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連環計

正文卷

當天晚上,宇文曄和商如意趕到長樂坊,安撫了那些病患——不過,當他們到達那裡的時候才發現,鬧事的也只有幾個人,而且早就被侍衛壓下來了。

第二天下午,虞明月將他們接下來所需的幾百斤藥材送到了宇文曄的手上,而就在當天傍晚,延祚坊又放出了四百多名治癒的病患。

眼看著情況越來越好,大興城內的百姓各個都歡欣不已。

而長樂坊內的人,情緒只有更沉悶起來。

直到了第三天,一大早,裴行遠便敲鑼打鼓的送葯過來了。

雖然再有不滿,再有怨憤,可一看到有了能救命的葯,長樂坊的病患們還是歡天喜地的立刻前去排隊,商如意也是一大早就來了這裡,眼看著隊伍排了起來,她不動聲色的往前走著,不一會兒,便到了入口處。

只見裴行遠手下的人熟門熟路的在前面擺開了長桌,桌上整齊的擺放著幾隻空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廝拎著葯壺,規規矩矩的站在長桌前。

一切,彷彿都跟之前一樣。

唯一不同的,便是賬房先生。

之前的賬房先生們都是坐在長桌的後面,有人上來得先付了賬,報了居所和姓名,登記在冊之後放能喝葯。

可今天,那幾位賬房先生卻是站在桌子的前方,手裡捧著賬本,都沒有拿筆。

而且,他們的身後,還站著幾個人,手裡捧著幾隻盒子,看上去神情嚴肅,頗有幾分護法金剛的樣子,讓那些病患都有些詫異,小聲的議論起來——

「今天這又是怎麼回事?」

「人家延祚坊都治好那麼多人了,偏咱們命苦,落到長樂坊里,喝葯得給錢,還喝不到好葯。」

「還得是宇文大公子宅心仁厚啊。」

「噓,小聲點——」

聽到這些話,商如意的眉心一蹙。

但她沒有立刻去解釋什麼,只靜靜的站在街邊,一抬頭,就看見裴行遠搖搖擺擺走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看到他,隊伍里更是沸騰了起來。

排在隊伍最前列的幾個人已經說道:「裴公子,你前兩天可都是用些沒用的湯藥糊弄我們,今日,總該是有用的湯藥了吧?」

「我們給了錢,總得讓我們治好病啊!」

「裴公子,人講良心的!」

聽著這些話,裴行遠只笑了笑,然後抬手一揮。

立刻,那些議論的聲音都靜了下來。

他的手上傷還沒好,仍裹著一層繃帶,雖然看上去還是一位玉樹臨風的俊美公子,可那動作多少還是透著一股滑稽和笨拙,一看到他,雖然心事重重,可商如意還是忍不住抿嘴一笑。

而面對眾人的追問,裴行遠不僅不羞愧,也不尷尬,臉上的笑容反倒更深了幾分。他優哉游哉的點頭道:「諸位,你們說得,都對!」

「……」

「人吶,講良心的。」

眾人一聽這話,都忍不住冷笑起來,有些人更是大翻白眼。

裴行遠道:「所以今天,裴某人不僅給你們帶了葯來,更是要把賬,都給你們算清楚!」

眾人一聽,都大驚,不由得面面相覷。

算賬?還要怎麼算賬?

他之前已經將一碗湯藥賣到一錢銀子的高價了,這個時候又說要算賬,難不成是還要漲價不成?

就在眾人隱隱有些憤怒,甚至幾個年輕人又要衝上去鬧事的時候,裴行遠卻笑眯眯的沖著排在隊伍最前列的那個中年人問道:「閣下,所居坊市,姓甚名誰啊?」

這人衣著樸素,袖口甚至還打著一個布丁,顯然家中並不寬裕,聽見裴行遠問,只低著頭,啞聲道;「懷貞坊,陳將。」

說完,又嘆了口氣,伸手往懷裡就要摸自己的荷包。

而裴行遠已經回頭,看了身後的幾個賬房先生一眼,其中一個捧著懷貞坊賬本的人立刻翻到了那一頁,大聲道:「陳將,領湯藥十五碗,共計白銀一兩五錢。」

眾人一愣,不知他為何將前些日子領取的湯藥和付的錢款,都一併報數。

後面的人愈發不解,紛紛探出頭來往前看去。

只見裴行遠又一揮手,其中站在那賬房先生背後的人立刻打開手中的盒子,從裡面依數取出了一兩五錢銀子,而另一邊,手持葯壺的人也倒了一碗葯。

那陳將立刻呆住:「這,這是——」

裴行遠笑眯眯的道:「諸位,從今天開始,湯藥分文不取,我裴某人更是要將往日收取的湯藥資費全數退還!」

「……!」

一聽這話,整個長樂坊立刻安靜了下來!

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人直接伸手便掐起了自己的胳膊,劇痛之下才明白這是真的,頓時驚喜交加。

而那排在第一位的陳將,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獃獃的看著一個人走到自己面前,將之前付出的銀兩退還給他,掌心一沉,他的肩膀也隨之一沉,才猛地回過神來,再抬頭,就對上了裴行遠笑得彎彎的雙眼:「湯藥快涼了,還不趕緊喝嗎?」

「……」

陳將顫抖著手將銀子揣進懷裡,又端起葯碗,一飲而盡。

喝完這一碗葯,那陳將轉身要走,眾人只看著他一張臉麻木得彷彿已經沒了表情,但剛走出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他這一停,周圍人的呼吸和心跳,彷彿也隨之停了下來。

眾人眼睜睜的看著他轉過頭去,兩眼直直的盯著仍舊笑眯眯的裴行遠,突然大聲道:「裴公子,你,你為什麼之前,要賣那麼高價的葯,如今,又退我們銀子啊?」

他這話一出,也像是打開了一個閘口。

一開始,大家都不敢相信裴行遠真的會把之前掙的錢都還給他們,而眼看著陳將已經拿到錢了,眾人也覺得像是做夢,哪怕不解,哪怕疑惑,也不敢輕易發問,只擔心他們一問,勾起這些日子他們與裴行遠的矛盾的記憶,這位裴公子萬一心念一轉,不還了,那如何是好?

可是,陳將一開口,也的確問出了所有人的困惑,一時間眾人都按捺不住,七嘴八舌的開始發問——

「是啊裴公子,這到底是為什麼?」

「這錢,是真的要還我們?」

「既然現在要還錢,先前又為什麼賣得那麼高價?」

……

聽著這些嘈雜的話語,裴行遠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了,他慢慢的抬起雙手,沖著眾人又揮了揮,大家立刻安靜下來,站在隊伍前列的還不住的朝著後方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裴行遠越發享受起這樣一呼百應的感覺來。

他仰著下巴,笑眯眯的說道:「諸位,之前裴某人的確是賣了高價葯,但其實,這是宇文二公子要求的。」

眾人一聽,又大吃了驚。

而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也沒鬧出更大的動靜的時候,裴行遠已經大聲說道:「諸位,你們在這裡的人,有些只怕是早就染上了瘟疫,進城求醫,卻發現城中不論醫館還是藥鋪,都已經沒有了對症之葯,所以你們的病才會延誤至今,對不對?」

立刻有人點頭:「沒錯,這些我們都知道。」

裴行遠道:「但有一件事,我卻沒有告訴你們,那就是我們手中的葯——不多。」

「……」

眾人先是一愣,但再一咀嚼這「不多」二字,立刻明白過來什麼。

有人驚道:「裴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行遠看著他們瞪得圓滾滾的,充滿愕然的眼睛,也斂起笑容,嚴肅的,一字一字道:「我的意思是,我手中的葯,根本不足以救下你們所有人!」

「……!」

一聽這話,眾人頓時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裴行遠立刻又一笑,道:「不過諸位放心,現在既然能把真相告訴你們,也是因為,藥材已經湊齊了。」

眾人這才長鬆了一口氣。

那陳將立刻道:「可是,裴公子,藥材不足,跟你和宇文二公子收錢,又有什麼關係?」

裴行遠笑道:「諸位,相信你們也知道奇貨可居的道理。救命的東西,別說一錢銀子,我就算賣你們一兩銀子,為了活命,你們也得乖乖的掏錢!如今整個關中都沒藥了,若有人能拿的出葯來,萬一要賣高價,為了救你們的命,我和宇文二公子也只能掏錢。」

「……」

「可是,我們也擔心,自己的錢不夠。」

「……」

「所以就只能先從諸位的身上取些銀兩,備下巨款,只為救下你們。若能剩餘銀錢,自然會按照賬本上的記錄還給你們,若沒剩下——但好歹,你們能活得下來,不是嗎?」

陳將道:「那這葯——」

裴行遠又笑了笑,然後說道:「這葯,是宇文二公子這些日子跋山涉水,沐雨櫛風,含辛忍苦——」

眼看他越說越離譜,商如意輕咳了一聲。

裴行遠立刻停下,訕笑著看了她一眼,然後正了正神色道:「總之,就是宇文二公子想盡辦法,終於為你們找來了葯,足夠你們接下來用的。能救人,銀錢對我們來說自然就不重要啦,所以現在,分文不差,都退給你們!」

這一下,整個長樂坊立刻沸騰了起來!

眾人又驚又喜,往日的失望,痛苦,怨憤,所有頹敗的情緒在此刻完全化作了感動和感激,一個個淚流滿面,激動不已的道:「往日,是我們錯怪宇文二公子和裴公子了。」

「宇文二公子,真是活菩薩啊!」

「能得二公子相救,我們真是太幸運啦!」

「裴公子,二公子在哪裡?我們要去給他磕頭!」

眼看著這些人又是歡呼又是雀躍,不僅比之前要跟他算賬的時候更群情激昂,甚至比延祚坊在明德門送回那些治癒的病患還要高興,還要歡喜,裴行遠也有些嚇到了,幸好他身邊的侍衛們眼疾手快,急忙攔住了這些病患。

而裴行遠定了定神,立刻笑道:「諸位,你們的好意,二公子心領了。」

「……」

「不過他這個人呢,只辦事,不領情。」

「……」

「只要你們都能痊癒,我們這一陣的辛苦也就沒白費,我裴某人這些日子的罵名也沒白擔著。總之,你們都排好隊,乖乖的領錢,喝葯,治好病,就回家!」

聽到他這樣的話,百姓們哪裡還不依從的,比平時更乖的站在了隊伍當中,一個個喜笑顏開,更有人歡喜得眼淚直流,連話都說不出了。

果然,依照裴行遠的話,後面的人一個個上來,都按之前的記錄,領回了銀錢,又喝了葯,整個長樂坊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歡歡喜喜,甚至比過年的時候還更喜慶熱鬧。

連吳患之,這個時候也走了上來。

他沉默著看著前方,過了許久,才看向商如意,輕聲道:「少夫人,這——」

商如意笑了笑。

「……」

吳患之也是個聰明人,哪裡會不明白他們此舉的用意,更何況,城中沒藥,可延祚坊卻能十幾日的贈葯,而就在昨天,左驍衛大將軍的長女虞明月的身份突然露白,連同她家中囤積的藥材也都拿了出來,太多事情也就都水落石出了。

沉默許久,吳患之輕聲道:「是下官,誤會二公子和少夫人,更誤會裴公子了。」

說完,附身一揖:「請恕罪。」

商如意這才微笑著道:「吳大人,你這些日子不計生死,不避疫病,在長樂坊內救治病患,事必躬親,這是罪過嗎?若是,請吳大人萬不要改。」

聽到這話,吳患之一愣,隨即也明白過來。

他笑了笑,又抬頭看了一眼那些領了錢,又喝了葯,一個個喜氣洋洋,連臉上的病容都褪去幾分的病患們,輕聲道:「不論如何,下官還是代這些百姓,多謝二公子與少夫人了。」

商如意笑道:「客氣。」

說完,吳患之也並不多話,只繼續下去忙他自己的事。

而商如意再一回頭,就看到裴行遠笑眯眯的走到了她身邊,道:「真沒想到,這一計這麼管用。」

說著,他又看向周圍的人:「不過是拿回自己的錢,怎麼能樂成這樣?」

商如意道:「有的時候,失而復得,可比一直擁有,更讓人驚喜。」

「……」

「如今有了葯,能活命,還見了錢,這是三重歡喜,自然比起一直以來的施恩要管用得多!」

「哦……」

裴行遠恍然大悟,喃喃道:「難怪,無崢之前一直提醒我,要我忍著挨罵,千萬別分辨,說是將來總會有補償的——剛剛那個老頭,八十多歲了,還要給我磕頭,好險旁邊的人把他拉起來了,不然非得折死我。」

商如意笑了笑。

而笑過之後,她再抬頭,只見長樂坊外,長街對面不遠的地方,一個已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裡,一雙眼角微微上挑,顯得倨傲又凌厲的眼睛,正冷冷的注視著她。

是虞明月。

她不知何時到了延祚坊,也不知何時開始看這邊的情況,但從她臉上的神情來看,應該是看了不短的時間,而且,已經把他們要做的,曾經做下的,都看清楚了。

所以,臉色才會這麼難看。

對上她銳利的目光,商如意仍舊淺笑盈盈,甚至還輕輕的點了點頭。

虞明月的眼神,更犀利了幾分。

一直以來,在治理大興城的瘟疫這件事上,東城和延祚坊都是佔盡了上風,卻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商如意他們竟然殺了個回馬槍,不僅在宇文淵面前逼著她拿出了之前囤積的葯,而且一轉頭,就把之前高價賣葯的錢全退給了長樂坊的病患。

正如商如意所說的,失而復得,比一直擁有,更讓人驚喜。

就像是一直在延祚坊內得到她施藥的那些人,對她宇文愆的感激,絕對比不上此刻,又得到了免費湯藥,還拿回了之前給出去的銀錢的人對宇文曄,商如意和裴行遠的感激!

人性,本就是如此!

甚至,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商如意他們在長樂坊內設下的,是一個連環計!

賣高價葯,本就是為了讓裴行遠後來向金大吉買葯,引出背後的主謀者而設,只是那一計早就被她看穿,並且利用金大吉反殺裴行遠,雖然也失敗了,可當時看來,對方顯然也失敗了;但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對方的失敗,只是看上去失敗,最終,裴行遠的苦肉計,令宇文淵相信他再沒有多餘的葯,而在知曉太原爆發瘟疫,宇文呈可能患病之後,強迫宇文愆問自己拿葯……

也最終,逼得自己現身。

在這件事上,對方已經贏了一局。

但不僅如此,他們在此時把銀錢還回去,買回了之前失去的人心,可那些分文不取贈出去的湯藥,卻是她虞明月真金白銀買下的!

原本是要為宇文愆買延祚坊的人心,卻沒想到,被宇文曄他們利用了。

偏偏,她不能將說出真相。

因為,這些病患已經不再恨賣高價葯的裴行遠,但他們一定會記得,當他們患病求醫的時候,卻在大興城內求不到一點葯,才會落得這些日子的病痛,並且被困長樂坊;若是讓他們知曉,是自己搜羅了大興城,包括關中地區所有的藥材,這些人一定會將恨意轉移到自己身上!

轉移到自己身上,就很可能,也會轉移到宇文愆的身上!

想到這裡,虞明月忍不住咬緊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