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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不去的歲月洪荒

我去了七月上班的地方,裡面很冷清,沒有服務生,沒有顧客,只有紅姐一個人坐在那裡喝酒。

她換了件紅色的中國風旗袍,外邊罩著白絨大衣,大衣衣擺處綉著大朵的紅牡丹。她一手撐在吧台上,一手拿著一隻紅酒杯,遠遠看去,整個人透著一股難言的寂寞。

我見過很多人穿紅色,卻只有七月和她能穿出其中的風味。像不向歲月妥協的紅梅,經歷的風霜越盛,綻放的美麗越耀眼。

紅姐和七月都是這樣的女子。

我運氣不好,七月並不在,不過大年夜還出來上班的人,本就不多了,我對能見到七月沒抱多少希望。

紅姐聽了我的來意,笑盈盈地瞅著我,然後給七月打電話。掛完電話她醉醺醺地站起來,輕柔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年輕喲……」耳畔是她懶洋洋的聲音,肩上一沉,那件白絨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那隻溫暖的手掠過我,重新拾起吧台上喝了一半的紅酒杯。

「老了也好,歲月饒過誰。」

嬌媚醉人的酒話含著笑意,我看著揚起嘴角的紅姐,她的眼神噙滿無奈的哀傷,囈語般說完這句話,就笑了笑,有些腳步不穩地往裡走去。

那隻拿著紅酒杯的優雅的手,彷彿正在握住年輕時青春歡唱的時辰,握住生活磨礪與負荷下的重擔,布滿創傷,卻依然美麗、迷人。

一瞬間,我彷彿以為看到了二十年後的七月。

我低頭看著肩上的大衣,心裡酸酸暖暖。我嘆了一口氣,爬上高腳椅,晃蕩著雙腿,百無聊賴地打量著裡面的裝潢,等待著七月的出現。

不久,有人推門進來,我聽到動靜轉過身,七月用灰色的圍巾包住頭,裡面是一套草綠色的天鵝絨睡衣,腳上蹬著灰色雪地靴,外面披了一件枚紅色羽絨服,一看就知道出來得很急。

她素白的臉上未施粉黛,比平時多了幾分學生樣的稚氣。

我因她的打扮「撲哧」笑出聲。

「笑笑笑,你個折騰人的。」七月邊解脖子上的圍巾,邊罵罵咧咧地跨步過來,蠻橫地把那條圍巾往我脖子上繞。

「要勒死了。」我昂著頭任憑她折騰。

「勒死你一了百了。」七月嘴上這樣說,手上卻給我鬆了松,嗔怪地瞧我,「紅姐說你饑寒交迫,無家可歸,我和奶奶他們正在吃飯呢,話沒聽完就趕來了。」

「呃?這不是紅姐最喜歡的那件衣服嗎?」七月摸了摸我肩上的大衣,看到我無辜的眼神,慢慢明白了。

「美得你。」她伸手戳了我一下,挨著我身側坐下來,劈頭蓋臉地問,「怎麼啦?和家裡吵架了?」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出來家人知道嗎?」她問。

我點頭。

「你呀,看這樣子是不願意回去了。」她歪著頭,語氣如同長輩,像看過來人一樣看待我的離家出走,等待我的回答。

「嗯。」我抿著唇,不清楚會不會給她添麻煩,但我別無選擇。我不想這時候回去面對沈淮和媽媽,至少……現在不想。

「好了,去我家。」七月從椅子邊站起身,一邊拉著我往外走,一邊掏出手機要我報家裡的號碼。

我木然地開口說出一串數字,隨著她走。

「路上打你手機關機,你這樣冒冒失失地出來,家裡肯定著急。我給他們打個電話,話我來說。」她深吸一口氣,絮絮叨叨。

到門外,我聽著七月明曉事理地幫我說著好話,並安慰沈淮和媽媽,讓他們放心,到時會完完整整送我回家,我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的笑臉。我說不出任何話,只覺得安心又感動。

此時此刻,我是如此感激她給我的庇佑。

過了良久,她緩緩轉身,道:「搞定了,等你想回家了,再和他們好好談談。」

「謝謝你。」

她不稀罕我的謝謝,搓著手說冷,攬過我去街邊攔車。

溫暖大概是最快能走進人心的捷徑之一了,我看著七月盡心盡地為我處理麻煩,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

如果我的心還是那麼窄,我想,七月已經成功住進來了。不再是萍水相逢的過路人,而是會成為生死之交的朋友。

在我漫長的青春歲月中,直到後來,我都是如此真心地感激有過她這個朋友。

七月的家住在老城開發區,一間小平房,前後帶著院子。昏黃的燈光照在地上,一片寧靜。我們走過一條頭頂上纏繞著電線的巷子,遠遠看見盡頭的大門外站著一個人,踮起腳不停地朝我們來的方向張望。

「奶奶,我回來了。」七月欣喜地喊著跑過去。

「奶奶好。」我跟在後面,有點後悔沒買點禮物。我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小商店,正猶豫著怎麼辦,七月不滿地在叫我。

庄奶奶笑眯眯地點頭,招呼我們快進去。

「奶奶,這是我朋友蔚央。」進了屋,七月坐在玄關處換鞋,揚起笑臉向庄奶奶介紹我。

「好好。」庄奶奶彎腰替我準備拖鞋。

我連忙接過去要她別忙:「奶奶,我自己來。」

「奶奶,庄南去哪兒了?」七月脫下羽絨衣掛到衣帽架上,問道。

「說是同學找他玩,剛接了電話出去嘍。」庄奶奶在廚房裡回答道。

我走進去,發現這是一間老式的房子,裡面擺著上了年代的舊木傢具,鋪著棕色毛毯的地上,放著北方人家那種炕床上的小桌子,上面散亂地擱置著幾雙碗筷和沒收拾的飯菜,看來是他們的年夜飯。

屋內瀰漫著濃重的中藥味,從我這方向看廚房,煤氣灶上的爐子正咕咕冒著熱氣。

「你坐,奶奶家跟自家一個樣。」庄奶奶端著一杯茶走出來,拿著抹布來擦桌子,讓我別講客氣。

「謝謝奶奶。」我雙手接過茶,盤腿挨著桌子坐下來。

「小王八蛋准玩遊戲去了,奶奶,我出去一會兒啊。」七月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臉色十分不好,穿著拖鞋往外走。

「記得穿外套,莫凍著了!」庄奶奶操心地喊她,七月回了聲「就回來了」,關上了門。

庄奶奶收拾乾淨桌子去廚房關爐子,我抱著茶杯,打量到角落一個籃子里堆放著花花綠綠的碎布。我起身去看,發現那是一件縫了一半的小衣服。

「是給七月以後用的哩,娃娃的百歲衣。」庄奶奶看到我的注意力在籃子里,出來邊用碗盛中藥,邊告訴我。

我聽媽媽說過,百歲衣又叫百家衣,是用各種顏色的碎布塊縫製而成的娃娃衣,嬰兒出生百天要過百歲,穿百家衣,預示著孩子能夠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我想起了醫院那晚七月回答我的話,她說,她剛失去了一個孩子。

庄奶奶要是知道這件事該有多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