韓功燦的生活。

故意摔壞東西,向韓功燦告狀說朴詩妍訓斥自己,在朴詩妍和韓功燦發生口角的時候添油加醋,挑撥離間……

「你有事求我是不是?」雖然是問句,卻完全不需要玉木槿的回答,不等玉木槿開口,韓柔珠已經搶過她的話頭,語氣裡帶著極度的不屑,「我早就已經警告過你,也告訴過你能夠解決矛盾的最好辦法。」

玉木槿低著頭,不敢去直視韓柔珠。她的左手輕輕地握起了拳頭……該怎麼開口?怎麼開口她才會放過媽媽呢?

「你媽就是你的軟肋,哪怕她對你再怎麼不好,你依舊會為她做任何事,是吧?」

「對。我是來求你。」韓柔珠的話像是催化劑,讓玉木槿突然就有了力量,她霍然抬起了頭,幾個字,卻依然花光了玉木槿所有的力氣,「要我怎麼做,你才肯停止這一切?」

她的聲音里有無法壓制的顫抖。

「謝謝你直入正題,省了我不少口水。」韓柔珠拍了拍玉木槿的臉,眼神高傲而不可一世。

「上次那個男生,叫白承熙是吧?我需要,你和他在一起。」

什麼?

和白承熙在一起?

韓柔珠的一句話,無疑在玉木槿的心裡扔下一顆巨石,掀起滔天巨浪。她琉璃般的眼睛睜得老大,所有的緊張都被驚訝所覆蓋。她抬起頭來,直直地看向韓柔珠。

「我要你和白承熙在一起,只有這樣,你才會真正離開權泯野!」韓柔珠原本冷漠而高傲的聲音在提到權泯野的那一刻突然上揚,變得尖銳。

「怎麼樣?你只有三秒鐘的時間思考!一、二……」

「好!」

玉木槿倔犟地迎上韓柔珠凌厲的眼神,眼淚卻在韓柔珠轉過身的一瞬間噴涌而出。

或許這一次真的要離開泯野哥了吧?他的幸福跟自己再也沒有關係了吧?她和他就這樣慢慢變成所謂的陌生人……

冬日的清晨,房屋都籠罩在寒冷的霧氣里。

「玉木槿!」略微沙啞的聲音響起,白承熙的機車已經停在了路邊,「來!上車!」

玉木槿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白承熙一把拉上了機車的後座。

「你怎麼……」

「順便路過就來載你上學啊!」

機車在林蔭道上行駛著,碾過滿是落葉的道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白承熙心情好極了,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

與之相反,玉木槿的心情很是沉重。

該怎麼開口?這樣可以嗎?

直到機車停在了教學樓前的金色大道邊,白承熙才發現了她的反常,整理好機車轉身看著玉木槿:「呆女,你又在煩惱些什麼呢?」

「我們……是朋友嗎?」玉木槿低著頭,遲疑著開口,琉璃般的眼睛裡閃著不知名的暗淡光芒。

「當然是。」

白承熙的聲音輕而堅定。

得到白承熙肯定的回答,玉木槿猛地抬起頭來,溫柔地看著白承熙,小聲地試探:「那麼,你……會幫我這個忙的,是嗎?」

白承熙詫異地看著玉木槿,眼前的她有點害羞,又有點彷徨失措。

「嗯。」

白承熙輕輕地點頭,冬日的陽光在他褐色的頭髮上跳動,玉木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麼……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嗎?」

她說什麼?

白承熙只覺得自己一瞬間飛上了雲端,驚喜讓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想對著全世界呼喊——

她終於肯接受自己了,可是,這就是她對自己的表白嗎?幸福怎麼看起來那麼不真實,像是天空里的彩虹,因為水珠折射而成的幻影,隨時都可能消失。

他需要她的確認!

「你……剛才說什麼?」

白承熙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沙啞,卻絲毫掩蓋不住因為驚喜而發出的顫抖。

「嗯?」

「你剛才說的話……能再說一遍嗎?」白承熙的聲音因為玉木槿的遲疑而顫抖得更加厲害。

然而,他直視她的眼眸卻捨不得移開半分。

玉木槿木然。

是自己太直接而嚇到他了嗎?玉木槿遲疑了,遲疑自己做這個決定是否正確。然而,韓柔珠的話一遍遍地在她耳邊迴響,彷彿是跌入懸崖深谷的人,因為饑渴而面臨死亡,所以,只要有果實在身邊,她都會咬一口。

哪怕是毒果。

同樣,被逼在懸崖邊的玉木槿沒有其他選擇……

「我剛才說……」

白承熙的眸光緊縮!

撲通撲通——心臟彷彿要跳出他的軀體!

他……一直在等待著。

「我想讓你……假裝我的男朋友……」

褐色的眼色一瞬間變得寒冷,白承熙感覺自己所有沸騰的血液在那一刻凍結,隨即被粉碎,一把把冰刀從血管內部進入他的肌膚!

然而,他依舊強迫自己面對慢慢抬起頭來的玉木槿。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這樣?」

白承熙的眼裡是遮掩的霧氣,但他隨即恢復了每一次看向玉木槿時的澄澈,彷彿前一秒的寒冷只是幻覺。

玉木槿抬起頭看著白承熙,在他俊美的臉上停留了一秒,兩秒……視線慢慢移開。

快要窒息的疼痛狠狠糾纏著她的心,哽咽在胸口的委屈像是隨著血液蔓延全身。

白承熙固執地等待著,他安靜地看著玉木槿,眼神里的憂傷宣洩而出,玉木槿卻看不到……

空氣里只有漫長的沉默,玉木槿的周身散發著痛苦與憂傷……

「是……因為想要逃開權泯野嗎?」

逃開她深愛的權泯野嗎?

玉木槿如料想中的顫抖,權泯野是玉木槿心裡最深的傷口,也是白承熙的傷口,更是他們之間的傷口……

玉木槿一陣恍惚,回頭看著白承熙:「你怎麼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

白承熙的眼神瞬間黯然。

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吧,每當她看著權泯野的時候,在她的眼底,都是權泯野的倒影。

難道,她就真的看不到嗎?

「原諒我……不能幫你……」白承熙突然轉回了話題。

玉木槿怔怔地看著他。

是自己太自私了吧,只想著讓白承熙幫忙,卻沒考慮到他的感受……

白承熙的聲音在微風中顫抖,像是閃爍在湖面上的陽光……

「因為,你也太小看我白承熙了。」

又一片枯葉飄落,打著旋兒,停在了兩人的腳邊,如同一直停歇的蝴蝶。玉木槿的血液在一瞬間彷彿忘記了流動。

心跳漏了一拍。

玉木槿獃獃地看著白承熙,看他褐色的眼眸,試圖透過他的眼眸,看到他的心。然而,她看不到一點說謊的痕迹。

「承熙……」

「我白承熙絕對有信心,你會真正愛上我,而不是拿我當做擋箭牌,假裝愛上,懂嗎?」

「如果權泯野讓你傷痕纍纍,那麼,就由我——白承熙為你創造另一份感情!讓你的眼底心底,只看得到我,讓你,獲得真正的幸福!」

……

「下次想去哪兒?不如一起去湖邊看雪景吧?」

冬天的下午,雲層壓得很低,天空灰濛濛的,白承熙的聲音迴響在玉木槿回家的林蔭道上,靠近學校的那段路種的是香樟,靠近別墅區的這段路種的是廣玉蘭,都是四季常青的樹種,在寒風裡沙沙作響。

「喂!呆女,和我約會用得著一直發獃嗎?」

「啊——」

一路沒有說話的玉木槿被白承熙突然揚高的聲音嚇到了,揚起頭來,說:「我一直都在聽你說呢!」

「我想知道你喜歡去哪,想帶你去讓你感覺幸福開心的地方。」白承熙溫柔地開口。

終於能這樣站在玉木槿的身邊,他真的很幸福!

「因為我是想要帶給玉木槿幸福的白承熙啊!」

「嗯!只要跟承熙在一起就會很開心啦!」玉木槿看著他微笑,點頭答應。

然而,接下來她的身影,停在了轉身的那一秒!

白承熙順著她凝滯的目光看去,眼睛玩味地眯了起來,帶著在陌生人面前的冷峻與邪魅。那是權泯野。

玉木槿盯著家門口的地方,手不由自主地又握成了拳頭。

身旁的白承熙明顯感覺到她的緊張,他攬住她的肩膀,希望自己的力量可以支撐快要跌倒的玉木槿。

玉木槿獃獃地看向前方,內心彷彿是被海浪一波一波衝擊著的堤岸,每一秒都有崩潰的可能。

「泯野哥。」

「我陪柔珠去醫院複查,剛送她回來。」權泯野的聲音輕柔,卻有著讓人不容忽視的力量。

玉木槿只能這樣獃獃地看著權泯野,看他溫柔地抬起手,像以前一樣,溫柔地拂過自己的髮絲。

權泯野的每一個動作都狠狠刺痛了白承熙的眼睛,白承熙揚起手用力一揮,甩開權泯野停留在玉木槿頭髮上的右手。

白承熙用命令的口吻說道:「呆女,趕緊回家吧!」

「以後不要這麼晚回家哦!」權泯野的聲音很輕很輕,彷彿空氣里五彩的泡泡,一碰就會碎。

「嗯。」

玉木槿再也不敢看他,狠狠地點頭,低頭走向韓家。她的背影,在蕭瑟的寒風中顫抖。

白承熙和權泯野就這樣目送著玉木槿,直到她轉身走進大門,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

「我想你以後都不用擔心小槿了。」白承熙的眼中少了剛才的溫柔,黑色眸子中滿是疏離和敵意。

「我想你沒有資格跟我這樣說。」權泯野也少了平時的溫和。

「我想,小槿應該忘記告訴你了,我們現在在一起,所以,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她,你就沒必要擔心了。」

權泯野呆在原地,白承熙離開的背影以及剛才那一番對話,讓他的心臟狠狠地疼痛。

所以,她以後的幸福快樂都與自己無關了?

她再也不需要自己的關心了?

權泯野一個人站在風裡,風沙眯了他的眼睛,彷彿有海水如絲綢般纏繞在他的周身。他深藍的眼眸,此時宛如一尾逆流的魚,在最深的海里,在光芒抵達不了的地方,暗自悲傷。

冬天的海,是孤獨而寂寞的。

「泯野哥!」

是——韓柔珠。

「你不記得了嗎?你答應人家,今天陪人家去醫院複查的。」韓柔珠絲毫沒有了在玉木槿面前的倨傲和張狂,也沒有了在家裡的囂張跋扈。

「醫生,請問她的腳傷怎麼樣?」

權泯野的聲音如三月春風,讓所有人感到溫暖,護士們忍不住都趴在門口偷偷觀看。

「經過這一個月的調養,已經恢復了。」醫生微笑著說,「只是需要注意,以後要盡量避免劇烈運動!」

「你這是什麼意思?」韓柔珠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追問道。

「你的腿和腦部之前受到了雙重傷害,所以完成劇烈或是精密運動有些困難……」

醫生耐心地解釋:「走路和簡單的有氧鍛煉是不會有絲毫影響的。」

什麼?

韓柔珠一把抓住了身旁權泯野的手。她的身體明顯顫抖,轉頭看向醫生,仔細地詢問著:「那跳舞呢?」

「跳舞肯定不行了……」

韓柔珠顧不得醫生探究與愧疚的眼神,靠在權泯野的懷裡開始痛哭。

不能跳舞了!

再也不能跳舞了!舞蹈沒了!她什麼都沒了!

「不能跳舞,我寧願去死!」韓柔珠的聲音彷彿是從牙齒間咬出似的。高傲的她,怎麼能面對這樣的事實?

「柔珠,柔珠不哭,沒有了舞蹈,我們還能做別的事……」權泯野一邊安慰著,一邊撫著韓柔珠的背脊。

韓柔珠死死地抱住權泯野,彷彿積攢的眼淚都要在這一刻流光一樣。

「不……泯野哥,沒有了舞蹈,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你知道嗎?」

韓柔珠變得歇斯底里,表情有些扭曲。

「不,你還有韓叔叔,還有很多愛你的人……」與韓柔珠相比,權泯野顯得沉著冷靜。

「愛我的人?那泯野哥你愛我嗎?」

韓柔珠抬起頭來,眼底閃著希望的光,就像是溺水的人一把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

權泯野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才不會傷害到韓柔珠。

「沒有舞蹈,我只剩下泯野哥你了!

「泯野哥,你知道嗎?自從在我傷心時你陪伴我,安慰我的那年開始,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你是大家口中優秀的王子,你成績優異,會拉小提琴,老師同學都是那麼寵愛你,為了能夠跟你並肩站在一起,我告訴自己必須加倍努力,我拚命地減肥,更加努力地學習舞蹈,讓自己變成人人羨慕的公主。只有這樣,跟你站在一起,我才覺得是安全的,我才可以不自卑。

「三年了……三年了!三年前,你送我的手帕我一直收著。三年前,我就喜歡上你了。我陪了你三年,守了你三年……

「終於我得到大家的肯定,同學們都羨慕我,不再嘲笑我。我終於可以自信地跟你站在一起,我變成了驕傲的公主,不再是以前那個自卑的小胖妹,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喜歡你,所以有動力讓自己越來越好,努力地向你靠近。

「泯野哥,難道你一直都看不出我對你的喜歡嗎?難道我一直的付出和等待你都看不見嗎?難道你的心裡真的就沒有喜歡過我嗎?

「只要能夠跟你在一起,失去一切都沒有關係!」

韓柔珠的聲音尖銳,夾雜著最後一絲絕望的篤定。

權泯野沒有開口。他只是安靜地聽著,他的眼眸如海面般平靜,沒有泄露他的任何情緒。

他將韓柔珠擁入懷抱,像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她一樣,安撫她的情緒,溫柔中卻帶著疏離。

「柔珠,不哭……」

路燈依次亮了,像是一條火龍,延伸向遠方。權泯野從回憶里蘇醒,回頭看一眼韓家,舉步離開。

感情恐怕是這世界上最難勉強的事情了吧!心裡除了玉木槿再也裝不下任何人了,每一次呼吸都是玉木槿的氣息,那氣息快要將他淹沒了。

此時的韓家早已燈火通明。

沒有了韓柔珠的惡意破壞,韓功燦外出未歸的日子也少了,家裡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甚至比以前更加平和,雖然沒有溫暖。

「爸!你為什麼瞞著我?」

韓功燦打開書房的燈,就看見坐在書房沙發上的韓柔珠:「乖女兒,你嚇著爸爸了,什麼事惹你發這麼大的火?」

生意場上心狠手辣的韓功燦,唯獨寵著這個女兒,也養成了韓柔珠從小就任性高傲的個性。尤其是他前妻去世後,他覺得對不起這個女兒,因此任由她做什麼事,他只管全力支持。

「我已經知道了,我不能再跳舞了。」

韓功燦發福的臉上不由得滿是冷汗:「爸爸不是有意……」

「爸爸,我什麼都沒有了……」韓柔珠在瞬間淚如雨下。

「不會不會,你還有爸爸呢!」韓功燦輕輕拍著韓柔珠的肩膀,語氣溫柔。

「爸爸,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泯野哥,可是我不能跳舞了,還怎麼站在他的身邊呢?」

「柔珠不要傷心,爸爸一定會幫你的!」

「爸爸,我想跟泯野哥訂婚。」

「嗯?」

韓功燦本來就很中意權泯野。那次結婚的酒會,女兒帶著權泯野出場,他謙遜禮貌的氣質讓韓功燦十分滿意,而且自家跟權民人也有生意上的來往。

可是,柔珠為什麼會提議得這麼突然呢?

「爸爸你不答應嗎?」韓柔珠拉著韓功燦的衣服,淚眼婆娑地望著韓功燦。

「這權家不是有項目等著和我們韓家合作嗎?你可以答應啊,佔有權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也挺划算的,再訂婚的話,不是喜上加喜?而且我也覺得權泯野這個小夥子很不錯!」推門而入的朴詩妍溫柔地開口補充著。

「爸爸,沒有泯野哥我真會去死的。」韓柔珠的眼裡閃過一絲寒光,韓功燦不由得一顫。

「可是,這個訂婚的事情還是得要男方主動吧!」

「爸爸,這個你放心,泯野哥一定會同意的!」韓柔珠收起眼淚,堅定地看著韓功燦。

「嗯,那好吧,只要他們來提我就答應,誰叫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呢!」

韓柔珠撲入韓功燦的懷裡撒嬌,給朴詩妍一個勝利的眼神。

「只要我和權泯野訂婚成功,你的事……我就當從不知道。阿姨……」

那天晚上,從書房出來後,韓柔珠說的話此刻仍在朴詩妍的腦海中迴響。能解決這樁破爛事,又得到韓柔珠的認可。這樣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

朴詩妍泯了一小口咖啡,兩眼閃過自私的光芒。

「這裡!」

她向門口進來的權民人招手,替他也點了杯咖啡。

「上次的事……」

權民人有些著急地開口,公司虧損越來越大,他忙得分不開身。可是,朴詩妍一打電話給他,他就立即趕過來了。韓家,是他最後的希望!

「上次的事辦好了。不過……」朴詩妍故意賣著關子,引得權民人緊張不已。

「不過什麼?無論什麼條件我們公司都能盡量滿足!」

權民人激動得有些不敢相信。經商多年,他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他等著朴詩妍接下來的話語。

「沒那麼難,韓家會給你投資,但是要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這個沒問題,只要保得住權氏!」

「還有,就是韓柔珠和權泯野必須訂婚。」

「這……」權民人的臉上一陣為難和尷尬,「訂婚的事,我還是要去問問泯野才行。」

「嗯,我只提醒你。權泯野什麼時候和韓柔珠訂婚,那個項目就什麼時候開始,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朴詩妍嘴角扯出一個微笑來,兩眼泛著狡黠的光。

很好,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

冬天的夜,寒氣瀰漫著,路燈一盞一盞點亮。昏黃的燈光在寒氣里纏繞,好像陷入了一張細密的網裡,只有一點點的光亮透了出來。

高聳的廣玉蘭在暗夜裡變成交疊的陰影,在寒風裡沙沙作響。

春天,就快來了吧。

然而,春天到來前的寒冷,宛如黎明前的黑夜,是那樣讓人難熬。

怎麼就到了這裡?

這樣長的一段路,在不知不覺中早已走完。

韓家的大門就在不遠處,黑鐵散發著華麗的冷光。權泯野的手緊握著,手心裡的東西讓他感覺到疼痛。權民人的話在他的耳邊一遍一遍地迴響。

「權氏的虧損很大,幾乎回天乏術,整個公司的希望都寄托在和韓氏的合作項目上。而韓氏開出的條件是……要你和韓柔珠訂婚。」

「爸……」

權泯野的語氣沒有了以往的冷靜和沉穩,取而代之的是激動和憤怒,深邃的深藍色的眼睛裡滿是憂傷。

「爸,你還記得小槿嗎?……其實我一直喜歡的是小槿!在我的心裡只有小槿。」權泯野慢慢開口,聲音依舊如春風,卻有著化不開的堅定。

小槿?

權民人愣住,他怎麼會忘了那個活潑天真的女孩。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她能一直叫他爸爸啊!

可是,整個權氏都寄托在權泯野的身上啊!

「爸爸不想為難你,只是權家所有的希望……」

「爸,我懂,我會努力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權泯野看著權民人無奈的神情,愧疚感席捲而上。

「權氏怕等不到你可以扛起的那一天啊,目前能幫權家的,除了韓家……再無他法……」權民人呢喃著。他頭上已有了銀絲,臉上也滿是歲月的痕迹。

「爸……」權泯野伸出手攙扶著權民人,臉上寫滿歉意。

「爸爸不逼你。你從小到大,總是很有主見。這一次,也希望你好好想想。」權民人拍拍權泯野攙扶著他的手,留給權泯野一個蕭索的背影。

爸是真的老了!

但是……要他娶別人!他做不到!

權泯野望了一眼韓家玉木槿的房間,昏黃的燈透過窗帘射了出來,在冬天的夜晚,染著淡薄的霧氣。

小槿,你真的離開我了嗎?

她真的和白承熙在一起了嗎?

想到她跟白承熙在一起的畫面,權泯野的心臟像是要窒息一般疼痛。

說好的幸福呢?說好只屬於我們的幸福呢?

權泯野的眼睛蒙上水霧,站在門外看著從玉木槿的房間里透出的燈光,他多想衝進房間質問她,不是說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嗎?

叮——叮——

信息提示音響起,玉木槿放下了手中的吹風機。

「泯野哥!」

玉木槿拿著手機的手一顫,手機跌落在地。電池,底板,全都散開。

玉木槿獃獃地看著這一切,琉璃般的眼睛裡一片水霧。

她就是這麼沒用!這麼多天來,她上學,吃飯,睡覺,和白承熙約會……她開心地笑,開心地說話,她以為自己過得很好。

然而只要想到權泯野,所有的快樂就會在瞬間被打回原形,悲傷無處遁形。

玉木槿的眼睛閃爍著,睫毛輕顫,心裡有個聲音在叫囂,不要看,不要看!可是行動早已與之相違背!

她那樣急切地撿起了手機,組裝,開機,點開信息——

下一秒,玉木槿嬌小的身影已經奔到了窗檯邊上,將淺藍的蕾絲窗帘拉開一條縫,是他!

是那樣熟悉的身影!

漫天白雪在他的周身堆積開來,模糊了他的輪廓。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斜斜地烙在地面上,彷彿烙在了玉木槿的心裡。

她的心像是在經歷著水與火的煎熬。

下去,至少聽聽他說些什麼。

不!

如果被韓柔珠發現的話,現在的幸福又要被破壞了。

激烈的思想鬥爭把玉木槿逼向一個死角,她的每一次掙扎都宛如一次死亡!

睡吧,睡吧……太晚了,該休息了。

玉木槿為自己催眠著,逼著自己不再去看樓下那一抹讓人心疼的身影。

她的直發散落著,枕著髮絲入眠。

然而,她白皙的臉頰上,睫毛投下一道扇形的陰影,那睫毛上,分明掛著碎玉般的露珠。

她在夢中也極不安穩,好看的眉心糾結成一團。

不要,不要……

那是一片純白的世界。

玉木槿一直一個人在走,一直走,一直走……彷彿沒有盡頭。

媽媽……媽媽……你在哪?

玉木槿傷心地喊著,她看到了一個背影,很像媽媽。

她想追到她,卻怎麼也追不到,後來她就跌倒了。很疼很疼,疼得玉木槿想哭,她把左手握成了拳,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摔著了嗎?」

溫柔的女聲響起,玉木槿高興地抬頭,卻是——

長著獠牙,一臉猙獰的韓柔珠。

瞬間,場景變化成極致的黑色,空蕩蕩的讓人恐懼。

白承熙一邊叫著玉木槿一邊從她的身體里穿過……她能聽到他看到他!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小槿,別怕,我感覺得到你。」

權泯野溫潤的聲音響起,對她伸出了左手。

玉木槿試探著伸出右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心,宛如空氣輕輕地貼合。

一秒,兩秒……就在她的手要被權泯野握起的那一刻——

巨大的旋渦把玉木槿吸了進去,宛若進入海底的一個無底洞穴,盤旋著墜落……

不要!

突然驚醒!

玉木槿的眼角濕潤一片,所有的人好像都沒有辦法抓住,她沉浸在這漫無邊際的悲傷之中,窗外已經大亮,還好一切都只是夢境。

她艱難地開了大門,再合上。

清晨的冷風呼嘯著從她的背部襲來,把她散落的頭髮吹開了,髮絲拍打在她的臉上,如同她的心,是那樣密密麻麻的疼痛!

「小槿……」

「嗯?」

玉木槿一瞬間怔住!琉璃般的眼睛裡閃爍著不敢置信!是幻聽嗎?

「小槿……」是那樣熟悉的溫柔腔調!

她迅速地回過身。

奪目的陽光刺入她的瞳孔!

權泯野正在微笑地看著她,只是那笑容里沒有了暖意,像是冬天裡的風,狠狠地刮在玉木槿的心上,冷得快讓人窒息。

「泯野哥,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連玉木槿都沒有發覺,她話裡帶著的哭腔。

「我說過我會等你。」

他說什麼?

他……一整晚都在這裡等待?

深深的震驚之後,是深深的自責!它們像水草一樣纏繞著玉木槿的心。為什麼自己能這麼狠心?為什麼不下來看一下?為什麼自己要害泯野哥在寒風中守候一夜?

玉木槿就這樣怔怔地站著,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權泯野,等了一夜無比狼狽的權泯野!

權泯野栗色的髮絲被風吹得凌亂,彷彿被凍住了似的,參差不齊地立著,嘴角泛起了青色的胡楂,皮膚乾燥。

她無法想像他站在寒風裡瑟瑟發抖的樣子,他竟然就這樣痴痴地等了一夜!

玉木槿只覺得自己的眼眶無比酸澀,彷彿孕育著一場瓢潑大雨,心痛得無法呼吸,自責和心痛快要將她淹沒,然而,身側的建築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

——這裡是韓家!

「這個……給你。」

玉木槿艱難地提起腳,想要離去。權泯野的聲音卻再次響起,玉木槿的身體瞬間被凝固,寒風中的權泯野緩緩地伸出了手。

手心攤開,裡面是被他握了一夜的心形吊墜!

玉木槿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沿著臉頰慢慢地流了出來,卻一句話也不說。她緩緩地伸出手,將那項鏈接在手心。

——一片冰涼!

玉木槿無法忘記她觸碰到權泯野手時的冰涼,像是海面的浮冰,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寒冷!

然而,手心裡的心形吊墜是那樣的溫暖!沾著獨屬於他的海洋味道,彷彿是最柔軟的海洋之心。

玉木槿獃獃地看著瑟瑟發抖,彷彿在下一秒就會被凍僵的權泯野!

他渾身散發著疲憊,唯獨那雙眼睛,在看到玉木槿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憊一掃而光,綻放著深邃的藍光。

玉木槿多麼想跑過去,一把將他抱住,緊緊地將他抱住,給他自己的體溫,給他自己的所有。

再也不管任何事,只要那樣抱著他!

實現那年的承諾!

然而,她的腳在寒冷的風裡僵化著,她的每一步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

一步,再一步……

近一點,再近一點……

她每走一步,在權泯野的眼中就是多一份欣喜!

又一次的鐵門開合聲,飛奔而來的身影把權泯野抱得死死的!

「泯野哥,你這麼早來接我上學?」韓柔珠的聲音里是無法言說的驚喜,歡愉如三月里的春鳥。

然而,落在權泯野心口的,是沉重的嘆息。

早已不見了玉木槿的蹤影,視線所及處,是白茫茫的天與霧。

只差一步。

就那麼一步!

是否一步之隔,便是海角與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