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錢照倫被醫生護士勸著離開,說是不利於病人的身體恢復。他走後,看熱鬧的人也自動消散。看護將補品拿去燉,馮倩將門關好,然後默默地坐在了床邊。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說話。
夏箏坐在她身旁,輕輕地將手搭在馮倩的脖頸上,馮倩將頭髮挽到耳後,然後突然抱住夏箏,眼淚就無聲地落了下來。
夏箏只能看得到窗外漆黑的夜幕,卻看不到馮倩的表情,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背脊逐漸濕漉成一片。於是她更加抱緊了馮倩,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夜晚,互相取暖。
凌晨五點多時,馮漾在沉沉的睡夢之中發覺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緩緩睜開眼,發現一輪太陽正在她面前冉冉升起。馮漾完全看呆了,身在都市之中,經常為工作從白天忙到黑夜,也經常因為太過疲累,從黑夜睡到白天,竟然一次也沒有看過日出。
顧博旭從後備箱拿出包裝好的麵包和牛奶,遞給馮漾說:「先吃點東西吧。」
他的聲音很小,似乎怕吵醒這輪太陽,怕吵醒周遭的萬靈。
馮漾邊啃著麵包邊看日出,也時不時地回頭看顧博旭的臉,他和她一樣沉默。
這樣的場景像是身在夢中,馮漾寧願永不醒來。可是好景不長,顧博旭的手機鈴聲終是打破了這美好的寧靜。
他接起電話,只是聽了一會兒,眉頭便緊緊蹙了起來,掛了電話之後,他邊將車頂關上,邊倒車又邊對馮漾說:「我送你回醫院吧,你們家出了一些事。」
「什麼事?」馮漾快速吃完早餐,有些擔憂地問。
「錢照倫半夜去醫院鬧了一場,說要奪回夏箏的撫養權。似乎你媽媽跟夏箏都挺崩潰,尤其夏箏剛做完手術,身體正是恢復的時候,你回去安撫一下她們,畢竟她們都是你的親人。」顧博旭很認真地說道。
馮漾問:「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剛才打電話的人是誰?」
「我將自己家的一個阿姨派過去當看護了,自己人照顧夏箏,放心一些,也妥帖一些,剛才還讓司機給她送補品了。」顧博旭答道。
「你對夏箏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並且是無微不至地關心。」馮漾懨懨地說道。
顧博旭聽出了馮漾話語里的一絲醋意,突然失笑:「真是一點都沒長進。」
「什麼?」馮漾不明所以。
「依舊是個醋罈子。」顧博旭用調侃的語氣說道。
這話讓馮漾不高興了,她猛地坐直了身體,頭部傳來一陣痛,她扶著額頭說:「我有什麼好跟她吃醋的,如今,我什麼都有,她什麼都沒有,我吃她的醋幹什麼。」
顧博旭淡淡笑了笑,沉默很久之後才喃喃說:「我就是想守護她,哪怕隔得遠遠的,怪讓人心疼的一個人。我對她的感情,其實和你不一樣。」
到了醫院時,馮漾想下車,顧博旭卻拉住她:「我送你到住院部樓下,畢竟你是藝人,醫院里人來人往的這麼多人,沒看見前面還有記者在蹲點嗎?」
馮漾心底一暖,安靜地坐下來。
另一邊。
一夜未眠的夏箏看到有柔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她伸手想要抓住那絲溫暖,卻什麼都抓不到。
「媽,我想下樓走走。」
「不行,你身體還沒恢復,何況——」何況馮倩要是一下樓,就會被記者圍追堵截。
「要不我推她下去走走吧,醫生也說,多晒晒太陽有利於她的身體恢復呢。」看護不知何時推了一輛輪椅來,笑著說。
馮倩猶豫了一下,終究是默許了。
於是,看護扶著夏箏坐上輪椅,再小心翼翼地推著她進電梯,最後到達住院部樓下的小花園內。
陽光熹微,歲月在這一刻是靜好的。
突然聽到有男女對話的聲音,女聲很耳熟,而男聲,也似曾相識。
夏箏一轉頭,馮漾雖戴著墨鏡和帽子,但自己一眼便可以認出她,她正在背對著自己與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談話,那個男人——
當男人的臉被徹底看清楚時,夏箏的瞳孔驟然增大,她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親眼所看到的一切了。
二
正在夏箏背後推輪椅的看護停下了動作,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
與此同時,顧博旭和馮漾注意到了坐在輪椅上,腿上披著薄毯的夏箏,眾目相對,時光彷彿在這一刻逆轉。
「已經看到了,你躲不掉了。」馮漾幽幽地說。
「躲不掉的那就面對,雖然這並非我原先所想。」顧博旭面無表情地回她,然後關上車門,大步流星地朝夏箏走去。
誰還都未講話,看護倒是先戰戰兢兢地自我檢討:「少董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會這時候來這裡,我是推她下來曬太陽散散心的。」
顧博旭淡漠地做了一個讓她暫停說話的手勢,然後蹲在夏箏的輪椅前,與她平視,聲音比陽光還柔和:「夏箏,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原來是你,真的是你。」夏箏的眼神有些恍惚,很激動,似乎又有些不敢置信。
馮漾站在二人身後,想說什麼,怒了努嘴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在,我在窗口看到你家的司機和她說話,可我總覺得大晚上的,只藉著昏黃的路燈,估計是我看錯了,何況你家的司機,很多年前,我也只見過一兩次。」夏箏反手指著看護,不停歇地說著。
顧博旭看著她激動莫名的臉,以為自己早已冷靜的心,也一下子變得百感交集。
「都沒事,大家都沒事,真好,這真好。」夏箏重複地說著,眼角頓時有眼淚滑過。
上天果然愛與她玩笑,從她身邊剝奪走一個一個她在乎的人。原先以為這輩子就自己孤孤單單地過,沒想到,上天又將他們一個個地還了回來。
如果是這樣,那也許自己此生還有再見溫宇宸的機會嗎?夏箏奢侈地想著。只要不是橫屍眼前,只要不是親眼所見,但凡是下落不明,總歸可以出現奇蹟的對吧?
「來,你們先上去,我推著她走走。」顧博旭對看護和馮漾說。
看護應了一聲「是」,馮漾卻心裡不是滋味,很不甘,站在原地沒動彈。顧博旭掃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竟然有一絲溫情,馮漾驚訝地看著他對自己擠眉弄眼,突然想到他說的「我就是想守護她,哪怕隔得遠遠的,怪讓人心疼的一個人。我對她的感情,其實和你不一樣」這句話,想到這裡,她便乖乖地上了樓。
顧博旭推著夏箏走在陽光下的長廊里,步伐很慢很慢。
「你當年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回來的?」夏箏問。
「運氣好,被一艘游輪給撈了。我早就回來了,只是最近才聽到你的消息,打算默默給你一些幫助。」顧博旭語氣裝得很輕鬆的樣子。
「還好你好好的,不然我真的會帶著愧疚活一輩子。」身旁有別人路過,夏箏聲音漸漸小下去。
顧博旭將輪椅停在陽光充足的地方,自己也隨意找了一塊空處坐下,笑笑道:「你也不用對我感到愧疚,都是我自己自願。何況現在,我正視了自己對你的感情,那不過是自己身處虛與委蛇中,被你真摯的善良所打動,也是對自己不曾見過世界的好奇,其實那不是愛情。我這次回來,也是為了尋找我失落已久的愛情。」
三
「馮漾嗎?她是真的喜歡了你好久。」夏箏一語點破。
「我知道。」顧博旭臉上滿是欠揍的超自信。
「以前你對她那麼冷漠,她就把火都撒在我身上了。」夏箏想起過去的事,心情反而輕鬆愉悅了一些,臉上竟掛起了一絲笑容。
「我知道。」顧博旭回答得坦然。
夏箏轉過頭,卻看到顧博旭再一次在自己面前蹲下來,將被風吹開的薄毯蓋嚴實,並且細心地圍著她的腰系了一個結。縷縷陽光透著稀疏的光影,灑到他的臉上。那道淺而長的傷疤若隱若現,並不難看,倒讓顧博旭整張臉看上去更有男人味了。若干年後再次遇見,他真的長成了一個不再逃避一切,肩膀能撐起整片天空的男人。
在顧博旭、看護阿姨、馮倩、馮漾及夏朗一眾人的精心照料下,夏箏的身體恢復得很快。
出院的那一日,顧博旭特地從公司趕來,一進病房,看到馮倩和馮漾以及夏箏的弟弟都在,卻不見夏箏,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勁。
「夏箏呢?」他問。
「不知道,去辦理出院手續的一會兒工夫,人就不見了。」馮倩攤了攤手。
「姐姐會不會被你前夫綁走了?」夏朗一著急起來就顧不上禮儀和規矩,面對馮倩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馮倩蹙起了眉頭,但經過夏朗這麼一說,她倒真有些擔心了。可問過護士台,明明沒有人進過她的房間。
馮漾從剛才到現在就一直保持沉默,突然,她悠悠出聲:「我知道她可能在哪兒。」
「在哪兒?」眾人齊齊發問。
「海邊。」馮漾納納地道出這兩個字。
海濱城市的人們見慣了海的各種姿態,再加上天氣已冷,海邊根本就沒什麼人。顧博旭載著他們來到海邊,果真遠遠地望到一個背影纖瘦的女人站在浪與沙灘的邊緣,彎腰尋找著什麼,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在撿貝殼。
一行人走過去,那女人果然是夏箏。
夏箏低頭找什麼的樣子特別認真,可是沙灘上除了一些破碎的貝殼外,什麼都沒有。
顧博旭輕咳了一聲,夏箏這才驚醒過來,一回頭看到關心自己的人都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提著裙子,走到他們跟前來。
「你身體剛恢復,這海水這麼涼,你怎麼就跑到這裡來了?」馮倩責怪的話語中飽含著擔心。
「我想找找他進去海里時,在沙灘上有沒有留下什麼。」夏箏說。
所有人都一下子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他」是指誰。
「你怎麼就猜到她在這裡的?」顧博旭低頭伏在馮漾耳邊問。
「身體好了,自然是去見最想要見的人。」馮漾緩緩回道。
「可溫宇宸不是已經——」
「說不定沒事呢?就跟你一樣,誰會想到八年後,你居然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馮漾猛地轉身,與顧博旭四目相對。
「傻孩子,別找了,就算真留下什麼,海水沖沙灘那麼多遍,也早就沒了。」這麼多天以來,夏箏每天都按時吃藥,按時休息,與人說話有時面上也掛著微笑,馮倩以為她已經從噩訊中走過來了,沒想到,最痛的永遠是埋在內心最深的地方。
一隻小小的寄居蟹快速地從一個鬆軟的沙洞中鑽出來,然後逃遠。
夏箏的目光盯著那個小小的洞穴,似乎看到了什麼。
四
夏箏奔過去,用手挖開洞穴,居然看到了一條手鏈,不是她曾經戴過的那兩條,而是一條用貝殼和紅繩串成的鏈子。貝殼裡很乾凈,繩子上的淤泥潮潮的,一切跡象都證明這根鏈子剛被埋不久。
她怔了怔,然後情不自禁地將手鏈戴在左手腕上,居然格外合適。
顧博旭他們幾個也跟過來,看到那條手鏈時也有些疑惑。如果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
原本大家都覺得夏箏是相思成疾了,才會身體初愈就跑到溫宇宸出事的地方。可現在,大家都隱隱約約地覺得,或許真的有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樣的事,他們自己本身,不是已經印證過了嗎?
「他一定還在的。可是在哪裡呢?」夏箏的心底又出現了一種堅定的直覺。
「姐姐,風大,我們回去吧。」夏朗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夏箏的肩上。
他從小就不喜歡溫宇宸,總覺得這個男生會帶給姐姐無窮的傷害。可是他再怎麼執拗,再怎麼拼盡一切地保護姐姐,姐姐還是逃不開宿命。
「你先回吧,我還想再找找,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就在附近。」夏箏拒絕道。
「姐姐,我們回去。」夏朗按住夏箏的肩膀,並不鬆手,又重複了一遍。
夏箏看著他,發現自己的掙扎一點作用都沒有。顧博旭走上前,語氣沉著地對夏朗說:「放開她,讓她去找。」
夏朗瞪著他,沒有一點要鬆手的意思。
「當她找不到時,自然就心死了。就像我現在抓住你,你覺得痛,自然就鬆手了。」說著,顧博旭真的立馬握住夏朗的手腕,逐漸用力,夏朗覺得手腕被攥得生疼,一下就鬆開了夏箏的肩膀。
他的整張臉都皺成一團,顧博旭卻不動聲色。誰也料不到,看起來瘦而儒雅的他,力氣居然那麼大。
不遠處一間早已收攤的賣簡易首飾的小鋪里,站立在窗邊的老闆對一旁默然靜守的男人說:「她似乎認出你來了。」
男人不語。
老闆繼續說:「你讓我把手鏈埋在土裡,她似乎猜到是你了,正在到處找什麼。」
男人依舊沉默,只是靜靜地觀望著不遠處的一切,一群人跟著夏箏漫無目的地尋尋覓覓。他卻腳下生了根似的,走不出去。
老闆嘆了一口氣:「溫先生,你是位珠寶設計師吧,每天窩在這小店裡替我打工真是委屈你了。」
「老闆你救了我的命,我還沒感謝你呢。我這一生都在替別人打工,比起以前的生活,現在的生活更讓我有尊嚴一些。」溫宇宸終於開口說話,他離開窗戶,重新坐回椅子上,低頭從一隻水桶里掏出一把形狀各異的貝殼,繼續工作。
拿珠子的時候因為心不在焉,一瓶子的小珠子紛紛滾落到地上。溫宇宸趕緊彎腰去拾。其實當年的他一時心灰意冷,衝進海里,鼻腔漫過咸澀海水的那一剎那就後悔了。他砸開車窗,遊了出去,看到任何的漂浮物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地去抓住。若不是老闆和他的漁友們救了他,他大概就看不到人生的另一番風景了。
他是這世上的透明人,在觀望著別人的人生。
手指摩挲著圓潤的珠子,溫宇宸內心默默道:說要給你設計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手鏈說了這麼多年,這次總算實現了。就把紅繩當做白銀,把貝殼當做鑽石吧。可原諒我邁不過自己心裡的那道坎,我無法見你。八年前,八年後,我還是沒什麼長進,總是那麼彆扭。
五
夏箏那一日是沒有找到溫宇宸的,她被眾人帶回了家,反反覆復地病了一星期,隨後才漸漸好起來。
一天早晨,夏箏起床,感覺口渴,打算繞過客廳去廚房給自己倒一杯水。
馮倩盤腿坐在沙發上敷面膜,手邊是好幾本劇本,厚厚的一沓。
「媽,你開始復工了?也對,風波淡了,都過去了。」夏箏說。
「當然要復工,要賺錢,只是,一堆劇本,卻沒什麼好的可挑,大導演也不選我了。」雖然臉上貼著面膜,但夏箏還是能聽出她聲音里的苦笑。
夏箏端著杯子坐在她身邊,也翻了翻那些劇本,竟是一些電視劇的劇本,沒有一部電影。導演不出名,其中一部大投資的電視劇,居然是找馮倩演女二號。雖然馮倩的名氣還在,但當年只跟大導演合作的魄力早已不復存在。
馮倩看出了她的想法,撕開了面膜,然後邊拍打自己的臉頰邊望著夏箏笑道:「還記得你剛來這裡的情景么?你也是過來看我挑劇本,但是你什麼都不懂,還是小漾在一邊講給你聽。如今,你已經會為我考慮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我也老了。」
「媽,你不老,真的,保養得宜。」夏箏想說一些安慰馮倩的話,卻發現自己的心先酸了起來。
馮倩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夏箏的心思,她拍了拍夏箏的肩膀道:「其實現在很多事我都看開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都是常態。沒什麼的。」
頓了頓,她又問夏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這句話像個引子,夏箏見馮倩臉上滿是欲言又止。
她搖搖頭。
果然,馮倩道:「顧博旭打算讓你去他的公司上班,你考慮一下。有份穩定的工作也好,重新開始,省得顛沛流離。」
夏箏驚了一驚,隨後低下頭說:「我什麼都不會,能去幹什麼呢?還是別去了。」
不想欠他太多,怕日後無法償還。八年前,她就有這樣的體會。
「可是夏朗已經接受了哦,好像是倉庫管理員,一份閑職。」馮倩繼續說。
「他已經去了嗎?」怪不得夏朗最近來看她的時間少了許多,原來是有工作了。顧博旭究竟是怎麼說服夏朗的?那麼倔強的弟弟,怎麼就那麼聽從他的話。
夏箏想起在海邊時,夏朗抓住她的肩膀,要她回家。顧博旭也是默默地讓他放了手。顧博旭一直都有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這世上的人和事,大概都是一物降一物。
夏箏去往顧氏集團的那一天,陽光明媚。
一名盤著頭髮、身穿A字裙的幹練女人接待的夏箏,她說顧博旭在忙著開董事會,直接將她帶去了二樓一間大廳。
烏壓壓一片人頭從格子里抬起,紛紛帶著審視的目光看著她。
夏箏感覺緊張,她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不笑,好像從這一刻起,她就覺得自己一定融入不進這樣的氣氛中。
「你就坐在那裡,你的工作是行政文員,工作內容會有人來跟你說清楚。」女人指著左邊靠牆的一個格子對夏箏說。
「謝謝。」夏箏低著頭,想要快速坐到那位置上,才好躲避那些人各色各樣的眼光。
身後輕輕飄來一句話:「其實你不用這麼客氣,少董的朋友我們都會優待的。」
夏箏猛地回頭,女人臉上的恭敬笑容里卻藏著不屑。
六
夏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坐針氈,大廳內所有人望到自己背上的目光也有如芒刺,扎得她異常難受。
第一天,夏箏便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一天。
次日,她的上級交給她一堆圖片的樣紙,讓夏箏將圖片上的字一個一個地打出來。這種事情很繁瑣,但夏箏卻不敢怠慢。
她的眼睛很酸很酸,偶爾起身抬頭時會聽到脖頸處傳來「咔嚓」一聲脆響。
中午吃飯時間,同事們要麼打電話訂飯,要麼陸陸續續地出門。
夏箏鼓起勇氣問了坐在自己旁邊的一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年輕女人:「請問一下你中午吃什麼,我可以和你一起吃嗎?」
女人從桌上的塑料袋裡掏出一塊麵包,掰開一半遞給夏箏道:「我中午就吃這個,給你一些吧。」
夏箏接過來,默然了一會兒,隨後小聲地問:「他們為什麼都那麼冷淡?」
女人抬頭看了看她,嘆了一口氣:「其實也不是針對你,而是顧氏集團人人都想進,所以競爭力特彆強,大家都是憑真才實學進來的,而你卻是靠關係,他們覺得不公平而已。何況,你的名聲好像不是很好,你就是那個占星師CiCi吧?」
夏箏咬著冷麵包,聽了這話之後又默默低下頭去做事。哪怕是最簡單的事情,也必須要做好對吧。
時間不知是過了多久,辦公室內突然起了喧囂。
夏箏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片陰影籠罩住自己。一個低沉的男聲問:「你在做什麼?」
夏箏還沒回,他就拿起她面前的幾張紙。夏箏隨著他拿紙的動作抬頭,看到顧博旭深鎖的眉頭。
「這是誰讓你做的?你傻不傻,不知道圖片轉換成文字,有專門的軟體么?」顧博旭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夏箏當著眾人的面,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顧博旭拉著她徑直往外走,眾人驚呼。
他就這麼緊緊拽著她走到電梯處,然後再將她拎進電梯,一路帶進他的私人辦公室。顧博旭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想要給他一個驚喜,買了外賣帶過來打算和他一起吃的馮漾。
馮漾手中的外賣掉落在地上,大黑超也難掩眼底的怒火。她將外賣拾起,丟進了垃圾桶,然後「噠噠噠」踩著高跟鞋上了樓。
顧博旭的辦公室內。
他抓住她的肩頭說:「你不能這麼傻,也不要這麼任人擺布,這麼多年了,以為你會有點長進呢。」
「可是——」夏箏想要辯解些什麼。
「不要可是,以後但凡你覺得不合理的事情你都不要做,不管是誰吩咐你的,你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低聲下氣,明白了嗎?」顧博旭語氣很堅硬。
夏箏點點頭。
門外響起一陣高跟鞋急促奔走的聲音,隨後門就被「哐當」一聲撞開,馮漾站在二人面前,身後跟著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很內疚地不停哈腰:「對不起,顧董,我跟馮小姐說不能進去,但是——」
顧博旭朝她揮揮手,於是女孩子將門關好,退了出去。
「夏箏,你先回你位置上吧,記住,別再任人擺布了。」他的臉色和語氣都緩和了一些。
夏箏看了馮漾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打開門,退了出去。
等到屋內沒人時,馮漾才開始發火道:「顧博旭,你究竟把我當——」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股強硬的力氣撞到牆上,接著嘴唇被一種溫熱的物體堵住。她試圖推開他,可是所有的怒氣和力氣都彷彿在這個霸道的吻中化作繞指柔。
七
不知是過了多久,屋內的熱度才緩緩降溫。
馮漾並不是未經人事,在娛樂圈內,她也曾真真假假得與一些男藝人有過緋聞,在戲中也會與他們擁抱,甚至有親吻的戲碼。但是馮漾心裡明白,他們不過是生活的調味劑,她的真心早在很多年前,就給了面前這個男人。縱使他混蛋,縱使他態度不明,眼底還藏著一絲玩世不恭。馮漾以為可以主宰自己的小宇宙,但無論如何,她都主宰不了顧博旭。在他面前,她一直都很被動。
「我把你當什麼,你現在明白了嗎?」顧博旭一手托住馮漾的腰,將她抵在牆上,語氣微喘,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脖頸上,馮漾覺得癢,側頭躲過,臉也迅速紅起來。
「恩?」他又靠近了一些,似乎又要吻下去。
「明白,明白。」馮漾妥協,可心底卻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顧博旭驀地鬆開她,鬆了松領帶回到辦公椅上開始處理工作後,馮漾突然感覺心底空了一塊。
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像是在觀望一處絕佳的風景。
「對了,我提前跟你說一件事,免得你又這麼怒火滔天地衝到我辦公室來,我可不確保下次我會不會在和哪個重要的人談話。」顧博旭突然抬頭,並將鋼筆套好。與馮漾回味無窮的眼神對比時,眼底浮上一絲笑意。
「什麼?」馮漾問。
「夏箏那傻丫頭在集體辦公的地方做個文員也能任人擺布,不懂保護自己的權益,我打算調她來我辦公室工作。」顧博旭正經地說道。
「你辦公室?哪裡?」馮漾環顧了一下四周。
「那兒。」顧博旭指了指左側的一間小屋子。
「我想問一下,你——你對於夏箏是真的死心了嗎?對我又是真的出自真心嗎?」馮漾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她在他面前,從來就不自信。
「你又想要確認一遍?」顧博旭唇角含著笑,眉頭挑了挑。
「不,不是——」馮漾不自覺地捂住唇,往後退了退。
「其實,我也有話對你說。」馮漾道。
「什麼話?」他問。
「我帶了外賣過來,打算和你一起吃的,可是剛才被我丟了。」馮漾如實相告,眼睛看向光滑的地板上,倒映出他的樣子。
顧博旭走過來,一把勾住她的肩,將馮漾嚇了一跳,然後又從她口袋裡掏出墨鏡,替她戴上,唇附在她耳邊道:「我們出去吃。」
兩人倚靠在一起走路,都沒有打算避嫌。公司的人看到他們倆,紛紛議論,可是看到顧博旭的眼神掃過來,卻又默默低下頭彎腰讓路。
馮漾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的是,顧博旭並沒有開車帶她去什麼高檔餐廳,兩人走路繞進一條小巷子,馮漾邊埋著頭,害怕周邊人認出她來,邊狐疑地跟著他走。
顧博旭帶她來了一家麻辣燙館,隨意找了一張外面桌子的空位坐下,然後朝老闆吆喝:「老闆,上菜單。」
「來咯。」老闆忙丟給他們一張油膩膩的紙和一支筆,然後頭也不抬地招呼別人而去。
正是中午吃飯的熱潮,許多正在吃或者等著吃的人們望到這一對打扮亮眼的男女,紛紛猜測著他們的身份,馮漾聽出人群中有人道出她的名字,不禁有些緊張。
「唉,你要死啊,怎麼帶我來這裡?」馮漾擋著自己的臉,朝顧博旭嗔怪道。
要是被經紀公司和代言合作廠商看到她來這種地方吃飯,她的形象可就毀了。
「帶你吃一吃你沒吃過的東西,也帶你感受一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你的日子,過得太冷清了。」顧博旭道。
馮漾聽著這樣的話,再看顧博旭熟練地在紙上勾勾畫畫,覺得眼前的男人自己永遠猜不透,可是正是因為這樣的他,她才會愛上不是嗎?
八
「菠菜、蟹棒、裡脊肉,還要些什麼?」顧博旭將單子遞給她。
「你是替我點的嗎?」馮漾微微有些吃驚。
顧博旭點點頭。
「不過才跟我吃了幾次飯,就能記住我喜歡吃的東西啊。」馮漾這句話狀似說得隨意,卻暗藏竊喜。
兩人點的菜煮熟了之後,被盛放在兩個碗里端上來,熱氣騰騰,並且伴隨著一陣陣誘人的香氣。
顧博旭將自己碗內的蟹棒也一個個挑出來,丟進馮漾碗中。身穿雲端的兩個人,一個穿著高級定製的西裝,一個穿著名牌衣裙,坐在一堆普羅大眾中間,享受著小市民的樂趣,其樂融融。
這時,耳里聽到一陣不和諧的議論聲。
——「看新聞了沒?馮倩所謂的復出大戲居然是一部二流電視劇,她現在已經落魄到這種地步了嗎?」
——「那當然,那些醜聞被挖出來,對她的事業衝擊多大啊,你看她一下子老了好多。」
——「嘖嘖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
顧博旭和馮漾拿筷子大快朵頤的手都停滯在空氣中,他抬頭看了對面的她一眼,剛要說什麼,馮漾就「蹭」一下站起來,摘掉墨鏡和帽子,走到那幾個八卦的女生面前。顧博旭趕緊跟在其後,後悔沒有快一步攔住她。
「你們幾個人剛才在說什麼?把話再說一遍。」馮漾指著她們,目光里流露出狠戾。
顧博旭將她豎著的手指擼下,然後從後面抱住她,想要讓她撤離。但馮漾明顯是動了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幾個女生嚇住了,不光是被她的氣勢,更多的是,站在她們面前的居然是大明星馮漾。馮漾居然來這種地方吃飯,怪不得從剛才看到她的背影就覺得這個女人的氣質不同尋常。
周邊一圈人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了,紛紛圍過來湊熱鬧,還拿出手機拍照。
馮漾顧不得其他,只是瞪著那幾個女生,要求她們道歉。顧博旭則快速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將馮漾包裹其中,一手擋住那些人的手機鏡頭,一手拉著馮漾就跑。
馮漾很被動地被他拉著跑,跑過眾多攤位,穿過幾條小巷衚衕,人才逐漸少下來。最後,她被顧博旭拉進了一家小店裡。
「沒人了,沒人就好,你剛才是瘋了吧?」顧博旭微微喘著氣,望著馮漾問。
「如果有人說你媽媽不好,你不會瘋嗎?」馮漾的怒氣還未消,瞪著眼睛反問他。
「我沒有媽媽可以被別人說,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也不像你,有一個雖然不是親生,但視自己如己出的明星媽媽。」顧博旭緩緩說著,眼底的情緒淡得似乎看不出來。
馮漾卻沉默了。
二人一回頭,他們匆忙躲進的小店是一家賣裝飾品的小店,店內沒人,只是坐著一位老奶奶,正一臉慈祥地望著他們,沖他們笑。
海濱城市的大街小巷裡有許多這樣的店,裡面賣一些手工製作的貝殼手鏈,珍珠項鏈之類,大同小異。馮漾望著掛在牆上的那些珠珠串串,突然目光靜止不動了。
「你快看,那串手鏈像不像夏箏手上戴著的那一串?」馮漾拉住顧博旭的袖子問。
顧博旭望過去,也怔住。
那串手鏈雖然簡潔,但設計卻不同於其他,和夏箏那日在海灘上撿到的一串尤為相似。
顧博旭問老奶奶:「奶奶,你們進貨一般在哪裡進?」
「啊?你說什麼,我聽不清。」奶奶看著他笑。
「你們進貨一般都在哪裡進?」顧博旭聲音略大地又問了一遍。
「在,在海邊的一家店裡,那裡有一個小夥子啊,手藝是真的不錯,他做的手鏈子,賣出去好幾條呢。」老奶奶斷斷續續地說著。
顧博旭和馮漾對視一眼,似乎都感知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