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正文卷

不到一天,馬車便已趕到凌州的府宅。下了車,我望著朱漆的大門卻邁不開腳,一時間許多心思紛涌而至,竟有些情怯起來。

「軍師,軍師……」陳何年不知在耳邊喚了幾聲,我才回過神來。

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舉步正待上台階,府門處卻迎出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出現的人——儒輝,竟然是儒輝!

他含笑地朝我們一禮,「平瀾,陳將軍。」

「刑先生。」

「儒輝……你,你……」我極為驚訝,他不是該在平州嗎?怎麼會……與王上被擄事件有關係嗎?而如果他在,那六爺……

儒輝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清朗而又渺遠,比之初見他之時更為疏淡了,連自東豐之後一直帶著的惆悵也淡得不見蹤影。我心中隱隱一涼,有一種離別的預感。「我是奉令在此等消息的。」他輕笑著說。

我和陳何年互看一眼,心中都已明了,但卻是不便說破的,當下只有隨著儒輝入府。

「儒輝,你到幾天了?」知曉了原因,我心中的擔子好歹也放下了一半。

「到了三四天了,正好聽說你和陳將軍以二萬兵馬打得薛溫晉十萬大軍丟盔棄甲……」他笑著說,語氣聽來似乎愉快得很,但看他的眼,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的眼神是冷的,有種不確定的不安融在其中,此時的儒輝是冷靜得嚇人的,有種因下了決斷而展現出來的果斷與銳利。他彷彿已經看破了一切,隨時準備消失一般。

或許我的臉色過於沉重,儒輝敏銳地轉開一個笑臉,眼神稍稍透出些識人間煙火的暖意,「這幾天我可是享盡了口福哪!燕巧姑娘的手藝可謂已臻絕境,一手漂亮的廚藝呀……真讓人直想長兩個肚子!」

我輕笑,燕巧的廚藝自然好得沒話說了,現在一想起來,饞蟲都上來了。近一年了呀,都沒好好吃過燕巧的菜了,不知她有沒有更上一層樓……咦?儒輝與燕巧怎麼認識的呢?我頗有些思量地看著儒輝,只見他淡無可尋地嘆了聲,眼神是放得更遠了。這種神情,看得我心中一緊,他的意思是如此明確。

陳何年是外將,自然安排在偏院的息園休息。我自然還回我的後院,儒輝與我同行,我們靜靜地走著,良久,他才幽幽地說了一句,「我快走了……」

縱然早已料到,縱然早已明白這個決定是最好的,但在親耳聽他說出口時,仍覺得心酸難抑。為什麼都要走呢?為什麼不得不走呢?為什麼離別之於我,總是顯得那般容易呢?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以至於在我身邊的人最終都會離我而去,虞靖,拘緣,秋航,還有成千上萬的將卒……現在儒輝也要走了……我甩了下頭,我這到底是在想什麼!儒輝是要去過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了,那方世界裡,沒有戰亂,沒有仇恨,沒有殺戮,沒有血腥……可是,縱使這般美好,我卻仍是不舍,一個知己……

「決定了什麼時候走嗎?」

「辦完那件事之後。」儒輝的聲音忽然間充滿了一股肅殺之氣,我側臉看他,第一次見他有如此冷厲的表情,應該是王上吧!滅門的刻骨之仇呀……

他眨了下眼睛,隨即把那抹讓人心悸的戾氣平息,「是時候了……我期待已久,等的就是那麼一天,『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我刑儒輝不過一凡夫俗子,前半生為家世汲汲營營,後半生,能夠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已然不錯。平瀾,你也應該替我高興才是。」

我強忍住眼淚,和著淚展顏,「是啊!我當然替你高興了,不知你門前的松樹能結多少松果,也好送幾斤松子給我嘗嘗!」

「嗯,嗯,一定一定,只要不被松鼠給搶了先,我一定送來。」儒輝也笑,即使笑容很淡。

我忽然想到燕巧,那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日子一定比現在更適合她,我猶豫地看著儒輝,不知怎麼開口。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開口。」

「……儒輝,可以……帶燕巧走嗎?」

他瞭然地看了我半晌,給了我一個極明白的答覆,「不能。如果我帶走她,我會恨你,而她會恨我,從而恨你。」

我一愕,儒輝苦笑了一記,然後走開。如果我帶走她,我會恨你,而她會恨我,從而恨你……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現燕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我還怔愣著以為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不確實……

「平瀾,我都煮著好菜呢!怎麼可以讓它們全冷掉呢!」燕巧在我眼前揮手,「嘿!回神啦!……平瀾,至少我還在你身邊,許多事註定的就要放得下……我可以等你一起走,我們一起走!」

她抓握住我的手,溫暖而有力的手勁傳來,讓我的心在這一刻又恢復到往日的溫馨與安寧。我反握住她的手,「是的,等到完成之後,我們一起走!」

她明淡的眼中笑紋奕奕,忽然一撅嘴,嗔道:「喂!你到底要不要吃飯?回過鍋的菜可沒了我的絕頂美味嘍!」

「呀!那還等什麼!快走,不,是快跑……在軍中的那段日子可不是人過的,我跟你說啊……」一路上我們邊絮叨邊小跑向屋子,不知是不是刻意,我倆都未提及傷心的事,不是遺忘了,卻是真正地只流連在腦海里,而不再流連在悲哀里。抬頭看藍藍的天色,我不禁想,原來日子可以活得那般愜意,只要真的把什麼都放下……哪怕只有一刻,也可以快樂而輕鬆……

回到因久別而顯得陌生的屋子,燕巧已排開一桌好吃的,什麼美味都有,我含笑看去,卻在心中多少刺了一下,香菇燉雞、紅燒獅子頭、醬燒回魚塊、蔥香乾豆腐……虞靖的偏愛,三人聚餐時,燕巧每回必做……

「你拿下桓河、豐崗,虞靖的仇也算報了一半,今天我做了虞靖最愛吃的,備了酒,也算是薄祭。」她笑著坐下來,明淡的眼中有一種很深刻很隱約的喟嘆,「其實她太傻,有些事……何必呢……坐下吧,咱們今天不醉無歸!」

「好。」我坐下,我和她都太需要一個理由來好好放縱一下,「不醉無歸。」燕巧的話並不全為虞靖,我明白,卻無能為力……但願,一醉解千愁!

酒是凌州上等的壠覺芳,甘冽冽,比之『瓊飲』更為有勁,沒喝過幾盞我和燕巧便已微醺。糊塗間,燕巧抓著我的手,半靠著我和我一起看才升起的彎月,「……平瀾,你知不知道……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像刑儒輝這樣的人……那麼明朗……彷彿一切恩怨……在他眼裡,都,都只一瞬,就……風流雲散了……我,我才與他相處了幾天而已……卻,卻……嗚嗚嗚……」她伏在我身上輕輕啜泣起來。

我神志不大清楚地拍拍她,「儒輝……的確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啊……」

「是啊,他是個好人,他……要走了……」

「……燕巧,為什麼你們都要走呢?為什麼要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不想要離別的,燕巧……」

「……哭,哭什麼……我都沒哭!……他不要我……我也沒哭……你哭什麼……虞靖不在了……她招呼也沒跟我打一個……我那段日子怎麼過來的?你,我一直等你的信……你一直都不肯給我來個信……我,我也沒哭……你現在倒來哭……」

「你以為我不想啊……我怕你恨我,我殺光了豐崗的五萬人……五萬人,五萬人!我每晚都睡不踏實……六爺讓我回凌州,他連個面都不露……我忍了那麼久,我,我難道不能哭!」

「好,你哭……我也哭……我們一起哭……我好恨她,好恨她,我也好恨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攔住她……」燕巧顛三倒四地攬我倒在地上,不斷地打著地。

「……什麼……」

「虞靖,要查諶鵲……我不肯幫她……她,她就去找了修月……我不知道修月的心怎麼會這麼狠哪……好狠好狠,她也不怕給閎兒損陰德。」

「……修月?」

「……我不敢告訴你啊……我知道你……你會瘋掉的……她明為相助,卻只是藉著,藉著虞靖的名,為,為自己鋪路,然後,再出賣了虞靖……我好恨她……」

我獃獃地看著彎月,口齒不清地含糊道:「是呀……我會瘋掉的……」

「唔……對了,」她爬起來,抓住我的領子,「不許告訴自己……你會瘋的,不能告訴自己……我不告訴你,你也不要告訴自己……」

我嘿嘿地傻笑著,「好,好……」

一個晚上,燕巧不停地說重複著這句話,我也不停地重複著我的允諾;燕巧要求她自己也不信的承諾,我允諾著自己也不信的承諾……有時候酒是個好東西,能讓人忘記許多不必要記得的事情,我想,如果不是後來修月自己說出來,我永遠不會再記得有這麼一個彎月清照的晚上,我和燕巧自欺欺人的一幕……

天亮了,昭示所有的恩怨都將重新提起。酒醒了,代表無奈與責任重新壓上彼此的肩膀,放縱已沒有理由。

對於凌州,我的到來自然也在這表面波瀾不興的府中激起了一些漣漪,人人都還記得年初時我在這裡的所作所為。情景一幕幕重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滿手血腥。

那日,我從凌州府衙回來,徑直入書房,因一直有著心事,冷不防腿上被緊緊地抓住。我驚訝地低頭,看見了一個十分可愛又靈秀的小男孩。他抱著我的腿,從他搖晃的姿勢看來,許是才剛學會走路沒多久,想找個東西來平衡一下。

「姨,姨……要抱抱……抱抱……」小手緊緊地攥著我的衣角,他有一雙精巧的眉目,那樣熟悉,那樣的相象……我不用看身旁的侍奉丫鬟就知道他的身分了……是,閎兒吧……

我蹲下身,輕輕將他抱著起來,孩子不瘦,卻有些氣弱,稚嫩的小臉上,多是略顯蒼白的膚色。

「閎兒。」我聽見一聲輕喚,轉過頭去,修月一身端麗地走了過來,我看她,她也看我,眼神里已沒了絲毫往日的溫情,有的,只是陰冷冷的讓人如墜冰窖的凌厲。

那丫鬟一臉尷尬地走到身邊,輕聲對我道,「姑娘把公子給我吧,公子身子骨弱,常會被嚇到……」

嚇到?我朝她看了眼,將孩子輕輕放下,從手腕上卸下一條由紅繩串著的桃胡。我幼年時也常會被嚇到,這桃胡是爹娘請鎮上的廟祝開了光之後給我戴上的。許是真的有用,我自此後便再沒被嚇到了。

我將之繫到閎兒白|嫩的小手上,摸了摸他的頭,「如果閎兒覺得怕怕了,就摸摸這個小桃胡,這樣,裡面就會有神仙跳出來保護你。閎兒有神仙保護,就不會怕怕了,好不好?」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會兒,又摸摸桃胡,沖我展出一個極明亮的笑容,天真又無邪,「神仙保護閎兒,打,打壞人,姨,姨,親親。」他粉|嫩的臉貼上來,如此率真的表情,將心中的陰霾一下掃去,我笑著親了他額頭一記,他才呵呵笑著由著丫鬟帶走。

我和修月互看一眼,她面無表情地牽著孩子走了,身旁,小閎兒還揚著手翻著桃胡玩著,口齒含糊地說著「給姐姐去看看」的話。童稚的心,是容不下一點雜質的,但願閎兒不會隨著成長將這分姐弟親情給淪喪了。

回到書房,我努力將自己投入到公務上去,神都那邊的局勢波譎雲詭,六爺的部隊聽說已開始班師了……而豫王,他已奪下了洛州,進而有些人心不足地妄想一舉壓制柳州,把手腳伸向晉平來。

三天了,我和陳何年跑了許多地方,由著這些見識,我才知道,諶鵲執掌的是番怎樣的天地,我隱隱覺得諶鵲的心思並不簡單,他把持的可不僅僅是後方而已呢!看來,以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動他了,只有藉助六爺,在六爺回府之後,在鐵證如山的情況之下,不管是明來,還是暗來,那才有十分的把握。

儒輝昨天忽然臨時出府了,整整一天,毫無音訊,我和燕巧都很擔心,他……似乎做著一項極具風險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