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痛

正文卷

余飛和白翡麗回到北京,尚、單二老帶著他們兩個去了一趟余清家裡,名義上是年前的拜訪,實際上,就是把倆孩子的事給余清說開了,看看余清的意思。

二老也很坦白,白翡麗這孩子從小沒了媽媽,爸爸現在也前途未卜,極大可能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這孩子自己精神上也有一些創傷,就想問問余清怎麼看待這樁婚事。

余清聽完,也沒說什麼別的,揚起眉來望向白翡麗,向他勾了勾手:

「你,過來。」

白翡麗嚇了一跳,望著余清身邊的理療床,心有餘悸,說:「余伯伯,這把椅子坐著挺舒服。」

余清拍了拍理療床:「這兒更舒服。」

白翡麗:「……」

余飛不明就裡,看看白翡麗,又看看余清。

余清說:「你這小子,想娶我女兒,就給我過來趴著。」

白翡麗:「……」

他還是心驚膽戰地爬上了理療床。

余清按了按他的肩膀、頸椎和脊椎,對二老說:「我看您二位這外孫,身體挺健康的,就是思慮過多,伏案過勞,頸椎有問題。最好每三個月,過來讓我給他按按,鬆鬆骨頭活活血。」

他雖然繃著臉,但尚、單二老一聽這話,就知道他是答應這門親事的意思,不由得樂哈哈大笑,連連點頭:「好!好!」又對白翡麗說:「你聽到沒?!」

白翡麗聽余清說沒事,心中一松,肩膀一挺便要坐起來,誰知余清兩根手指一按,便讓他「咚」一聲又跌扑在了理療床上。余清雙手抓著白翡麗的肩膀,鐵鉗子似的,稍稍一按,只聽見「咔擦」兩聲,白翡麗猝不及防地一聲慘叫:

「啊——」

余飛「噗」地就笑出了聲。

白翡麗像死了一樣地趴在床上,余清兩根手指點上他的頸椎,又讓他滿是驚恐地抬起眼睛來。

余清按著他的兩節頸椎骨說:「這個地方很重要,要保護好,很多人頸椎以下癱瘓,壞就壞在這裡。」

他點點白翡麗的那處頸椎,白翡麗油然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余清說:「我這個女兒,從小的日子過得不是很好,跟你也算得上同病相憐。但你是男人,力氣大,也不用生孩子,以後還是要多照顧她些。」

白翡麗點頭。

余清捏著他的後頸,又說:「我這女兒,脾氣不好,身體倒是挺皮實。你這脆筍子做的身子,一定要多養著,多鍛煉,多來我這裡鬆鬆骨頭,這樣兩個人才能長長久久,白頭偕老。」

白翡麗覺得挺感動的,放鬆了警惕,繼續點頭,說:「謝謝余——」後面倆字還沒說完,余清手指突然施力,又是骨頭「喀拉」一聲,伴隨著白翡麗一聲絕望的叫喚。

余飛已經笑得不行,不忍心看白翡麗被余清這樣欺負,便走了出去。

余飛在院子里轉悠了一陣,北京剛下完一場雪,院子里還有不少積雪,水缸表面結了一層冰。余飛無聊,把那圓圓的一大塊冰鑿下來玩,忽的只覺得脖子里,原來是被人砸了一大團雪。她一回頭,看見院牆上蹲著一個人。目光對上,那人「撲通」從高高的院牆上跳了下來。

不是別人,正是余洋。

余飛把手裡的冰當做飛碟一樣向余洋擲了過去,余洋斜斜地勾起嘴角,待冰盤飛過來時,一重拳砸在了冰盤中心,把冰盤砸得粉碎。

余洋嘚瑟地說:「怎麼樣,是不是比你找的那個小白臉兒強多了?不如來跟著你哥哥我吧。」

說著他就往廚房走,說:「有東西吃沒啊?餓了。」

余飛跑過去飛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罵道:「王八蛋!要不要臉啊你!」

余飛的腿勁兒早已今非昔比,這一腳踢得余洋險些撲倒在地。余洋勃然大怒,轉過身來和余飛扭打在地上,他惡狠狠罵道:「別以為你現在出息了,把老頭子哄好了,認了爸爸還嫁了富二代你就一帆風順了。你師叔母還恨著你呢!你師叔的大兒子,還在地底下睜著眼睛看著你呢!」

余飛登時血紅了眼睛,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把余洋掀翻在地,吼道:「我師叔說了!那跟我沒關係!」

「呵,有沒有關係你自己心裡清楚。」余洋掀著眼皮弔兒郎當地說,「有道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余飛痴然地坐在地上,白翡麗過來,把余飛扶了起來。「怎麼回事?」他冷冷地問。

余洋嘿嘿一笑:「小妹夫,別在意,我和她從小打到大,鬧著玩兒的。」說著便晃進了廚房。

白翡麗給余飛拍了拍身上的灰,問:「怎麼了?」

余飛回神,笑笑:「沒事。」

《新聲音》這一季會在新年的一月份結束,只剩下四強爭奪賽和最終決賽兩場。

余飛和白翡麗在元旦期間稍稍休息了一下,白翡麗忙著準備四強爭奪賽,余飛則要練戲和準備理論課的期末考試。

四強爭奪賽的前一天,兩人一同坐高鐵去到了X市。繕燈艇劇團倒是駐紮X市有幾天了,在做首演前的最終排練。這一場《武家坡》本來就是經典名段,倪麟飾演王寶釧,齊派的當家人飾演薛平貴。這倆人都是梨園行里名聲響噹噹的人物,票賣得少見的火爆。

這次《新聲音》的四強爭奪賽是在晚上錄製,余飛的計劃是在X市多滯留一天,第一天先去參加白翡麗的四強爭奪賽,次日再去給繕燈艇捧場,反正繕燈艇要連演三天《武家坡》,她不去首演也沒關係。

然而白翡麗錄節目當天下午,繕燈艇的小師弟蘭庭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要動手術。繕燈艇本來來X市的人就不多,這天下午都忙於準備首演,抽不出人手去。

X市這麼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余飛也放不下心讓別人照顧蘭庭,便和白翡麗說了,自己去陪蘭庭做手術。好在醫院就在大戲院和電視台的對面,來來去去非常方便。

蘭庭做完手術回到病房,余飛又陪他待了兩三個小時,看著他輸液,打止痛針,確定他沒什麼事情之後,才離開,留了大戲院幫忙安排的護工看守著,等演出結束後繕燈艇其他師兄弟過來照顧。

她給白翡麗打電話,節目錄製已經開始了,白翡麗在演播廳後台候著,他是倒數第二個上場,中間還隔了好些選手。

電視台管得嚴格,閑雜人等不能隨便進出。白翡麗便親自下樓來接余飛。

這天恰好是周五,晚上六點多下班和用餐時間,路上堵車堵到水泄不通。

余飛出了醫院,從滿是車輛的道路中直接穿到電視台這邊。

她在路邊上看到了師眉卿,倪麟的妻子。

師眉卿應該也是趕過來觀看倪麟《武家坡》的首演。她的孕肚已經很明顯,大衣都能看到隆起的腹部曲線。她沒有化妝,素顏亦是端莊秀麗,雙手護著肚子從一輛計程車上走下來,站在路邊四面張望,看起來是在等倪麟出來接她。

她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師眉卿的孕肚。

師眉卿那十根蔥管兒般精緻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著腹部,彷彿是保護著最為珍貴的東西。便是她四下里看著,等著,心思不在孕肚上時,她的一雙手仍在不自覺地輕輕撫摸著。

這是作為母親的本能。

這應該是她的第二胎。

師眉卿的身體不是很好,和倪麟婚後三年,才要上了第一個孩子。然而那孩子未足三個月,竟然流掉了。

余飛並不知道這背後是怎麼一回事,以為是正常流產,誰知道隔了兩天繕燈艇里的人背著她議論說,師眉卿流產,是因為她。

師眉卿發現了她和倪麟有私情,氣怒攻心,孩子便沒了。

這事情沒人來找她麻煩。

師眉卿沒有,倪麟也沒有。

她想,師眉卿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是因為看到倪麟給她教戲嗎?但倪麟已經很久沒有親自教她戲了。是因為知道了她過去和倪麟同台,藉著《游龍戲鳳》對倪麟眉眼傳情嗎?但她也好多年沒有和倪麟同台過了。

自從倪麟成婚後,她就和倪麟保持著距離,死死地壓抑著感情。

這件事是一個謎。她沒辦法去問倪麟,更不可能去問師眉卿。

就像一個死結,卡死在她心裡,怎麼都解不開。

那個孩子,到底是一條人命。以後呢?師眉卿和倪麟的以後呢?

她如鯁在喉,如刺在背,輾轉難眠了一個月,最終在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浪時,向艇主自請逐出師門。

她現在遠遠看著師眉卿的孕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也許,多少是釋然了些吧。

余飛遠遠地看到倪麟從戲院門口現了身,而白翡麗也從省電視台大樓的大門中出來了——雖然還沒有看到她。

余飛望著白翡麗笑了起來。

一切都過去了吧,她想著,最後再向師眉卿看了一眼。

然而就這一眼,她看到了一個極為面熟的人出現在了師眉卿的身邊。

糟了、糟了!

劉軍——是劉軍!這個變態的跟蹤狂,消失了好久,竟然又出現了,還一直追倪麟追到了X市!

余飛想都沒想,狂奔向師眉卿,把劉軍從她身邊推開。劉軍一眼就認出來她,惡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又是你這個賤人!滾!」

劉軍的目標仍是師眉卿。

師眉卿過去被倪麟保護得很好,從來不知道有劉軍的存在。眼看著師眉卿對著走過來的倪麟笑顏盈盈,雙手護著腹部露出幸福的神色,根本沒有意識到背後危險的存在,余飛死死地抓住了劉軍後背的衣服,把他拽到大馬路上。

劉軍被大大地激怒了,反手對余飛就是一巴掌。余飛偏頭躲過,使出全身氣力,狠狠地把劉軍推到了道路中央。

她只是想著,劉軍離師眉卿越遠越好。

然而這時候,她只覺得腰上一涼,一種尖銳的、酸痛的感覺蔓延開來。

劉軍又向師眉卿衝過去。

余飛回頭看,倪麟已經接到了師眉卿。她大聲喊道:「師叔,小心劉軍!」

她按著腰側的手已經越來越濕,潮乎乎的,黏黏的,還帶著腥味。

她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件雪白雪白的羽絨服,是要廢掉了。

眼睛的餘光里,她看到白翡麗正朝她跑過來,萬分的焦慮。

她站在道路看不到頭的車流中央,左手緊捂著腰側,向白翡麗伸出乾淨的右手,她說:

「白翡麗!別過來!你聽我說,千萬、千萬不要過來!」

她轉身,向對面百米開外的醫院一步一步走過去。

然而下一瞬,那尖銳的疼痛就像千萬根冰棱一樣從內而外刺穿她的肚子和脊背,讓她一下就失卻了力量,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這時候,一直停滯的車流開始了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