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正文卷

第19章

馬車轔轔走過景德大街,微涼的雪花在黑夜裡飛舞。

時年一手甩著馬鞭,輕飄飄落在馬屁股上,讓馬兒走得慢些,一手揭開帘子往裡看。

徐稚柳正倚靠在車廂上,雙眸微闔,嘴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

想是安十九被急召回京,恐怕大禍臨頭,公子實在高興吧?否則他怎會有閑情,想要看一看這元宵夜的燈火?

多少年了,公子何曾停下來看過元宵的燈火?

況且元宵都過去那麼些天了,華燈已然撤下,原本張燈結綵的街道如今只剩一些滯銷的尾貨,用單薄的麻繩系著,掛在街道兩側的屋檐下,被風吹得晃個不停。

那燈火,便也跟著細細的繩在雪色里晃動。

約莫商戶們不忍精心製作的各類花燈蒙塵,就這麼死馬當活馬醫吧。

他瞧著定然是賣不出去的,誰知經過一老者的兔兒攤前,身後竟傳來一聲「等等」。

隨即,時年看到帘子被揭開,一道瘦削的身影走了出來。

徐稚柳走到老者面前蹲下,細細掃過他面前各種造型的兔兒燈,眼裡仿似帶著笑,隨手拿起一隻半卧的小兔子都是愛不釋手的模樣。

老者見狀笑道:「公子也喜歡兔子?」

徐稚柳笑而不語。

老者自當他默認,心下道:「我家小孫女也極愛兔子,每天圍在我身前身後喊著,爺爺爺爺,快給我扎兔子燈,這不,一紮就扎了滿屋子,放也沒地兒放。那丫頭原不捨得我拿出來賣,可她心疼爺爺呀,知道爺爺扎這些燈不容易,想換了錢給爺爺買肉吃。公子你說,我這小孫女是不是很懂事,很惹人疼?」

徐稚柳聽罷笑卻淡了下去,輕聲道:「幼年時父親也給我和弟弟扎過花燈,當時的花樣子還是他親手描的。」

據說母親懷他時生了一場重病,以至於他出生時極為細弱,單薄似楊柳,所以父親給他取名稚柳,給弟弟取名承枝。

枝和柳乃是一體,互為依託,父親是希望他們兄弟倆能夠相互幫扶,同氣連枝。

可如今他遠在景德,不僅無力照看母親,也關懷不到弟弟。

想起那日除夕夜弟弟冷淡的眉眼,他的神色也覆上幾分失意。

彼時母親進了房間,未聽到他們談話,索性母親沒有聽到,否則又該擔心了。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兄長,也只會一味詢問阿南的課業,除此以外什麼都不了解。

阿南問他:「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玩什麼嗎?」

他啞然無語。

阿南早就猜到答案,沒有表露出半點失望,用平靜的口吻告訴他:「你算什麼兄長?以後別管我的死活。」

思緒回籠,徐稚柳有些微感傷,對老者道:「這些兔兒燈我都要了。」

老者大喜:「公子,全都要嗎?」

徐稚柳點頭。

老者說:「那我給公子都包起來,給家裡的小孩玩,一年一個花樣,都能有十年不重樣呢。」

時年下車過來幫忙,徐稚柳讓他把燈拿到車上去,給了老者一吊錢,徑自朝前走去。

時年不放心,牽著馬追上來。

主僕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風雪夜中。

過了不知多久,時年先開了口:「公子,前幾日阿鷂說,徐大東家正在給她說親,尋了祁門的一家商戶,祖上也是做瓷起家,父族裡還有讀書當官的親戚,在咱們鎮上有幾家瓷行,另商船兩道,家底頗豐。他們約了三月春日宴上相見,若一切順利,恐怕不久就要議親,嫁到祁門去了。」

徐稚柳似乎「嗯」了聲,半晌喃喃:「三月?」

時年說:「是啊,時間且快著呢。」

阿鷂的生辰也在三月,細數數日子沒多少天了。

時年說:「待到那時,公子你就自由了,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也可以……」

時年話語未竟,但他們主僕倆都知道什麼意思。

徐稚柳不會留在景德鎮了。

他要離開這裡回瑤里,重新撿起書本,開始科考之路。

雖然他年過二十二,已然有些晚了,但那是他很早很早之前就立下的志向,這些年來從未更改過,更是他在父親死後唯一的目標。

時年又說:「解決了太監,徐大東家再無後顧之憂,應會放手吧?」

徐稚柳不答反問:「阿鷂哭了嗎?」

「哭了,那晚從公子房間離開後,傷心地哭了好幾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誰也不見,把徐大東家急得嘴上燎了好幾個火泡。不過後來我買了好東西去哄她,她也就高興起來。」

時年搖頭輕笑,「她真像個小孩。」

姑娘家喜歡的無非是釵環首飾之類的小物件,他銀錢不多,便在船市上淘換些外地來的新鮮玩意,價格不高,貴在新奇,阿鷂一見就歡喜地丟不開手,好容易就開心起來。

徐稚柳看他笑,亦覺得寬懷。

他自己就是小孩,卻說人家是小孩。

往常看這兩小孩打嘴仗,他每每扶額嘆氣,還不知道該如何使好,如今離別在即,卻不由地懷念起當初的情景。

一幕幕清晰地回閃過眼前,好似就發生在昨日。

「公子,你不必擔心她,她那性子來得快去得也快,會好起來的。她還讓我轉告你,雖說你上回沒應,但她還在等你的生辰禮呢。」

徐稚柳低下頭去,如吃醉酒了般眼底閃爍著晶瑩的光芒,笑聲似有若無的,極輕極淺。

「哦對了,她還問我什麼是愛情?這我哪裡知道。公子,你知道嗎?」

徐稚柳搖搖頭。

時年嘀咕:「也對,公子你哪有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以後就可以想了,等回到瑤里,公子你不必再每夜巡窯,不必每天和三窯九會的老闆們吵架,不必為窯務費心,不必早起,更不必晚睡,你將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想亂七八糟的東西,真好。」

他遙想著遠離景德鎮的一切,在瑤里那樣的世外桃源,每天伴著蟲鳴鳥叫睜開眼睛,漫山遍野開滿野花,他們無拘無束地在山野間奔跑,多麼自由!

那是徐稚柳嚮往多年的自由,可此時此刻他的胸前竟泛起一絲不舍。

這裡的每一片磚,每一口窯,每一個窯工,乃至每一個早晨和夜晚,他都曾深入交流過、參與過和感受過,對他們有了深厚的情感。

哪裡能是說走就走這麼簡單?

這麼想著,忽而又想起一人。

心間更是不舍了。

就在今晚,他才對那人說過,他們已經相交,他不願失去她這個朋友,可是,他似乎要食言了……

徐稚柳忽而想到什麼,轉身問時年:「之前瓷行老闆送我的那匹馬,都安排妥當了嗎?」

「妥當了,現如今就在咱們窯口好吃好喝地供著呢。怎麼?公子你打算把閃電也帶回去?」

閃電是它原先的主人給起的名字。

徐稚柳尊重主人的心意,沒有為閃電改名。時年照顧過閃電兩日,對其倒是有些感情,心下也頗為歡喜。

不想徐稚柳卻道:「明日牽出來,我要送人。」

他要將那匹汗血寶馬送給她。

將來,若有機會她可以騎著閃電回瑤里,那麼,或許,他們還能再見面。就算她不回去,他也能來找她。

景德與瑤里,不過一日的路程。

也算不得遠的,對吧?

時年小臉一垮,才要說什麼,就見前方出現一道黑影,筆直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他忙跑到徐稚柳身邊,張開手臂護住徐稚柳。

經過黑子、三狗和二麻的事之後,他多少有些杯弓蛇影,生怕安十九報復,朝他公子下手。

如今安十九被公子設計回京,今晚且是最後一雪前恥的機會!

短短一息,徐稚柳見他不知從哪裡掏出把寒刀,揮舞起來。

時年一邊揮舞一邊怒喝:「前方何人?速速報上姓名。」

那人倒是聽話,不冷不淡道:「吳寅。」

「無影?無影是誰?」

時年還要再問,徐稚柳率先反應過來,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吩咐道:「收起來吧,是巡檢司衙署的大人。」

吳寅沒想到徐稚柳的消息這麼快,當下微微一驚,朝前走了幾步。

時年將信將疑,還不肯退下,直到吳寅走近,仔細觀察一番,確認對方沒有威脅,這才後退一步。

徐稚柳上前,同吳寅打招呼:「吳大人夤夜等候在此,是為我而來吧?」

此人倒不像安十九油滑,不說巴結他扯些有的沒的,倒也沒想到會單刀直入。

吳寅感慨其聰慧過人,遂點點頭,也開門見山道:「你可知本朝律例,凡越級申訴者,即便案情屬實也要杖五十?何況你不僅越過浮梁直屬縣衙,還越過了州府,直接京控告了御狀,刑罰更要加倍。」

按照律例,徐稚柳得戴上刑具關上一個月,期滿後再杖打一百。

此前提還是案情屬實的情況下,如若案情不符合他的陳情,便是罪加一等,動輒危及小命。

「你作為湖田窯代表,敬獻大龍缸時,前浮梁縣令楊誠恭還在其位,不知此事他可知情?若他是你的同謀,也要受罰。若他不知情,則其身不正亦或失職,朝廷更要追究他的責任。」

徐稚柳少習四書五經,略微知曉本朝律法,卻當真不清楚越級上告這一條,聽完吳寅的話,腳步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時年臉色慘白,牽著韁繩的手不住顫抖。

「公子、這……怎麼會這樣?」

徐稚柳抬手阻止了他。

他望著吳寅,心緒翻湧,久久說不出話來。

前面所有的計畫、不舍亦或期盼,在吳寅抵達後,似乎都要改弦更張了。

他讓自己儘可能回到最初的時候,當他決定要在大龍缸內壁寫陳情書,冒險京控時,已然做了最壞的打算。

「吳大人,楊公對我所行之事並不知曉,此番還請您代為向朝廷明言,至於我……」

他仰頭看天,雪花凝在眼睫上,擋住他的視線。

圓月消失了。

今時今日,沒有人會再在牆頭睜著眼睛說瞎話,哄他高興了。

他的聲音很輕,「至於我,我無話可說。」

吳寅靜默片刻,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劍:「徐稚柳,受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