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世

正文卷

第一章 身世

康熙三十年,秋,香岩寺。

古樸的寺廟坐落于山腰之中,深樹覆籠,煙霧裊裊,綠意蔥蘢中依稀露出正寺的巍峨殿角。

鳥鳴與沉沉悠遠的古剎聲相伴,人流如織,香火不斷。

「和顯,讓你買的話本,你買來了沒?」

後殿寮房,一個玉雪可愛的小郎君突地自窗棱探出個頭來,奶聲奶氣望向化緣歸來的光頭小僧。

和顯被這突然的聲音嚇得往後一跳,灰撲撲的僧袍帶起一陣波浪,面上閃過驚慌之色,顧不得咽下嘴裡塞得鼓鼓囊囊的食物,連忙上前捂住了小郎君的嘴。

和顯瓮聲瓮氣道:「帶了帶了,阿禌你小聲兒些,可莫讓主持聽到了。」

說罷一陣四處張望,見左右無人才大鬆了一口氣。

瞧見小僧嘴角還未來得及擦掉的碎屑,阿禌眸底閃過促狹之色,笑著調侃:「我給你的跑腿費,你不會又拿去買京和堂的荷花酥了吧?」

阿禌臉頰肉嘟嘟的,笑起來還帶著嬰兒肥的臉上露出兩個可愛的小梨渦。

然後一臉莊重道:「阿彌陀佛,我等出家之人怎會貪圖口腹之慾呢,你可莫要憑空污人清白,我早課還沒做,告辭。」

等小姑娘的額娘帶了僕人找來時,看到的是自家的小女兒乖乖地坐在石階上,眼睛亮閃閃地聽著一旁站立的小郎君講著故事。

入眼便是生得粉雕玉琢的小臉兒掛了兩行可憐的清淚,小姑娘害羞又矜持,哪怕害怕極了,也只是默默流淚,沒有向陌生的小郎君求助。

說罷不待阿禌回應,擺擺手匆匆離去,只是看那背影邊走似乎還邊往嘴裡塞著什麼。

借著抬手的動作將嘴角快速一擦,毀屍滅跡的動作行雲流水,絲毫看不出半分心虛。

不知誰家的小姑娘離開了家人,自己在寺中跑動,一時迷了路,正蹲在一處僧房外哭泣,恰巧阿禌聽到聲音支起窗子,探出頭來查看。

偏他自己自詡成熟穩重,彷彿對自己可愛若雪糰子的外表毫不知情。

阿禌被和顯的反應逗得樂不可支,在窗邊咯咯地笑出了聲,但一聽到自己稚嫩帶著奶味兒的嗓音,又立馬止住了笑意。

阿禌有些手足無措,看向一言不發,眼珠子卻巴巴兒盯著他的小姑娘,醞釀片刻開口:「要不要聽故事啊?」

此話本是京城有名的書社所出,作者筆力頗深,故事情節引人入勝,只是作者到底有些時代性的思維限制,所寫內容仍然是古代司空見慣的小姐書生戲碼。

上月香岩寺舉辦祈福法會,京中無數人紛紛來表敬佛之意。

他連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堅決不承認那是他發出的聲音。

那背影聞言顫了顫,腳步更快了幾分。

「噗……」阿禌沒忍住笑出聲來,對著和顯高聲喊道,「我信了!」。

「於是,東海里那條身披瑰麗麟片的鮫人」

小姑娘聽得入神,甚至都不願離開,夫人無奈,見天色已晚只得同阿禌道謝後強行把人帶走。

和顯面色一紅,側頭努力咽下嘴裡的東西,輕咳兩聲,把從袍袖裡摸出的那冊卷了皮的話本匆匆塞進阿禌懷裡。

奶甜的聲音抑揚頓挫,兩隻小胖手努力比劃著故事裡的場景。

看完已是日暮西垂,望著天邊翻騰著的霞雲,不知為何,阿禌又想起上月遇到的那個小姑娘來。

誰能想到法玄主持最得意的小弟子,竟是個愛吃糕點的小饞蟲呢。

轉身回房,阿禌迫不及待地打開剛到手的話本,想要一覽當下最有名話本的水準。

小姑娘一步三回頭,滿眼都是對這個會講神奇故事的小哥哥的不舍,沒走兩步又噠噠噠地小跑回來附耳道:「阿禌哥哥,我叫元照,下月隨額娘來時,你能不能還給我講故事呀?」

說完眨巴著烏黑的大眼睛,期待地看著阿禌,睫毛忽閃忽閃的,像落了星子。

小蘿莉可愛的表情瞬間就擊中了阿禌的心巴,忍著捏捏她小臉的衝動,想也不想就滿口答應下來。

而過幾日,便到了與元照約定的日子。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阿禌的思緒,抬頭便見平日負責照顧他日常生活的趙嬤嬤端了乘放食物的托盤進來。

趙嬤嬤將托盤放在窗前矮几上,阿禌一扭頭便瞧見上面除了慣常的餐食,中間額外多出個燙盅,隨著趙嬤嬤將燙盅蓋子打開,一股子鮮香便瞬間飄散開來。

「松茸排骨湯?!」

阿禌驚喜地叫出聲,一溜煙便小跑著湊過去,滿滿的驚喜。

這湯一聞便知是小火煲了許久的,菌菇的特有鮮香被牢牢地鎖在湯里,混合著排骨的香味,開蓋就直往鼻子里鑽,惹得他肚裡饞蟲直叫。

寺中清苦,主持雖然不要求他一同食素,卻也不能在佛祖身旁整日大魚大肉,更何況是如此難得一見的新鮮松茸湯。

阿禌忍著口水乖乖地伸出雙手,等著趙嬤嬤拿帕子給他凈手好開始乾飯。

「爺,快些嘗嘗。新鮮的松茸,五爺知道您愛吃,特意派了人趕著送來的,可鮮著呢。」

阿禌邊吃邊不斷點頭,鮮,確實鮮,在沒有農藥的年代,這松茸可比現代那些大棚種植打葯催熟的好吃多了。

一頓飯吃得心滿意足,放下空碗,阿禌才突然想起件事來,看向嬤嬤問道:「明日五哥便要來瞧我了,是吧?」

嬤嬤邊收拾餐具邊道:「是,五爺今日送東西時便傳話來,說明日有事要來和爺商討,屆時爺便能與心心念念的哥哥見面了。」

抬頭看到阿禌臉上露出的忐忑,不由笑著寬慰道:「爺,別怕,咱們爺這麼可愛,任誰見了都會喜歡的。」

阿禌心虛地撓了撓鼻子,不知作何解釋。

他其實並非原本的阿禌,只是一朝車禍才莫名穿越到客居在香岩寺的六歲小孩身上,如今已經一個多月了。

在原身小阿禌的記憶里,他所牽絆之人,除了自幼看他長大的主持,便是這位雖從未見過卻總派人來給他送吃送喝,對他關懷備至的五哥了。

記憶中小阿禌也曾問起趙嬤嬤他的生身父母,可嬤嬤總是支支吾吾的,時間久了阿禌便也不再詢問,只乖乖在寺廟裡呆著,期待著什麼時候可以見見這個哥哥。

不過既然從未見過,想來也不會懷疑他的身份吧。

阿禌寬慰了自己一番,便不再糾結,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處。

那裡和普通人光潔的手腕不同,正靜靜顯示著一排幽藍色的數字:倒計時2065天。

阿禌癟了癟嘴,自書桌上抽出一疊寫滿了字的紙,略看了看,順著紙上先前的內容,提筆便繼續寫了下去。

作為大多數穿越者的標配,他當然也有一個系統,然而和別人金手指大開原地飛升大殺四方的系統不同,他綁定的這個文豪系統,不僅沒有絲毫作用,甚至連生命時長都受限制。

摳門系統一共只贈送了2100天的免費生命,如今只剩下2065天。只有寫出足夠多的文學作品,吸引讀者增加喜愛值才能延長生命,不然等倒計時清零就只能英年早逝了。

沒想到,穿越也改變不了打工人的命運。

阿禌長嘆一口氣,哀嘆自己逝去的鹹魚生活。

阿禌所寫的話本是因小姑娘元照才有的創作思路,又是要講給元照聽的童話故事,阿禌乾脆以她為主角。

筆鋒流轉之下,小姑娘竟在他的故事裡完成了獨屬於她自己的大冒險。

如今大半個月下來,這篇故事已接近尾聲。

接連寫了一個時辰,眼見得夜已深,手腕也因長時間握筆愈加酸痛,這才停了下來。

趙嬤嬤適時端著一杯溫熱的牛乳進來,阿禌苦大仇深地看著有些腥味的牛乳,一把接過,揚起頭咕嘟咕嘟一口氣飲下。

「嬤嬤,今夜不必當值了,早些歇息吧。」阿禌把碗遞給嬤嬤,打了個滿是腥味的奶嗝,正打算去休憩,便聽見了門外微弱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

阿禌抬頭,低聲問道:「是誰?」

和顯的聲兒隔著門窗傳來:「阿禌,睡了嗎?主持找你。」

「好,這就來。」

阿禌有些疑惑,這麼晚了主持還來喚他過去,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

急匆匆穿上鞋襪,阿禌隨和顯轉過幾處連廊,來到主持的僧舍。

聽到兩人的腳步聲,法玄主持未回頭,淡淡吩咐道:「阿禌你進來,和顯,你且回去歇息吧。」

燭火映襯下,身披袈裟手捻佛珠的清瘦身影透露著疏離與出塵。

法玄看向正堂處供奉的佛像,聲音悠遠:「還記得你來時,不過是個嬰孩,如今已開始執筆寫字。當真是歲月匆匆。」

阿禌卻毫無所覺,進門自顧自地坐在一旁的蒲台上,嘆了口氣,嘴裡還有一股消散不去的奶味兒:「法玄主持是半夜睡不著覺,想阿禌陪你嗎?」

話畢一室靜默,半晌,頭頂傳來一聲長嘆,只見法玄眸色幽深,清雋的面容上顯出一絲難言的意味。

「阿禌,今夜喚你來是有些事情要告知你,事關你的身世。」

阿禌聽著這鄭重的語氣,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穿越之初他便發現,原身雖然獨自居住在寺廟中,可日常生活中規矩之繁多,比曾經撇過幾眼的清宮劇都誇張。

果然不出他所料,原身身世有些蹊蹺。

法玄坐在他身側,緩緩道:「阿禌,你非京城世家之子,也非百姓之子。」

阿禌聞言笑道:「主持說這些何意,我自小被主持和嬤嬤帶大,無父無母,自知是個孤兒。」

法玄搖頭,眸色一暗:「你並非孤兒,你有阿瑪額娘,他們仍在世。不過不在此處,而是——」

法玄支起窗子,長指伸向正南處,山巔之下風光迤邐。

正南處,正是午門,燈籠高掛,侍衛持劍看守,內里一片巍峨。

阿禌微笑,不明道:「難道我阿瑪是紫禁城的侍衛?」

看著法玄搖頭,阿禌驚道:「總不能是沒徹底凈身的太監吧?!私通了哪個後宮……」

「莫要胡說。」話未說完便被一個爆栗彈得噓了聲。

看著法玄鄭重的神色,阿禌軟嫩的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凝重。

非百姓、非世家,還住紫禁城裡的男人,除了侍衛和假太監那可就只剩下一個皇帝了。

自己這身體,難不成是個皇子?

可是,假如他的阿瑪是皇帝,作為皇子的自己為何會在香岩寺中長大?

據和顯說,現在是康熙年間,可他後世也沒聽說康熙有個和尚兒子,倒是和尚老爹的故事挺多。

莫非自己是康熙南下,亦或是出宮私訪的私生子?因為他的額娘身份低微,甚至是不堪見人,所以自己才被秘密地養在寺里。

阿禌感覺自己發現了真相,單手托住下巴做出那個經典的姿勢:「那麼,真相只有一個!我的額娘,是——」

「青.樓名妓?」

「宜妃娘娘。」

阿禌與法玄的話同時說出,兩人的話語撞在一起,霎時,空氣難得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