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正文卷

第二日,虞靖剛喝過醒酒茶。正抱著頭直喊疼時,左梧在帳外道:「王爺請將軍和姑娘過去議事。」

「知道了。就來。」虞靖匆匆一整衣衫,便拉了我上路。

今日的議事不外是定接下去的路線,目前最易拿下的就是黃州。

果然,一入中軍帳,六爺與刑儒輝、宣霽、鮮於醇議的就是這個。來降的晏成也在一旁。

我和虞靖行過禮,便揀了位置坐下。

六爺朝宣霽看了眼,宣霽會意,「方才,我們已商定,要準備出兵黃州。如今姚磊已死,張居化被擒,臨暨的姚軍也悉數歸降。而晏成老將軍的到來又使我軍得一大助力。此時正是出兵黃州的絕佳時機。」

虞靖看著帳中的軍圖想了會兒,「黃州次陽谷,北接臨暨,是懷水的一個渡口,又正好是首山五佗峰的南麓。取黃州非得先拿下這兒不可。」

說得沒錯。不單隻是地理上的因素,而且在黃州,除了姚磊,屯兵次陽谷的裘封就是老大,如果能首戰攻下他,那其他人就算不望風披靡,也必得膽寒上幾分。只不過……

「只不過這裘封也是個慣經沙場的老將。他屯兵的次陽谷,右背山陵,前左水澤,深合兵法之道,且用兵謹慎,又佔地利之便,只怕不易取。」刑儒輝微微擰著眉。

一時眾人都沉默著,刑儒輝的話講得很客觀,有他這麼一說,我便把思路往另一方面去轉。裘封……裘封,對了!「這個裘封的確深諳兵法,手頭上也有些實力,但其人用兵過於謹慎,且生性多疑,又不肯將兵權放給屬下,也不是毫無破綻。」如果能妥善利用這一點,次陽谷也未必不可圖。此話一落,晏成先是朝我驚異地看了眼,隨後又默不作聲。六爺自方才起就沒說過話,也不知在想什麼。我低頭,忽感虞靖抓著我的手緊了緊。

「無中生有。」她微笑。

我凝眉一轉,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十六計,敵戰計中有一計無中生有,「誑也,非誑也,實其所誑也。」果然是條妙計!我微微一笑,見到六爺、刑儒輝、宣霽三人已是瞭然,鮮於醇更是連連點頭。晏成想了半天,問了句,「那實哪裡?虛在哪裡?」

這話算是問在點子上了。此計本是故意暴露己方行動,正面佯攻,利用敵方在此固守時,便悄悄迂迴到那裡偷襲。如果我猜得沒錯,該是重在陸戰,而虛以水戰。

果然,虞靖緩緩道破,「兵分兩路,一路沿懷水直下,佯攻次陽谷渡口。裘封為人謹慎,自恃熟讀兵法,對這一路兵必定嚴加防守,我便順他的意,派一路水軍與他糾纏。而這邊率精兵由首陽谷直入,讓他防得了尾巴,頭挨打。」

晏成拊掌大笑,「妙計!妙計啊!」

「就這麼辦。虞靖,你率三萬兵馬三日後由首陽谷攻打次陽谷。儒輝,你與簡懷固率水師三千直下次陽谷渡口,明日即行。」六爺軍令一下,兩人齊聲應諾,「是。」

我輕吁一口氣,沿懷水直下這一處有刑儒輝在,自是無虞……等等,「六爺,沿懷水這一路只有三千水師恐怕不夠。」

六爺飛快地朝我看了眼,「你是指七里塘?」

「沒錯。永河到懷水不過兩日路程,有這個姚豐濟在,後防總不確實。再說,若能先率兵將姚豐濟收拾了,也給了裘封我軍準備取水路攻他的訊息。」這麼一來,裘封必定中計,虞靖此行不用廢多大力氣,便可萬無一失地拿下次陽谷。

「好。儒輝,你就再領三千水師同行。」

「是。」

不用十天,我將再聞虞靖凱旋。想到這裡,我不禁微微一笑,等到次陽谷一拿下,黃州就定了大半,而黃州一到手,東南還剩一半,已不成勢了。才正一邊想著樂,我聽晏成捻須道:「真是英雄出少年!王爺麾下多能人,有一名智計百出的女將軍,還有多位深具良相之才的謀士。老夫只道刑先生、宣先生已甚為年輕,不想這位未及弱冠的小公子也能有如此縝密的謀略。」

我聽了真是啼笑皆非。能被稱讚當然好,只是這一聲小公子……

宣霽聽了在旁哈哈大笑,「老將軍這回可看走眼了。這位未及弱冠的小公子可是位不折不扣的小姑娘哩!」

我暗瞪宣霽一眼,只好道了聲,「平瀾見過晏老將軍。」

他吃驚地朝我看了又看,最後笑嘆,「啊,哈哈……巾幗不讓鬚眉,巾幗不讓鬚眉哪!一個女將軍,一個女軍師,二位都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哈哈哈哈……」

刑儒輝擒了姚豐濟後,馬上沿懷水直下攻打次陽谷。虞靖也率軍陸路輕騎挺進。三萬兵馬,應該夠吧?我在營中琢磨了半天軍圖,終究還是不能完全放心。於是又請六爺讓鮮於醇率兩千騎在五佗峰山腰駐軍。一來可以防其他的部隊來救裘封,二來萬一虞靖有個閃失,他也可以馬上引兵相救。

鮮於醇笑得溫厚,「姑娘真是打算得萬無一失哩!」

六爺拿眼睛瞟了我一眼,準是准了。我低頭,我這點心思定然瞞不過他。只不過,在我的眼皮底下,虞靖怎麼可以有一點閃失呢?一點可能都不能有。

九月十八,裘封戰敗自殺,虞靖拿下次陽谷。捷報傳到營里,虞靖聲勢如日中天,連著兩戰大捷,兵士都拿她當戰神轉世,傳得可神了!不過不知怎地,軍中居然也漸漸傳開女軍師的說法,從未聽到有人明說,都是暗裡悄悄議論,玄玄乎乎地,也不知是誰放出的話。

一次,我閑極無聊就四處走走,聽到了這麼一段話:

「……聽說,她只要走上三步路就能想出一條妙計來……」

「什麼一條!我明明聽到說是十多條!而且條條都是可以大勝的絕妙法子。」

「呃……對,對……連宣先生都說她很神。」

「……會不會是諸葛孔明轉世啊?」

「一準就是。你看看,連番幾次仗都是大勝。聽宣先生說在清風渡登船的時候,她就已將衡城一戰計劃好了,還料到了在夏陽會有一戰。」

「嗯,真是神了!」

我聽得皺眉,問身邊跟著的左梧,「左隊正,你說他們說的是誰啊?」

「自然是姑娘您了。」左梧的聲音因為忍著笑而顯得有些悶。

「我?」我跳起來,「我怎麼不知道我走上三步路就有十多條的妙計冒出來啊?在清風渡那會兒,我可是拚了三天沒睡覺,想破腦袋才拼出來的一個點子居然被他們傳得那麼容易!而且,那裡面還有虞靖的份呢!」是誰放的話?是誰?……啊!對了,宣先生,又個是宣霽這個臭小子!

「宣霽,你個……」我才要罵出口,卻見眼前「唿啦」一下圍了一圈人。

「呃……您……您是不是就是平瀾姑娘?」一個小兵小心地問了句。

「這是咱左隊正,她一定就是軍師了。」

「嗯,一定是,一定是。」

「軍師……」

他們自推自導,看著我的神情透著十分的崇拜。我忽然想逃了,剛退一步卻聽見宣霽討厭的笑,「呀!這不是咱們的女軍師平瀾姑娘么?」

我頭一偏,橫過去一記利眼。宣霽正攜同刑儒輝踱過來,似乎已看了會戲。「宣先生此話差矣。平瀾一介侍婢,無功無封,豈敢當軍師二字?」

「姑娘何須過謙。懷水艙里一番計量可不是說假的。是不是啊,諸位?」宣霽一揚手,眾人都跟著點頭。

我氣結,他們看見什麼了?點什麼頭!「平瀾不敢當這三步十多條計謀的稱號,倒是宣先生您,可是真真達到了一步路放出十多條謠言的境界,功力爐火純青哪!」

「呃……呵呵呵呵……」他笑得毫不介意,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

刑儒輝在一旁道:「姑娘雖未幾步路就十多條妙計湧上心頭,但算無遺漏,思慮縝密也的確可當這軍師二字了。」

有他勸架,這個面子當然只能給。再說本來就不是什麼事,我沒好氣地朝宣霽白了一眼,心中倒是動了一動。軍師么,這麼早就傳出這種話來總不好……

虞靖凱旋,黃州之勢大好,望風歸順的有好幾支小部隊,剩下三陽谷與岐岩交界的廖暗,起先礙於面子不肯歸順,後來幾場戰中敗陣,也終於放棄對抗,投到六爺帳下。才一個多月,黃州已然平定。

我給燕巧的信中多講軍中的趣事。燕巧每次回信的開篇總問我和虞靖有無受傷,然後就是凌州那邊的情況,所有人都好。修月的身子養好了,小閎兒雖不甚健壯,醒著的時間總是睡著的時間多,但卻很是機靈,一雙眼睛老是骨碌碌地轉著,彷彿在看什麼稀奇的東西。闓兒和小嫻也都很好。闓兒依舊是安安靜靜的樣子,不吵也不鬧,但在滿百日抓周的時候,居然抓了柄小木劍。這事初傳來,鮮於醇便笑說,「看來闓公子日後可是個大將之才啊!」。小嫻長得很漂亮,下半臉像張煙,小巧秀氣,上半臉像六爺。燕巧說那雙眼睛可真是迷死人了,長大了,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聽到一切安好,我也放下心來,一門心思應付軍中的事。六爺陳兵黃州岐岩,因連續幾場勝仗,也威震東南。夷州取得較為順利。我和虞靖籌劃了幾場仗,十一月上旬,夷州也平了。

由著這一段時間的共事,我對刑儒輝已是極為佩服。他這個人,什麼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卻不多話,這一點與燕巧極像。但他少了那份懶散,是置身事外,卻非袖手旁觀。同樣的事到他手裡就透出一份寫意與閑散來,即使是運籌帷幄,也像在竹下對弈,把從頭到腳的隱逸之氣顯現得如此突兀又自然的,也只有他了,「寧靜以致遠」,說得可不就是他!

大家混得熟了,也開開玩笑,他總是溫溫雅雅地端著笑,眼神渺遠,但每次都是語出誠懇。一日里,我在營前閑逛,正碰上他,便攜同四處看看。走著走著,他忽然問我:「姑娘屢有軍功,為何卻對封賞退避三舍呢?」

我一愣,他可真是敏銳。不論是虞靖,還是鮮於醇都替我向六爺討過封,六爺雖未有表示,但似乎挺樂見其成。可是每次一提我就輕輕避開了。

「你在擔心什麼呢?」他不解。

看著黃昏落日,我緊了緊身上的綿衣。軍功,要能夠保護自己和虞靖,必須得在軍中有說話的分量,因為諶鵲隨時會來,我們一定得有自己的地位。而這一點就決定了我們必須爭取最大的軍功。可是,我入軍畢竟才短短三個月,虞靖半年升至將軍,已屬異數,我豈可再搶她風頭?低嘆一聲,我不知怎地就脫口吟道:「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

刑儒輝聞言朝我看了半晌,笑著嘆了口氣,「如此重情,世間少有。」

「世間少有?不會吧?」我笑,不過是一點軍功而已。

「不是。」他依舊淺笑,但顯得認真而誠懇,「當初入府的情形,我是看到的。那個府里是個什麼所在我知道。虞將軍的心意,刑某多少也明白一點……姑娘真是用心良苦。」

我笑意一澀,刑儒輝,竟然事事都看在眼裡。虞靖,虞靖,我不用你了解我的用心,我只求所有人多少都能快樂些,因為,我也想快樂。

夷州是平州的前衛,夷州一定,平州便顯現眼前。但平州卻並不好應付。六爺打算先屯兵鰲山。我和虞靖商討了幾個晚上還是定不下來。

已是十一月底,夷州迎來了第一場大雪。整個鰲山都是白蒙蒙一片。我在虞靖的帳里凍得實在不行,索性又穿了件大綿袍出來活動活動血脈。左梧依舊跟在身邊。想想也真是拖累他了。我近兩個月來都是坐運軍需的輜車隨軍的,連帶地,左梧也調到了後方補給處。我也提過,要讓六爺收回他,但他卻回了一句讓我從此不敢再提的話,「姑娘還是先學騎馬吧。」。

唉!這讓我說什麼好呢?真的不是我不學,基本要領我都會,趕馬車我還是可以的,但騎,那馬不肯合作我有什麼辦法!

不知不覺,我已走到寨門前,前面似乎有爭執。

「軍營重地,不得擅闖!」

「這位軍爺,小的是找人。他說我們辦完事可到定南軍中找他的。」

「你們找誰?」

「嗯……叫平瀾的一個小軍爺。」

我一愣,莫非是那幾個小山賊?我快步朝那邊過去。

「平……是軍師啊。你等著,我去通報……」那小兵回過頭,見到我就愣了下,「啊,軍師。」

我看著他有些發光的眼睛,心虛地笑笑,「這位……」

「啊,軍師,他們說是找您呢。」

我暗嘆一聲,看來這稱呼是改不了口了。「是。請小哥行個方便。」

「呵呵,軍師客氣什麼。」他連忙放行。那四個人目瞪口呆地望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先跟我來。」

我帶他們至一處空地,看了看四處,左梧識趣地走得遠遠的。

「軍爺,啊不,軍師,真想不到,我們居然有這個福氣。」當初那氣盛的少年一個勁兒地搓著手笑。

「什麼軍師!不過是大家開玩笑的。」我看到他眼睛轉來轉去,顯然並不信。我撇嘴,這事反正也說不清,暫且不提,「對了,還沒問過你們叫什麼呢?」

「小的張炳。」他看一眼自己的兄弟,「這是大哥伍華,二哥王大昌,小弟金喜寶。」

我朝他們四人仔細看了一圈,點頭,「好。那事……」

「哦。」張炳從綿襖中掏出五張銀票,「這裡是四百五十兩,我們只用了五十兩。本來也不用那麼多,是小弟受了重傷才……」

「他受了重傷?怎麼回事?」我看向最小的金喜寶,果然面色蒼白,有些氣喘。難道這事還查不得?

張炳神色凜了凜,「喜寶背後被一個黑衣人砍了一刀……」

「黑衣人?」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你先把事情始末說一遍。」

「嗯……我們到蒙乾鎮,摸熟了情況,我就向鎮里最老的一個五婆婆打聽……」

沒錯,五婆婆是鎮上輩份最大的,今年該是七十多了吧。

「她說得不是很清楚,我們又打聽了幾處,拼起來,大概是這樣的……十六年前,鎮上突然搬來了七對夫婦,都是好人家打扮,各家也都只有一個女嬰,最大的也不出兩歲。他們說是逃難至此,懇請鎮長收留。鎮長同意了,本想安排他們住一塊兒,但他們堅決要求分開住。這也是樁怪事。後來他們就各在鎮的邊角住了。七戶人家之間也從無來往。名人都只是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三年後,鎮上忽然流行一種疫病,有三戶人家的孩子死了……」

「三個孩子死了?」我暗暗一驚,真是出人意料。

「是啊。孩子死後不到一個月,那三戶人家也一夜之間沒了影。這事太過離奇,我們怎麼也查也查不出個眉目來。」

一夜之間全沒了影……這一年下來,我多少也知道這裡面的手段。沒了影,這是什麼意思想也明白。「後來呢?其他幾個孩子沒得病?」

「呃……也有得的。不過正巧鎮上來了位雲遊的道士,醫術高明,把疫病都治癒了……這樣又過了幾年,鎮上搬來一位很有學問的先生,姓水……」

原來,一切真的都有安排。

「他將剩下的四個孩子收為學生,也另外收了三個孩子,剛好又湊成了七個。」

「那另三家是哪三家的孩子?」如果按年份算,我和燕巧最晚入學,是不是我和她可以排除在外?

張炳搖搖頭,「就為了查這個,喜寶被砍傷了。那黑衣人還說有句話要帶給你。」

「帶給我?」他們早有預料?

「他說帶句話給你們主子:有些事還是莫要知道的好,知不知情原是於事無補。」

知不知情原是於事無補?……於事無補……

「你先別擔心。我們回來時打探到最後一件事。一年半以前,那七人都被人接走,而後不到半年,另外四家人都搬走了,就是原來七個裡頭沒死孩子的。」

「什麼?搬走了?」我抓住他,「什麼意思?也是一夜間沒了影?」

他被我嚇得一呆,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是搬走的……有收拾東西。後來還回來過一趟……那水先生也在前些日子搬走了。」

我手一松,退開幾步,是搬走,那麼還活著?

張炳上前扶住我,「軍師,你怎麼了?……你的臉白得好嚇人啊!」

我抓著胸口喘了幾口氣,才勉強笑笑,「沒事……沒事。啊,喜寶的傷不要緊吧?」

「嗯。小的的傷已好了。」他上前一步,還挺了挺胸。

我點點頭,抬起眼,滿目的雪射得人眼花。心口一痛,我差點站不住,忽感身後有一雙手在肘處一托,「姑娘……」

是左梧,我站正身子,笑了笑,「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請託您呢。」

「姑娘請說。」

「什麼……姑娘?」另四個人都張大了嘴。

我拍拍張炳的肩,朝左梧道:「前些日子的仗,你死傷了幾個弟兄,你看這四個能湊合不?」

左梧朝他們認真審視了一番,點了下頭,「可以。」

「多謝。」我朝他拱了拱手,又轉回身,對四個人道:「還不見過你們的上司,左隊正?」

張炳一個激靈,連忙拉了兄弟跪下,「左隊正。」

我看著他們正色道,「好。從今往後,你們便是定南軍中的人了。一個軍人就要服從指揮。日後,在軍營里,我不認得你們,你們也不認得我。記清楚了?」

「是。小的記清楚了。」

我扶起張炳,將五張銀票交給他,「還有什麼親眷的都安置了。」說罷,我轉身就走。腦子裡好亂。三個女嬰死了,三戶人家一夜之間無影無蹤,道士,黑衣人,還有爹娘……真的只是搬走了么?

黑衣人……黑衣人……

有些事有些事還是莫要知道的好,知不知情原是於事無補。

眼前忽然閃過一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有些事命中注定,有些人也註定要死,你又何苦自迷?……會是……會是他么?

「平瀾……平瀾。」

我猛一回神,是虞靖。

「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青青白白的?」

我抹了把臉,「太冷了……」

「真是的。都設了一隻火盆了還冷!才剛入十二月呢!」虞靖將外袍脫雲扔在床上,「啊,對了。六爺喚你過去呢。」

我一驚,他知道得有那麼快么?

「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呀。」她走到我面前,捏了捏我的手,皺眉,「也真夠冰的!把我的那件穿上,還正暖著呢。」她將剛脫下的還溫熱的外袍交到我手裡。

我抓著衣服。要不要告訴她?要不要告訴她?

「……平瀾,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她暖暖的手溫傳了過來,我馬上抬起頭,「呃,沒什麼。沒什麼。想著六爺會不會因幾日都沒拿出個主意而責問呢……我先過去了。」我逃也似地奔出帳外。不可以告訴虞靖,她現在是那麼意氣風發,身世對現在的她來說並無絲毫意義,只要活得開心就好。她不必知道這些,不必知道的。

我深吸一口氣,捏捏臉頰,走入軍帳,「六爺。」

他抬起頭,眼中閃著冷芒,「那四個是什麼人?」

果然是知道了。「六爺若想讓平瀾能獨當一面,平瀾必須得有自己的人。」

他冷笑一聲,「好個自己的人。乾的都是私事吧?」

「是奴婢的私事,也是六爺的公事。」記憶中這是我第二次用這種口氣和六爺說話。

「這麼說,你都知道了?」

我有些疑惑六爺說話的語氣,平靜,十分的平靜,波瀾不興。我一直低著頭,剛才是憑著一股勁氣,現在卻打心底湧上一層寒意。此時的六爺,讓人琢磨不透。

他淺灰的裘袍飄至眼前,「你可想過,這事十多年下來都能隱得那麼好,為何今天你卻知道得這般容易?」

我一顫,他的意思是……這一切自始至終都是他故意透給我知道的?是了,一定是這樣,不然張炳他們早被殺人滅口了。

「關於七星的神諭是早就破了的。我也從沒當過真。但是,」他一頓,聲音如出冰窖,字字冷然,「七星會助我成大業,而如今這七星也已在我身邊。這一點,外人卻非信不可。天下能人異士要信得,就是敵人也要信得。所以七星從來就存在,你明白么?」

他的話里有一種暗示,我聽明白了,也因為聽明白而覺得無比陰謀。七星從來就存在,那麼說,三家女嬰死了的事是捂定了。估計連諶鵲也不知道吧?要不他怎麼會心心念念地盯著我和虞靖?只是,按六爺的意思,我知道了這事,也擔上了要保密的職責,否則,依六爺的手段……我微微一抖。

還有敵人也要信,那自然會想辦法除掉這個威脅或者以一些人事物相要脅。難怪爹娘會搬走,這……算不算是不會動他人的保證或解釋呢?我驚喜地抬頭看他,卻見他一皺眉,別過頭,微哼了聲,「你不擔心在凌州的那四個么?」

那便是是了?終於放下懸了半天的心,我不禁微笑,「凌州是六爺的地盤,誰還敢動六爺的人?」何況還有諶鵲坐陣,外人絕難有這下下手的機會。

六爺回過頭,朝我盯了好半晌,才道:「下去吧。通知虞靖做好準備,馬上就要打硬仗。」

打硬仗?那虞靖豈不是很危險?「六爺……」

「行軍打仗,如何趨利避害是軍師的事。」

我眉一皺,軍師!又是軍師。「呃,平瀾才微德淺,難當大任。」

六爺並未接我的話,而是走到桌案前,看著軍圖淡淡道:「平州物產豐富,是天下最富,且位踞東南要衝,左接夏江,右臨懷水,互為表裡。只是平州甚是難下,要水戰,則陸路易遭襲擊。」

的確棘手,平州的難下在於水軍陸軍雙強。水軍有元承業、殷國富等軍,陸軍有或依山而恃的韓清,或據守要衝的祖永悌。

目前我軍一直未與東豐重鎮的元承業交鋒,主要就是顧及柳城的楊屆川。此人四十五歲的年紀,領兵卻有三十年,本是北地羽州人氏,後在平州起事。平生慣經沙場,用兵慎重,少有敗仗,曾與正駐守瀘州的陳何年、鮮於醇將軍並稱「北地三將」。他又與元承業交好,並有姻親關係。有他在,我軍出戰元承業就不能安心。

「由鮮於將軍領兵,楊屆川必定警誡。」六爺笑看我一眼,算計深深,「不如就讓虞靖前去,她有智有勇,又是初生之犢,必能拿下柳城。」

這分明是在逼我!虞靖畢竟資淺,她又缺乏耐性,面對楊屆川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沉不住氣就會吃虧。可是六爺說的也沒錯,鮮於將軍的確不宜出戰,他只要一在,楊屆川就根本不會出戰。

「六爺,且慢決斷,容奴婢下去思量。明日升帳時必給六爺一個交待。」今晚就是想破腦袋也要拿出個主意來。如果這算是之前所承諾的交換,那麼,我甘心!

「好。今日便正式授你軍師一銜。」

我朝六爺看了眼,一切都是局。從四個少年,到爹娘,到平州,到虞靖,六爺是挖好了坑等著我跳。他分明就是算準了我就是知道也會往下跳。聽他意思,是想讓我和虞靖一同攻下柳城,但……虞靖還是不去的好。

「平瀾領命。」我退出帳外,至此才深深呼出一口氣。蒙乾鎮……如此也好。就算是去了後顧之憂吧。也好。

「咦?平瀾姑娘?」刑儒輝正朝這邊走來,一身暗黃的綿袍,步履悠閑,竟帶著踏雪尋梅的閒情逸緻,讓人見他心事全無,彷彿一切煩心事不過都是一口俗氣。

「刑先生。」我見他手上拿了只小暖爐,知他這是要去宣霽帳中,他那隻昨日已被我訛了來了。

「呵呵,恭喜姑娘,升任軍師了。」

「刑先生怎麼知道?」明明剛剛才說的。

「六爺早上便發了文書了。是鮮於將軍提的議,今日軍中都已知曉。咦?虞將軍沒和你說?」

「實在慚愧。」說到軍師,我一直想起了柳城的楊屆川,忙道:「刑先生,我還有事。回頭再聊,回頭再聊。」

「姑娘請便……」

我匆匆跑回虞靖帳中,才掀開帳簾,虞靖已衝上來,「怎麼樣?軍師?今日咱倆好好樂樂。我是將軍,你是軍師,哈哈。」

我朝她隨便點了點頭,就撥開她去找平州的軍圖,「還樂呢!軍師哪那麼好當?」

「怎麼?」

「過來幫我看看柳城帶的地勢。明日一早得有個定計。」我一把拉她坐下。

她攤開圖,點了點平州西側一座山城,「柳城就是此處,距我軍駐紮處五十八里,與元承業的中條港相距三十五里,正處在首山東麓與昌山的交界地。依山而建,易守難攻。要拿下柳城,必須引蛇出洞,調虎離山才行。但楊屆川其人,師傅曾經深為賞識,恐怕極難。」

愁的正是這個!我看著軍圖拍了拍額,「這是一處什麼所在?如此一條山道,若能將楊屆川引至此處,倒也不難擒了。」

「嗯。」虞靖點了點頭,「這裡叫束風道,是柳城往西的必經之路。兩旁都是山丘,易設伏兵。不過這一點,你知道,那楊屆川就更知道。」

那便要讓他即使知道也會往這裡來了。我看著束風道,隱隱有了個主意,但是,卻險,只有三成把握。看來虞靖真的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