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這個聲音,商如意突然感到後背一麻。
那站在屋檐下,對著奔跑中的楚成斐柔聲呼喊的婀娜身影,正是長公主楚若胭。
只見她穿著一身茶白色銀杏暗紋輕羅長裙,雲袖輕擺,纖腰慢擰,哪怕沒有濃妝艷抹,金玉飾物,也絲毫不損她的高貴氣質,亭亭玉立更如一朵清雅脫俗的江岸梨花。
可看到她,商如意的心情從未平靜過。
此刻,也更添幾分沉重來。
而楚若胭說出那句話之後,星眸一轉就看到了商如意,那張嬌美的臉上立刻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彷彿勝券在握的笑意。
她道:「陛下,商夫人到了。」
一聽到她的話,原本追趕著仙鶴的楚成斐也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神情凝重的商如意,又有些戀戀不捨看向前方已經振翅飛走的仙鶴,這才輕出了一口氣,慢慢吞吞的走到商如意麵前,用傲慢,更有些不悅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道:「你,來啦。」
商如意急忙跪下叩拜:「臣婦拜見陛下,拜見長公主!」
楚成斐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低頭看著她,而商如意也不敢亂動,就這麼靜靜的跪著,過了許久,才聽見楚成斐輕哼了一聲,冷冷道:「起來吧。」說完,便轉身往兩儀殿中走去。
商如意慢慢的站起身來,也跟著走了過去。
雖然外面不成體統,更亂成了一鍋粥,可兩儀殿畢竟是皇帝起居之所,而且,皇帝除了早朝的時候,平時召見大臣都是在這個地方,所以內里的布置還是格外的肅穆齊整。楚成斐一走進去,立刻坐到了正上方的座位上,只是,他的坐姿有些歪,斜斜的靠在一具靠枕上,舒服倒是舒服,卻是威儀盡失。
只一看到他這幅樣子,商如意的眉頭就擰得更緊了一些。
若這麼做的是自家的家人,哪怕是宇文呈,她也會開口制止,但眼前的是皇帝,自然沒有她多嘴的分。
倒是已經端坐到另一邊的長公主柔聲道:「陛下,不可如此。」
楚成斐噘著嘴道:「母后又不在。」
長公主道:「那也不行。若你這麼做習慣了,等母后回來也這般,不是惹她生氣嗎?」
「……」
聽見她這麼一說,楚成斐也沒辦法,只能讓人把靠枕撤了,鬱郁不快的坐直了身子,嘴裡還嘟囔道:「我都是皇帝了,還要被管著管那,還沒以前快活。這皇帝做著真沒意思?」
對他的抱怨,楚若胭似是視若無睹,只微笑著轉向商如意:「商夫人,請坐。」
第二次從她口中聽到「商夫人」三個字的時候,商如意的思緒也更通透了幾分——自從自己出閣之後,外人對自己的稱呼,有宇文少夫人,有將軍夫人,而楚若胭之前一直是稱呼自己為「姐姐」,於禮不合,卻親切。
可現在,卻是「商夫人」。
不過商如意很清楚,這個稱呼最大的意義就在於,這三個字找不到一點和宇文家的關係。
她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多話,只慢慢的走到楚若胭的對面,告罪之後坐了下來。
然後,就不說話了。
她這樣的命婦被傳召入宮,自然也是不能隨便開口,只能等皇帝和長公主問話,再做應答,但這個時候,對面的兩人也不開口,兩儀殿內的氣氛寂靜得有些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大殿上響起了楚成斐不耐煩的聲音:「我聽說,你剛剛去刑部大牢,見你那個舅父去了?」
一聽這話,商如意急忙起身跪了下來。
「望陛下恕罪。」
「……」
「臣婦知道此舉不妥,只是——」
「你不用害怕。」
雖然商如意口中呼的是「陛下」,但這個時候開口應她的卻仍是長公主,只見楚若胭淺笑盈盈的道:「我們都知道,這是夫人你身為晚輩的孝道,不會怪你的。你起來吧。」
「……多謝長公主。」
商如意這才起身,又坐了回去。
看著她似乎驚惶不定的樣子,楚若胭的臉上更是浮現出止都止不住的笑意來,雖然透著慢慢的得意,但因為她生的嬌艷,那笑容也是傾國傾城,美不勝收的。
她說道:「既然你如此孝順,那應該是想要把你舅父救出來了。」
「這是自然。」
「那你明白,應該怎麼救出你的舅父嗎?」
「臣婦愚鈍,只能請求陛下、公主殿下網開一面,饒恕舅父的無心之言。雖然他冒犯了陛下,可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畢竟『孛星現,災禍起』的讖言所預示的不祥之兆,令人擔憂。」
一提起那個讖言,楚成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他的手一抖,碰倒了面前桌案上的杯盞,裡面的茶水頓時灑了一桌。
旁邊的人慌忙跪地請罪,然後上前擦拭。
一時間,兩儀殿內充滿了幾分緊繃又慌張的氣氛,商如意更是看清了楚成斐臉色發白,被嚇得瑟瑟發抖的樣子。
他雖然任性妄為,但畢竟年紀還小。
連當初,那雄才大略的文皇帝,晚年時都被孛星現世的星象嚇得不輕,更何況是這個孩子呢。
可是,也正是如此,這樣一個連讖言都能嚇的他驚惶失措的孩子,又怎麼能在這樣的亂局中平定叛亂,令四海臣服呢?
她越來越能理解,沈世言的擔憂不是無的放矢。
而眼看著楚成斐臉色大變,被嚇得口不能言的樣子,另一邊的楚若胭星眸微閃,立刻正色說道:「陛下,這天底下哪有什麼孛星現世就起災禍的道理,不過是有心人危言聳聽罷了。」
「真的嗎,皇姐?」
「當然。」
她這兩個字,不僅篤定,甚至在說出口的時候,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倒是讓商如意有些意外。畢竟,新月公主一直以來都被她的父皇和母后保護得很好,是個不知民間疾苦,只知風花雪月的天真爛漫的女子,照理來說,她應該是很信天象,更信神佛的人。
果然,不僅商如意意外,那楚成斐也有些詫異的睜大了雙眼望著自己的姐姐,問道:「可是,皇姐你以前不是最信神佛,也信那些星象的嗎?」
「……」
「我記得你還跟我說過,什麼紅鸞星……」
「……」
「為什麼,你現在不信了呢?」
商如意聞言,也看向了楚若胭,卻見她咬著下唇,嬌俏動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憤懣和不甘,冷冷道:「星象若真能預示人間的福禍,那為什麼——東都淪陷,沒有預兆?父皇賓天,也沒有預兆?」
「……」
「天,根本就不會幫人!」
「……!」
她的最後這句話,讓商如意心中大驚。
沒想到,楚若胭竟是這麼想的。
所以,東都之亂給她帶來的震撼,楚暘之死給她帶來的痛苦,讓她再也不相信神佛會庇佑世人,而星象所示,她也不再相信了。
這,是一種痛定思痛後的割捨。
那她當初,一定很難過,也很痛苦,才會讓她的信念崩塌,信仰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回想起當初的戰火,還有江都宮中那血色的一夜,商如意的呼吸也愈發沉重了起來,而就在她有些失神的時候,楚若胭卻又立刻整了整心神,再度抬頭看向商如意的時候,眼神已經冷靜了下來。
她道:「我們今天要說的,也不是什麼星象。」
「……」
「商夫人,你知道,該如何救下你的舅父嗎?」
這個時候,已經到了開門見山,或者——圖窮匕見的時候了。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那雙明媚的眼睛:「請長公主明示。」
楚若胭嫣然一笑,對著楚成斐使了個眼色。
楚成斐立刻揮手:「給她。」
話音一落,他身後就走出了一個太監,雙手捧著一份文書慢慢的走到了商如意的面前,商如意只遲疑了一下,立刻拿起來看,那是中書省草擬的一份文書。
上面的文字,也相當簡單——
賜中書門下詔曰,新月公主溫恭儉良,儀昭淑慎,值妙齡之年。茲有盛國公二子,天策上將,勇冠三軍,戰無不克,功在朝廷,為朕肱骨,正合婚配,乃代天擇婿……
沒有看完,商如意便「啪」的一聲合上了那份文書。
這,是一份賜婚的聖旨!
她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喘息了一陣,才勉強穩住心神,再抬起頭來,只見對面的楚若胭微笑著,平靜的看著她,說道:「這,是中書省為陛下草擬的聖旨,只待謄寫清楚,加蓋璽印,明日就能在朝堂上宣讀。你舅父口出妄言,是為不祥,也只有宮中的大喜,才能驅散這樣的不祥,饒你舅父一命。」
「……」
「你,明白嗎?」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明白。」
「……!?」
這幾個字,聽得楚成斐和楚若胭臉色一變,楚成斐立刻皺起眉頭,小小的臉上如翻書一般浮起怒氣:「你說什麼?」
商如意的指尖緊緊的捏著那份文書,指骨掙得都有些發白,而她再開口,聲音卻異常的平靜,甚至鎮定到她自己都有些懷疑,那不是她的聲音:「我不明白,陛下英明,公主睿智,又怎麼想不到,這則聖旨哪怕頒布,也未必能成形。」
「……」
「因為,還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