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漁燈隔水

正文卷

落幕蕭蕭

明日就是先皇要下葬冀陵的日子了,宣霽微有些發顫地走在由政務房通向安元殿大道上。五尺寬的青石磚大道平闊而綿延,像是無窮鋪展開來。他抬頭看了看灰濛濛,隱隱飄灑下雨絲的秋空,冰冷的、如涼絲般的細雨便灑在他已劃上褶紋的臉上。

都七十三了,自己其實也很老了,連他……都走啦!

宣霽在心中暗嘆一聲,向來清明的眼神里掠過一抹說不清是感慨,亦或是惆悵的意緒,就如同這八月里的秋雨,冰冰涼涼。他把目光稍稍移下,看到了正前方的安元殿,空曠的寂靜中,那種巍峨宮房與傴僂身軀的強烈對比,使得宣霽忽然間覺得有些迷惘起來。那座平日里不知要入見凡幾的宮殿,也讓他有一瞬間的陌生與模糊,這一遲疑,讓他停駐了腳步,再也跨不出去。

直到前頭小步跑來一個內侍,一把扶塵夾在肘間,因跑得有些急,銀絲便在這清冷又空曠的大道上飄飛。「哎喲喂!宣相!宣相!皇上正等著您呢!您老怎麼還有心情在這兒看風景哪?也不怕叫雨淋著了!快隨奴才進去吧!」

一迭聲地陪笑討好回蕩在耳邊,終於讓宣霽回過神來,他想了想,自失一笑,便朝著那內侍拱了拱手,「有勞公公冒雨來喚宣某人了!」他的笑意里有一種深邃的自嘲,讓人不由自主也想跟著他笑,苦笑。

「宣相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什麼身份,相爺什麼身份!能和宣相說上幾句話的,便是奴才等的福份了!」內侍並不年輕的臉上,那笑意似是刻上去的,一雙慣看人間最險惡世情的眼中此時閃過的卻是寬厚的光芒。

宣霽看到了,所以他也笑了,滿是深深的自嘲,「唉!老啦!才走這麼些路,便心神不舍啦!」

「宣相可是社稷棟樑哪!」

「不行,不行嘍!年輕人,該有年輕的一輩了!」宣霽狀似無意的脫口而出。內侍那雙隱在笑紋里的眼亦是不動聲色地閃了閃,將宣霽引入安元殿中。

「臣宣霽,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宣霽重新拾起這套禮儀,在大殿上冰涼的地板上跪了下去,膜拜晉朝的新帝,那個甫一登基便使得全天下從此以後都必須把「閎」字缺筆以書的年輕帝王。

其實也並不很年輕了,宣霽在跪的時候漫想,不知為什麼,人老了,總是特別容易記起以往的舊事,特別是在先皇大漸直至崩逝之後。當年,他入先皇的書房時,不過十七歲,而先皇才不過十三歲就開始打理一方軍政了。眼前這位已近四旬的君王,眉目間雖極似先皇,但終究是少了那份沉潛自然的氣度,而多了一分戾氣。

「愛卿平身。」帝王的口氣非常平和,聽去只覺是帶著笑的。

「謝皇上。」宣霽吸了口氣,穩穩地站起身,一身素白孝衣的他在抬起頭時,依然有著當年光風霽月的神采,自然而從容。

帝王的眼微微地眯了眯,將手中的一本牒子放在書案一邊,「大葬的事安排得怎樣了?」

「回皇上,一切已準備停當,只等明日送先帝爺入冀陵。」

「嗯,愛卿辛苦了。」很隨和的語調,但殿內的氣息卻因他接著吐出的一句話而變得異常深凝。「父皇去了,那麼,那個找了近一輩子的女人是不是也該找到了?」依然是隨和的語調,但聽入宣霽的耳中卻忽然變得扎耳起來。

他臉色變了變,眼神頃刻間變得有些深沉,只見他唇上的髭鬚微微動了一動,終於還是平靜地回話:「臣啟皇上,臣以為如果有人能讓先皇找了幾十年都沒能找到,只怕皇上也只是徒勞而已,還是請皇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眼前的帝王生硬地打斷,「宣霽!你不要倚老賣老!父皇找不著是因為他心過仁厚!況且,父皇找不著,朕就一定也找不著么?」

「老臣愚迷,老臣失言,請皇上恕罪。」宣霽凌著眉目,終還是再度跪了下去。腦中卻比任何時候都還清醒,眼前這位初登大寶君王是想著要革新換代了。不過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況且他還是託孤的重臣,現今的帝王既非小童,更有鈞謀,他其實只是一個靶子,將先皇舊臣都拴在一起的靶子。

帝王見他如此服軟,想著他託孤的份量,終還是把語氣緩了下來,「父皇找了一輩子了,臨去前也心心念念,不忘於她,總得把她給找出來,以慰父皇在天之靈。」他平靜地陳述著,眼卻凌厲地眯起。

他不會忘了,那一晚,在父皇的御榻前,已陷入重度昏迷的父皇一直喃喃地喚著一個人的名字,那麼纏綿,有著無窮無盡的愛戀。他曾經一度以為父皇是清冷的,近乎不沾兒女之情,卻不想,居然有這樣一個女人,這樣長久而深刻地種在他的心裡,從來沒說過,卻一直深深地記著!而此刻這樣重情的父皇,在清醒後看到他的第一眼,卻說了這樣一句話!

永不立姜氏為太后!

於國於公,未有絲毫囑咐,但卻留下了這麼一道遺詔!姜氏,終母后一生,她從未被封過妃!甚至過的一直是冷宮般的日子!為什麼?為什麼到最後了,父皇都要走了,卻還要給他來一個難堪!他可知道,自己打小是怎樣在別個皇子嘲弄的眼光下過來?他可知道,母后是怎樣的忍辱偷生,才把他帶大,沒讓他在宮廷中被暗算!他不甘心!憑什麼讓一個幾十年不曾見過面的女人搶去了所有心神,終死不忘!

宣霽看著帝王陰陰晴晴的臉色,沉吟著仍想再折回來,「皇上,或許,她已經死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帝王忽然一笑,清雋的面容上由那雙肖似的鳳眸轉出一抹流光,溶溶的,如天邊月色,看得宣霽有些怔住。「朕記得,在貞平十四年,父皇曾經忽然離開神都,去同西行宮住了近一個月,是吧?」

宣霽的面色凜凜一變,心也跟著往下一沉,如果這都能知道,那還有什麼是眼前這位君王所不知道的呢?他垂下眼帘,目光不經意地滑過君王腕處十幾二十年卻依然系著的,明顯與帝王不相襯的桃胡,唇際泛起一味苦澀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此時此刻,他只能裝糊塗。

「不明白?」帝王一聲冷笑,「那朕就一樁樁說給你聽!」

宣霽只覺有兩道冰冷一如冬泉的目光投注到脊上,讓人心猛地一縮。

「貞平十四年二月,羌蒙寶清公主的次子夭折,寶清公主傷痛欲絕,以致抑鬱成疾,藥石難醫,可有此事?」

「皇上明鑒。」宣霽只覺得這天漸漸開始悶起來,不透一絲兒涼風,把人的汗都給悶出來。

「朕聽說羌蒙的汗王與公主與她都頗有交情吧?」

宣霽閉了閉眼,只好道:「回皇上,臣不明白皇上所指的是誰?」

帝王驀地眯細了眼,幾步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朝他一笑,「朕說的是,平瀾!」

縱是已在心中打了萬千個底,在乍然聽到這個數十年不曾再聽過的名字,宣霽仍是覺得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抬起臉注視著眼前帝王的面孔,覺得連周遭的空氣也稀薄了起來,讓他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憋悶與陌生。良久,宣霽在對視中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神情似是掠上一層讓帝王都瞧著有些訝異的散淡來,「皇上,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

帝王抿緊了唇,只覺胸中騰地燒起一把火。就是這種表情,帶著回憶,帶著神往,更帶著他根本無從理解與想像的渺遠,讓他感覺到手中的皇位是這般的孤寂凄清,而這皇位卻是曾屬於他們的熱鬧與炫目,他們那群人曾經一起激昂,一起壯闊過來的歲月的見證!現在好了,他們一個個都回憶起來,把他堂堂一國之君卻拋之一旁,什麼都參與不到,還時常帶著這種似是憐憫,似是遺憾的神情招搖在他面前。倚老賣老!他最恨這一套!「朕只是想知道,父皇去同西,是不是就是為了見她?」哼!堂堂一國之君,晉朝的開國之君,卻如此偷偷摸摸!只是見一個女人,卻要如此大費周章地通過羌蒙來找人,再來貌似巧遇的相逢?那女人到底有什麼好!

此時,宣霽的心倒反而平靜下來,他甚至是帶著一抹笑回話的,「回皇上,老臣不清楚。」

他沒見到他倆相逢,他不過只是瞧見了那一駕馬車,在一個殘陽西盡的孟秋,駛離。簡易的馬車,在古舊的官道上馳過,帶出兩痕深深的轍印,如此之深,艷紅的晚霞照亮了黃土上的轍痕,如同是刻上心窩的劍痕,如此久遠而平靜地痛著。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總之,直至馬車成為視線中的一抹黑點,與濃重的暮色融成一體時,他才回過身來。而身後是一道清拔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那兒,卻像是永遠不會離開。那一刻,他在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眼睛裡讀出了一種近乎煙雨江南的纏綿與悲哀來,那麼深邃,卻那麼平靜。忽然主子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很重,很牢,似是在忍住燒灼在肺部的嗆漱。直過了很久,那手力才漸漸鬆了下來,那張明麗淡雅的面上緩緩透出一抹無力的笑意,「她終究還是走了……」

「她終究得走。」他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不近人情的話,但亦是在那一刻,他才覺得自己原來也是理智得近乎殘忍,他原來與他們都一樣。

「呵,呵呵,是啊,是啊,她終究得走,終究得走!」主子忽然激動起來,雖經戰風,卻因長年休戰而有所恢復的,皎潔一如月光般秀潔的手猛地一揮,就像當年揮師北進神都一樣,是那樣的絕決與果斷,甚至還帶著一刀斬敵的殺伐之氣。他轉身離開,那方向竟也是執拗地背向著馬車駛去的地方。

「哼!不知道?」

宣霽回神,發現自己又走神了,連忙收拾心神不敢再想。

「尚書令聽旨。」

「臣在。」

「即日起,擢尚書令宣霽尋訪先皇遺詔中所要尋訪者,以為我朝之用。」帝王好整以暇地看著宣霽驀然間煞白的臉色,薄薄的唇角微掀,「如若找不著,那也罷了。朕曾聽說當年合力打敗『豐化雙傑』之一黃天正的還有一個人吧?嗯……叫什麼來著?啊!對了,是叫刑儒輝是吧,宣相?」

宣霽曾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對過往的事如此波動心神了,但驟然間在一天之內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他以為的平靜以對原來竟是這般不堪一擊。面對眼前一臉陰沉的帝王,宣霽忽然覺得有些力不從心起來。「是,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皇上之意。」語出時,聲音里有著幾分顫抖。

「那就好。」帝王俯低的身子緩緩仰起,帶著絲冷冷的笑意,將手一擺,「宣相也年歲大了,起來吧。」

「謝皇上。」宣霽再次站起時,忽然腳下一個踉蹌,幸而方才引他進來的內侍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扶,才穩住了身子。

「相爺小心。」

帝王冷眼瞧著,淡道:「愛卿年邁,朕這兒沒事了,你就回去好生歇著吧!」

「是。謝皇上體恤,臣告退。」宣霽終於弓背得出,他快步而行,像是要趕緊離開這個安元殿。直到走了許多路,他才頓住,回過眼來看這座不動如山的安元殿,忽然發覺這座宮殿不僅巍峨,而且猙獰,似是能把人一口吞下的巨獸,讓人想逃離卻又手腳發軟。

奉詔離都,那一列兒的旌旗招搖,百人的衛隊,在這個秋雨初歇的朗日,出發。宣霽手擎過聖旨,那一聲凝重的嘆息流落在眼角那道道深痕上。在將聖意放置妥當之後,他漫看這一列的禁軍,重盔鐵甲,在這個朗朗晴日盈射出森森戾氣。那般熟悉,幾乎讓他熟悉了一輩子的戎武之氣呵!

家童搬過矮凳,他瞅了眼,不知怎地心頭突生豪氣,硬是牽過一匹健馬,勾鞍,踩蹬,翻身上馬。

坐上馬身的那一刻輕微的晃動過去之後,宣霽低頭朝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不由「呵呵」一笑。已有好些年不再騎馬了,以為自己會有所生疏,然而當手再次觸及韁繩之時,他才忽然發覺,原來,馬背上的生涯曾經已那麼深刻地鐫鏤在他的記憶里,無從遺忘,也無從生疏。

「大人還真是龍馬精神哪!」家童笑嘻嘻地奉承了一句,繼而是周遭人一陣輕輕的微笑。宣相在朝里,可是出了名的好說話,便是這些禁軍兵士,亦帶上了幾分親近的笑意。

「呵呵,我也好些年沒碰過馬了,沒想到這把老骨頭居然還經得起這麼一個折騰,呵呵呵呵。」他笑著,斑白的華髮,親和的面容,那層深深的褶紋雖將那雙明睿的雙眼給遮卻,但那一瞬,看在這群同行的人眼中,眼前這名垂垂老矣的侍中大人依然渾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瀟灑不盡之意。是爽利,是曠達,是豪邁!僅僅一記躍馬,僅僅一記抬眸,亦僅僅是那一笑,那種曾經豪氣干雲的氣勢便不自覺地揮灑其間,耀人雙目。

然而年逾古稀的宣霽還是老了,行馬不過半個時辰,他已頗有些支持不住。在家童的勸說中,他回首再度瞧了眼驕陽下漫卷的旌旗,翻身下馬。步履已微有些蹣跚,身形亦有些龍鍾,不復當年!他舉目向四下里這群年輕的生命一一看著,一種深刻的嘆息隱在胸間。他……真的老了。那麼,她呢?

近五十年呵!當年的風采是否依舊?尤記得淺淺的笑意,淡定的眼神,以及,那一句「宣先生」。那一段烽火歲月,誰能真的忘記?她只怕也不能。

車仗在官道上轆轆而行,由神都南下,直往烏州。

既然打定主意要找,那也不必再迴避什麼了。她會在哪裡,這從來不是個難題。便是真找不著,只要守在那青崗峰上也總等得到她。

宣霽呷了口家童新煮的茶,是封州雲羅。淡清的色澤,清澈而恬靜,一如當年的人。他將茶盞輕輕在邊一擱,車馬仍在行進著,那茶盞便輕輕地發出「咯咯」的聲音,混著車軸轂轂的響聲,回憶便這麼衍開。

他記得,那人泡得一手好茶,馨香芳冽,神韻悠然。有時候看著她這麼著理著茶道,手穩,心靜,真的很難想像,她居然也是個如此剛烈,有時甚而衝動的人。但那茶確實滋味清醇,連鮮於將軍都時常稱讚,直至走後,依舊懷念不已。

說起來,自己對茶的嗜好還是給她帶出來的。然而在初見之時,他卻無緣嘗到她的好茶,足以讓他側目的首先是她那手漂亮雋秀的行書。雋而有骨,放而有致,平柔處銳意迸現,鋒芒處含而不露。正如那封信的內容,擬得聰明而持重。

當時,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熟諳于軍務、老練於政事的文書,然而卻居然是個小丫頭。乍然的驚愕與警戒讓他對她印象極深,這丫頭藏而不露,不是個易與之輩。

六爺的意思也是這個么?記得當時他便向六爺詢問,然而眼底相同的深邃與疑惑讓他明白,六爺顯然也是驚訝的。

後來,再後來,許多細節他其實已記不清楚了。大抵他們相熟是在過了年之後吧?是了,她真正重用於六爺的軍務,也就是那致命的一劍之後的那段共事里,他才真正有機會較深地接觸她。

那時候,他才明白,並非只有男兒重義,她那樣一個弱質女流,居然也能為朋友、為姐妹做到這個地步。以身代死,或許那只是一瞬間的衝動,然而之後不悔的付出確是讓他真的感佩萬分。

防忌之心仍是有的,為著當初先爺留下的話,也為著「七星」這個名號,更為著她不同尋常的智謀獨蘊,他百般試探。他想知道,在那致命的一劍之後,她是否還依然能對六爺付出忠心?

她或者是有迴避的,或者是有怨尤的,但她卻是明白地展示,她要自保!她要保她的姐妹!為求安身立命,所以,她願意交付忠心,坦蕩無偽。

生平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女子,看著她最初那雙清流恬適的雙目,若說沒半點心動實是自欺欺人。然而她是「七星」,更別說六爺對她有情。

宣霽重又端起茶盞,輕掀茶蓋,嗅著那屢屢清香,眼微微閉起,人似入了睡般靠在車壁上。

茶香屢屢,他輕扯了扯蓋在腿上的氈毯,家童立刻上前替他整掇好。秋了,年輕時便承不住凍,現在老了,更是不行,一涼,雙腿就開始痛了。

記憶里,好像那人也是極怕冷的,在平定東南的時候,她還時常想著法兒訛他的暖爐去使哩!

東南!想起東南,他的眉宇不禁沉了。若說一切在開始都已註定,那東南一行便是真正噩夢的開始。

晴峰的重見,那時的她已不成人形,雙目中掩蓋不去的悲涼與疲倦,讓他黯然。許多話臨到口,卻又無法吐出。那種傷痕似是刻在了她的眼神里,鏤在了她的意氣里,使得她不再有往日出謀劃策時所展現的燦亮與銳意。現在的她只要一關及虞靖的事,便會神情緊張,那種隱忍,相信六爺看得更為真真切切。

這種脆弱的維持直至虞靖的死……

氣息突然之間有些不暢起來,宣霽不禁咳了幾聲,家童連忙過來幫他順氣。然而他卻揮了揮手,皺著眉忍下。

那一天清晨,他剛由邱御幸這兒被救回,入了行轅,卻在六爺之外看到了另一個本不該出現的人――水睿水先生!六爺的親舅,『七星』的師傅。

一陣沉默,直到哨卒來報,「軍事已回師。」他看到六爺掃過來的眼神,拿起酒壺猛灌了幾口。那不是「瓊飲」,嗆辣的酒液灌入腹內,繼之而起的是喉嚨口的乾燥。

他抬眸,令人滿意地掛上往日的笑臉,令自己也驚訝地說出一個請求,「六爺,宣霽實在餓極了,可否先賞頓飯吃?」

六爺笑了,連水先生亦是唇角輕掀地朝自己看了幾眼。於是,在她入帳之前,看到的便是他狂吃猛喝的景象。

心中忽然有些不憤,全軍的人似乎都為了她能一展笑顏,然而死去的那個呢?他只能將這些忽然生出的,連自己都有些莫名的怨憤淹在滿案的食物里。

事後,他其實心底明白,自己是在遷怒。那個計策他也參與了謀劃,然而,他只是被俘,而那個雙十芳齡的女子卻芳華永逝了,帶著她的功勛,帶著她的不甘,帶著她的心傷。同時,也帶走了那人最後一點期盼。

猶記得那一晚,他抱著酒葫蘆想去看看虞靖的墓,那個將滿腹的雄心與才華俱掩埋在一抔黃土中的女中丈夫。

然而,清冷寂靜的月下,那墳前已立著一抹孓然的身影,單薄而憔悴,孤清而死寂,她只那麼靜靜地立著,夜裡山間的涼氣依然侵膚,而她只是寂寂地看著碑,一直站到天明。

那一晚,他不知著了什麼魔,也不上前勸阻,也無法離開,她站了多久,他便在那叢灌木叢里躲了多久。而遠處,他瞧見另一側花木的陰蔽處,還立著另一條身影,清拔而沉靜,默然無聲,就如同儒輝的嘆息,深深沉沉,像是永郁心頭的死結,讓人惱恨卻無奈。

血洗豐崗!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忽然明白到六爺、水先生、乃至全軍的兵卒,為何盡著力想著法兒地要讓她展顏了。原來,他沒見到的她,竟也有著絕決到殘酷的心境。

六爺是怒的,然而到底是怒她斬殺了五萬豐崗的兵卒,亦還是怒他自己根本無法寬釋她心中傷痛?

然後,她離開了東南的戰局,回去打她另一場兇險萬分的仗。或許預料到了她的勝負,然而他卻沒料到她竟然就那麼離開了,一別就是兩年多。再重逢,諶鵲不在,儒輝不在,世事已翻然變遷,就連她亦不再是以往的她了,那雙眸中沉寂一片,是恩怨的掩埋?是情仇的泯滅?亦還是人事的沉哀與無奈?

那時,他以為她終究還是認命了……

就在天下大定的時候,她,這個對於大晉來說有著赫赫功祿的人,卻忽然之間成了天下的大敵。

這是一個怎樣的玩笑?那一瞬,他似乎就預見了她的凋零。她,或走,或留,然而那都不是一個讓人喜悅的結局。

他去見她,帶著六爺的請託,然而就連六爺也明白,他留不住她。終於走了……

那一夜,「御風閣」起火的時候,六爺叫自己坐在他的安元殿里,不是議事,是喝酒。人事闃暗的時候,他喝著酒;火起的時候,他也喝著酒。只是火愈旺,他喝得愈凶,到最後已是整壇整壇地往下灌。

當六爺終於滑倒在地的時候,自己叫來侍從相扶,然而六爺卻一手揮開,只是踉蹌著趴到窗格上,低語,「……終究,你比我心狠……」

自己當時大約是想勸些什麼的吧,說了些什麼,他已記不得了,但卻牢牢記著六爺那個慘淡的笑,風華盡偃的笑,彷彿有什麼東西真的從他身上流失了。

其實他明白六爺失去的是什麼,然而,明白了又能如何?

之後,他看到了六爺由袖中拿出的那折上表。直到盡數閱畢,他才明白,原來他其實並未真正了解過那個人。一直以為她是認命,卻不是。她只是盡命,盡人事,然後,聽天命!

她雖沒有儒輝的瀟灑,她雖有著連自己都沒有的執著痴念,但是,她卻有著比儒輝更為放得了手的曠達。她能舍,捨得盡自己,只為成就一個初衷,一個心愿。直到那時那刻,他才明白,她的心中,是真的存著天下的,為了舉世呈平,為了不復離亂,或者,也為了那五萬豐崗的兵卒。

車仗行了數日,宣霽也便回憶了數日,偶爾望望窗外,他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使自己忽然間這麼感慨起來。是真的老了?是這秋日的紅葉?亦還是因為她?那個見證了過去歲月的人?

「到什麼地界兒了?」宣霽問著,前日才由著陳州知州送行入夷州,照行程,應該快至夷州九江了吧?「是到九江了么?」

「回大人,九江早過啦!現在已到三龍潭,估摸著未時便能到元州歇腳了。」家童伶俐地回著。

「哦,這麼快便要到元州啦?」他端起茶盞正想喝茶,卻聽得車仗一頓,外頭有禁軍喊話,「哪來的刁民,膽敢阻攔侍中大人的車仗!」

心中一動,幾乎讓宣霽拿不穩手中的茶盞。

「不敢。勞煩軍爺通報一聲,我……故舊平瀾求見。」

比意識中更為沉定的語聲,雖是癸違已久,卻仍是記憶猶深,她居然沒怎麼變?怎麼可能?

宣霽等不及地推開車門便下了車。百人的隊仗前面,一身淡灰的布衣袍子,一頭層霜染鬢髮絲,輕簡到平凡的老婦人裝扮,卻怎麼看也不像個老婦人的身影,就這麼立著,淡定而從容,穩秀而夷然,沉靜中那是一身在千軍萬馬中歷練出來的怎麼也消退不了的傲岸,即便刻意地掩蓋,即便平易地裝扮,她依舊不同。

宣霽掃向身後的兵卒,那些毛頭小夥子可曾注意到,自己便是端坐於高頭大馬上,看著眼前這個人依然無法趾高氣揚的跋扈?

「宣相,別來無恙。」含笑聲音,清清澈澈地傳入耳中,引起一陣徘徊。

宣霽不由自主地望入那雙一如聲音般清澈的眸中,忽然發覺,那雙眼睛裡,少了許多東西,似是繁華落盡,只見著真真醇醇的本相。「別來無恙。」他嘆著,原來,她竟真的舍了。

車仗即時返程,沒有多說,也沒有多問。他與她之間,不知因為什麼,竟然在一時之間無法對語起來,除了那初時的寒喧,再無別話。

家童倒是好奇,覷著空兒便問,宣霽笑著公布她的身份,然後所有人震驚。平瀾,不管她願不願意,已經成了大晉的一則傳奇。立國之初的詆毀,早在那一折上表中折過,而昔日的赫赫功績,小至拔柳城、奪九茶、守晴峰,大至以弱勝強大敗薛溫晉、結盟羌蒙、大挫突利、奪回同西,這些不只彪炳千古,更是喜為閭間所傳頌,當然,更傳為美談的便是那一段幾十年放榜尋人的告示了。

提起告示,宣霽不由又想起六爺……不,該稱之為先皇臨終時交給自己的那樣東西了。他抬眼看她,而她正與崇仰於她的家童閑話家常,行止間早已隱去了那層經久不化的悲哀與傷痛。時間,讓傷痛終於有所平復,至少也是淡了。

聽著他們聊到羌蒙的馬,宣霽不由笑著插嘴,「平瀾,數十年了,可曾學會騎馬?」

「呵呵,天生無緣罷。」她笑道,眼中流過一抹不知名的光,略帶回憶,隨即消隱。

「咦?你,你不會騎馬?」家童大驚。

宣霽聽了不由笑得開懷,「哈哈哈,你沒聽說過,她可是坐於戰車上的軍師啊!」不自覺地,他又重拾了年輕時的頑笑,戲謔著。

「慚愧慚愧,我在戰場上是一直居於後方的。」不復見當年的窘迫,現今的她,坦然而隨意,開著小小的玩笑,讓人驚異於她的平淡。

氣氛經由此一說,兩人之間終於能夠暢談無阻,重拾了舊日的那份熟稔,宣霽終於深沉了下眼神。看著默然無語的她,他忽然道:「當年,你本不該將此物也交還出來。」他從懷中摸中一塊黃玉,小巧而精緻,握於手中溫暖異常,那背後,還刻著幾行小篆。

眼前的人愣愣地盯著這塊黃玉,經久平淡的面容也泛開漣漪,宣霽捕捉到那迅速闔上的眼中掠過的破碎的心傷。原來,一切情義,即便過去,亦是難忘。這讓他想起當初儒輝走時的一嘆,永郁心頭的死結,雖能被時間掩埋,然而那結終究還是在的。

她接過玉佩,只是拿在手中摩挲,低垂的臉讓他瞧不清她的神色。一瞬時,那抹化不開的悲哀輕煙似地籠在了她的周身,也輕輕覆蓋上了他的心房。他盯著那黃玉,以為或許會捉到那滴落下來的淚,然而他錯了。

他始終沒看到她的淚,再抬頭時,即便那抹痛鐫膚刻骨,如同烙在心窩烙在眼中,她依然是無淚的。

原來,他們真的老了,歲月堆積出來的,許多感情,許多情緒,都已沉澱。

沉默了良久,才聽得她問了句全然不相關的話,「宣……宣先生,皇上他還記得小時候的事么?」

聽著她的改口,宣霽忽然生出一絲感嘆,「有留戀,卻不記得了。」想著新皇手腕上的那個桃胡,他覺得世事有時候真的弄人。

兩人再度沉默,他看著她將手中黃玉握緊,終於掛上了脖頸。宣霽緩緩一笑,靠入車壁,「平瀾……」他直覺地又要稱她為「姑娘」,然臨出口終覺不妥,想了想,也只是喚了個名,「其實,你們後來有機會的……」

她聽了這話微怔,繼而淺笑,「既然走了,又如何能夠回頭?他有他的背負,我……也有我的背負。」

「……他的一生,幾乎沒有多少快樂的日子……」宣霽不明白為何自己忽然要說這些,但起了頭,似乎已再難停下了。「我是幾乎跟了他一生的人……」

少年闕

每個人都是一則故事,興許開頭是別人設好的,但結局卻是自己設定的。

宣霽說:

我,也有這麼一則故事。

我爹是先爺手下的大將,跟著先爺打過三川河谷,卻在一次行兵時,為救王……為救胤王而叫亂箭射成了刺蝟。

其實我對我爹的印象不深,我的讀書認字是娘在教,我的衣褲鞋襪是娘在做,我的糖纏是娘在買,我的……在我十歲以前,我一直覺得,除了姓,什麼都是我娘給的。那個爹,可有可無。

十歲的一天,突然傳來消息,我爹死了。我和娘有幾年沒見著他了,我更是忘了他的模樣,這個時候要說傷心,我是全無感覺,就連娘,也只是一瞬間的愕然,過後便是如枯井般的沉寂。

默默地辦喪事,默默地謝禮,直到守靈的一天夜裡,先爺突然來了我家,抱起我瞧了又瞧……

其實我並不知道先爺和娘說了什麼,只不過在他走後,娘跟我說,她要我入府。但如果她跟著去,那我就一輩子只當個奴才,出不了山。

所以,她決定為爹守完孝之後就改嫁。

其實,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只聽著娘不跟我在一起,心裡就有些恐慌。娘跟我說,去了那兒就可以有許多先生教你念書。

我喜歡那種把書捧起來聞的感覺,就點頭答應了。也從此,再沒見著我娘了。後來長大了,也曾多方打聽,但娘一直杳無音訊,據說跟了一個外鄉人走了,走去哪裡,誰也不知道。

我入了府,和另一個十歲的孩子,一起跟著六爺上學堂……

宣霽的話停在那裡,眼裡透出些笑意,很有意思的笑,童趣!

這眼神讓平瀾也不由微眯起了眼,回想起明乾鎮的種種,那種單純的快樂……

其實那時候的六爺很淘氣,喜歡爬樹搗鳥窩,喜歡下到荷花池裡抓蝌蚪,喜歡去田邊小水渠里挖泥鰍,喜歡放炮仗,喜歡捉弄幾個哥哥。搗鳥窩時遭過蜂子的蟄,抓蝌蚪時被水蛇嚇得哭過,挖泥鰍時拉過蛇,放炮仗時燙過手。最頭疼的就是,雖然小得還不能騎馬,卻時常命令我和儒輝帶著他去狩獵。自然溜掉了先生的課,也避過了府上人的眼睛,玩到天黑,卻還要千哄萬哄地才肯回來。

六爺這一鬧自然常把府里搞得天翻地覆,水夫人也頭痛得緊。先爺家法很嚴,六爺這一回來,自然要罰,或跪祠堂、或挨打,先爺沒手軟過,但六爺卻也沒服軟過。每每還要水先生這個舅舅來求饒。

無拘無束地過日子,直到有一次,先爺帶六爺親歷了攻打池州的一役。不知道六爺看到了什麼,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忽然之間沉肅了許多,一晃眼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書好好念了,武也好好練了,不過半年,文武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在幾個兄弟裡面也越發出挑!

然後授課的先生卻是走了一個又一個,原因無他,受不了六爺刁鑽古怪的問題,也受不了六爺別出心裁的構想。

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和儒輝被帶去了瀘州,那一次,六爺送我們出凌州。那時的他已有九歲,硬要他舅舅帶著他騎馬來送。

我和儒輝都忍不住笑了,他卻哼著說,等我們再見的那一刻,我一定馴服了一匹你們一個也不讓騎的俊馬!

我和儒輝在瀘州,便算是直面了戰爭,第一次看著人在我們面前倒下,死去,永遠不再醒來。那時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六爺為什麼會變了。

只有,當統帥這些人的人越出色,死亡才能越少。保命!在這個一下子擺陳到面前的亂世里,我和儒輝忽然明白到:我們的所學,其實是為了保命!保戰士的命!保自己的命!

也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到我爹原來真的很不普通!我也忽然遺憾,我最終沒能記住他的樣子。但是,他應該可以放心了,他的兒子,將繼續做完,他未盡的事!而到了今天,我已做完!

……

一年,也就是一年,我和儒輝在瀘州震驚地聽到了凌州的變故,水夫人的變故,六爺的變故,水先生的變故!

當時的我還遠未曾接觸到過這樣的陰謀,然而儒輝卻明白,明白得咬牙切齒,明白得恨意洶洶。

十五歲的少年,本該是雲清朗月,激昂慷慨的少年,卻在山坡上喝了一夜的酒,一種隱忍的頹喪,一種抑鬱的憤慨,一種克制的不甘,全在這一夜暴發。

那一天,我讀懂了儒輝故事的開頭,也讀懂了六爺故事的開頭。

宣霽停了下來,朝平瀾看著,「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那事……或許水先生和你說過,或許六爺和你說過……」

「……我知道,但告訴我的,卻是六爺和儒輝的仇人。」她忽然唇角一掀,「崔長河,隔了那麼多年,我都不會忘記這個人是死在我手上的!」她生平恨至刻骨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崔長河,另一個……是諶鵲。

「啊……原來你也知道了……」

我們再次與六爺會面,是在五年之後,先爺的臨終。

五年,六爺真正踏出了凌州的大宅院,征戰到哪裡,他便在哪裡,不避前鋒。

五年後的六爺,跟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從今往後,你們便跟著我!

話,講得沉穩而淡定,他真正成了六爺,我們的主子,不再是那個上馬要抱,騎馬要帶的六爺了。往日明麗的臉上,只有少年英武而堅韌的剛氣,只有沉定的執著。沒有天真,沒有倔強,沒有悲傷,抖落一身的兵戎之氣,他的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凌厲。

六爺本是七個手足,在這五年裡,戰死的、病逝的卻有四個。單單剩下了二爺、三爺和四爺。而先爺的逝世,凌州便亂了!

鮮於醇將軍將兵屯於衍州晉平,以防胤王趁勢搞出什麼花樣;陳何年將軍屯兵青河,防著豫王。先爺的舊部俱放在外,而偌大一府里,就只剩下六爺孤軍奮戰。

諶鵲給六爺謀劃,穩穩噹噹地除掉了二爺、三爺,而四爺,雖留得了一命,卻也在一年後抑鬱而終。

或者,就是因為諶鵲做得太狠太絕,連先爺的親骨肉都下得去手,所以,六爺一直對他用而防之,也之所以,在那一次,諶鵲毫無反擊之力,引頸就戮。

宣霽朝平瀾緩緩地笑著。

黑魁就是六爺與我們約定的那匹馬,這天下,只認一個主子,只讓一個人騎!

十四歲的六爺就騎著它征南戰北,親手打下了西南,一場一場的仗,那是身先士卒的拚殺……

宣霽說到這裡聲音有些壓抑的顫抖,彷彿又看見了昔日血染征袍的廝殺、仗劍而立的英武、勒馬丈原的凌厲。

平瀾淺淡地注視著他,忽然說,「……我們都很老了……」語聲似是隔著層巒疊嶂地傳來,在宣霽心裡徘徊成一圈又一圈的回聲,讓他提起一口氣的激動,瞬間平復了下來。

「呵呵呵,是不是,我變得啰嗦了?」

她只是低頭一笑,再抬眸時,眼中卻有著閃亮的水暈,仿似笑出來的。「宣霽,你一直都那麼忠心,那麼多年怎麼都不會變?」

宣霽一愕,訝於她的直呼其名,也訝於她這一問里隱隱的質問。突然之間,語出就有些堅澀起來,「……你,我始終都是六爺的人,是臣,是友,傾心相隨的承諾,永遠都不會變……」他深吸了口氣,忽然笑得有些譏誚起來,似是年輕時那抹傲氣又沖回了胸腔,「自始至終,能守住承諾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了……」

他如此笑著盯緊她,她聞言,那層閃亮的水暈便迅速退去了,卻也只是淺淡地一笑,側過頭看著撩起的車帘子。她的眼神如此之深,如此之沉,宣霽卻看不到複雜,只是一味深邃,像是歷經川流急湍的扁舟,傷痕被一層又一層的漆覆上,再看不出痕迹。

許久,久到宣霽覺得她不會再說的時候,她卻又回過頭來,衝著他一笑,很曠達的笑,「那麼,現在他也走了,你有沒有想過,放下?」

終於聽到了這句話,宣霽也笑了,笑得喟嘆又舒朗。無聲中,兩人在午後暖和的日光下達成默契,一如,曾經的共事!

縱使相見應不識

車仗穩穩地入了都,一群老人牽著孫子、拄著拐杖,默默地跟隨,直入皇城,終於在離禁宮東門尚有幾十仗處不得不停下。

宣霽撩起帘子看了看,眉宇便是一鎖。四周圍滿了百姓,有的好奇,有的卻已熱淚盈眶。他從懷中摸出官牒,交給家童,「交給宮門侍衛,請回稟皇上,宣霽不辱使命,攜人待詔宮門外。」

「是,大人。」小童應得分外響亮,一下馬車時更是昂首闊步,一派驕矜之色。

不過百人的衛隊,此時卻在眾圍觀的百姓面前威武起來,彷彿就似凱旋之師。

「軍師!」

不知人群里誰喊了聲,繼而馬車外便傳來一陣隱隱的啜泣聲。平瀾閉上眼,蓋住了一眼的嘆息,「都五六十年過去了,哪還有那麼深的記憶!」她不知是在說給誰聽,語氣的淡然與話意的譏誚竟然完全不相襯,反顯得格外的隨興。「這麼得熱鬧,我都不知道該怎麼下車了!白髮蒼蒼,滿面塵霜,竟然還會有人懷念這樣一個人?」

她輕輕地笑起來,手卻是半分不猶豫地推開車門下車,平靜的眼,噙著笑意望過哭倒在地的老人。他們……該是曾經跟著她打過同西,事後卻被解散的舊兵吧?

隱隱地,一些舊事浮上心頭。或許當初那些人做的已經是皇恩浩蕩了吧?看著如今這局面,事隔五六十年仍能依然懷念,當時的情形只怕還超過她的想像。

撇了下頭,她走到幾個老淚縱橫的人面前,扶起對方,只是笑著問,「這樣的我,你還認得出來?」

那老人莫名地怔了怔,「軍……軍師,我們,我們都沒有忘記過……」

「是沒忘記過我,還是沒忘記過我的名字?」她笑問,滿意地看到對方又怔愣起來,她才擺了擺手,「年紀大了,行動不便了,就在家歇著吧!讓兒女端茶倒水的不好么?偏偏要這麼跑出來!不就見個人?這麼多年了,難道還有什麼人是過不去的?即便心有不平,看著這四海安瀾的大晉朝,也該笑著醒了。」

一席話說得幾個老人一陣心酸,張了口想說什麼,卻又訥了口,什麼也說不出來。本來滿腹的委屈,滿心的不平,都壓制在心底,因著昔日心中的仰慕而振奮。然而此番如此清晰明白地道來,一瞬間,一些舊有的放不開的夢全醒了。

「皇上有旨,宣平瀾入殿覲見。」

說話間,已有一名中書舍人出來傳旨。清清朗朗的一名青年官員,淺藍的官服,舉手投足間有一抹令宣霽感到些微熟悉的氣度。知禮而守!

那官員朝宣霽瞅了眼,淺淺一笑,拱手一禮,「宣相,皇上說了,宣相遠來勞苦,請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入朝稟事不遲。」

宣霽朝身後一直側身而立的平瀾看了看,才把眼光放回眼前的青年官員身上。心中微露讚賞,一直知道這個名叫嚴華宇的年輕人頗有灼見,此番一見,顯然他那守分的舉止更是難得。平瀾也算是響譽了整個大晉朝,此番皇上下旨尋訪,能視而不見,與自己先來行見,可見其行事之穩。

「有勞嚴大人通傳。」宣霽笑著轉過身,引見平瀾,「啊,這位是……」

誰知這一見,卻叫那青年官員驚得微張了嘴,神色劇變,「老……」

「老身平瀾,見過大人!」平瀾神色卻是絲毫未變,不著痕迹地接下他的話,斂衽一禮。

那官員勉強收回驚色,見她行禮,忙不迭攔住,「不敢當!不敢當!……平,老夫人請隨下官來吧!請!」

宣霽有些愕然地看著那嚴華宇如此恭謹地將平瀾引入宮門,心思微轉,便已猜到其中原委,當下一笑,返身登車,回府。

重重的宮宇,一迭又過一迭,青石磚鋪就的大道,卻是曠寂得很,隱隱中透出森冷與死寂,沒一絲兒人氣!

平瀾邊走著,邊眯著眼看。這許多年,那麼一座進出著頻繁人事的禁宮,居然如此的沒有人氣!

「老,老師!您,您就是平瀾?」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局促的聲音,平瀾回眸看他,笑得很欣慰,然而出口卻是,「大人莫不是弄錯了吧?老身生平,從未收過一徒。大人真是太抬舉老身了。」

那官員訥了訥,臉微微漲紅,卻仍是憋著一股勁,「華宇知道,華宇資質平庸,平生沒福氣做您的徒弟,可,可在華宇心中,您不管是烏州『壠坡書院』的吳院士,還是有著治國平天下之能的平瀾女軍師,您都是華宇的授業恩師!」

平瀾看著他,忽然就想到了宮門外的那些老兵,有一點點心軟浮上來,讓她不由地伸出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我也不過是講過一兩個月的課而已,算不得什麼授業恩師……」

「不!您……」嚴華宇顯然因為她的舉動而激動起來。

平瀾掃了眼清曠的四周,遠遠走過幾道宮內監的身影。她的神色忽然就淡下來了,連聲音也壓低了許多,「如果大人心中存著對老身的幾分念舊之心,那就請大人忘了你我曾有過的師生之誼吧!這兒是神都,是天子腳下,你既已登科,就只能算是天子門生。我……不過是皇上安撫的老婦人,哪配擁有如此顯赫的門徒!」

她淺淺地笑著,依舊是烏州壠縣吳波,淡定而從容,而她的話,也像是那兩個月的授課,細密審慎間見真章,委婉隱約間見鋒芒。

嚴華宇一愕,隨即想到了宮門外的一幕,心中凜了凜,神色微見掙扎,然而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老師,您永遠是華宇的恩師,即便藏之心底,也永不會變!」語罷,他躬身一禮,「請!」

平瀾舉目望向庄宇威檐的安元殿,心頭浮過一屢不知名的嘆息,舉步走上那道道漢白玉階。

「草民平瀾,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因空曠而顯得冰涼的大殿上,安息香衝破了幾許冷意,閑閑淡淡地纏繞著龍柱,一圈一圈地上升。

御座上的人正緊緊地盯著伏地跪著的平瀾,從她入殿始便盯著,直到她跪下,叩拜著自己,他才恍過神來。

然而,他卻有種莫名的不真實的感覺。為什麼?為什麼居然那麼容易便找著了?宣霽是父皇的親隨,為什麼父皇在世的時候找不著,到了現在,卻輕易地就找著了?為什麼?

他起身,繞開書案,直走向她。

身旁的內監看著眼前跪著的人與他所伺候的君王,只覺得很想嘆氣,那種壓得心口沉甸甸的氣,從貞平十四年開始便鬱結著,一直到今天,已經憋得不行!

君王走至身邊,並未叫她起身,只是駐足在她身前,玄色的龍靴那樣清晰地映入眼帘,讓她平靜已久的心忽地一顫,一種說不清的刺痛便浮衍開來。

沒來由地,君王有了些惱意,一句帶著意氣的話不經思索地脫口,「你把頭抬起來!」然而說出口,他又覺得極不像話,覺得悶在他眼前的人定會笑話。於是,眼光中便帶了層惱羞成怒的怨氣,讓他自己都訝異的孩子氣!莫名的孩子氣!

「是,皇上。」她應聲抬起頭,明明是帶著些許情緒的要求,她卻應得相當隨興,甚至,還有一抹連她自己也不自覺的慈靄與柔軟。

淺淡的嗓音,似是什麼挑動了記憶中的一根細弦,君王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你……你就是,平瀾?」

為什麼有那麼一點熟悉呢?難道曾經,他見過她?

是了,當年她追隨父皇奪取天下的時候,他也已經出生,一定見過!熟悉也屬平常。

有些訝異他紆尊降貴的舉動,平瀾微垂了目光,不禁掃過君王腕處系著的桃胡,微怔之後,她終於嘆氣出聲,「回皇上,草民正是平瀾。」

君王聽著這聲嘆息,心中驀地一緊,像是……像是曾經幼時的心悸一般,引得心房一陣說不清楚的緊縮。

「朕……是不是曾經見過你?」一定見過!那個時候,他那個年紀,一定見過的!

這問話一出,平瀾倒是心平了平,原來他什麼都不知道,包括……那個『七星』!她淡笑著抬起頭,「皇上,您覺得見過草民?」

笑容刺眼得很,讓君王瞬間抹平了方才莫名的心悸,人馬上站了起來,「先皇一直下榜找你,你膽敢違抗聖旨,藏匿不見!你到底是何居心?」

「回皇上……」她正欲答,卻聽得外頭一陣高聲唱喝。

「娘娘駕到!」

沒有封號,卻是尊稱,且能讓當今皇上如此恭謹的,全天下,只有一人!

「母親!您怎麼來了?」君王立時掛起淺笑,迎了上去。

月白錦繡雲龍的錦袍,煙色牡丹花羅的朝裙,典麗繁複的帶扣,晃動著步搖釵鈿過來。

一陣恍然襲上心頭,平瀾抑止不住地抬眸望去。

雲鬢繚繞,典麗大方。

修月……

溫婉有儀,舉止合度,世事洞明,藏之於心。

行到頭來,她忽地有些想笑,師父對她們七個一語成箴,不知為何對於自己卻仍是看不透,亦或是,也已經看透了,卻也如塵世俗人般無奈。

「你們都退下!」一入殿,她的目光便有些不穩,是不想一眼就看向那人的,當著自己兒子的面,許多事,許多情義,攤不開。只是,久經隔世的身影,那眼角一瞥,已是禁忍不住。

眾人退去,安元殿里只剩下三人,靜得發慌。

「皇上,你怎麼可以讓人如此跪著?」她跨前一步,似是要去扶,卻又頓住,只是冷冷地質問著兒子。

「母親,朕……」君王朝跪伏的平瀾瞅了眼,一拂袍袖,「你起來吧!」

「謝皇上……太后恩典。」說不清為什麼,這一刻,平瀾有點重拾了很久以前的敏銳與深沉。

太后!一語出,便震住了兩人。「你……」君王訝聲想問,卻叫自己的母親止住。

「皇兒,母親與這位故人是舊識,不知道皇兒肯不肯放人,讓母親先與她敘敘舊?」笑意點點,依舊溫婉,容顏的老去似乎並帶不走那身姿儀。

君王有些不願,其實也覺得心頭有許多疑問想問,卻終於只是點了個頭,笑道,「母親都開了口,孩兒哪有肯不肯的!只是您別累著了!」

「那我便帶著人走了!」她朝低垂著眼的平瀾瞅了眼,似乎有些急切,竟不顧禮儀地上前拉住了平瀾的手,往外殿走。

君王看著一行人離去,朝外殿喚了聲,「青霜!」

「奴才在!」一年近五旬的內監便小跑著進來。

君王端著手中的茶盞,輕掀著茶蓋,默了會兒才問,「朕記得,貞平十四年的時候,是你伴駕去的同西吧?」

「是,正是奴才。」內監心頭滑過一絲涼。

「那,你見過她么?」冷肅的話如一柄刀鋒,直逼了過去。

內監凜凜地打了個哆嗦,馬上跪下,「回稟皇上,奴才,奴才好似見過。」

「好似見過?」

「回,回皇上,事隔那麼多年了,奴才老來糊塗,已記得有些模糊了。」其實又怎會忘記?雖說第一眼並不深刻,雖說也並非美得讓人過目難忘,但是,那一年之後,先皇每每望著那格書奩,每每拿出那一卷《霄漢》三疊,他便跟著回憶一次,重疊的記憶,每隔一段時日便刷新一次,又如何能忘?

「何以母親也會認得她?」還如此熟識的樣子。

「奴才不知。」

「你不知?那這禁宮裡還有誰會知道!」君王冷哼。

「皇上恕罪,奴,奴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知道!」內監跪在地上,小心地回話,「皇上請恕奴才斗膽。那,那平瀾……很早就跟著先皇,娘娘認得……這段事應該挺早,如果皇上想知道,問最早跟著先皇的人,他應該知道一些。」

最早跟著先皇的人?除了宣霽還會有誰?可是那個宣霽,他如果肯說,此番又何需等到把那個人都抓回來?

「你去!到母親那兒看看,有什麼需要的就伺候著!」

內監心中有數,然想起姜氏的嚴整,心頭又寒過一重。「是,皇上。」

落日松杉覆古碑

恬靜的春輝宮,秋日靜靜的灑下光來,空曠而明靜。

兩人對坐,卻久久都不曾說過話。

終於,似是承不住這寂寥,有人開口,「你為什麼要來?」

平瀾聞言抬眸,似是有些驚異這一問,許久才一笑,「不是你要我來的么?」皇上仁孝,如果她不想讓她來,在這長長的一個月里,隨便開句口,自己便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想著想著,平瀾便笑了開來,對面那人亦笑,許久才停下來,「修月,為什麼要見我?就不怕我仍記著恨著?」

修月瞅了她一眼,舉盞喝茶,「如今我如許地位,又何需怕你記著什麼恨著什麼?」說罷,她也一笑,滿是自嘲,「曾經這麼處過,也算是一起長大,我還會真的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性子?」

平瀾一笑,也喝了口茶,「修月,時間過去,再深的恩怨也會淺淡,但有一些事,你我都不會忘記。」何需如此親熱?難道她們會忘了曾經的摔杯斷義?

情義已斷,所剩的,不過是殘留記憶的舊跡,縱使重逢,亦只能一片荒蕪!

「那你還來幹什麼?」修月很想冷下聲音,卻發覺事隔多年,每一年便如一世,如清泉洗過的記憶,究竟還能執意些什麼?

「我來……」她聲音一頓,目光中浮過一層澀意,「作別!」

人死燈滅,亦或者,有人間地獄。那麼喝過孟婆湯,便什麼前塵舊事也忘卻了。終於,生生死死,愛恨情仇,休了!

「你覺得,你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來,很理所當然?」修月極深地看著她,「你覺得,我會放你入皇陵?」

「修月,我們……都老了……」一句嘆息很重,似是壓住了修月欲舉盞的手,只那麼僵著,一動不動。

「都老了?」修月將茶盞擱下,眼中浮現一抹似是刻意的怨恨,想瞅著她,卻下意識地別開,「如果真的什麼都可以過去,他為什麼留下『永不立我為後的』的遺詔?如果真的什麼都可以放下,他為什麼選立閎兒為君?」她語聲一頓,卻執意說下去,「他以為閎兒系著那顆桃胡便當真什麼都記得!他以為這樣,閎兒便會讓你安然呆在烏州呆到老死!他以為……只要不讓我為後,就永不會找你麻煩!他……終究太看輕我姜修月!」

「呵呵」平瀾淺笑,既而大笑,「修月,你真的這麼以為?你真的以為,這天下還有哪個女人是他放不下的?你真的以為,選立後繼之君的事會因我而異?修月,如果你真這麼以為,莫怪他要看輕你,我都要看輕你了!」

修月看著她,很深,也很沉,「平瀾,是不是,他對你也是這般重要?重要到他死以後,你也不再背負什麼,你也想跟隨而去?」

平瀾一怔,「什麼?」

「你明知道,我方才那番話只是試你。你也明知道,我清楚你在哪裡,你在做什麼。你更知道,我清楚你在朝中的弟子有哪些。」她撥著手中的茶蓋,話意有些冷了,「你這麼清楚地道明白這些事,是想讓我動手嗎?」

「太久沒這麼花心思了,修月,好像許多事怎麼都瞞不過你。」平瀾笑著,仰頭望著碧藍一片的天,默了會才道,「曾經,我想就這麼在烏州過一輩子,永遠都不出來;曾經,我想在那兒守著燕巧,守著虞靖過一輩子,永遠都不用想其他的。直到……那天,國喪了……」那一天,她忽然就覺得許多本來想得清楚的事情再也想不清楚了。

舊跡如新,一些回憶,一些她曾以為的忘卻,便洶湧而至。原來,她與他,終有一天,會有一方永遠的不見,永不再念起,永不再回憶。原來,她與他,終有一天,會如斷線的風箏,一頭與一頭,永遠的斷絕!

「那燕巧呢?你這次來,她居然沒攔著你?」修月自嘲地一笑,聽著她語聲中的空曠,不禁想起同樣空曠的禁宮。這整座禁宮是不是也如她般空曠呢?

其實,所謂的情深似海是需要兩個人一同經營的。如自己這般,充其量,不過是滄海一粟了,而這多年的爭鬥與怨恨,再怎麼深,也消散無形,更何況當初就不曾深濃。

「不管怎樣,我都已經來了。」她抿唇一笑,再度望向修月的眼神竟帶上了舊日仍在凌州的深銳,「修月,我知道你要見我的原因。」

修月也笑,「我也知道你要見我的原因。」她笑著嘆了聲,「怎麼變,你多管閑事的性子都不會變!只要那人能使你覺得像朋友。」

「反正他也老了,讓他回鄉養老也算是皇上的仁厚了。」

「他願意?」修月微怔,繼而有些欣羨,為什麼,看去他們都似能夠放下?即便痛著,無奈著,也都走得一無返顧!到底誰才活得這般不痛快?

「宣霽是個光風霽月的人,他最大的聰明就在於,能舍,也能背。」捨得去清名,也背得了黑鍋,只要,於大局無礙。

「你勸的?」修月一笑,「連他的遺命都可以不顧?」

「我在來時路上聽宣霽講了個故事,當年,他接手凌州,也是險中求存。」平瀾頓了頓,「皇上的才具夠,但或者還未夠老辣。沒有外戚,比之其他幾個皇子,皇上省力太多了!」

但是,那句『不立姜氏為後』的話,只怕多少還存著意氣之爭吧!是因為他?亦是因為她?

「一位君王,他的權威必須由自己確立!而遺詔,想來也是一個借口吧!」

修月拿著茶盞,沉吟了會兒,「矯詔……是大罪!」

「宣霽已經七十多了,人老的時候難免重聽……」稍微覺出些不妥,平瀾又加了一句,「皇長子不是快要大婚了么?」

大婚?說倒是說了一門,但仍未定下。如若真的不想大開殺戒,那麼倒也不失一個借口。修月抿了口茶,「大婚大赦,得夠身份!范兒為長,倒也成。」

見允了,平瀾便不再說話,只是望望那片碧雲天。日光極亮,刺得人眼不由眯了起來。

「燕姨,我們下山去找吧!」拿著鋤頭正翻著地的青年男子忽地停了手,將鋤頭狠狠往地里一栽,鋤頭便這麼斜立著。「都快一個月了!以前再怎麼有事,也會捎個口信回來!」

「是啊!燕姨,不如我和張大哥下山去找吧!」正巧拿著一壺水出來的才不過二十齣頭的年輕男子也跟著勸。

燕巧搖了搖頭,只是自斟自酌那壺花茶,半白的華髮,穩穩地盤成髻,自有一股清脫的味道,並不似這山間村婦。

「燕姨!」二人都不明白,為何平時甚好說話的燕姨,卻嚴禁他們下山找人。都不見了一個月了!一定是出事了!為什麼燕姨仍是如此平靜?太奇怪了!

「你們不明白的。」她淡淡一笑,衝著西北的天際忽然一舉盞,似是遙遙對酌一般,不知是對著誰。

「燕姨!你不說,我們哪會知道!」年輕男子嬉皮笑臉地挨近,渾然拿出小時候的一套。

「呵呵呵,你這小子!」燕巧擺了擺手,仍是不說話,然眼神卻漸漸地擺遠了。

她遙望著西北的天際,層層山巒過後,那兒是有一座小山,名叫青崗峰。

虞靖,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正脫開了包袱?

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的沒有負擔?

她去那裡了……

她也終於放下了……

虞靖,你說,我們七個,是不是真的有天命?

虞靖,你猜,我們的爹娘,親生的,收養的,到底有沒有恨過我們?

虞靖,你有沒有怪過我?拖住了她那麼多年,直到人都死了……

人生長恨水長東

尚書令宣霽身居高位,先皇重臣,曾授以要機,囑以重託,然不思身報皇恩,枉負鰲岱之重,矯詔逆行,結黨營私。朕心甚痛,今著刑部嚴審,念其乃先皇親授顧命大臣,舊日亦屢建其功,如今老邁,特此恩詔,刑不上身!欽此!

一卷聖旨,宣霽入獄。

朝局即刻掀起驚瀾,一干老臣重臣紛紛想替宣霽求情,然因那句矯詔牽涉到了當今皇上的生母,這其間尷尬便深了幾分,言語間也遲疑了幾分。

這一遲疑,姜氏被尊太后一事便定了下來,緊接著,皇長子崇范的婚事也說定了。

君王對如此安排顯然很滿意,讓他殺宣霽,畢竟會牽起太大的浪頭,能如此自然最好。可也因這份滿意,讓他對眼前這人越發地忌憚起來。

「母后說了,要朕給你一塊可出入任何地方的金牌,朕會給你!」君王緊緊盯著坐於下位的人,藉著這一問,他也細細審視著她。

為什麼她的眉眼總是如此渺遠?這裡面的沉澱讓他熟悉。曾幾何時,他在南書房的窗格子上偷看父皇時也見過。

一想到這,他又復惱怒,瞪了她的平淡一眼。

「謝皇上恩典。」

平靜的語氣,彷彿從遠山遠水間飄過來。這讓君王的怒意又添了幾分。她總是有著這種讓自己極不自在的感覺,就像自己只是個淘氣的孩子,站在她面前手足無措。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你一眼,然後不語。

這讓他有些狼狽,既而惱羞成怒,而愈怒,他就覺得愈狼狽,如此周而復始,讓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她。然而又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他想盯著她,就好像有她這麼站在身邊,他的所作所為就多了一分篤定。

「嗯,母後顧念舊情,但這腰牌也不是哪處都去得。」君王忽然一笑,像是抓住了什麼要害,「有一個地方你不能去!」

有一個地方你不能去……平瀾的心就這麼一落,眼神晃了晃,眉目間的淡渺便更深更遠。原來,不管多久,她仍是無法走到他身邊!

「皇陵!先皇的陵墓,你平瀾永遠都去不得!」君王的聲音頓時冷厲起來,逼出的不知是對於她的惱怒,還是對於舊事的憤恨,亦還是多年的不甘。

閉了閉眼,她輕輕落跪於地,「平瀾領旨。」

「你……」君王一怔,被她的平靜所觸動,一句問不由脫口而出,「你……為什麼不讓父皇找到你?」這麼多年,寧可苦苦守於千里萬里之外,到如今,卻反而回到身邊。他不明白,當年的事,他只是隱隱聽說,然而,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父皇眉宇間的鬱結,也不明白她眉宇間的淡渺。究竟是什麼,居然能捨棄了一輩子,卻又堅持了一輩子?

仿似從來沒聽過這般的問話,平瀾微微一震。為什麼不讓他找到她?為什麼呢?以前,她從未想過……「皇上,草民也不清楚。」

話意這般輕淡,然而因著她目中的那片瀲起的彀紋,君王卻並未動怒,只是深深地看著,一聲嘆息不明所以地出口。他揮了揮手,隨手又從案上拿塊金牌,「拿著它,你可以到皇陵!」話出口,他像是怕她追問什麼,不合禮儀地扔在她懷裡,然後迅速起身往殿外走,「母后還有事要吩咐你,你這就過去吧!」

平瀾怔怔地看著手中的金牌,只覺得沉甸甸的,幾乎讓人拿不動。

修月在亭間坐下,看著平瀾一派寂然之色,心不知怎地縮了一下,「好歹……喝了喜酒再走吧。」

平瀾微笑,眼中也因這笑浮動點點微光,「我素不喜這種熱鬧。」

修月的眸光有些澀了,想開口,卻終究開不了口。良久的靜默,她揀著話問,「你打算去哪兒?」然而話一出口,她卻想到,這一句,她不該問。

不該她問,然而平瀾竟也答了,「我想去凌州……永陵。」

那個肇始的凌州府院,那個月夜下的禁區,那座明凈的水紋湖,那間她立過重誓的竹榭,那兒的柳,那兒的月,那兒的風,那兒的始終!

手中一顫,修月望著她良久,終於只是笑了笑,喝茶,作別!

皇陵新建,鑿空的山腹裝點出不遜於身前盛世的碧光琉璃。冀陵,便這麼聳峙在山前,巍峨而庄雄,殿宇一進又一進,入到主室,護在駕外的正是一具馬俑。

平瀾淺淺一笑,撫過那馬身,以及背上雕鐫的兩上字「黑魁」。石室緊閉,厚重的石門完全擋住了視線。

她忽然感到一片茫然,腦中所有的一切都漸漸退去,讓她只能怔怔地望著這扇石門,望著那壓得倒山川的厚重直朝她壓過來。

偌大的冀陵里,耳邊隱隱迴響起方才進來時宮婢的談話:

先皇入殮的葬品極少,但有一隻檀香盒子,不知裡面藏著什麼!

還有什麼!不就是誰也不能動的那東西!以前擺在香奩里,先皇常拿出來看,如今自然也要帶去的。

哦,就是那道表疏和一首填詞啊……

唉……

我曾聽到紀大人說過一句話:一手好字!一片情重!

……

不知怎地,她難受起來,那石門默無聲息地立著,就像是立在她心上,讓她承受不住。她想走了,然而手卻不由自主地撫上那扇石門,細細地,一寸一寸地,撫過。說不清什麼,她只是腦中一片空白地站著,撫了半晌,心頭卻是重重地一痛,冰冷刺骨。

一剎時,就如同當年的劍鋒,直貫胸臆,逼得她踉蹌。

喘了幾口氣,她撫著宮牆緩緩走出去。途中似有宮婢奇怪地看著她,也似有人想上來攙扶,但是她卻像是隔著屏風似地,什麼反應也是隔的,看不真切,也聽不真切。

直到走出冀陵,那巍巍殿宇又回復到雄峙的半山腰,那隻石雕的黿鼉又重回她的眼睛,她才覺得意識回來了。

忍不住在神龜底座處軟了下來,她喘著氣,望著冀陵,微微閉上眼。

我的那塊玉佩,給你了,你卻退了回來。那麼就到我死後再給你吧,你想還也沒人可還了。

她撫上胸口的那塊玉,溫溫涼涼的,貼著肌膚,貼在胸口。

我不還了,也還不了……

旻持,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很恨我師傅,更恨那個說出『七星』神諭的人。如果沒有這些,我就不用背負這許多,背負到寸步難行。

如果,出蒙乾鎮的時候,師傅沒有對我作過那樣的交待,我或許也不會如此執著,辛辛苦苦地維持著自己也不信的情義,辛辛苦苦地規避著自己也嚮往的情義,辛辛苦苦地謀算著自己也無力的結局……

旻持,你我之間的溝雖深,卻並不寬,只要,我們都狠得下心!

然而,我們卻太執意,執意要求徹底,你的背負重,我的背負深,一拖,就拖到今天……

我以為,我會走得比你早。也曾想過,當臨終最後那一眼時,我會不會非常渴望走到你身邊;也曾想過,到最後那一刻時,我們是不是都能放下這背了一輩子的重負。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居然,會是我來看你,隱藏在石門後的你,沉默在冀陵里的你。

你是不是終於累了,所以……決定放手?

其實我也累了,念得太沉,埋得太深,可是……我卻一天堅持過一天……

原來,終究,你比我心狠……

她望著居高臨下的冀陵,視線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迷濛,似這山川都晃了一晃。她深吸了口氣,扶著神龜站起來。

旻持,既然你已經了了你的一生,那麼接下來,該是我了了!

她低頭撫過神龜,淺淺地漾起一笑,轉身,離去!

皇長子大婚,大赦天下,宣霽等貶回原籍。

修月受過百官的賀禮之後,回宮就寢。寂寂的花好月圓,喧鬧的宮闈,然而,一切就如同她初嫁凌州府,清寂!所有的喧鬧其實都不屬於她!

「啟稟太后!宮外有人用金牌送來一壺蜜子酒,據說是明州蒙乾鎮釀的原酒。」

修月一怔,驚喜地看著這壺酒,幾步搶上前去,「你說……這是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

「回太后,那送酒的人正是如此說的!她說,恭賀太后大喜!同喜同喜!」

同喜同喜……

修月忍不住輕笑,她接過酒,細細地觸撫,又小心地拆封,仔細地喝了口。

宮娥想要試毒的請給她避過,她只是拿著酒,望向窗邊,這曠寂的宮殿,這隔山隔水的熱鬧居然也慢慢釋出幾分溫情。

她一擎酒壺,微晃,向著南邊的凌州,遙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