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一卷 星辰

AI醫療高峰論壇召開這天,會場人頭攢動,賓客雲集。

能容納近千人的大會議廳里燈光璀璨,主席台上拉著巨大的藍色會議背景,講台上鮮花錦簇。

台下,大廳里整齊劃一地擺著20乘50的椅陣,椅子上套著乾淨整潔的白色椅套,椅套上都貼著與會人員的姓名。

紀星的位置很不錯,在第二排。

她找位置的時候碰到了曾荻,她率先對曾荻笑了一下,對方回以微微一笑,還和顏悅色地問了句:「你坐哪兒?」彷彿昨天的事沒發生過一樣。

紀星指了指,說:「那兒。」

「我坐那邊。」曾荻說。她在第三排,相隔幾個位置。「會後再聊。」她笑著說。

「好。」紀星也沖她笑。

她坐下來,臉部肌肉稍稍松下去。原來,人假笑的時候,肌肉是會酸的。

不知道剛才的面具是否完美。

很快,主持人上台,宣布大會正式開始。

紀星跟著眾人一起鼓掌,大會主席發布了一長段開會致辭。隨後便是此次論壇的重頭戲——業內領航人士演講環節。

紀星知道第一個演講的是韓廷,特地朝幕後看了一眼。

韓廷一身墨濃的西裝,皓白的襯衫領上系著一道紺藍色的領帶,襯得翩翩君子,英氣颯颯。

他走到及腹高的演講台前,一手翻動演講稿,一手調整著講台上的話筒線,伸手時扯出一截皎白的襯衫袖子,暗夜黑的袖扣扣在上頭,跟墨硯映白紙一般清雅。

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韓廷拉好話筒,尋常地說:「以前讀書的時候不愛聽講,沒想到後來做了生意,總被推上台演講。想來應該是報應。」

台下起了善意的笑聲。

「現在隔三差五就有會議、論壇召開。各個圈子都是如此,做事的不多,講話的不少。」韓廷道,「我不是說自己啊。我事兒做的不少。當然,講得也不少。」

又是一片笑聲。

「今天演講的題目,是醫療行業在未來五十年內的發展趨勢。這個課題我之前在德國的醫療大會上講過一次……」切入正題,他語調也從剛才的輕鬆隨意變得正式起來,語氣隨著演講的內容和重點而抑揚頓挫。

他幾乎沒看演講稿,全程與台下的人眼神交流。

有一瞬,他看向紀星這個方向,紀星不經意坐直身板,和他對視幾秒,他眼神又移開了。

「這是我畫的時代工業曲線圖,」韓廷拿激光筆指了指身後的投影大屏幕,「可以清晰地看到,熱門工業的發展是隨著時間成波浪形推進的。從19世紀上半葉開始,蒸汽機和紡織工業的發展帶動了工業化革命;19世紀下半葉是鐵路革命和大規模運輸;20世紀上半葉是電子科技與工業化生產,下半葉是自動化革命與移動化進程。本世紀上半葉是IT科技,技術化,信息革命。而接下來的大風潮,絕對是健康和醫療產業。中國製造業的發展……」

紀星緊盯大屏幕,飛速在筆記本上畫圖打坐標,記錄知識要點。

她驀地想起第一次跟韓廷談投資時,她就表達過相似的觀點,只可惜她的表達遠遠沒有他的系統化。

想到此處,她隨手又在筆記上寫上一行字提醒自己:「學習講話,學習清楚震撼地表達觀點。」

台上,聚光燈照著,韓廷娓娓而談講述著未來行業發展,從國內政策大環境講到國際競爭,從大企業的帶頭作用講到創業者的社會責任,又從行業發展細化講到如今的企業、中小公司、創業公司該如何避免假大空,如何從小處切口而入、順勢而為,如何避免決策失誤,如何掌握信息優勢。

近一小時的演講下來,條理清晰,要點密集,既有具體可操作策略,又夾雜著對行業的責任和情懷,可謂是字字珠璣。

紀星記了五六頁的筆記,看看周圍的人,直接拿手機錄的音。

紀星:「……」

不經意間,演講已近尾聲:「未來醫療市場的爭奪戰,誰掌握先機,誰就擁有主動權。希望在座各位勤學共勉,為國家為行業的發展盡出身為企業家應盡的社會責任。謝謝。」韓廷說完,微微頷了下首。

台下爆發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主持人示意了多次,才漸漸平息。

在接下來十分鐘的提問環節里,舉手的人爭先恐後。

紀星也把手舉得高高的,屁股都從椅子上挪起來了。韓廷卻跟沒看見她似的,目光直接從她臉上略過,落到別處。

他隨機點了兩三個人,回答了他們的提問。

紀星毫不氣餒,一而再再而三地舉手。直到主持人說時間有限,只剩最後一個問題。她急得眼睛鼻子都皺成一團,恨不得把手舉到天花板上去。

這次,韓廷看向她了,終於微微低頭,對著話筒說:「第二排,束馬尾的那位女士。」

紀星騰地站了起來,興奮地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話筒。

她站在台下仰望著他,提問道:「韓先生剛才講到一句話,說企業並不是要引領趨勢,而是順應趨勢。這聽上去似乎否定了企業自身的主觀能動性。難道不是引領市場趨勢的企業更具備競爭力嗎?」

「勵志書上的確都是這麼寫的。」韓廷答。

台下鬨笑一片。

紀星微微臉紅,揪著話筒盯著他看。

韓廷淡淡一笑,道:「引領只是一種好聽的說法。在我看來,真正成功的大企業只是準確地順應了時代的趨勢,這個趨勢就是:每個時代人們和市場的特定需求。只有時代特定的需求,才會推動生產力發展,進而改變生產關係。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很多人認為馬先生引領改變了國內的消費模式,我卻認為是他抓住了消費模式亟待改變的這個節點,他早於很多人發現並順應了這一代人對於『便捷』『性價比』的需求趨勢,抓住了八零九零年代的時代特性。

「再比如東揚,也無法說自己引領了市場,開創了時代。

「東揚做的,無非是落到實處地分析研究數據與需求,在一步步的試錯中找到適應時代順應趨勢的道路。而現在的小企業創業者,應當從小事做起,不要浮,不要沉不住氣。不要妄想征服大海,而應該學著利用風向和洋流,乘風破浪,開闢航路。」

這後邊一段彷彿是針對她的特意點醒,字字句句都說進她心坎里。

彷彿餘音繞梁在她腦海里回蕩,她一時被震撼,竟回不過神。

韓廷講完,等著她繼續。可她猶自陷入思考理解中,說不出話。

他也不打擾。

會場內一時安靜得鴉雀無聲。

他在台上,她在台下,遙相對望著。

主持人插話進來,問道:「請問你的疑惑得到解決了嗎?」

紀星用力點頭:「謝謝韓先生!」

韓廷看著台下的她,笑一笑,忽然問了句:「方便問一下,你是?」

紀星一愣,明白了。

她咽了咽嗓子,提高音量,清晰道:「星辰科技總經理,紀星。」

一字一句,在會場內回蕩,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星辰科技。

接下來的幾輪演講和研討會,紀星分外認真,筆都寫完了兩隻。這次參會帶給她的收穫太多,已不是一本筆記能概括。

記錄都匆匆落在紙上,只待回京後系統地分解出來,慢慢消化。

比起這些,更叫她在意的卻是那些演講的人,參會的人,比如韓廷。他所關心的只是把事情做好,如此簡單。

回想自身曾經放下的豪言,改變市場引領市場云云,紀星面頰發熱。

她果真還是太浮躁,太狂妄,不夠腳踏實地。人就該多見見世面啊。

幸好,現在認識錯誤也不算晚。

論壇結束那天,紀星給韓廷發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消息,反思自己從為人處世到工作管理上的種種錯誤,感謝他的指導,並表態以後會改正且努力。

她誠誠懇懇地寫了篇作文過去,韓廷就回了一個字:「嗯。」

只是如此,紀星也很滿足了。

她可謂是滿載而歸地回到北京,就待接下來展覽會開展後,星辰走上正軌了!

到家時是下午四五點,邵一辰不在家。

紀星難得晚上沒事,興沖沖想給他做飯,於是發消息問他什麼時候下班。

邵一辰沒回。

紀星周六給他發的信息他周日才回,昨天發的消息今天還沒回。她以為他工作忙,現在一想,莫名嚇了一遭,擔心他會不會出事,慌忙打電話過去。

過了很久,邵一辰接了電話:「喂?」

聽到他聲音的一刻,她心中的恐慌,擔憂一瞬間轉化成憤怒:「你怎麼回事啊?給你發消息打電話你都不理的。」

那邊邵一辰默了一下,嗓音疲憊,說:「我在常州。」

紀星愣住:「怎麼回事?」

「我爸突發心梗。」

「那現在……」

「搶救過來,沒事了。」

她立馬拉箱子:「我現在坐高鐵去……」

「不用,他沒事了。」邵一辰說,「我明早就回來了。」

兩邊都安靜了一瞬。

紀星忍不住怨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告訴你又怎麼樣呢?」邵一辰問。

他聲音很輕,跟一把刀一樣插|進她心裡。

她愣了會兒,深吸一口氣,心裡疼得站不直坐到床上,她一字一句,咬牙:「告訴我我就會趕回去。出這麼大的事,你不告訴我,現在還是我的錯了?」

邵一辰沒說話,良久,開口便是疲累:「我不想跟你吵架。」

紀星抓著手機,委屈,心酸,心疼,皆有。更是迷茫和害怕,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她眼淚啪啪往下砸,問:「你是不是幾天沒睡好了?」

「嗯。」他沉默一會兒,說,「你別哭。你一哭我難受。」

她抹眼淚,嗚咽:「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又是我錯了。」

「星星,不是你的錯。是我。我怕你不會來,也怕不夠嚴重不值得你來。」他說,似乎覺得很可笑,「我坐在病房外頭,不知道究竟嚴不嚴重。如果嚴重,我沒通知你,這可怎麼辦?如果不嚴重,你白跑一趟,這又怎麼辦?」

他很痛苦地呼出一口氣,說不下去了。

而紀星已是說不出一個字,只剩眼淚無聲。

第二天紀星推掉了一切工作。雖然現在公司所有人忙得團團轉,雖然展覽會明天就要開展,雖然展會極為關鍵決定著星辰的產品是否能正式進入臨床階段……

可她通知過蘇之舟後,關了手機。

中午的時候,邵一辰回來了。

短短三天,他瘦了一圈,眼睛也凹了下去。

紀星只是望他一眼,眼睛便濕了。

他一句話沒說,把她攬進懷裡緊緊抱著。

「星星。」他喚她。

「嗯?」她哽咽。

你要說什麼?

為什麼你一句話都不說了?

那天,他摟著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她也太累了。

房間里安安靜靜,兩人擁抱著沉睡,從白天到夜晚。

太陽從房間的地毯走到窗檯,窗外的天光從燦爛金黃蛻變成紅彤彤,又從奼紫嫣紅漸漸暗淡,消散。

兩人睡到晚上八點多才起床,外頭已是月色沉沉。

紀星說:「晚上吃什麼?我搜一下餐廳?」

邵一辰說:「買菜回來做飯吧。」

「好啊。」

兩人一道下樓去了附近的菜市場,在即將收攤的市場裡頭買了花椰菜黃瓜,西紅柿雞蛋,牛肉辣椒,魚和豆腐。

邵一辰一手拎著塑料菜,一手牽著紀星往家走。

走在小區里,紀星仰頭,透過茂密的樹椏看見夏天的夜空中,牛郎星閃耀。

他輕輕扯了一下她的手,說:「怎麼走路還是喜歡望天看?」

「噢。」她收回目光,貼去他身邊,腦袋蹭蹭他肩膀,嘀咕道,「反正有你牽著么。」

邵一辰沒接話。

到家後,他做飯,她幫忙,很快做出一桌子菜,蒜蓉炒花椰菜,西紅柿黃瓜蛋湯,辣椒牛肉末,鮮魚豆腐湯。

兩人將一桌子菜一掃而光。

紀星吃了兩大碗飯,說:「我好久沒吃得這麼舒服了。」

以前周末的時候,她總和邵一辰一起做飯玩。今年太忙,基本都吃外頭的。

邵一辰道:「你這樣下去胃受不了,以後都要好好吃飯,聽見沒?」

「知道啦。」她乖乖答。

她幫著他收拾完碗筷,又洗了澡,一切收拾妥當。

邵一辰說:「在家看場電影?」

「好呀。」紀星爬上床,靠進他懷裡,腦袋歪在他肩上。

是他們每年過聖誕都要一起看的《真愛至上》。

iPad屏幕里,故事緩緩講述著。

她靠在他懷中,輕輕摟著他的腰。不知為何,電影里並沒有多感動的情節,她卻幾度眼眶濕潤。不知是在看電影,還是在看什麼。

兩人看著電影,全程一句話沒講,也沒發出一絲聲音。

直到表白那段,邵一辰忽然將平板扔去一旁,低頭用力吻住她的嘴唇。紀星摟住他的脖子,閉上眼睛,眼睫上已是濕潤一片。

他們互相啃咬著,撕扯著,年輕的身體像是互相較勁卻又緊密相依的小獸。他緊咬著她的脖子,她狠摳著他的肩膀,身體交纏著,鬥爭著,彷彿要將所有的愛與恨,說不出來的,來不及說的,都在對方身上盡數發泄出來。他痛苦的呼吸,她哀弱的嗚咽,在寂靜的夜裡交纏成悲鳴,直到夜深,散成一場空茫。

……

紀星忘了定鬧鐘,第二天早上九點半才醒。

她睜眼的時候,邵一辰已經醒了,躺在一旁安靜看著她。眼裡像有千言萬語,又像什麼都沒有,只是看著她而已。

紀星怔松幾秒,她很久沒認真看過邵一辰早起醒來時的樣子了,乾淨的,柔軟的樣子。

只是看了沒一會兒,她心裡猛地一沉,轉頭拿過手機看時間。

她嚇了一大跳,展覽會八點半開展,她遲到了。

她立刻起身穿衣服洗漱,問:「你不去上班嗎?」

「遲到一會兒不要緊。」邵一辰說,「我送你過去。」

「會場跟你是反方向,還很容易堵車。」紀星說著,匆忙拿手機叫車。

邵一辰在一旁不緊不慢地起床穿衣服。

紀星飛快收拾好自己,從頭髮到鞋子都打理好了。她翻著包檢查資料和文件夾時,手機響了,車已到樓下了。

她接起電話,讓司機在小區外頭等一下。

邵一辰看著她忙碌得團團轉,又看她挑出來準備穿的皮鞋上邊有不少灰塵,他拿一塊布給她擦乾淨,鞋子重新光亮起來。

電話又響了,司機催促問她什麼時候下樓。紀星有些急,連連說馬上。她掛了電話,慌亂換鞋,兩隻腳擠進皮鞋裡,跺了兩下,說:「一辰,我先走了。」

邵一辰沒應答。紀星走出兩三步,察覺不對,腳步一頓。

「星星。」他在身後喚她,聲音溫柔一如從前。

「嗯?」紀星回頭。

早晨的陽光斜射進來,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的頭髮絲金燦燦的。他深深地看著她,說出的話像是要融化進陽光里。

他說:「我們分手吧。」

紀星怔怔的。好像很震驚,卻又好像不意外。

他說:「我提的分手,算我對不起你。投進星辰的那筆錢歸你,我凈身出戶。」

室內死一樣的平靜。

手機突然響起,司機又打電話催了,紀星狠狠掛斷,只是盯著他,卻不講話。

手機又響進來,她又掛斷。

直到第三次,她接起來,衝著那頭幾乎是崩潰地尖叫:「你就不能等我一會兒?!我說了會來的!我會來的!你就不能等我一會兒!」

她掛了電話,狠狠喘一口氣讓自己平息,仍是一瞬不眨死死盯著邵一辰,是恨,還是愛,已分不清。

她終究是一句話沒對他說,終於,轉身走了。

走到門口,突然用力拔了一下手指,飛速返回把戒指放在桌上,這次走得頭也不回。

紀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樓怎麼出小區怎麼上車的。她只知道出門的那一瞬,她的感官彷彿一瞬間全消失了。

她看不見人,聽不見聲音,感受不到風。心也徹底麻木。

直到她坐上車後座,「啪」地關上車門,哐鐺一聲響,一瞬間,所有的感覺歸位了。

路上車水馬龍,自行車三輪車汽車飛馳而過,晃花了她的眼;叫賣聲,車輪聲,鳴笛聲,幾乎炸開她的耳朵。

一把刀刺進她心裡。

她深吸一口氣想要忍住,可就像繃緊的弦到了最後一刻,裂斷不可控制,她突然猛低下頭,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