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正文卷

溫凜說不出是哪一瞬, 她有再動過心。

楊謙南那盒火柴是酒店裡拿的。盒身乳黃色, 印著酒店名字和非賣品字樣, 乍一看很像個糖盒,裡面卻碼著滿滿一盒木頭棍子。

這幾年他果真很少再抽煙,所以當天現買一盒煙,身邊卻沒有打火機, 只能用這玩意兒點火。他長指劃拉,動作是瀟灑,可惜劃三下才冒個響。楊謙南叼著根煙趕緊迎上去, 那模樣說不出地窩囊。

所以他一劃, 她就想笑。

一笑,她對他的心就軟一分。

又或者, 是她獨自開上凌晨空曠的高速,想起了仿若上輩子的情形——

那時候她連個駕照都沒有,半夜被楊謙南逼上梁山, 居然敢在小湯山鎮那段野路上開車。楊謙南醉醺醺地抱著她的腰, 聲音幽幽地調笑,「改天給你弄一輛。不能浪費你這天賦。」

溫凜坐在車裡五味雜陳地想, 楊謙南居然算得上一諾千金。

冥冥之中,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到了對她的每一個承諾。

溫凜望著寂靜無常的夜, 竟找不出理由對他冷漠。她以為曾經對他的迷戀不過是出於天真,一輩子只有那麼一次,她認了。可是時局千變萬化,驀然間, 她第一次想起一種可能——如果他就是最愛她的那個人呢?

夜晚的路燈如一豆火苗在黑暗中晃閃,多麼脆弱。

某個剎那她在心裡想——

如果在這個世上,她配不上更多的愛呢?

不是沒有人提醒過她這一點。

紙包不住火,緒康白很快知道了她找上孟先生的事。他倒完全不介意她利用他的人脈,只是這件事,不僅僅關乎人脈。

溫凜接到他電話的時候,幾乎能想像到他的表情。

緒康白是很溫和的人,輕易不對任何人發火,即便對方實在有可指摘的地方,他也會字斟酌句,盡量把話說得委婉。

而這一次,他沒找到委婉的話可講,所以接通電話乾脆沉默。

溫凜其實想告訴他,類似的話你曾經說過的。

在她當年剛和楊謙南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曾經隱晦又嚴肅地提點她——「你有才華,有想法,其實不必像現在這樣生活。」

可是這回,緒康白嘆息一聲,最終跳過了這個話題。

他開口說的是:「楊謙南來找過你?」

溫凜愣了一下,「為什麼這麼問?」

緒康白的聲音聽不出態度:「他找我要了你的號碼。」

看樣子他並不曉得,那天孟錦文的飯局上有些誰。

溫凜明知故問:「你給了?」

誰知緒康白突然笑了一聲,說:「我沒給。」

溫凜無端地,也笑出一聲。

也許是這笑聲破除了連日來的尷尬,溫凜起了心思,想找他問一問玉的下落。可是轉念一想,又作罷。

他們倆連日來關係不上不下,這時候問他討東西,像是要劃清界限似的。她又剛剛利用過他一回,再開這口未免顯得狼心狗肺。

倒是緒康白惦記著楊謙南,掛電話前還問她,是不是應該把號碼給他。

溫凜想了想說:「你不如把他號碼給我吧。我哪天後悔了,自己聯繫他。」

緒康白不置可否地掛了這通電話,後來也沒給她發簡訊。溫凜以為他不想給,也就懶得強求。

只是偶爾回家看見樓下那輛賓利,她會笑著在旁邊抽一根煙。

這隻龐然大物是個燙手山芋。

小區里停車位緊張,溫凜被物業警告過幾次之後無可奈何,只好開一輛去琅琅她們家車庫擱著。琅琅看到她,瞪大眼睛,說:「小姑姑,你又換車啊?」

這丫頭長到二十歲,燙了一頭栗色長捲髮,一直到腰。溫凜這次見到她,隨口誇她變漂亮了,琅琅用貼過亮片的指甲敲敲自己的卧蠶,說:「小姑姑,我去開了個眼角,做得自不自然?」

溫凜蹙眉:「卧蠶也是打的?」

琅琅大方一笑:「小姑姑眼光就是尖!」

溫凜拿她也沒辦法。她表哥表嫂對琅琅棍棒相加好幾年,終於也打累了,這兩年放任她到處混,嘆口氣說算了,怎麼活不是個活法呢?

或許上天果真有它的安排。那天溫凜回到家,正撞上順豐的快遞車,小哥急吼吼把一個文件袋遞給她,叫她簽收一下。溫凜以為是公司文件,拆開才發覺,是緒康白公司寄來的點映觀影票。

過去緒康白做人情,每做一個項目,都會讓那位助手姐姐給她寄兩張內部票。她有時拿來送人,有時候心情好,也會去看一兩場。

她和Queena鬧掰之後,這樣的票已經好一陣沒有出現過。如今再送到她手上,像某種無聲的和解。

電影是部卡通片,講時光穿梭,回到童年。溫凜把票翻過來,竟然有一行字。

她認得出緒康白的字跡——他用鋼筆給她抄了一行電話號碼。

溫凜看著那行數字,不無自嘲地想,明明自始至終,都沒幾個人看好過她和楊謙南,可是陰差陽錯間,所有人竟都在促成這場相逢。

她考慮了兩天,最終憑著這個號碼,重新加回了楊謙南微信,問他,「車還要不要了?」

隔了五分鐘,楊謙南直接發了個餐廳定位給她,說:「我在這裡吃飯。」

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他永遠若無其事。幸好她也學會了舉重若輕。

溫凜慢條斯理把手頭的活幹完,陪下屬吃了一頓工作餐,一看腕錶時候不早,才把手頭的任務派下去,從浦西開車去浦東。

她堵在晚高峰的過江隧道,時不時瞥一眼副駕駛座的手機。

楊謙南這人性子很散漫,從來不會催人。所以手機很安靜,你永遠無法判斷他的氣生到了什麼程度。

滬城分明比北京小兩倍多,但由於來去要渡一條江,總有種翻山越嶺的錯覺。溫凜邊開邊告訴自己,這段路之所以漫長,是因為路況擁堵。

楊謙南等在ritz頂層露台酒吧。

溫凜趕到的時候已經八點,五十八層露台上每桌一盞半橢圓小燈,如月色綿柔。她撥開昏沉沉的夜色,一眼就望見了楊謙南。

他獨坐夜風中,面前半杯深紅色的酒,倒映著陸家嘴金色的霓虹。對面兩個座位上擠了三個人,更顯得他這邊冷冷清清。

溫凜辨認出那兩個大人的臉——竟然是她認識的傅籌夫婦。姚馨手上抱著他們家閨女,正在給她小口小口地喂蛋糕。

桌上杯盞半空,他們顯然已經用餐結束。

楊謙南發現了姍姍來遲的她,醉眸挾著凜光,一隻手端酒給她,「坐下喝一杯?」

他眼神靡靡,聲線狀似微醺。可溫凜心裡清楚,他沒有醉。她坐下來,在他目光里緩緩飲盡。楊謙南盯著她昂起的纖長脖頸,欣賞她飲酒時候那一段忽起忽伏,才終於高興了似地,唇角慢慢舒展。

溫凜喝完,點頭向傅籌二人打了個招呼。

她視線落到小姑娘身上,錯愕地說:「這是小星星嗎?都這麼大了。」

那一年的海島上,她還是個小嬰兒,在襁褓中見證她父母的婚禮。

是該五歲了,溫凜恍然若夢地想。

她回憶當年驚鴻一瞥的小娃娃,蝦米似的蜷在搖籃里,用嘴咬自己的拳頭……如今已經長得半人高。

姚馨詫異溫凜還記得她女兒的小名,說:「到底是高材生,記性太好了。」

楊謙南跟夢遊似地,望著身畔亮燈的高塔,全然不理會他們在聊什麼。溫凜被誇得面露尷尬,只有傅籌替她解圍,半真半假地大笑起來。

那時已經十一月,夜風微寒,沉沉浦江水暗波輕鼓,彷彿永遠不會結冰。

陸家嘴的夜景是都市小說里千篇一律描摹的上海夜景。東方明珠塔近在咫尺,無數摩天大樓聯結成篇,每束光都是一個密集的像素點,把一片繁華壓進眼底。

楊謙南就倚在這繁華中央,趁他們沉默之隙,在她耳邊吹了口酒氣:「放我鴿子,嗯?」

溫凜酒灌得太猛,嗓子眼有些發涼,乾巴巴問他,「你們打算走了嗎?」

楊謙南冷了張臉沒理她,低聲和侍應說話。

溫凜這才錯愕地發現,他點了餐,一直沒讓上。

「吃過了?」楊謙南瞟了她一眼。他那眼神,彷彿她是個不忠的女人,借口加班,實則偷偷出去約會。

溫凜不自在地點點頭。

楊謙南一言不發地往後靠,心想她這幾年行情倒不差,連一頓飯的時間都空不出來。

他吃東西本來就少,今晚更加食慾欠缺。一盤四枚的香橙鵝肝凍,他挖了半個就沒再碰,一個勁地喝香檳。

對面的小姑娘挖了半個蛋糕,也停下了嘴。姚馨拿著甜點勺柔聲問:「不吃了?」

小姑娘迷迷糊糊說吃飽了。

傅籌摸摸自己女兒的頭髮,對楊謙南說:「小星星這個點該困了,我和她媽先帶她下去睡覺。」說著就要告辭。

溫凜聽他們對話大概了解,傅籌今天的飛機剛到上海,大人來開會,順便帶小孩玩兒。聽意思,後面幾天好像還要把孩子扔給楊謙南。真虧他們夫婦倆放得下這個心。

但小星星看上去很喜歡楊謙南,臨走前被她媽媽扶著下地,還抱了抱楊謙南的腰,奶聲奶氣說:「乾爹——我回去睡覺啦——」

傅籌趁這時候跟溫凜打招呼,說:「溫凜現在是在上海做事?」

她點點頭,說還是在做老本行。

傅籌問:「還做新媒體營銷?」

溫凜說不做了,老做同樣的東西沒意思,現在在做自己的創意熱店,大致類似於獨立廣告商。

傅籌寒暄過幾句,便回頭去看妻女。

溫凜和他們都算不上熟,姚馨為顯示還記得她,微微向她頷首致意,動作含著幾分疏離。倒是小星星臨走前,響亮地沖她喊了句「阿姨再見!」,惹得她不知所措。

楊謙南在小姑娘嘴角擦下塊奶油,嫌棄地把人趕走:「趕緊回去吧你。」

只剩溫凜和他,氣氛反而冷寂。

侍應生上了幾盤東西。溫凜胡揪一根稻草,說,「你就吃這麼點嗎?」

楊謙南薄唇冷抿。餐盤裡的吉拉多生蚝無言地服務一位冷淡的食客。

誰也不打算搭理她。

溫凜只好拿起刀叉,欺軟怕硬,先從生蚝下手。

刀尖戳了戳軟殼,不知在對誰說:「要我陪你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