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正文卷

一整晚,我躺在床上合不了眼,想著拘緣,想著修月,想著六爺,想著枕霞,他們到底有著怎樣的心思?如履薄冰,拘緣,你要小心!

次日辰時二刻,我借口沏茶轉到了凌波閣。這個時辰是拘緣起床的時候,也是該有早膳的時候。正巧,我在走廊上便看見一個約十七八歲的丫鬟端了早膳往內院走。

我忙跑上前,笑著問:「呀,這位姐姐,這是給夫人送早膳哪?」

那丫鬟見到我,一頓,忙笑著回道:「是平瀾姑娘呀,來看夫人嗎?」

我點頭笑笑,「別姑娘不姑娘的,我和姐姐都是侍候人的丫鬟。這不,我也是奉了六爺的意思來看看夫人怎樣了。剛起哪?」

「是呀。」她看看手中的碗,「這是廚房剛燉的黑豆菟絲子粳米粥。」

「哦?補腎安胎呀?」我笑問,卻見她目光閃爍。「姐姐定還有其他事,我反正要進去,不如我端進去?」

「啊?這,這個……」她猶猶豫豫,我卻一把奪了過來。她盯著我看了會,終於還是一笑「那就勞煩姑娘了。」

「姐姐還跟我客氣什麼?」我笑嘻嘻地看著粥碗,「菟絲子補益腎精,好多方中都是極好的安胎配藥,姐姐也懂醫道?」

「我一個丫鬟,自比不得姑娘有名師授業。哪裡懂得這些?」

我忽然掀開碗蓋一聞,「啊,好香!姐姐真是好手藝。不如……我嘗一口吧?」我作勢要喝,卻一個眼花,那丫鬟已撲到我身上,順帶碰翻了粥碗。

果然有名堂!我臉色一變,直朝她看去,那丫鬟也是微微一顫,但馬上鎮定下來,「喲,對不住,剛剛看見有隻蜂子朝你這兒飛,我一時手急……唉……對不住啊,姑娘。」

我冷冷朝她看了眼,輕笑,「姐姐這是哪兒的話,這碗粥,嘖!真是糟蹋了姐姐一番苦心了。」

「呃……不妨事不妨事。」她支吾了會,「那我去再煮碗來好了,姑娘先請進屋吧。」

我看著她匆匆逃離,人已驚出一身冷汗。剛才,若不是我冒稱自己懂醫道,這粥不是要喝進拘緣肚子里?一定要提點提點拘緣才行了。

推開房門,拘緣已臉色發白地坐在床沿。她聽見了?我上前抓住她的手。好冰!

「拘緣?」

她抬頭看我,眼神恍惚,「平瀾……」

「拘緣,你怎麼了?」我嚇一跳。

「我……我好怕……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這個孩子……平瀾……」她撲在我懷裡輕泣,那麼無助。

我拍拍她,「別怕,別怕。我馬上去跟六爺說。你不會有事的,孩子也不會有事的。我一定全力保護你們……」

「平瀾……我該怎麼辦?」

「小心再小心。只要小心,總不會讓他們鑽到空子的……」

拘緣抬頭看我,那麼小心翼翼,讓人心疼得難受。「那個丫鬟,怎麼辦?」

「留著她,今日的事被我撞破,她是不敢再動手的。你放心。」我替她擦乾眼淚。

「可是……」

「只能留著她,若她走了,還會有其他人來,到時我們在明,她在暗,越發防不甚防……拘緣,相信我,你一定會沒事的。相信我……」

「平瀾……」

回到書房,六爺仍在批閱文書,知我來了,頭也沒抬,「你這茶倒是泡的久啊?去哪了?」

我看著他俊逸的側臉,心裡卻是半分把握也無。「奴婢路上碰著了燕巧,說是前兒景加令送來的玉盤鷹開了。」玉盤鷹是西南樟地的一種奇花,其果可入葯,有極好的活血化瘀療效。但卻極難培育,前幾天燕巧還剛跟我提起過。

「玉盤鷹?」六爺冷冷地看著我,卻沒追究。他交給我封信,囑我擬了,發往衍州。

我坐在書案前,神思不屬,一直不停地想著該怎麼跟六爺提起。一個上午便這麼溜過去了。我還是沒轍。

枕霞照例來喚六爺用膳,我看到枕霞,忽然想到了一個鋌而走險的法子。

趁著枕霞還在說的時候,我插了句嘴,「六爺,夫人有喜,是不是也該開些補益安胎的葯來補補了?」

六爺看了我一眼,「嗯,的確應該好好補補,枕霞,你好好留意著辦。」

「是。」

我又加了一句,「六爺,夫人她畢竟只有十七,諸多方面擔心不全,什麼東西吃得什麼東西吃不得,那房裡的丫鬟也不見得很曉得。夫人是有身子的人了,這方面可猶為要注意呢。」這是險棋,此話一出,我必遭許多人怨恨。但眼下這是最行之有效的了,依枕霞在這宅子里的地位,有她擔待,自可保拘緣平安。

枕霞一聽此話,一雙杏眼微眯,直朝我看過來。

六爺眉色一斂,如針的眼光刺得我脊上發涼。「記下了?」

「是。」枕霞看看我,不輕不重地應著。

「你先下去吧。」

枕霞依言退下,走時把書房門順手帶上。

「平瀾。」六爺的語聲里有著嚴厲。

我立馬跪下。

「你早上是去了凌波閣吧。」

「回六爺的話。是。」

「哼」六爺淡青色的袍角停在眼前,「我身邊的人,如果連自己都保全不了,我要他何用?」

我心一緊,衣袖裡,狠狠掐住了指節,沒有說話。

「我本來以為你已經明白,可現在看來,你還是不明白!」

「……平瀾愚鈍……」

六爺彷彿嘆了口氣,「平瀾,你很聰明,也夠機伶,但這歷練還是少了點。在這裡,婦人之仁,可是會讓人死無葬身之地的。靠別人的庇護的人,又豈能活得長久?」

道理可以這麼說,可是人情呢?我做不到……

「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別把自己也扯進去翻不了身。」說完這句話,六爺出門而去,留我在書房裡跪著。

我閉上眼癱坐在地,如何能置身事外?當日我們同進同出,六七年的情誼豈是說放手就可放手的?一開始,我們就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誰又能真的撇得開誰?至少,現在的我做不到。

平瀾,你很聰明,也夠機伶,但這歷練還是少了點。在這裡,婦人之仁,可是會讓人死無葬身之地的。靠別人的庇護的人,又豈能活得長久?

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別把自己也扯進去翻不了身。

我頭痛欲裂,一整晚,六爺的聲音如夢魘般纏繞於耳際。別把自己也扯進去……可是,可是,如何能放開手?那是血肉相聯的情意啊。保一時是一時。

夢中一切都是那麼混亂,像是要把人劈開兩半,一時拘緣抱著滿身是血的孩子痛哭,一時又換成了修月不冷不熱的笑聲,一陣高過一陣。

平瀾,孩子死了……還我孩子!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凄厲的聲音像一把匕首一下插入胸間,鈍悶得讓人透不過氣。

「平瀾,平瀾。醒過來!」

我猛然睜開眼,是虞靖。我呼出一口氣,一摸臉,都是汗。

「怎麼了?做惡夢了?」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只能點點頭。

虞靖見我這樣,倒來一杯水。「喝口水,再睡會兒,還早。」

我接過水,再一看窗外,月色正濃。原來我睡得並不久……

「虞靖,你說,拘緣會不會平安無事?」

虞靖挑眉看我,「六爺對自己的子嗣會不看顧?輪得到我們來操這份閑心?」

我看著她嘆口氣,虞靖的心結怕是解不開了。只是,「拘緣真的很危險……」

「平瀾,這種事你最好不要卷進去,是非太多了。」虞靖也是一嘆,「各人自求多福吧。」

窗外月色清亮,光暈柔和,他……是置身事外的吧?

在我的半強迫下,燕巧和虞靖總是一有空就去凌波閣看看。我也盡量抽空過去,在多方安排下,加上枕霞的擔待,拘緣兩個月下來,平安無事,胎兒發育正常,身體也好,連妊娠時的不良反應也挨過去了。

六爺見我反而執意著手下去,倒忽然轉了態度,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忙活。彷彿評估,彷彿深思,而更多的,我隱約感到了算計,一種深遠的算計。也好,你要看,我就讓你看個明白,各人自取所得。反正這根出頭的椽子我是做定了。

時近年底了,各處都忙得焦頭爛額。尤其是虞靖的帳房,各房的紅包,月俸,都要計算分發。而書房這裡也是這樣,各地的政務軍要都得在十二月廿五之前敲定。因為之後有十天的假期,當然緊急軍務是除外的。饒是如此,也讓人忙得不可開交。因為這些並不很重要,所以累得狠的人是我,還要為拘緣的事操心,我應付得幾乎心力憔悴。而六爺似乎很樂見這樣的情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訓練我獨當一面的能力,但無論是何目的,我仍是錯不得,一點也錯不得。

其實最受不了的不是軍務而是這天。太冷!已下了兩場雪了,我幾乎已把所有厚重的衣服穿上身了,但還是成日冷得直打哆嗦。小時候生過一場病,說是一個冬天不能著涼,後來病好了,這身子也捂得受不得一點冷了。六爺府里待下人應該還不算苛刻,入冬後每人三床被,一床墊被,兩床蓋。之於虞靖燕巧是夠了,但我仍是整晚整晚地凍得睡不著。

這一日我實在受不了,乘著六爺說要嘉獎我這幾日勞苦功高時,就半真半假地說了:「奴婢不求別的什麼,只讓六爺能再多加奴婢幾床被子就行。」

六爺微訝地看我,「怎麼你的冬衣沒發?」

我只能嘿嘿訕笑了聲,「發了。可奴婢自幼被家裡人捂慣了,怕冷。」

六爺點點頭,轉身就對身邊一個丫鬟吩咐道:「告訴枕霞一聲,給平瀾加兩床被子,嗯……再拿庫里還剩的綿料給添置幾件暖厚的冬衣。」

「是。」那丫鬟有些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領命而去。

當晚我就拿到了被子,隔了幾日,連綿厚的三件絲綿素淺灰長袍也拿到了,讓我幸福了好幾天。

現在想來,那時似乎正應了句樂極生悲的古話,這日晚上回去,就見虞靖、燕巧面色發黑地站在門口,臉色委屈又憤恨。

「怎麼了?」我忙問。

虞靖看了我一眼,滿眼都是不平,「這明擺著就是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