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聽daddy的話

第四卷 永恆樂章

他沒有健壯的白馬、沒有鋒利的寶劍、沒有猩紅的披風, 但他是小貝殼心中的無冕之王。

*

重生期的龍鯨並非完全沒有神志,就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 屬於野獸派系的本能在理智沉眠後緩緩上升, 成為了掌控身體和行為的主人。這一時期的龍鯨會變得與平時表現出來的姿態大相徑庭,沉穩、冷靜、溫和被躁動、瘋狂、暴虐取代,但在大腦的深處, 他們依舊知道對待自己的伴侶時一定要小心翼翼、輕拿輕放, 畢竟在龍鯨原形的體型襯托下,他們的愛人實在太小了。

而愷因也是如此。

對於每一隻找到伴侶的龍鯨而言, 重生期就像是一段休養生息的特殊休息期,在此期間他們對於伴侶的「愛護」等同於將下一次重生期前的一百五十年壽命賦予對方——龍鯨擁有伴侶而得到永生,被龍鯨鍾愛的對象也將在飽滿的愛意里獲得饋贈。

在長達七天七夜的重生期內, 愷因的獸性本能操控著一切,他小心翼翼地將黑髮蟲母含在嘴裡, 更是因為在來到聖地前各種失而復得的心情, 令他與其他龍鯨的行為有了最本質的差別——藏匿於龍鯨軀體深處的本源浮了上來, 如巨龍守護寶物,本源也想守著顧棲。

大概是曾經的分別太過刻骨銘心, 因此哪怕是如心臟一般存在的本源都懼怕著龍鯨伴侶的再一次走失, 這才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 抓緊時間和愛人相擁。

在此期間,原先印刻在愷因身上的傷痕都逐一得到了撫慰,尤其那雙異色的眼瞳,當他再一次睜眼時, 落於灰色左眼裡的空洞和黑暗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再一次看到愛人的赤金。

創傷、身體、精神都在一一恢複著, 愷因已然在重新染上顏色的記憶里看到了他的小貝殼。

當初他會在被壓制的重生期來臨前到荒原之星,要歸功於龍鯨之瞳的指引,聽起來像是某種迷信的天方夜譚,可對於龍鯨來說這是迷茫前路中唯一可以相信的燈盞。

只是沒有同族,且不夠了解重生期的愷因低估了他壓制一切的後果,於是在那長達數年、足以把小貝殼養成漂亮小少年的時間裡,他所有的一切行為都在憑藉本能進行著——下海去撈蟲卵、抓魚餵養小嬰兒、給被欺負的小傢伙出頭……

甚至那時候的已經成為監護人的他都不曉得為什麼要這麼照顧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非人類小孩,卻依舊跟著本能去做了。

荒原之星靠海的位置多風多浪,天氣好的時候萬里無雲,天氣差的時候劇烈的海風甚至能吹倒遠處的灌木叢。最初監護人只有一個人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在乎生活的條件,餓了就下海捕魚燒烤,困了就找個山洞休息湊合,但當他懷裡多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嬰兒時,最初的一切都需要被打亂重建。

於是監護人在小貝殼委屈巴巴的哭嚎聲中親自搭建起了海邊的小木屋,在小貝殼咿呀呀指著貝殼呲牙的時候笨手笨腳串了風鈴,在小貝殼漲紅了臉亂扭屁股的時候摸索著換尿布……

生活粗糙的監護人為了他新養的幼崽不得已變得精緻起來,但對於脆弱的孩子來說,這依舊不夠;更何況即使監護人再有餘力,他精神內部的狀況也並不允許——間歇性的劇烈頭痛會讓他發瘋,然後嚇到小貝殼哭聲不止;他試圖伸手去哄孩子,卻因為難控的肢體而撞翻手邊的一切……

然後,查理爺爺的出現讓所有的一切有了轉機。

此刻,早已經被愷因抱著、清洗過身體的顧棲軟趴趴地趴在愛人的懷裡,兩人都穿著聖地限定的白色長袍,柔軟的面料頗有垂感且格外親膚,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恍若彼此肌理相觸的溫熱與顫慄。

顧棲的下巴抵在愷因的胸口,聲音有些發悶,「那你當初,為什麼會忽然離開?」

愷因蜜色的手指揉在青年的後腦勺,手掌下的髮絲被一點一點地用手指梳理整齊,「那天我原本從海里抓上了一條大魚,準備去街上換錢,給你買件新衣服,但是重生期的後遺症再一次降臨。」

就像是腦子被攪碎重組一般,所有的記憶被重新洗牌,針對於龍鯨七天七夜、由伴侶陪伴的重生期因為愷因年輕時傲慢的壓制,迎來了屬於他的「懲罰」,那一場重生期幾乎佔據了小貝殼大半個童年,只是等倒數的日子徹底歸零後,原本屬於監護人的一切也歸零了——

等監他從暈厥中再一次醒來時,手裡的海魚早就不知道被什麼人給搶走了,而原本藏在心底要給小貝殼買衣服的念頭也隨著海魚的不見一起消失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經遇見顧棲、作為黃金暴君的一切,可這部分記憶蘇醒的代價卻是他和小貝殼相處中的點點滴滴。

形容狼狽、逐漸恢複氣勢的alpha愣神地站在無人的街道角落,他的右眼逐漸呈現出模糊的光影,重見光明本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可當事人的他卻滿臉疑惑,為自己的境遇而茫然。

在短暫的思考後,監護人決定繼續去尋找自己的伴侶。

只是那時候一瘸一拐離開荒原之星的他根本不知道,有個小孩兒會在海邊的小木屋從天亮等到天黑。

「其實那個時候,我覺得心裡很空,空到難受,像是不小心丟到了什麼……但我的記憶又告訴我一切沒有問題。」愷因抱著顧棲往自己的懷裡按了按,他總是渴望來自於伴侶的更多接觸,「所以我在星艦離開荒原之星之前,留下了一縷精神力。」

那是一縷和愷因身體狀況一般千瘡百孔的精神力,它飄飄悠悠、無處著落,最終只能落在一處廢棄的垃圾場里,像是藏在巢穴深處的蟲子,見不得太陽與人群,整日蜷縮在角落裡,與垃圾場雜亂的器械相伴。

——像是一場暗無天日、不知目的的等待。

而逐漸遠離荒原之星的龍鯨在機體緩慢的修復下,新生的精神力代替了這一縷殘損的精神力,於是曾經那本就微弱近乎於無的感應被中斷,而留下精神力的記憶也徹底沉落在龍鯨的腦海深處,變成了一塊不被挖掘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面的石塊。它或許會生長出厚重的青苔,然後徹底掩埋曾經的全部。

隨著日子的推移,某一天被貴族們處理掉的機械製品在輾轉數個垃圾船後,由需要「廢品」救濟生活的荒原之星接收了,那些被富人嗤之以鼻的「垃圾」對於三等序列星上的人來說卻是另一種養家糊口的「物資」。

於是在亂七八糟的垃圾場里,被人們挑挑揀揀後只剩下了幾個對於三等序列星住民來說都無用的「物資」。但就是這樣,那抹即將消散的精神力找到了最好的載體,而差點兒徹底報廢的一個家用機器人的內芯也得到了最初的救助。

破損的精神力和半壞的家用機器人構成了一個新的組合,就在它們商量要離開垃圾場的時候,一個偷偷摸摸跑進來的小孩引起了它們的注意。小孩過於清瘦的體型令人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但機器人卻知道小孩營養不良,甚至還處於飢餓的狀態。

機器人和小孩有一瞬間的對視,他們沉默地看著彼此,在短暫的幾秒鐘後,又如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般移開了視線,各自轉身,繼續自己最初的目的。

並不是什麼一眼萬年、非你不可的浪漫劇情,而是自顧不暇、尋求生存的側肩而過。

但這樣的開頭代表不了結尾。

很快,他們在圓錐形垃圾堆的轉角後再一次相遇了——小機器人的機械臂中舉著一塊乾巴巴、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麵包,小孩懷裡藏著幾塊型號、款式不一的電池——顯而易見,沉默且狼狽對視的幾秒里,小機器人想要給營養不良的孩子找到食物,而小孩則想替機器人尋到可替換的電池。

雙方的善意令他們坐在垃圾堆的角落裡,天色陰沉飄著冷雨,金屬質地的遮蔽板下,小孩花著一張臉狼吞虎咽著乾麵包,小機器人在配對後找到了屬於自己型號的電池。

它告訴小孩:「我是A02,那種藍色金屬外殼的電池才適合我。」

小孩以為「A02」是機器人的名字,於是便這樣呼喚著對方,但也默默記住了那枚電池的模樣。

後來,他們相依為命。

再後來,A02在最後一絲電量耗盡前,許諾要等待小貝殼回來找到。

顧棲神色怔然,他原本以為知道監護人、旅行者、黃金他們是同一個人的事實已經夠令人驚訝了,卻不想在愷因恢複記憶後,他總是能再一次得到叫人難以置信的答案——或者說,愷因陪伴在顧棲身側的時間,遠遠比他自己以為的更多、更久。

「……好神奇,」黑髮青年喃喃,「甚至是不可思議,那些曾經陪伴過我的人或者物,都是你。」

青年黑漆漆的眼瞳里倒映著愷因的影子,他伸手摸上對方的側臉,「我覺得,我才應該謝謝你。」

愷因:「你……」

「我們重逢過,也曾錯過。可每一次,如果沒有你,也很難有我。」

監護人拯救了落入海里的小貝殼,黃金幫助了剛剛誕生的黑髮蟲母,旅行者治癒了迷茫困窘軍校生顧棲……幾乎在顧棲所有的時光里,永遠都有一個忠誠且堅實的身影擋在他的身前,儘可能地為他擋住了一切的風雨……

在這一段形成迴環的時間裡,顧棲曾拯救過別人,而愷因卻一直只拯救著顧棲一個。

紅髮alpha從喉嚨里發出一聲輕笑,他捏著青年的下巴,吻了吻對方的唇。

在每一次親昵時的溫暖時光里,紅髮alpha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加深他們之間的聯繫。輕柔的吻沒有任何攻擊性,像是空氣、像是流水,對於兩個相互深愛著彼此的人來說剛剛好。

他說:「那我也該謝謝哥哥。」

如果沒有那場在冬日之下的維丹王宮內的初遇,愷因甚至無法想像曾經叫做「亞撒」的自己會成長為什麼樣兒的怪物……受盡冷眼與唾罵,虐打和飢餓是常態,從未感受過來自父母的愛意……似乎在「亞撒」的童年裡,全然被黑暗充斥,不見一絲陽光。

從出生就是母親厭棄的存在,進入王宮也不過是成就母親心底的算計,被宮中的僕人們肆意為難、折辱。因而在很久以前,愷因心底潛藏著暴虐,他也曾幻想過拉著整個維丹王宮裡的人來彌補他所遭受的苦難……

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未長成型的少年會把仇恨深深藏於心底,在日積月累、被憎惡滋養之下長成一頭嗜人的怪物——那將會是真正的暴君,毫無讚譽,僅有惡名。

但是顧棲的出現阻止了一頭怪物的誕生。

愷因對於自己的本身性格自然了解,他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聖人,他把自己的全部愛意贈予了顧棲,這才能偽裝成紳士,一邊算計著和愛人的重逢,一邊像模像樣地治理著帝國;他會提出建設三等序列星不是因為可憐那裡的住民,而是因為知道那是愛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凜然公正地處理大大小小的政務,並非出於對蒙瑪帝國的熱愛,僅因需要一片海晏河清來迎接即將上演的戲碼……

他把除顧棲以外的全部明碼標價,活得理智又冷漠,只藏著自己的心臟等候能夠將其領走的主人。

可如果有一天他的這顆心臟無人認領,那麼愷因所做的一切都將落空,至此什麼都毫無意義。

紅髮alpha伸手按了按顧棲的唇,「我們扯平了——哥哥拯救了我,我也拯救了哥哥,所以我們天生一對。」

被紅髮alpha專註的眼神盯著,顧棲紅了紅耳廓,小聲道:「好吧,那、那後來呢……說了A02的事情,還沒說完監護人的故事呢。」面對愷因的荷爾蒙侵襲,即使是早已經看慣這張俊臉的顧棲,偶爾還是會被成功迷到。

「好,我現在說。」

愷因的聲音低沉沉的催眠感,他在講述這一段往事的時候,已經恢複如初的赤金色眼瞳卻總是不敢直視顧棲,「那時候我的記憶是存在斷層的,所以當發現自己似乎偏離了繼續尋找你的路線後,很快就決定從荒原之星離開。」

除了那抹破損的精神力,他什麼也沒留下。

又一次踏上尋人之路的年輕龍鯨緩慢地修復著身上重生期留下的創傷,蒙著白翳的右眼逐漸恢複,滿頭灰白的長髮重染深紅,在這場緩慢的復原期里,他就像是一個格外難修的機器人,全身上下都破破爛爛,那是潤滑油都無法緩解的僵硬。

「自那之後我又走過了很多地方,當有一天我發現身份證明到期,而不得不再一次重新辦理的時候,前台的機器人讓我登記姓名。」

愷因的語調中浮現回憶的質感,「那一瞬間,我想到的不是『亞撒』,而是『愷因』。」說著,他輕笑一聲,因為笑意而帶動了胸膛的震顫。

甚至記憶被遮蔽的龍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樣一個名字。

愷因抬手摸了摸顧棲藏在黑色髮絲下的耳垂,那是一絲無法被掩飾的失落,「其實在哥哥離開以後,幾乎再沒有人會叫我的名字……」

年輕的龍鯨以他漫長的生命做賭注,嘗試在後半生里尋找伴侶的蹤跡,因此每到一個限定的時間間隔,他就會修改自己身份證明上的信息,以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只是那一次被壓制的重生期耽誤得太久了,久到等他發現的時候證明已經失效,這才迫不得已走到了機器人的面前。

機器人問神情空茫的alpha是否有修改名字的需求時,兩個不算陌生的字眼突然跳出在他的腦海里——那兩個字是「愷因」,而他也記得,在《柯爾刻的密語》中,「愷因」是英雄的意思。

愷因:「那時候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卻直覺『愷因』這個名字很重要,甚至沒有多猶豫就修改了身份證明。」

於是從那天起,又一次獨身踏上旅途的龍鯨改名叫做愷因,他無數次地期望又失望,終於決定坐上星艦重回聖浮里亞星。

「監護人那一段的記憶和我本身就有的記憶重合,所以當時星艦停靠在荒原之星時,我才會因為曾經放出的殘存精神力而選擇停留片刻,並在一處被指引的荒地下挖出了只剩下機械外殼的A02-1605。」

顧棲咬唇,「當時A02沒有電池了……我找遍荒原之星上凡是我能夠進入的垃圾場,問過很多懂點機械的人,但卻一無所獲,他們告訴我說A02這一批次的家用機器人早就停產了,曾經市面上流通的電池也在時間的消磨下變成了無法被使用的廢品。」

在查理爺爺離開後,和小貝殼相依為命的A02因為能源耗盡而越來越遲緩。於是年紀不大的孩子白天又是撿廢品、又是找電池,常常冒著風險離開紫羅蘭區,許多時候等趕回來都到後半夜了。

那時候的小貝殼又臟又累,但每一晚都會認認真真地擦乾淨手上的污跡,安撫似的摸一摸小機器人圓乎乎的腦袋,小聲說著只有他們兩個才能聽見的悄悄話——只是很多時候,電量一點一點減少的小機器人難以給出回應,只能在小貝殼失望的目光里被重新摟到懷裡。

不止是小貝殼急,本不該擁有過多情緒的A02也急,從它第一天撿起乾麵包片遞給髒兮兮的小孩時,那道藏在機械軀殼內的殘損精神力就把「保護」和「照顧」兩個詞深深地烙印在了自己的數據內。

為了不讓小貝殼擔心,也為了能夠多一點兒時間陪伴自己的小主人,這個個頭不大、甚至只到小孩腰際的機器人做出了一個決定——它便忍著機械內部摩擦的不適,強硬換了其他型號的電池。

機器人知道什麼是死亡嗎?它們或許不知道,但存在於資料庫中的答案可以讓它們就「死亡」一詞發表數十分鐘的感言和理解。

A02不怕死亡,但它怕小貝殼難過。

因為不想讓小主人太難過,A02不介意用一些善意的謊言為自己和小主人之間勾畫出美好的未來——在最後一刻唱著歌安慰小主人、說他們以後還會再見的時候,它體內晶元、零件已經徹底因為不匹配的電池而焦黑一片,粘稠的黑色液體充斥在小小的金屬軀幹內,很快就隨著最後一絲電量而歸於平靜。

所有的、有關於顧棲和愷因之間的經歷、故事被攤開說得清清楚楚,他們望著彼此的眼睛,在眼瞳的最深處是慶幸、是對命運的感慨。

那種流淌在周身的熾熱催動了兩人本就不穩定的情緒,原先還趴在愷因身上的青年忽然仰頭,狠狠地吻上了對方的唇。不再是之前的輕柔與溫和,而是另一種狂亂的掠奪和進攻,這是顧棲鮮少表露出來的躁動。

至於愷因則全盤接受,一邊細緻地回吻,一邊抬手輕輕拍著青年的脊背。

不論是他們中的誰,都在這一刻心有餘悸。

這一場親熱並沒能持續太久,在兩人準備進行一下步的時候,懸石洞窟外響起了龍鯨的吟唱聲——那是屬於卡萊茵召集大家的號令。

等顧棲和愷因匆匆趕到中央草毯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先前約納提及的「拋花禮」已經到時候了。

此刻大約是中午,整個聖地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力,成百上千隻靈扇動著翅膀、格外興奮地跳躍在母親樹的周圍,龍鯨們一個個化作原形、馱著自己的伴侶從懸石洞窟往索亞星海去。

所有的龍鯨都聚集在了此處——

有伴侶的龍鯨保持原形浮在外圍,龐大的腦袋上各自坐著自己的愛人,他們手裡清一色提著竹籃,各色的鮮花雜亂無章地堆放著,鮮艷明媚。而顧棲也是其中之一。

沒有伴侶的一部分龍鯨則以人形立於海邊,他們穿著不同於往日的深色長袍,一個個面色嚴肅、暗含期待,目光灼灼地盯著遠處的海面,就像是在期待什麼。

身為聖地族長的卡萊茵從喉嚨里發出空靈的吟唱,很快此起彼伏的吟唱聲相互交疊,當最響亮的一道吟唱過後,原先立在沙岸邊的年輕龍鯨們一個個化作原形、排著隊沉入海中。

在這些格外年輕的面孔中,顧棲還看到了曾和愷因打架的那個傢伙……

竹籃里的花枝被拋了出去,順著蕩漾的波紋,這些花涵蓋著濃濃的祝福,是希望這群年輕龍鯨可以順利找到伴侶的祈願;花枝越多,祈願越多,但能夠被神明真正聽到的卻寥寥無幾。

等顧棲茫茫然地跟隨大部隊進行完一切的時候,才從約納的嘴裡得知了一切——

「龍鯨的存在本身就脫離了世界限定的規則,他們因為愛得以永生,可這對於生命交替的規則是一種違背,因此『愛』也反向變成了限制龍鯨的枷鎖。」

「聖地每隔一百五十年,會在拋花禮上放走一批已經成年、並且準備好的龍鯨去尋找自己的伴侶,他們需要自己去尋找、辨識聖地之外的誰才是自己值得交託愛意的伴侶……就像是《柯爾刻的密語》中所言——離開家鄉的龍鯨要麼找到伴侶,成功回家;要麼找錯伴侶,在烈火中隕落;再或者是一無所獲,在沒有重生期的情況下度過僅有的三百年壽命……」

「這些條條框框限制著龍鯨的永生和繁衍,也極其苛刻地把龍鯨的數量規定在了一個少到可憐的範圍之內。」

「在聖地之外,一隻龍鯨死亡,才會有另一隻龍鯨誕生——這是我曾經記錄在《柯爾刻的密語》中的內容;但在聖地之內,每隔五百年母親樹會誕下新生的龍鯨,以保證這一群族還能夠延續。」

約納臉上閃過了隱忍的無奈和悲戚,「你的伴侶——愷因是聖地之外誕生的龍鯨,如果我猜得不錯,他的父親或者母親中的一方應該是龍鯨。」還是找錯伴侶的龍鯨。

此刻顧棲和約納坐在海邊,兩人迎著海風小聲交談,因為他們計畫在這邊野餐一頓,所以彼此的伴侶正在海中下潛著,打算比一比不用精神力誰抓的魚更多。

顧棲道:「嗯,他的母親是龍鯨。」

頓了頓,他又道:「他的母親叫白茵。」

「白茵……」約納思索片刻,「我記得她。」

約納曾是上古星球的旅行者,他和卡萊茵幾乎算是聖地最初的成員,因此他們也看著一批又一批的年輕龍鯨踏上離開的路,卻再也不曾回來……那是一場希望越大就失望越大的送行,拋出去的花枝藏著無盡的祝福,但並非每一份祝福都可以到達彼岸,也並不是每一隻龍鯨都可以那麼幸運地遇見自己的愛人。

而白茵就是中途花枝沉海、最終因為愛錯人搭上自己生命的龍鯨。

約納問:「你和你的伴侶,會想去看看白茵誕生的地方嗎?」

在他印象里,白茵是個喜歡漂亮、熱衷打扮的小姑娘,性子溫柔、舉止優雅,在她決定離開聖地尋找愛意的前一晚上,還曾找到約納試圖聽一聽前人的經驗……而約納怎麼也想不到,曾經那麼溫柔、那麼漂亮的女孩,會因為自己錯誤的選擇葬送了一生,甚至差點兒謀殺了自己的骨血。

顧棲道:「我會問問他的。」

「好,等你們做好決定,直接來找我就好。」

悠閑的野餐時間裡,就卡萊茵和愷因的捕魚數量進行了對比,大抵是因為愷因曾經作為監護人的時候天天在海里無工具撈魚,所以他的成績要比卡萊茵多出五隻——毫無疑問,兩隻被取勝佔據全部心神的龍鯨壓根兒忘記了彼此伴侶的食量,等顧棲和約納吃到肚皮都凸出來的時候,還有幾十條魚被搭在竹竿上。

一眼望過,好像吃不到盡頭。

愷因摸了摸顧棲圓滾滾的肚子,又看了看不遠處的海魚,「……不然我變成原形都吃了?」

顧棲小小翻了個白眼,「不至於,一會兒咱們回母親樹的時候可以給鄰居們帶點。」

「好主意。」約納點頭,支持顧棲的決定。

於是半個小時後,提著海魚的四人分頭行動,將剩下的幾十條戰利品一一送了出去,等走過一圈差不多消了食後,和愷因重新碰面的顧棲才拍了拍愛人的肩膀,一邊往回家走,一邊道:「你想看看你的母親誕生的地方嗎?」

像是一場長達十分鐘的默片,當顧棲以為愷因沒有聽見、準備再問一次的時候,他忽然瞥見了紅髮alpha沉沉的瞳色,原先明媚燦爛的赤金上彷彿壓抑了一層陰霾,怎麼都無法驅散。

顧棲:「愷因……」

「不用了。」回過神的alpha搖搖頭,他拉緊了顧棲的手,像是在告訴顧棲、也像是在告訴自己。他說:「我不想的。」

「好,都聽你的。」

在這種事情上,沒有什麼好強求的,顧棲知道童年的過往是愷因心裡一道難以抹去的傷疤,即使他的出現吹散了大部分的黑暗,但依舊有東西會更加堅固地埋藏在愷因心底的某一處,那是只有他自己才可以找到、並拔除的位置。

但顧棲直覺,那一天不遠了。

不過最初的預料比顧棲所想來得更快,當第二天他半夜醒來摸到身側發涼的被窩時,抬眼便看到了獨自坐在洞窟門口的alpha。

明明是那麼大的一隻,縮在門口時卻可憐巴巴地蜷著腿,直到發涼的膝蓋被顧棲溫暖的足尖踢了踢,一直陷入在自己思維中的alpha才遲鈍地抬頭。

愷因:「我……吵醒你了?」

他的嗓音很沙啞,像是半宿沒睡的樣子。

顧棲擠了擠,坐在愷因的旁邊,他貼近了這具難得發涼的身體,下一秒就被對方伸手抵住了,「會涼到你……」

「虛——」顧棲用手指壓了壓愷因想要繼續說什麼的唇瓣,「雖然以前你是我的監護人、是我親愛的daddy,但也要記得呀,在更舊以前你還叫我哥哥呢……所以偶爾也可以依賴一下我。」

說著顧棲拍了拍自己的肩頭,「借你靠一下,需要嗎?」

紅髮alpha盯著自己的伴侶看了一會兒,最後選擇佝僂腰背、動作艱難地靠在了顧棲的肩膀上。而被依賴的顧棲則揉了揉肩頭的腦袋,聲音不大,卻足以傳到愷因的耳朵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是在想你的母親吧?」

愷因沉沉應聲,卻並不主動開口。

「我昨天就已經問了約納具體的位置,我會一直記在心裡,只要你想、你告訴我,我就帶你去看看。」顧棲的聲音很溫柔,他的手指捏著alpha的耳垂,語調有種令人放鬆的輕快,「不過看不看都無所謂,一切都由你決定,我也無條件支持你。」

「我……」愷因張了張嘴,他忽然伸手穿過青年的腰腹,把人緊緊抱在了自己的懷裡,「我不知道的。」

對於白茵,他感謝對方賦予自己的生命,卻也無法原諒對方無數次舉起刀尖、試圖指向他的殺意。在其他孩子沖著母親撒嬌的時候,兒時的愷因卻要防止自己被母親刺傷;在其他孩子正常上學交朋友的時候,年幼的愷因要想辦法弄來食物以防自己被餓死……

他的童年不快樂,甚至是到了痛苦的境地,但當愷因明白龍鯨的生命交替後,偶爾的一兩個瞬間里,他甚至能夠為白茵找到借口和理由。

——因為現在的他已經贏了一切。

在世界上,不會再有人能比他更幸運地遇見顧棲。

顧棲沒有說話,只是同樣摟著愷因,兩個人安靜地坐在懸石洞窟的門口,仰頭是深藍漸變到深紫的天空,低頭是彼此相互靠近的胸膛,就在顧棲險些靠著愷因睡著時,他又一次聽到了對方的聲音——

「去看看吧。」

顧棲眨眨眼,「好,我們現在就……唔!」

剩下的話被吻著吞了下去,愷因像是抱娃娃似的把光腳跟出來的青年撈在懷裡,他壞心眼地咬了咬青年的唇,不滿道:「鞋都不穿就跑出來了,也不怕涼腳。」

「你不也沒穿?」

「我皮糙肉厚,什麼時候怕過涼?」

說著愷因把人放回了巨大的扇貝床中,也側身躺了上去。他一邊整理著被子,一邊把青年的腳夾在小腿中間往熱捂著,等手臂勾著人徹底埋在自己的懷裡時,愷因發出滿意的喟嘆。

至於沒一會兒就渾身暖融融的顧棲則伸手戳了戳alpha的胸膛,「你不是說要看看嗎?」

「就算再看看,也不能大晚上去。」

「我知道地方啊……」

「乖,好好睡覺。」愷因一把按住黑髮青年的腦袋,粗糲的指腹略帶控制意味地揉了揉對方的後頸,「聽daddy的話。」

「唔,」有點被蠱到的顧棲舔了舔唇,小聲回應,「晚安。」末了,又補充地叫了一聲微不可聞的「daddy」。

「……嘖。」這下,有的人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