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小到大,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正文卷

那天晚上回家之後,柯小輕微感冒,奶奶勸了她幾次去看醫生,她都說沒那麼嚴重,吃兩顆感冒藥就好了,可是也不見她去拿葯。

後來柯亮去診所給她拿葯,也許是因為葯不對診,一直到開學,她還是老咳嗽。

晚自習的時候沒有老師在,齊璐太久沒見她了,拉著她一直說話,兩句開頭,然後直奔洛明朗。

柯小腦袋昏昏沉沉的,聽著她說,時不時應上兩句。

開學的第一個晚上,偌大的教室里,有人起了頭說悄悄話,就小心翼翼地展開了一場故作認真的喧囂。嘴裡說著話,手裡寫著練習題,眼睛卻時時盯著教室門口和窗戶。

突然「嘭」的一聲,讓整個教室回歸寂靜,同學們坐直了身子,都以為老師來了。

「柯小!」坐在最後一排的齊璐驚喊一聲。

大家回頭一看,才發現沒有什麼老師,是最後一排的柯小摔滾在了地上,兩個月沒有打掃的教室里揚起厚重的灰塵,嗆人得很。

臨近的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她扶起來,一看,臉色蒼白,額頭上不斷冒著細汗,伸手一探,燙得厲害。

前桌的男生先反應過來,一把抱起柯小就往教室外跑。齊璐跟在後面,沖教室門口的同學說:「快去叫老師。」

學校里有醫務室,在女生宿舍樓外的寬巷裡,男生抱著柯小走出教學樓,迎面而來的是藝術班的幾個男生女生。藉著燈光,齊璐看見和人說話的洛明朗,洛明朗循聲而來,就看見被人抱著的柯小。

「她怎麼了?」

齊璐喘著氣:「發燒了,我跟她說著話……」

話還沒說完,洛明朗從男生懷裡抱過柯小,一路往醫務室跑。

柯小醒過來的時候,頭沉得特別厲害,所以當她看見隔壁病床上坐著的人長得特別像洛明朗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她伸手去抓,沒想到那人真湊了過來。她兩指彎曲捏在那人臉上,對方本來沒有表情的臉上瞬間變得猙獰。

「柯小,你腦子燒糊塗了吧!」

這一聲,讓柯小真的清醒了過來,她看著揉著臉的洛明朗,奇怪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覺得不對,她剛剛不是在教室里嗎?

「這是哪兒?」

洛明朗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嘴裡嘖嘖:「該不是真的把腦子燒傻了吧?」

柯小揮開他的手,掙扎著想要坐起來,洛明朗彎腰俯身而來,柯小嚇得不敢作聲,被他一把撈起,背後特意給她多墊了兩個枕頭。

她的臉是紅的,左右看了看,環境陌生,問他:「我怎麼在這兒?」

床頭放著保溫盒,洛明朗打開來,裡面還冒著熱氣。

「什麼都不記得了?」

柯小搖搖頭。

「晚自習的時候你暈倒了,醫生說你是重感冒,剛吊完水。」

柯小伸出手,右手手背上有兩個針眼,靠近虎口的那一個周圍青紫,微微發腫。

「我手上怎麼有兩個針眼啊,該不會是你拿針扎我了吧?」

洛明朗白了她一眼,大拇指扣住食指在她腦門上重彈一下:「你當我是容嬤嬤啊,喜歡沒事兒到處扎人。」

「那這是怎麼回事兒?」她把手伸在洛明朗眼前。

洛明朗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青紫的地方,想起剛剛失控的場面,眼神躲閃:「你皮太厚,護士找不著血管,多扎了一針。」

她皮太厚?柯小不信:「我手背上的血管明明肉眼可見,你少糊弄人了。」

洛明朗不再跟她吵嘴,一碗熱粥遞到她面前:「快吃,吃了回家。」

牆壁上掛著時鐘,已經快十點了。

柯小接過保溫盒,碗壁微燙,放在手心裡暖暖的。

也許是因為剛吊完水,她的手使不上力,顫顫巍巍的。

洛明朗把碗拿了回來,舀了勺白粥,等熱氣散了,喂到柯小嘴邊:「吃。」

柯小別過頭,不肯張嘴。

「大小姐,我急著回家呢。」洛明朗語氣鬆動,故作可憐。

聽他這樣講,她才發現已經過了晚自習下課的時間,不知道朵朵是不是還在等她,見她不在是不是該著急了。

她張了張嘴,還沒問,洛明朗說:「我跟柯亮說了,他們會送陳雙朵回去。」

柯小「哦」了一聲,手拽著白色的被子,想著這時間不能再消磨下去了。

「上次你住院,我也餵了你喝粥,這一次,就當咱們扯平了。」

沒料到柯小會說這個,洛明朗怔了怔,久久地,應了一聲:「好。」

一口熱粥喂進嘴裡,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醫務室不算大,但是分成就診區和吊水間,隔著一扇門,吊水間里整齊擺放著四張床,柯小對面的那一張病床上被子凌亂地鋪著,應該是有人吊水剛走,枕頭的凹印還在。

門外的醫生不知哪裡去了,整間醫務室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任何聲音。

粥喝了一半,柯小受不了這安靜,叫了他一聲。

「幹什麼?」他應得冷冰冰的。

柯小猶猶豫豫地開口:「我聽同學說,你以前堵在教室門口給齊璐唱情歌。」

「是啊。」一口粥又餵了過來。

「為什麼啊?你喜歡她啊?」

洛明朗饒有興緻地看她:「不喜歡,就圖她長得好看。」

「膚淺。」柯小嫌棄。

洛明朗聽了反倒笑:「我膚淺?那你呢,為什麼喜歡成錄,因為他長得好看?」

話題突然轉到自己的身上,柯小面色難堪:「才不是!我喜歡成錄是因為……」

「因為什麼?」

柯小警惕性地看他:「憑什麼告訴你啊?」

洛明朗被她逗笑:「我也沒想聽。」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微微眯著,樣子特別像電視里抱著松果的松鼠。

粥剩了沒多少,柯小喝不下了,搖著頭說:「不吃了,飽了。」

洛明朗一口粥就喂在她嘴邊:「再吃一口。」

「喝不下了,肚子都撐起來了。」

她說得毫不忌諱,洛明朗的目光順著她的聲音往下,蓋著被子,其實根本看不見,可是聽她這麼說,就是覺得好笑。

「聽話,就一口。」

這麼溫柔的語氣,柯小是第一次從他嘴裡聽見,乖乖地又吃了一口。

那天晚上,洛明朗送柯小到院子門外,將手裡的葯袋遞給她:「明天要是還燒,還得去吊水。」

柯小點點頭,推開院子門。柯亮坐在門口,見她回來,站起身。

她回頭:「今天謝謝你。」

洛明朗「嗯」了一聲,說:「沒事兒別生病,怪麻煩人的。」

柯小本來想頂嘴,但是話到嘴邊收了回來。他說得在理又實在,確實麻煩了人家一晚上,哪裡還能叉著腰說人家多管閑事啊?

她點點頭,默認了他說的話。

突然,頭頂上壓來一隻手,洛明朗摸著她的頭髮,跟順小狗毛一樣:「你看,聽話的時候多討人喜歡。」

柯小伸手拍他,他撤回手,轉身走了。

頭髮上還留著他手心裡的溫度。

其實,他也沒那麼討厭。

柯亮還站在那兒,看她手裡拿著葯,問她:「要不,你明天請假在家吧?」

柯小覺得沒那麼矯情,就是發個燒、感個冒而已,開學就請假,說不過去。

「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

她繞過柯亮進屋,奶奶的房間滅了燈,她問:「你沒跟奶奶說吧?」

「沒,我說你去朵朵家了,待會兒才回來。」

柯小本來站在裡屋倒水,聽他說完,看著他不說話。

「怎……怎麼了?」柯亮忐忑地問道。

葯被正方形的白紙包著,解開來,有十幾粒,黃色、白色、綠色和紅色放在一起,跟她的心情一樣亂糟糟的。

她搖搖頭,一口吞下,喝了口水,仰著頭好一會兒才全咽下去。

進屋前,她叫住上樓梯的柯亮:「你最近常跟於康樂在一起嗎?」

柯亮點點頭:「放學後我們都在回來那條路上的音像店裡。」

音像店?想起來了。

「問這個幹什麼?」

柯小手摸在牆壁上找電源開關,瞪了他一眼,拿出長姐的姿態:「怎麼,我不能管你了嗎?」

柯亮還沒明白,柯小就已經關門進屋了。房間門上掛著一串紫色的貝殼風鈴,是他十歲那年從沿海回來時帶給她的。

那時候,她拎起來看了一眼,嘴裡嫌棄:「這麼難看,你為什麼要給我?」

他不會說好聽的話,被沿海暴晒的皮膚襯得牙特白,咧著嘴笑:「不難看,就是想送給你。」

他記得那串風鈴明明被她鎖在柜子里,直到那個暑假結束,他也沒見她再拿出來看過一次。

而現在那串風鈴掛在門上,他問奶奶從哪裡找到的,奶奶看了一眼,說:「小小收拾舊東西的時候翻出來的,扔了好多東西,就拿著那串風鈴看,後來就掛上了。」

劉結巴來修過木梯,可是時間長了,踩著還是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跟他的心情一樣,咯吱咯吱,唱成一首歡快的曲兒。

雨連著下了一周,風吹進教室里,帶起黑板下的白色粉末,飛在第一排同學的髮絲上,染了白。

柯小抄著老師留堂的筆跡,輕輕咳嗽了兩聲。齊璐趴在桌子上睡覺,聽見聲響,抬頭看她。

「你身子骨怎麼這麼弱?」

「一直這樣,過兩天就好了。」

齊璐不信,從抽屜里掏出一塊巧克力:「給你吃。」

柯小接過來,撕不開包裝袋。齊璐拿回去,用嘴一咬,褐色的固體就暴露在空氣里。

香甜的味道瀰漫開來,前桌的男生回過頭,看她病懨懨的樣子,忍不住說:「柯小,你會不會是身體上有什麼缺陷?」

話說得不好聽,齊璐側著身子一腳蹬了過去。吃了痛,男生也不敢多嘴,回了頭規規矩矩抄作業。

齊璐雖然不樂意聽,但也好奇,壓著嗓子問:「不會真給他說中了吧?」

人都有秘密是不是?可是齊璐想,她們是朋友,那沒必要藏著掖著,願意說就說,要是不願意說,就當她嘴皮子閑得慌,瞎問一句。

柯小手裡握著筆,認認真真地想著怎麼回答。

她身體一直都好,可要真說上來,是缺點兒東西,也不是什麼病,只是這麼多年,她自己心裡明白。

巷子里那麼多戶人家,誰家孩子都有爹媽疼著愛著,唯獨她,就是沒有。

小一點兒的時候,也不覺得是個什麼事兒,可是今天留在這裡,明天吃在那裡,親眼看著別人爸媽疼自己家孩子如珍如寶似的,說她不嫉妒不羨慕,才是有了鬼。

這些東西一點一點地積攢起來,在柯小心裡漸漸成了病。她太需要愛了,就像跌進深井裡的人,永遠嚮往井外的世界,伸手往外抓,奢想著能抓住什麼讓她逃出深井。

柯小想,成錄的出現,就是一雙伸進深井的手。

這個世界那麼廣闊,他偏偏住進了解巷,偏偏資助了她最好的朋友。

神靈入世,那麼他肯定也能救她。

中午吃飯的時候,洛明朗領著他們幾人去學校外面的後街。

後街其實是條巷子,本來五米寬的街面被兩邊的小吃攤橫七豎八擺放著圓桌長凳,家家如此,狹窄得只能單列行走。

下午有英語測試,單詞本被柯小卷在手心裡。她的發音有厚重的方言味道,怕羞所以不敢念出聲兒,碰見拿不準的,遞給於康樂幫忙糾正。

在國外待了三年,於康樂是純正的美式發音,他緩緩開口的時候,氣息往上,字正腔圓。

柯小長短音總是念錯,於康樂問老闆借了一支筆,特意在單詞旁邊註上音標,筆下成骨,鋒利有勁。

「哎,」柯小支著頭,「不用那麼麻煩,你用漢字寫上念音就好了。」

於康樂筆下一頓,墨跡散開:「死辦法,用不長。」

「沒關係,我就應付這一場考試而已。」柯小微眯著眼睛,懶洋洋。

旁邊桌子的男生在慶祝生日,吃得差不多了,蛋糕擺在桌上,包裝一掀,奶油的味道撲鼻而來,聞著鼻子癢,柯小連打了幾個噴嚏。

一杯水送到她面前,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柯小抬眼,是洛明朗的手。

那一刻心裡一暖,卻想,這雙手就該摸著琴弦,這個人,不該留在解巷。

桌面輕敲。

旁邊桌上的蛋糕被分得一乾二淨,只剩點點奶油,被粗心地沾染在黑褐色的桌面上。

柯小吸了吸鼻子,側頭看著陳雙朵:「啊?」

一張紅色條紋的紙遞了過來,上面寫了幾個菜名。

「看看還要吃什麼。」

聲音悶悶的,陳雙朵雙耳掛著藍白色的口罩,從開學開始,每天如此。

柯小一掃而過,差不多都是她愛吃的菜,手上握著筆又放下,遞給柯亮:「就這些。」

店子里人正多,旁邊桌的男生已經吃飽喝足,留下一桌狼藉走人,唯一的服務員一邊清掃著桌面一邊罵罵咧咧。柯亮走到服務員旁邊,頓了一下,徑直往櫃檯走。

這時候上去,鐵定得討頓罵。

柯小忙著跟陳雙朵說話,耳朵湊到旁邊,皺眉聽著。

「你聲音大一點兒,聽不清。」柯小打斷。

捂著嘴的陳雙朵愣了一下,眼神瞟著於康樂。見此,於康樂叫了一聲:「柯小,記好了。」

他停下筆,合上單詞本遞給柯小。桌面上還有油漬,他一身白衣白褲的,柯小覺得他能坐在這間充滿油煙的小店子里已經夠不容易了,伸手接了回來放在大腿上。

左手邊的凳子「咯嗒」一聲,柯亮坐了下來:「得等好一會兒,廚房裡正罵人呢。」

他說話的時候,廚房裡正砰砰響,有什麼東西摔落了地上。店裡的人往廚房門口望過去,一個穿著校服的女生跑出來,橘白兩色相間的校服上全是湯漬,一邊伸手撣著衣服一邊沖廚房裡吼:「我就是要去!我媽當初答應我了,你必須同意!」一腳往店門外跨過去,沒承想,摔在了地上,悶哼一聲。

柯小嚇了一跳,柯亮眼疾手快,三步並作兩步跨了過去扶起女生。

「小兔崽子,你要反了是不是!」左手高舉湯勺的中年男人衝出廚房。

這一聲,讓店裡吃飯的學生都為之一顫,那架勢,就像自己爸媽揚起巴掌,下一秒臉上就是疾風暴雨的樣子。

柯小縮著頭,「撲哧」笑出聲。

中年男人回頭瞪了她一眼,柯小佯裝喝水,避開他的眼神。

「小兔崽子,給我滾回去,天天野在外面,你還有女孩子的樣子嗎!」男人手垂在半空,湯勺指著摔了一臉灰的女生。

女生扭著頭不看他:「我不,你先答應我。」

柯亮站在一邊,看見她額頭上漸紅。

「死丫頭,給你臉了是不是!」

湯勺在半空中又飛起,男人一腳往前,柯亮往一旁一站想擋下來,衣服卻被人一扯,拉著跑了出去。

「柯亮!」柯小站起身來。

「死丫頭,跑了就別回來。」男人對著消失在巷子里的身影怒罵著,轉身回了廚房。

櫃檯邊上的收銀員探頭往外面看了一眼,撇嘴坐回位置上:「假把式,沒一次狠得下心的。」

柯小急眼了,剛剛還坐在旁邊的人,轉眼就被別人拉走了,要說一張桌子上吃飯的都關係匪淺,更別說那人是她親弟弟。

「哎,你們不去追啊?」

洛明朗取下耳機,明知故問:「追什麼?」

柯小指著門口。

洛明朗倒是配合她,轉頭看了一眼,點頭「哦」了一聲。

「快去啊。」

「又不是什麼劫匪,一個女生你怕什麼?」

柯小瞪他:「女生怎麼了,狠起來一抓一撓也夠受的啊。」

洛明朗看著她,笑出聲:「現代文明社會,會使這一招並且一招致命的,只有你一個人了。」

柯小氣得坐回位置上,抬手一杯水喝盡。

這時,旁邊嗡嗡一聲:「去看看吧。」是陳雙朵的聲音。

於康樂起身,看了陳雙朵一眼,隨即往門外走了。

本來五個人的午餐,現在變成三個人,柯小吃得索然無味,陳雙朵更是連筷子都沒動過,但是洛明朗面前的兩個盤子已經空了。

等吃飽了,他問她倆:「走不走?」

柯小還在生氣,筷子往桌上一摔,拉著陳雙朵走出了飯店。

洛明朗跟在後面。

他腳步很慢,始終跟柯小保持著十米左右的距離。

他低垂著頭,一顆石子被他踢了一路,快到校門口的時候,腳上使力,往柯小踢去。

被磕了一下,柯小回過頭,看見洛明朗笑眯了的眼睛,她毫不顧及周圍的同學,氣上丹田:「洛明朗,你有病啊!」

那天中午,柯亮被女生一路拉著跑,穿過車輛來往的斑馬線,經過剛剛開業的商場,一直到廢棄的公園舊址,才終於停下來。

女生扎著馬尾,齊劉海,一路下來,額前的頭髮被汗水浸濕,伸手一抹,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柯亮。」

女生坐在一塊完整的磚頭上,膝蓋打開,雙手撐在上面哼哧哼哧喘氣。等歇息夠了,男生依然保持原樣站在她面前,她跳起來,仰著頭:「我叫辜可,辜負的辜。」

柯亮最頭疼的就是語文,寫作文的時候,總是撿筆畫最少的字應付,他心裡暗暗算著,「辜」這個字,多少筆畫來著。

辜可看他一臉茫茫然的樣子,蹲下身,右手食指含進嘴裡,沾了口水,在灰紅色磚塊上寫給他看。

柯亮彎著腰,水跡很快乾涸,好在他迅速在腦海里找到了這個字:「知道了。」

辜可坐回磚頭上:「哎,你吃飯了沒?」

她說著話,剛剛寫字的手指隨意在校服上擦了擦。

柯亮從兜里掏出一包紙:「還沒。」

辜可接過來,打開來又折回去:「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不愛乾淨啊?」

「沒,」柯亮笑,「挺有意思的。」

是真挺有意思的。

隨手拉著一個陌生的男生在大街上亂跑,如果換作是柯小或者是陳雙朵,大概是做不出來的。

辜可被他一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抬手理了理凌亂的劉海,汗津津的,特別不舒服,她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帶你吃飯去。」

飯在食堂吃的,兩人面前各自一碗白粥,上面漂著兩片青菜,碗中間拿白色塑料袋裝著一小袋蘿蔔丁的鹹菜。

「我身上沒錢,這還是我借同桌的飯卡刷的。」辜可說借的時候聲音特小。

柯亮抿著嘴笑,點點頭,表示沒關係。剛才他親眼目睹了「借飯卡」的全程,拳頭就放在借卡的同桌的頭上,想借不來,都不可能。

「哎,你是我們學校的吧,幾年級?」辜可哧溜一口白粥。

「二年級。」

辜可抬頭:「幾班?」

「二十二。」

辜可夾起一粒鹹菜:「理科班啊,腦子特好吧?」

柯亮搖搖頭。他覺得,於康樂腦子才是真的好,上一次測驗,全班第一,年級第三。

辜可繼續說:「我學文,在一班,可是我連成語都不會背幾個,想轉去藝術班,可是我家老頭兒不讓。啊,就剛剛舉著湯勺要大義滅親的那個,我爸。」

說著,她伸手脫掉校服,上面的湯漬已經灰成一片。

柯亮聽著她說了好多,大概就是中考的時候她媽媽去世,臨走前囑託她爸爸一定要照顧好女兒,別人家的大富大貴給不了,但是女兒想做什麼就讓她去做。可是沒一年,她爸就跟店裡收銀的胖女人攪和在了一起,那個女人還帶著個鄉下來的女兒,就是店裡的服務員。

「我爸真是老糊塗,那個女人在他耳邊一吹風,他什麼都聽,說學藝術要花大價錢,店子小,養不起我。笑話!我一個體育生,練長跑的,花什麼錢?」

柯亮點點頭,一碗粥就見了底。

辜可把兩個碗重疊在一起,鹹菜袋子裝進碗里。

「吃飽了沒?」

「飽了。」

食堂里已經沒什麼人,食堂大媽正收拾著桌面上的殘渣,空蕩蕩的一樓里,只聽得見後廚里傳來的黃梅戲調子。

「柯亮。」

「嗯?」

辜可低著頭,猶猶豫豫著開口:「中午跟你一起在我家店裡吃飯的那個女生是誰啊?」

柯亮看著她,沒說話。

辜可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子已經泛紅了,可是話已經問出口了,就索性問個明白:「就是我拉著你跑的時候,叫你的那個。」

柯亮回憶著,是聽見有人叫他。

「我姐。」

辜可雙手搭在桌子上:「親姐?」

柯亮點頭,提醒她:「桌上臟。」

「沒事,」辜可把校服墊在桌子上,「那另一個呢?戴著口罩的。」她比畫著。

另一個……

柯亮垂眸,想起開學前的那個晚上,於康樂拉著他蹲在陳雙朵家門前的拐角處,手裡揣著用粉色花紙包裝的禮盒,問他:「你說雙朵會喜歡嗎,我怎麼覺得太娘了。」

他背倚著牆,單薄的衣料下是從牆縫裡生長出來的青苔,讓他的背後濕了一片。他說:「會的,我姐說她喜歡粉色。」

得到回答,於康樂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好兄弟,這次全靠你了,不像明朗那傢伙,都沒來給我撐場子。」

他沒開口告訴於康樂,他會來,是因為放心不下,柯小也沒告訴他陳雙朵喜歡粉色,他知道,是因為有一次,陳雙朵送他的書里,有一張粉色的書籤。

「柯亮?」辜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柯亮回神,語氣平淡:「朋友。」

一直到晚上回家,柯小才見到柯亮。

當時她正修訂著晚上發下來的英語測試卷,分數不高,應了於康樂那句話——死辦法用不長。

見柯亮一腳跨進門,她問:「中午你去哪兒了?」

「學校。」

柯小不信,卻壓著脾氣:「吃飯沒?」

她問得沒有感情,柯亮卻捕捉到了一絲溫暖,點點頭:「在食堂吃的。」

「那個女生,沒把你怎麼著吧?」

「沒有,跟她聊了一會兒,後來就回去上課了。」柯亮站在院子里,打水洗臉,生了鐵鏽的水龍頭不好控制,「噗」的一聲,在水盆里濺起水花。

柯小把卷子收進英語書里,準備回房間。

開門的瞬間,她轉頭輕輕喊了一聲:「小亮。」

「嗯?」

柯亮不可思議地抬頭,柯小就站在門邊,半張臉藏在門後,她雙眼溫暖,水波流動,就像好多年前的夜裡,他貪玩,跌進河塘里,柯小把他撈上來,背著他回家。

他現在就站在那條明晃晃的巷子里,那一年,就在眼前。

有穿堂風進屋子,夜色深沉。

院子里的桂樹根入地底,生長了百年,到現在,正是繁茂的時候,樹枝探過院門頂梁伸展出去,風一來,唰唰作響。

柯亮就站在樹下,月光透過茂密的枝葉投射下來,點點星光就映在他臉上。柯小看著他,那一瞬間,突然覺得柯亮已經長得好高。

她的手趴在木門上,輕輕一動,就咯吱作響,手心裡的木紋凹凸不平。她記得,小的時候奶奶拉著他倆就在這裡比身高,一年刻下一刀,緊挨著的兩列線條,就停在她八歲那年。

她念書晚,從小長在奶奶家。奶奶那時候身體還硬朗,每天帶著她去裁縫鋪里送衣服,回家的路上給她買麻圓子,麻圓子在油鍋里炸得金黃,外面裹上一層芝麻,五個一串,她只吃一個,剩下的,分給奶奶、姑姑、柯亮還有雙朵。

田美合從來沒提她上學的事,連戶口也一直沒給她上。後來,小亮被田美合接走,走的時候,田美合跟奶奶說:「我照顧一個就夠頭疼了,小小就跟著你,好的壞的你說了算,我管不上。」

那天,柯小拉著柯亮在院子里玩跳房子,只差一步她就要贏了,可是田美合牽著柯亮走出院子,一眼都沒有看她。她跟在後面跑,到巷子口的時候,沖漸漸消失的背影喊:「小亮,你快回來,我就要贏了。」

她根本沒想到,那天以後,柯亮每年只回一次解巷,穿著新衣服新鞋子,從書包里翻出田美合買給他的玩具,獻寶似的捧到她面前:「姐姐,你看,媽媽給我買的。」

她揮開他的手,玩具掉在地上,裂開了。柯亮哭得流鼻涕泡,她越看越煩,推開門去找陳雙朵。柯亮跟在她身後,號著嗓子問:「姐,你不跟我玩跳房子了嗎?你還沒贏呢,這次你全部贏回來。」

柯小瞪他:「我已經不玩了,而且,我根本不會贏了。」

那時候性子正野,她手腳並用,一溜煙兒就爬上了高樹,柯亮站在樹下,看著她矯健的身手,躊躇了好幾回,還是放棄了。柯小居高臨下看著他,柯亮就像一隻螞蟻,看起來瘦小,可是他的身後有人庇護,那個人就是對她從來不聞不問的田美合。

她想起柯亮走的那一天,她回家看見奶奶手裡拿著絹抹淚,把她叫到面前來,對她又親又抱。她聞著奶奶身上的味道,笑得甜甜的。可是她不知道,奶奶心裡像是被人拿著刀剮了一塊又一塊的肉。

後來,姑姑柯和麗急急趕來,她記得為了她升學的事,姑姑跟姑父大吵了一架,最後姑父敵不過姑姑的眼淚,終於妥協讓柯小落戶在自家的本子上。

那一年她八歲,她坐在房間里,聽見奶奶在門外跟姑姑通電話,她知道,從柯亮出生開始,她就贏不了了。

回憶層層疊疊,被她裝進一個盒子放在心底的某處,沒想到在這個夜裡向她呼嘯而來。她抬手捂著左胸口,這裡面,怎麼這麼疼啊?

柯小站在原地一直不動,柯亮走近些:「姐?」

沒應。

他伸手扯她:「姐。」

他發現柯小的眼睛慢慢聚焦,水波之下,眼眶微微發紅,他胸口發悶,動作很輕。

「沒事,收拾好快睡覺,別吵著奶奶了。」柯小擺擺手,回了房間。

她關上門,突然覺得心裡一頓,有雙手把她的身體左右拉扯得生疼,她翻身躺下,院子里靜悄悄的,心更疼了。

柯亮看著關上的門,回頭看見奶奶房間緊閉著的門,燈還亮著,他走上前,手停在半空中轉身上了樓梯,木梯咯吱咯吱響,一腳落下,他心裡絞痛。

柯和平和田美合趕在喪禮的前一天回到解巷。院子里坐滿了人,柯小跪在小堂屋裡,來來往往的人,上了一炷香之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柯小垂著頭,目光獃滯地看著火盆里吱吱往上旋在半空的火星子。

那個晚上,是柯亮先發現不對勁兒的。半夜下樓的時候,奶奶房間的燈還亮著,他敲門,沒人應,從院子里再進來時,他再次敲了敲門,還是沒人應。他雙手顫抖,打開門,奶奶伏在縫紉機上,背微微拱著,一隻手垂著。

柯小是被柯亮搖醒的,睜開眼,面前是一張淚臉,他嘴角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翻身下床,跑進奶奶的屋子裡,腦袋裡什麼都沒有想,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意識。

就像現在一樣,她完全沒有意識,不在乎是誰站在她旁邊燃了香,誰跟她說了話。她很累,累得說不出話,累得無暇顧及別人,累得只要想到奶奶,淚水就滾滾而下,沒法止住。

田美合在廚房裡手起刀落,忙活著午飯。火燒得旺的時候,她站在廚房門口,數著院子里的人,跟掌勺的柯和麗招呼了一聲:「一桌八個人,得坐三桌,外面十幾個人呢。」

柯和麗點點頭,心裡一算,覺得不對,自己出去數了遍,轉頭不滿地說:「不對,少算了個人。」

田美合切菜的手一頓,心裡憤憤,這個小姑子,跟自己一直不對頭。

「哪裡不對了?」

柯和麗有氣:「外面十九個人,加上你和我哥、我和我那口子,小亮,二十四個人。」

「是啊,沒錯啊。」田美合嘲笑她。

外面的聊天聲起起伏伏,菜下鍋,更覺得熱鬧了。

柯和麗將鏟子一扔,沒好氣:「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有個女兒,現在正在靈堂前跪著呢!」

柯和平路過廚房,聽見這話,走進來就看見田美合叉著腰要吵架的樣子,他忙說:「哎哎,吵什麼,和麗你做什麼呢?」

「我做什麼?哥,你說句公道話,當初你們不要女兒,我跑前跑後地幫著上戶口,我抱怨過一句沒有,現在你們回來了,你們算算,這些年,你們給小小買過幾件新衣裳?說到這份上了,我再問問你,這下媽走了,小小怎麼辦?你們管不管?」柯和麗越說越氣,將外套一脫,坐在廚房裡盯著柯和平。

田美合見她咄咄逼人的樣子,火也燒到心口,刀往菜板上一摔:「什麼叫我不要女兒?我們兩個在外面辛辛苦苦為這個家賺錢,現在是來作踐我了是不是?當年那戶口本來就不好上,你哥跑了好幾次人家連門都不給開,怎麼在你嘴裡就是我故意不給上的意思了!」

柯和麗冷冷地看她:「跑的那幾次,不是為了怎麼把小亮的戶口遷走嗎?你們摸著良心說,這個女兒,你們要還是不要!」

柯和平臉色難看,扯著田美合不想讓她再囔囔。田美合不依,掙開他的手往柯和麗面前一站:「我要還是不要,跟你沒關係,你少管我們家的事!」

院子里安靜一陣,隨後又響起細細碎碎的聲音,柯亮迎著探究的目光走到廚房門口,叫住田美合:「媽,有飯沒,我姐餓了。」

田美合正在氣頭上,聽見這一聲,解下圍裙往地上一扔:「她自己沒長手沒長腳嗎!」

柯亮臉色一沉,壓低著嗓子:「媽!」

柯和麗冷笑一聲:「呵,小亮給他姐送碗飯怎麼了?他做弟弟的不應該嗎?」

田美合說:「小亮是我兒子,她柯小憑什麼?」

話說到此,廚房裡的幾個人都愣了。

柯亮臉色鐵青,手握成拳,骨頭咯咯作響。

柯和平撿起圍裙:「你瞎說什麼話。」

一道清冷的聲音在柯亮背後響起:「讓一讓。」

柯和麗站起身,臉色慘白:「小小……」

柯小應了一聲,越過柯亮,自顧自地走進廚房裡,打開電飯煲盛了一碗飯,從筷兜里抽出一雙筷子,走出廚房,腳下一頓,站在柯亮旁邊。

柯亮側身看著她,聽見她說:「飯我自己盛就是了,吵什麼吵,別人聽著呢,不丟人啊!」

奶奶下葬後,田美合和柯和平當天就離開了解巷。

柯小坐在院子里。水龍頭被銹壞了,細細的水流直直往下,落在灰白色的地上。柯小看著水圈漸漸圈大,跟她心裡的陰鬱一樣,好像會這樣一直變大,直到膨脹到炸開,碎成細末。

柯亮從車站回來後,一直待在閣樓上。他打開窗戶,看著那個單薄瘦弱的背影,恍惚間,他覺得柯小就像一株蒲公英,風一吹,整個人就散掉了。

他想起在車站外,他跟柯和平面對面站著,他已經高出柯和平半個頭了,能清晰地看見男人頭髮里夾雜著的白絲,男人的背微微佝僂著,雙手搓著,幾欲開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柯和平的身後,站著一臉不高興的田美合,可是看他的眼神卻溫暖,那個只出現在他身上的眼神,他多想分給柯小。

他聲音澀澀地開口:「爸。」

柯和平抬頭,臉上擠出不自然的笑:「小亮,你回去好好安慰你姐,奶奶走了,我們都很難過。」

柯亮點點頭。

「跟你姐說,那天的話,你媽不是真心的,她那天是氣糊塗了,說話不好聽。」

「我知道。」

「對了,」柯和平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這是你的生活費,密碼是你的生日,你收好。」

柯亮沒接,等著他下一步動作。

「收著啊。」

柯亮伸出手,遲疑地問:「我姐呢?」

柯和平抿了抿嘴,這麼些年,他從來沒有承擔過柯小的生活費。他低著頭,許久之後,聲音哽咽著:「我會匯進這張卡的,回去就匯。」

木梯發出聲響,柯亮回頭。

柯小站在陰影里,看不清臉:「你收拾收拾東西,去奶奶的房間住,我先去整理奶奶的東西。」

下樓的時候,柯亮叫住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爸留給你的生活費。」

柯小站在下面一級的梯子上,抬頭看柯亮,問他:「小亮,沒有我的對不對?」

「這就是你的。」柯亮急了。

柯小笑著:「你看,你連撒謊都不會。」

柯亮抓起她的手,放進她的手心裡:「說了這是你的。」

他走到窗戶邊,不敢看柯小,那雙眼睛太空洞了,他害怕。

「小亮,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他們從來沒有給我寄過生活費,我甚至覺得,他們可能已經忘記我了。」

咯吱咯吱,腳步很輕。

可是每一步,都踩在柯亮的心上。

窗欞上積了灰,一滴水珠子掉在上面,揚起心痛和悔恨。

奶奶的東西很少,兩個巴掌攤開大的木盒子就收拾乾淨,針線包、珠針、紗剪……都是縫紉的工具。

生於民國時候的人,在黑色籠罩的時代背景之下成長,經歷過戰亂也見過生死,活得講究又拮据。木盒裡的每一樣東西,柯小見過它們的年月不下十年,可是絲毫不見舊,線不散、針剪利,柯小一樣一樣拿出來,擦乾淨又裝回盒子里。

那些東西是珍貴的,對奶奶來說是,對她來說同樣也是。

在她跟奶奶生活的這些年裡,這些縫紉工具是她長久的玩伴,她踮著腳站在縫紉機前,學著奶奶的模樣穿起一針一線,成型的繡花長裙、染上風雪的棉襖,都少不了它們。

扣上暗鎖,柯小抱著木盒走出房間。被子換了新的,縫紉機移到牆角,好像該說再見了。

關上房間的門,柯小的腳步挪得異常艱難。老舊的木門上有木屑翹出來,上面還有她小時候塗鴉上去的粉筆字,她伸手摸在冰涼的木材上,手心裡的溫度漸漸散開。

人要往前走,要毫不猶豫地往更遠的地方奔跑過去,可是,她心裡捨不得,也走不動……

巷頭於家,最近來往了很多人,大包小包而去,又空手而回。

柯小坐在陳雙朵家的院子里,手舉在半空,素描著門口那棵柚子樹。成錄留下的作業,她異常用心,每一筆,都描得細緻完美。

「你說於家接下來是不是該去乘風居擺幾桌了啊。這幾天我見著好多開著四軲轆車的人來,聽曉露說,一出手就是五位數。」柯小在文具盒裡挑挑揀揀,終於選定一支剛削好的2B鉛筆。

乘風居是解巷附近最大的酒樓,統共三層,裡面流光四溢,服務上乘,菜品又好,是這兩年有錢人最愛宴客的地方。

陳雙朵搖搖頭,繼續翻著手裡的測試題。

「於康樂真是命好,出身金貴,長得好看,腦袋也不錯,這次還拿了個全國獎,真給解巷長臉。」柯小悶聲說著。

跟成錄一樣,師承國畫大家元老爺子門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就在全國最高榮譽的大賽上拿了頭等獎,一下子在國畫圈名聲四起,更有人大膽預測,如果於康樂走定了這條路,以後鐵定比成錄更出色。

「那可不一定,成錄誰也比不了,他手裡出的畫,只要他願意,別人就算傾家蕩產也會買的。」柯小說得毫不臉紅。在她眼裡,成錄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誰也別妄想站上比他更高的位置。

即使她跟成錄,毫無可能。

「沒有人會像你說的那麼傻的。」陳雙朵笑她。

「我就是比喻嘛,肯定要誇張一點啊。」

柯小等陳雙朵算完最後一道題,丟下畫筆挨著她坐下。

陳雙朵字跡娟秀,卷面工整,是老師的最愛,就算扣了漏掉的步驟分,也會酌情給她多加兩分。

看著卷面上的計算公式,柯小總能把簡單的數字聯想成柯亮的名字。那張寫著柯亮名字的草稿紙被她壓在英語書里,變得平整,字跡依然清晰,敲打著她平靜的內心。

「想什麼呢?」陳雙朵伸手在柯小眼前晃了晃,她寬大的袖子自然垂落在手肘的地方,一條銀色的手鏈在空氣里發出丁零響聲。

柯小驚訝:「你什麼時候買的啊?」

「別人送的。」陳雙朵扯回袖子,小心地掩著那條鑲著花朵的銀鏈子。

此外,柯小還發現陳雙朵手上的針眼越來越多,陳雙朵時常戴著口罩,說話的時候也不摘下。

她不敢問,或許說,她已經猜到了些什麼。

接二連三地請病假,從醫院回來後漸漸蒼白的臉,劉月香變得越來越空洞的眼神,都好像在告訴她,越來越不好了,陳雙朵的身體,好像被什麼東西迅速掏空了。

於家真的大手筆辦酒,酒席就擺在惑空樓前,整整十三桌,每家每戶全體出動,放著電影,吃著酒菜。

廚子是從乘風居請來的,借了於二嬸和柯小家的廚房,忙活得熱火朝天。

柯小站在自家院子里,看著那些頭頂廚師帽的男人下刀顛勺,火燒得猛,躥在半空中把她的臉映得通紅。

有錢人,做什麼都是一擲千金啊。

「小小,你去看看小樂他們去哪兒了,跟朵朵一起去找找。」於二嬸走進廚房,推了推愣神的柯小。

「嗯,好。」

說著,柯小就噔噔跑了出去。

經過惑空樓前時,喝得有些醉的劉結巴拎著她的衣頸,嘴裡含糊:「哎,小小,你怎麼長這麼大了?」說著,手劃到胸前一比,「昨天才把手摔斷了,今天怎麼又到處跑了?」

柯小本來被他嚇得不輕,聽他說著胡話,繞到他面前:「劉叔,那年我才四五歲,不懂事,您別再拿出來說了,我臉羞得慌。」

劉結巴擺擺手:「現在知道臉羞啦,人家朵朵為了接著你,腦袋上現在還留著疤呢。」

說著嘴裡打了個嗝,酒氣噴向柯小,她有些發矇:「你說什麼?」

劉結巴抬手指著左邊額角靠里的位置:「喏,就這兒,縫了三針。」

那年柯小從樹上摔下來,醒來的時候劉結巴正抱著她往醫院趕,奶奶顫顫巍巍地跟在身後。她哭得驚天動地,什麼都不知道,唯一清醒地記得,在落地之前,有個跟她差不多高的身影一晃而過。

劉結巴當時跟她說,朵朵回家了。她以為,回家就是沒事兒了。

其實不是。

從那麼高的樹上摔下來,要不是陳雙朵接著她,她哪裡只是摔傷手的結果。陳雙朵滾在地上,額角正好撞上石頭,血糊在上面,斑駁一片。劉月香把陳雙朵抱回家,啞著嗓子給她清洗血跡,醫生急急趕來,三針縫合過後,終於舒了口氣。

「沒什麼大礙,對身體沒什麼影響。」

陳雙朵自幼身體就不好,劉月香擦著淚水陪在床邊,心裡把柯小怪了千遍萬遍,可是陳雙朵拉著她的手,說:「媽,你別怪小小,我就她一個好朋友,我喜歡她。」

小孩子的世界裡,就算受到了傷害,轉眼也能忘記,更何況對陳雙朵來說,這條巷子里,只有柯小肯帶她玩。

於是,陳雙朵磕破頭這件事兒,成了解巷裡只有柯小一個人不知道的秘密。沒有人責怪她,因為陳雙朵,也因為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從那以後,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兒剪了齊劉海,遮掩住一道疤,守護住了她最珍視的友情。

喝了酒的男人女人都微微有了醉意,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麼,坐在一起的人鬨笑起來。

柯小透過那些搖搖晃晃的人看見坐在劉月香旁邊的陳雙朵,她低著頭,口罩拉在了下巴處,劉海擋住了半邊臉。劉月香湊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抬頭看著柯小,拉上口罩跟桌上的人說了句什麼,就向柯小走來。

「我媽說我可以回去了,你要去哪兒?」藏在口罩後的聲音濕蒙蒙的。

柯小挽過她的胳膊,帶著她往巷頭走。

「去找於康樂,二嬸說不見他人,應該是在家裡。」

陳雙朵點點頭,腳步卻挪動得異常緩慢。

柯小攥著衣服的手越來越緊,劉結巴的話現在還響在耳邊,她沒有辦法抑制住心裡洶湧而來的澎湃,那種感覺壓著她特別難受。

「朵朵,你額頭上是不是有道疤?」柯小問得特別輕鬆,好像這隻是從別人那裡不經意間聽來的一個很平常,平常到跟她沒有任何關係的事兒而已。

「是啊,小時候摔在門上留下的,怎麼了?」

如她所願,陳雙朵也回答得特別輕鬆。

她伸出手,撩開陳雙朵的劉海,紅色燈籠下的疤痕已經淺得看不清模樣,只是摸上去的時候能感覺到那一點點凹下去的地方。

「疼不疼啊?」柯小心疼地問。

「早忘了。」

來開門的是柯亮,臉上橫七豎八貼了好幾張紙條子,柯小側頭一看,洛明朗正坐在地毯上看於康樂洗牌。

三個男生湊在一起鬥地主,地上還有幾個喝光了的啤酒罐,柯亮臉頰上還泛著紅,看見柯小和陳雙朵,整張臉慘白,唯唯諾諾叫了一聲「姐」。

柯小推開他,走到洛明朗身後,腳踢倒了地上的空酒罐子,嘖嘖道:「於少爺,整條巷子的人都等著給你道喜呢,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於康樂洗牌很快,將牌扣在地上,分成兩疊,然後又混合在一起。他抬頭說:「柯小啊,來,坐這兒。」拍了拍他和洛明朗中間的位置。

柯小沒理他,依然站在洛明朗身後,斜著眼看他。

臉上的紅暈蔓延至耳根,醉意矇矓的人打開了話匣子,於康樂一邊半起身拉著柯小坐下,一邊沖洛明朗使眼色:「杵著幹嗎,給我們柯姑娘拿杯水來啊,酒也可以,柯小,你能不能喝?」

柯小被他一扯,本來沒好氣,聽見他又教唆她喝酒,聲音提高:「於康樂,我告訴你爸去。」

洛明朗還清醒著,聽她一囔囔,伸手把她摁回地上:「柯小,你都成年了,能不能別玩小孩子那一套了。」

柯小打掉洛明朗的手,雙手叉腰:「怎麼了怎麼了,我現在就還是小孩子啊。」

她撒著潑,於康樂附和著她,整個人靠在她身上,手在半空中揮著,呼吸裡帶著難聞的酒味:「就是,我們小小一直都是小朋友,誰都得疼著。」

柯小一愣,她從沒見過於康樂這麼孩子氣的一面,不禁覺得他還是有那麼一點可愛的。

「對啊,誰都得疼著。」柯小點頭。

陳雙朵和柯亮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柯小抬眼,恍惚間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是是是,你就是個寶貝,誰都喜歡得很。」洛明朗一邊輕輕笑著,一邊分著牌。

「玩不玩?」洛明朗又問陳雙朵。

柯小一把將地上的牌混在一起:「玩什麼,二嬸交代我把他拎過去呢。」她指了指還靠在她身上的於康樂,沉得很,又不敢推開他,只能示意柯亮,柯亮聽話地把於康樂挪了過去。

「他這樣子還怎麼過去,不如在這裡待著。」洛明朗提醒她。

於康樂已經睡著,整個人像長在了柯亮身上,柯亮一動,他也跟著動。

柯小想了想,也是。

那個晚上,誰也沒有再去惑空樓,柯亮把於康樂背回了房間,陳雙朵回了家,柯小跟在洛明朗的身後,踩著影子一步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