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不留

第六卷 真龍

大廳里一片狼籍,醉倒者橫七豎八,穢物滿地,各種味道攪和在一起,幾近凝固。

十幾名僕人守在門口,暗自哀嘆自家倒霉:主人一醉方休,卻要他們收拾殘局,怕是一晚不得休息。

寧抱關還是沒有倒下,只是說話含糊不清,緊握潘楷的一隻手,嘮叨不停。

潘楷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偶爾發出幾聲傻笑。

唯一保持清醒的人是郭時風,他沒敢喝太多,一直服侍在寧王身邊,這時小心勸道:「時候不早,大家都累啦。」

寧抱關醒眼望去,「怕是裝醉,都給我叫起來!」

「是真醉,寧王也醉了,該回去休息。」

寧抱關推搡身邊的潘楷,得到一陣傻笑回應,「才吃多少酒,潘家人就醉成這樣?」

「喝得不少,而且寧王的部下也都醉了。」

筵席期間,寧王招來幾名寧軍將領過來坐陪,這時也都倒在地上,醉得一塌糊塗。

「沒用的東西。」寧抱關掙紮起身,郭時風急忙上前攙扶。

門口的僕人們都鬆了口氣,客人一走,筵席就算告終。

走到門口,寧抱關突然低頭狂嘔,惡臭撲鼻,僕人紛紛散開,只有郭時風無路可退,還得不停捶背,勸慰寧王。

吐過之後,寧抱關倒是清醒幾分,挺身道:「酒真不是好東西,但是不能不喝,郭軍師,你說怎麼辦?」

「那就少喝、適量喝。」

「沒喝到興頭上,賓主都不高興啊。」

郭時風攙著寧王走出大廳,「既要賓主盡歡,又要酒不傷身,那可就難了。」

寧王推開郭時風,「是啊,除非一方只管高興,不管另一方是死是活。」

「這倒是個辦法,只是……」郭時風本來面上帶笑,這時突然僵住,急上前一步抓住寧王的一條胳膊,低聲道:「寧王小心……」

黑暗中居然站著一大群兵卒,郭時風酒宴中曾經出門,當時還沒有這些人。

寧王卻不害怕,「是咱們的人。」

「哦。」郭時風鬆開手,心裡咯噔一聲。

寧王向黑暗中的兵卒大聲道:「下手利索些,不要傷到自家人。」

在兩名將領的帶領下,數十名兵卒拔刀出鞘,走向大廳,其中就有宗明義,他換上兵卒的甲衣,緊握刀柄,比別人都要更堅定些。

郭時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兵卒從身邊經過時,他身上汗毛直豎,好像會有一口刀砍向自己。

沒人理他,所有兵卒陸續進入大廳,郭時風雙腿發軟,令他奇怪的是,廳里居然沒有多少慘叫,偶爾一聲,短促而低微,好像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郭先生要留在這裡嗎?」寧抱關問。

「不不,我……我跟寧王走。」

寧抱關大步往外走,又有一批兵卒迎上前,簇擁寧王出門。

王府門外,寧抱關試圖上馬,兩次失敗之後,只得放棄,笑道:「真是醉了,真是醉了,唉,酒量大不如從前啊。」

寧抱關步行往營地走,郭時風緊緊跟在身邊。

「郭先生想說什麼,現在就說吧,回營之後我得大睡一覺,至少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聽你嘮叨。」

郭時風乾笑兩聲,「寧王既已決定,其實我沒什麼可說,只是……寧王不信任潘楷?」

「背主之將,如何讓人相信?不止是他,整座東都我都不信,此城不祥,誰佔據這裡,誰會倒霉。」

「寧王……不想占城嗎?」郭時風大為意外。

「我只想奪城,不想占城,郭先生不要誤解,這一趟,你立首功,但是東都終非久留之地。四方群雄,無論誰能騰出手來,都會過來攻城。梁王至少在這件事上是聰明的,寧願冒險跑去冀州,也不肯留下。」

「是是,寧王高見。」郭時風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不是高見,只是常識。寧軍在荊州攻不下江陵城,但也不能退回江東,糧草即將用盡,再耗下去,必是死路一條。所謂樹挪死、人挪活,寧軍往東都這麼一挪,既能鼓舞士氣,又可奪些糧草,還能爭得幾分徐礎所謂的『威名』。」

「寧王見識深遠,非尋常英雄所及也。」

「你是謀士,不是奴僕,留你在身邊不是為聽奉承話。」

「是是。」郭時風已經緩過神來,「寧王不想留在東都?」

「留在這裡等死嗎?我只要這裡的糧草。」

郭時風腳步稍慢,被落下幾步,急忙追上來,「寧王不佔東都,東都也不能留與他人。」

「嘿,這才像謀士說的話。」

「收集糧草、徵發民夫,遣散老弱之人,放火燒城。」

「可惜東都兵民逃走太多。」寧抱關恨恨地道,心中依然不平。

「糧草緊缺,人少不算壞事。」

「嗯,然後呢?」

「有三條路,分別對應上中下三策。」

「你是要讓我選擇嗎?」

「獻計在我,用計在寧王。」

「你說。」

「趁士氣正盛,寧王可率兵返回江東,解石頭城之圍。」

「這是什麼策?」

「下策。解圍之後能保一時平安,寧王的格局與如今梁王相仿。」

「嘿,梁王投機取巧之徒,避亂求安,趁虛而入奪占冀、並二州,就自以為是一方霸主了,其實不堪一擊,我不學他。」

「糧草充足,寧王可率兵速回荊州,攻奚家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中策?」

「是。」

「比現在的梁王如何?」

「寧王如能攻下江陵城,逆江而上,與益州結盟,收攏江上船隻,依靠天塹自守,形勢將大大好於現在的梁王。」

「還剩一條上策。」

郭時風沉默一會,「聽徐礎的勸說。」

「郭先生之前好像不太同意他的說法,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寧王若要據守東都,上上之選乃是暫且向單於稱臣,借賀榮之名北攻梁王,當然不能參與襄陽之戰。」

「你怎麼早沒說這條計策?」

「沒來得及。」

「哈哈,我已經忍夠了,不會再向單於稱臣。」

「不佔東都,也不稱臣,則寧王的上策就是率大軍前往襄陽,兵將一定要多,不能像梁王那樣,只派一兩萬人,還遲遲不肯到位。」

「守襄陽究竟有何好處?」

「荊州群雄多在襄陽,寧王率大軍前去,樹立威名,盡收諸軍,則奚家不戰自敗,若能守住襄陽,擊退并州軍與賀榮部,則威震天下,勝過奪取兩三州之地。」

「在你們謀士嘴裡,什麼事情都簡單至極,又是『不戰自敗』,又是『威震天下』,其實真做起來,千難萬阻,沒一件容易。」

郭時風已經恢復常態,笑道:「所以我們不勸世俗之輩,也不勸知足常樂的尋常英雄,非得是寧王這樣的人,心懷大志,敢想人所不敢想,敢為人所不敢為,我們嘴裡的簡單,只對寧王簡單,換一個人,怕是連聽我說完的膽子都沒有。」

寧抱關大笑。

說話間,一行人已回到北城營地,一路走來,寧抱關的酒又醒幾分,也不睡了,進入議事廳,召集諸將,下達一連串命令,空閑時仍與郭時風論說時勢。

屠殺潘氏的將士回來複命,寧抱關平靜對待,沒將此舉當成大功,單獨留下宗明義,說:「你今晚頂多算是糾錯,不算立功。」

「是,懇請寧王派我攻城掠地。」

「暫且恢復你的將軍名號,帶你本部人馬前往襄陽,邀戰并州軍,許勝不許敗。我帶大軍隨後,寧軍之名取決你這一戰。」

宗明義大喜,慨然道:「死戰而已。」

諸將退下,寧抱關稍有些累,但是仍不願入睡,向郭時風道:「上策雖好,但是仍有一個問題:盛家。」

「徐礎自稱能讓盛家退兵,甚至發兵前來援助襄陽……」

寧抱關搖頭,「我不相信徐礎,他比你本事大,但是不肯歸順於我,心在它處,若是對他言聽計從,必生大患。」

「寧王明鑒,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事情。」郭時風的心緊張多時,終於生出一股舒暢之感。

「我去襄陽,不是因為徐礎,而是因為你,郭先生說這是上策,我才肯相信。」

郭時風有些感動,但是守住了謀士的風度,沒有下跪謝恩,上前道:「徐礎終不肯為寧王所用,不如……」

「他雖不肯為我所用,我現在卻有辦法用他,等到全無用處的時候,再殺不遲。」寧抱關說起「殺」時,沒有片刻猶豫。

「我明白寧王的用意。嗯……不能讓徐礎回去見梁王,也不能派他去淮州,寧王若要物盡其用,不如遣他去益州。」

「益州?」

「甘招在益州稱王,據說兵多將廣,積糧甚多。寧王要憑江固守,早晚需與益州結盟,不如先讓徐礎前去借兵,算是打聲招呼。成則寧王受益,不成的話,甘招似無大志,留不下徐礎。」

寧抱關點頭,「是個辦法。」

寧抱關打個大大的哈欠,郭時風告退,寧抱關又道:「我突然想起來,徐礎那個所謂的朋友……」

「昌言之。」

「既然姓昌,應當是江東七族之人吧?」

「是,曾經徐礎手下為將。」

「天亮之後,召他前來見我。」

「寧王不可大意,徐礎其心難測,留一名吳人在身邊,或有異志,他可是曾經刺殺萬物帝的人!」

寧抱關冷笑一聲,「我就是弄清楚徐礎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