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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後傳 潮之聲,空之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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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被船首劈開。

如四散的劍芒,一條條亮眼灼目,很快擴散到整個船身。銀灰的漆色彷彿灑了一層光粉,煥發出閃耀的生命力。

這是一艘小型空艇,以半透明材質磨成的兩翼如同魚鰭展開,略顯福態的身軀可以看出是貨船,體型卻比同類船來得纖細。供能裝置一反常理地搭在頂端,與流線型翹起的尾部取得平衡,在雲海中穿梭的模樣就像一頭乘風破浪的大白鯊。

青色的氣流從排氣口湧出,帶動雲霧翻騰不休,游戈而過的風景也因而若隱若現:丘陵起伏的大地,漫山遍野的青翠綠意,綢帶般優雅曲折的河流,還有涇渭分明、被石牆環繞的城市與塊狀分佈的村莊領地……

一隻小鳥輕巧地扇動翅膀,繞著空艇飛了一圈,落在彎起的食指上。手的主人轉動隱藏在尾翼里的發條,竟然是只機械鳥,圓圓的眼睛映出一張文靜秀氣的臉,兩鬢略長的栗色短髮,晶亮有神的藍眸,卷到肘部的工作服洗得很乾凈,是個給人整潔印象的美少年。

突然一聲響徹甲板的巨響,嚇得他差點一個倒栽蔥從瞭望台摔下去,趕緊放小鳥逃生,往下看去。

氣勢洶洶衝出艙門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郎,微卷的秀髮束成馬尾,神采飛揚的大眼,性感的豐唇,斜挑的眉宇寫著與生俱來的強悍,健康的膚色如蜜,黑得發亮的皮衣包裹住她高挑曼妙的肢體,高跟皮靴一跺,全體船員噤若寒蟬。

「安傑!安傑!」嘹亮的嗓門一如她張揚奪目的氣質,震得人耳膜發疼。

少年機靈地躲進陰影。變魔術般亮出一根造型奇異的短杖,女郎下達最後通牒:「混小子,要我揪你出來嗎?」

「老姐。」無奈的嘆息從她頭頂傳來,「又要你親愛的老弟做什麼了?」

「做飯!」

「你不是說今天你做么?」

驚駭的吸氣聲,在場的船員凍成冰柱,一雙雙寫滿驚懼的眼瞪視女船長。後者臉頰微紅,挺起豐|滿的胸脯,嘴硬道:「我改變主意了,不行嗎?」

「行,行,只要你以後別浪費糧食,我們船上沒有豬可喂。」身為這艘船的廚師兼管貨員,安傑實在不能不計較。女郎大怒:「你說我做的是豬食!?你不就是被豬食喂大的!難道你是豬?」

「所以我六歲就被你荼毒得自力更生了。」

「不識好歹的小鬼!你是太久沒被我修理,皮癢了?我……」

「亞朵。」

溫和的男聲切斷了姐弟倆的例行爭吵,火暴脾氣的女船長轉過頭,只見一個身穿墨綠色呢絨大衣的男子緩步走來,高挺的鼻樑掛著單邊眼睛,一派文質彬彬,只是淡綠的細長眸子不時閃現精明的笑意。

「姐夫。」安傑懶洋洋地舉手打招呼,偷瞄他胡亂塞在靴子里的馬靴和沾上油跡的衣擺——他一直奇怪,這麼不修邊幅的姐夫為何能擔任會計,還把帳算得一清二楚?個性沉穩的他又為什麼會愛上他姐姐那樣橫霸的母姑婆?很可能被她做的料理毒傻了。

「你也說說他嘛,維加。」亞朵向老公訴苦,撒嬌的語氣聽得安傑掉下一身雞皮疙瘩。維加卻很吃這一套,笑吟吟地摟住愛妻的肩膀溫言寬慰:「安傑大了,打沒什麼用,以後扣他的零用錢。」亞朵眉開眼笑:「對對,讓他沒錢買他的寶貝零件。」

哼,狼狽為奸的夫妻!安傑憤恨地別過臉。水手們一致朝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船長,要進入【晶壁】了!」

掌舵手略帶緊張的聲音通過喇叭傳到每個人耳中。安傑精神一振,比姐姐反應更快地跑下樓梯,衝到欄桿旁。

飛艇猛然躍出一片厚厚的雲層,太陽在左手邊射出萬道豪光,將周圍繚繞的霧氣染成絢麗的金色。腳下傳來嗡嗡的震動聲,開始加速了。

「左滿舵!」遠遠傳來亞朵嚴陣以待的喝令,「升導航旗!」

「出力值滿了。」

「好,保持這個速度。」

「收到訊號,船長!」

「別放鬆,張開緩衝結界!」

依稀聽見雜亂的對話,安傑感到手心出汗,竟然心亂如麻。一隻寬厚的大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震了震,回頭看見微笑的姐夫:「大家都是第一次來呢。」

「嗯。」少年訥訥應了聲,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希望成功。」

「不會有問題的,相信亞朵。」

「進行融合,倒數!」兩人交談剛結束,另一頭響起女船長自信十足的指示。

剎那間,天空消失了,連同大地、山川、植物和城鎮。

一切彷彿被吸進一個巨大的銀色漩渦,從中迸射出無數燦爛的光點,像是祭典的禮花,紛紛揚揚,驟生即滅。膨脹的能量搖撼著奮勇前進的商船,不知過了多久,虛空柔和地托起它,無邊無際的深邃黑夜覆蓋了視野。

一抹曙光溢出,越來越明亮,化為極盡遙遠的地平線。清輝取代了黑暗,融入澄藍的晴空。坡度平緩的山脊向內地延展,閃閃發亮的河川劃出動人的曲線,湖泊猶如一塊塊鑲嵌在綠色絨毯上的寶石,八座懸浮小島環繞著中央廣袤的陸地,古樸風格的建築群傲然聳立,散發出沉厚的歷史韻味。

濕意漫上晶瑩的藍眼,安傑遙望朝思暮想的目的地,顫聲道:

「天空之城……」

※※※

這裡是曾經被稱為初世界,【眾神的庭院】的艾斯嘉。

創世歷末年,魔皇席恩·奧古諾希塔弒神奪位,率領來自負位面的惡魔發動大規模侵略,將三大陸納入羽翼之下。繼位不到兩年,便傳位於女兒,攜長子隱居。之後,就是文明翻天覆地的【暗蝕歷】。

這位女皇卡塔瑞亞作風強硬,不同於父親形式化的統治,積極干涉各國內政,堅決推行軍隊一體化、技術多元化的政策。魔皇的兩部巨著《古今魔法系統梳理》和《能量大統一學說》被她半強迫地發揚光大,魔動機和晶石陣列大量應用於工礦業,帶動各領域飛速發展。

她的丈夫,宰相薩菲艾爾規範了前主君臨時定下的法律條文,增添了許多細則,使魔民與各族的關係趨於平和,兩界的通行也緩解了人口壓力。

暗蝕歷八年,有【晨光女神】、【黑聖女】等諸多稱號的女皇厭倦了治理地上界,轉而向外次元開發。終於風聞女兒女婿種種「暴行」的魔皇也施施然返回天空之城,訂下「不得影響人類命運」的家規後,又飄然而去。不敢違逆父親的卡塔瑞亞於是火速成立長老會,把事情統統推給他們,拉著丈夫逃之夭夭。

謹記魔皇過去的忠告,又吸取歷史教訓,以法師為主要成員的長老會退出政壇,卻牢牢把持魔礦的開採防止資源用盡;並定時調節全世界的元素總量,以免古世歷末年的悲劇再次重演;還代替兩個不負責任的父母照料他們留下的孩子。

如今,是第三代女皇,席恩的孫女莎娜·米雅雷斯·奧古諾希塔君臨的黃金時代……

※※※

星辰歷2年·天空之城首都奧瑪里·港都由因——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傑獃獃站著,還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現實感。

他居然真的來到了西琉斯人民夢寐以求的天上界!

地上界的三座大陸:艾斯嘉、夏爾瑪和尼普亞斯,於統一戰爭受害嚴重的艾斯嘉大陸對魔皇一家敵視最深;尼普亞斯大陸幾乎沒受到多少波瀾,最事不關己;而夏爾瑪大陸的西琉斯王國是魔皇當年降臨的地點,至今仍把他當神人膜拜,西琉斯更是奧古諾希塔帝國的附屬國。

由於魔皇的照顧,以夏爾瑪大陸為首的新經濟圈漸漸成形。魔法之都薩曼儼然文化中心,花都西雅那聞名遐邇,繁華尤勝面積最大的艾斯嘉大陸。

但是隨著人才的匯流,文明最鼎盛的,依然是天空之城奧克維爾。

「安傑,你發什麼呆!」

近在咫尺的大喝震醒了少年的神智,閃避不夠快的下場是後腦勺挨了一拳,以欺負弟弟為樂的美麗女船長叉腰道,「要去看你天天念叨的機械大學,就趕快乾活,別杵在這兒妨礙別人走路!」

「我正想跟你說,老姐。」安傑摸摸頭,習慣了胞姐三不五時的暴力行為,就事論事地道,「你省錢也不是這麼個省法,發動機的棘輪早該換了,偏你想撐撐撐,這下好了,要回地上界,除非你能把船扛回去。」

「報廢了?」亞朵大驚失色。安傑回了她一個斬釘截鐵的「對」字。

「那可怎麼辦!奧瑪里的物價一定貴得要命,你……對了,你給我想個辦法,無論如何要發動起來!」

這女人瘋了。安傑白眼一翻,不再理會吝嗇鬼姐姐,朝碼頭出口走去,想找幾家工廠看看,順道逛街遊覽。

經過幾艘大得嚇人的運輸船,才知他家的小貨艇有多寒酸土氣,儘管實際上的技術很新——科學是近五年才從地球流行過來的東西,據說魔皇的一位朋友就擅長此道。但絕大多數百姓仍未接受,只有天空之城建立了一所專門的教育研究機構。在西琉斯試驗性地推廣,反響也不大。

安傑是自學成才,他天生不能學魔法,滿腔熱情無處發泄,全部傾注在了這門新學問上。採掘貨運則是家族企業,打工性質。這次他們家發現一處新的礦脈,才有幸加入空運商盟,來到這塊夢幻之地。

不過這些都和他無關,重要的是他的學校,還有怎麼應付那個財迷老姐。安傑一邊急匆匆走著,一邊絞盡腦汁地完善學術報告——即使他的年齡距入學下限還有五年——突然,視線定格於一點。

那是個七、八歲大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貨箱旁邊。來回的行人無一對她投以注目,冷漠地穿梭。她懷裡抱著一隻黑白相間的大布偶,低著頭似乎很沮喪的樣子。

少年頓時於心不忍,他本來不是個好管閑事的人,但他的良心還不能坐視一個小孩沒人照看,至少要把她送到管理員那兒。

「喂。」走到她面前,他輕輕喚了聲。對方一抬頭,嚇了他一大跳。

紅中泛紫,晚霞般艷麗的大|波浪捲髮披散在黑色的連衣裙上,幾縷不聽話的更增添了嬌媚;水晶般剔透的幽綠雙眸閃著魅惑的光芒,眩目又凝蘊;如玫瑰花嬌艷的唇;白皙水嫩的肌膚透出柔光;耳後有魔紋隱秘繚繞,小小的年紀,已是媚骨天生,偏又帶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聖潔氣質。

這孩子美得不像人!

安傑眨巴眨巴眼,愣了兩秒,才說出預備好的台詞:「你叫什麼名字?爸爸媽媽呢?」

「……你看得見我?」女孩睜大眼,嗓音不若一般兒童脆亮,低柔而富有節奏感,就像詠唱一首韻律詩。

「啊?」安傑一呆,理解意思後,也沒有驚慌失措。他不否認世上有鬼存在,但是大白天的,也太離譜了吧。

「為什麼說我看不見你?」他感興趣地問。

女孩不答,用深邃難解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綻開一抹璀璨的笑靨,宛如冰雪在炙陽下的反光。

「我叫小莎。」舉起懷抱的大布偶,「它叫南極。」安傑早就注意到這隻玩具,因為形狀十分古怪:「這是什麼動物?」

「企鵝。」

「企鵝?」艾斯嘉有這種生物嗎?安傑以為自己孤陋寡聞。

小莎嘟起嘴:「你真不懂禮貌。」安傑一怔,恍然大悟:「啊,抱歉,我叫安傑·梅隆,很高興認識你。」

「很高興認識你。」女孩禮尚往來地伸出手,握了一會兒,笑道,「吶,你願意陪小莎玩嗎?」

「這個……」少年越發肯定她是有家世的千金小姐,輕拍她的頭,委婉地勸道,「小莎,這裡很危險,不要亂跑,溜進船里去。你家在哪兒?不認得的話,我陪你找。」

「你幾歲?」

「十二……十三歲。」故意抬高了一歲,安傑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小莎不給面子地嗤鼻:「我八歲,不比你小多少。」

「小著呢。」自認少年老成歷經滄桑的安傑不肯退讓,雖然他對小莎頗有好感,覺得她談吐不同於普通的孩子,尤其那低回婉轉的聲音,幾乎聽酥了心,「我們打個商量,你乖乖回家,我路上陪你玩。」

算盤打得倒精。小莎卻不上當,眼裡暗光一閃:「你有急事?」

「咦!」安傑吃了一驚,想起遺忘的任務,懊惱地拍拍頭,「唉,是啊,還要買材料,不然回去會被老姐打死。」

「我帶你去。」小莎順勢牽起他的手,笑得開心,「這裡我最熟了。」

※※※

小莎沒有吹牛。

整座城,舉凡大小商店、長短通路、各類設施、區域分佈,她全部瞭若指掌,包括地下商鋪和流動貨販,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安傑驚奇地跟著他的小嚮導,恨不得多生十隻耳朵聽她介紹,多長十隻眼睛欣賞。

奧瑪里的主幹大道清一色用淡青色的結晶石板鋪成,錯落鑲嵌著米黃色的方磚或紋路,端得是精美無比。兩側的花壇栽種著金色的五葉楓,四季不衰,望去一片金燦燦。馬蹄聲嗒嗒地迴響,古老沙啞的鐘聲傳遍整個城區,濃郁的人文氣息撲面而來。

巨石所砌的房屋寬厚而結實,古意盎然。新建的民居多樓閣亭台,鏤刻精緻,奇巧雅緻,非但沒有破壞整體的風格,還多了份細膩優美。隨處可見的拱橋和園圃顯出與自然的和諧。最特別的是自動報時鳴唱的立柱式風琴,一些蹦蹦跳跳的栗子形活動商店,噴粉紅煙圈的黃瓜列車,拍拍翅膀就能灑下漫天糖果引起孩童歡呼雀躍的鸚鵡……

安傑愣愣看著手裡的水果糖,再看看肩上停的機械鳥——他家米特可不會這手絕活,不過總有一天他要讓它口吐人言。

「那是假的吧。」小莎把接到的牛奶糖塞給他,找了顆咖啡糖剝開吃,鼓著腮幫道,「小莎不喜歡,長老們都說,科學是違背自然之道的技術。」

「才不!」安傑有點生氣,抽出口袋裡的簡易筆,然後鬆開手。小莎不解其意地注視筆落下,抬頭等他說明。

「看,如果是一個法師,就能讓筆定住不動,但我們卻是順應規律,發現規律——真正符合自然之道的不是我們嗎?」

小莎無言以對,半晌,分辯道:「但是科學家破壞自然,聽說地球污染得很嚴重,人已經快活不下去了。」

「那古世歷末年的災難也是啊!世界還快毀滅了!對資源的利用,魔法和科學都一樣!只是以前少數人才學魔法,大家的生活沒起色,看不出。」難得遇上對手,安傑諄諄而談,猛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蠢事——他怎麼和一個小孩辯論呀!

「不……是魔法的普及性不強。」小莎不甘心地承認。安傑好言勸慰:「呃,小莎,魔法也是很好的,是我學不會。」

「我知道。」心情轉好,女孩得意一笑。安傑納悶至極,不明白自己哪裡泄露了破綻。事實上,近幾年西琉斯大力頌揚魔法,水平最差的人也能施個【照明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數。

回頭想想,自認識以來,這個女孩就帶給他無數問號。

「小莎,你家……」

「走啦,走啦。」行跡非常可疑地拉著他跑路,小莎手指前方,「轉過彎就是機械大學。」狂喜之下,安傑立刻把她的家拋到九霄雲外。

天上界有句俗語「二魔一機大雜燴」,說的是三所學院:以培養高階法師為主旨的魔法大學,研究能源利用的魔導學院以及融合鍊金術與新技術的機械大學。此外還有如雨後春筍崛起的附屬學院、私學公學等等,一派學術之都的氣象。大雜燴的特徵是:這裡什麼生物都有。原本住在上界的人類,大肆佔領的惡魔,數量稀少的異族移民,異位面遊客,不死怪物和各式各樣的魔寵。機械大學還聘請了幾個魔族擔任指導講師,要知道他們可是魔皇的死敵。

在這樣的環境下過日子,原住民就算迎面撞見歪瓜裂棗,也不會再大驚小怪。安傑在西琉斯也看慣了,但惡魔的種類實在五花八門,仍有不少引得他唏噓不已。

「不知道魔皇陛下的原形是不是也這麼畸形。」目送一隻身體像白蘿蔔,頂著海葵頭的軟體生物飄著鬚鬚晃晃悠悠地飛走,安傑嘆為觀止。

小莎生氣地吊起眼睛。

「哇——」

一個龐然大物躍入眼帘,是一頭金屬巨龍,矗立在廣場上。機械大學竟然沒有圍牆,坦然展示著恢弘連綿的校舍和修剪得整齊雅觀的庭園。除草車堆起一座座草山,再用鏟子鏟到後坐的廢物筐里;自動機器人撿起散落的紙團塞進中空的肚子,不時用大鉗子似的手對著花卉咔嚓兩下;燈柱式水閘一邊洒水,一邊放出悠揚的音樂;更引人注目的是數百座之多的模型雕塑,台座上刻著用途、發明者的名字和時間,但這些都比不上那頭巨龍震撼人心。

安傑喃喃念著小莎聽不懂的專有名詞,興奮地繞著模型打轉,最後還意猶未盡地貼上去,東摸摸西摸摸,不斷爆發出驚嘆聲,丟臉丟到家了。

「南極,他算不算是『機械狂』?」小莎對布偶咬耳朵。

「泰哩。」企鵝玩具發出像是應和的叫聲。另一頭又傳來狂熱的呼喊:「小莎,小莎,快看這個樞紐,太棒了!真是傑作!」

來往的學生用看瘋子的眼光斜視這個唱獨角戲的男孩,對不遠處的小女孩不顧一瞥。

聽著層出不窮的讚歎,小莎忍不住把臉埋在布偶里咕噥:「有什麼了不起,舅舅比這頭假龍帥多了。」

直到被校工抓下來三次,嚴詞警告,安傑才斷了繼續爬的念頭,依依不捨地徘徊不去。饒是小莎耐心好,也禁不住催促:「看好了沒?」

「啊,抱歉。」安傑猛地清醒過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對不起啊,小莎,一會兒我買糖給你吃。」

「才不要呢。」小莎皺皺鼻子,神色有一絲厭惡,「除了咖啡糖和薄荷糖,其他糖我都不吃的,而且我最討厭人家用糖哄我了。」

「這樣啊。」安傑不知如何是好,他沒有哄小孩的經驗。反而是小莎撲哧一笑,幫他解了圍:「你還要去什麼地方嗎?」

安傑雙手合十舉高過頂做出拜託的手勢:「對不起,我還想去研究所看一下。小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站了。」此刻他十分慚愧,明明應該是他幫忙找小莎的家,結果變成小莎帶路領他參觀。

不過她對奧瑪里這麼熟悉,肯定認識回家的路。

「沒關係啦。」小莎一點也不在意,只要他別又看發了興就行。

但是實驗重地不是他們兩個外人能進去的,好說歹說不果,只好到展覽館晃了一圈,聊勝於無。

「唉,好想進去讀書。」走出校門時,黃昏的餘暉已鋪滿了西方的天空,整座城市披上一層橘黃的紗衣,更顯得靜謐悠遠。

安傑長吁短嘆,身旁的小女孩一言不發地盯著擦得澄亮的黑皮鞋,若有所思。

「小莎?」察覺她不同尋常的安靜,安傑關懷地問,隨即驚覺自己的疏忽,「啊!對不起!你餓了吧?我這就去買晚飯!」又想起不回去做飯會被老姐扒皮,鬱卒到極點。

「不是。」小莎搖搖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安傑,我們到研究院的時候,有兩個男的走出來,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

「怪味?」安傑怎麼也想不起她指的是誰,當時他眼中只有那棟氣勢宏偉的建築物,隨口道,「技|師身上都有怪味啊,比如機油啦、鐵鏽啦。魔法師也有,什麼死老鼠蟑螂的。」

「哪有!」皺起小臉,小莎堅定地為法師辯護,「頂多就蝙蝠糞之類。」安傑咧了咧嘴:「那更噁心了吧。」小莎的表情快哭出來了:「這……這沒辦法嘛,人家也不想弄那些東西,但是外公說怕臟就不要學魔法,我不想被外公討厭……」

「小莎的外公是魔法師啊,那你也是?」安傑對此並不意外,對方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神秘,而且這年頭不學法術的人屈指可數。

「嗯。」小莎用力點頭,浮起憧憬之情,「外公是很厲害的法師,大家都尊敬他。」安傑在腦中構繪一個端嚴慈和,有著長長白須的老者形象。

「安傑,我身上是不是很『味道』?」想起剛才的話題,小莎緊張地抓著同行者。安傑認真地嗅了嗅,搖頭:「沒,是有股香味,但不難聞,很清雅的感覺。」

小莎開懷地笑了:「安傑身上也只有洗浴乳的香味哦,絲瓜的。」

「哈哈哈。」少年害臊地撓撓頭。

一天的相處,時間雖短,然而兩人已經滋生出相當融洽的友誼。安傑著實捨不得和這個新交的小朋友分別,可他是個過客。若是五年後,他考上這兒的機械大學,再和她深交倒沒問題。但眼下馬上就要走,奧瑪里的港口船位有限,只提供短暫的補給和休憩,具體洽談還要到黑曜城,位於東南方的陪都之一。

小莎卻依舊興高采烈的樣子,帶著他繞了個大圈到魔導學院的校區附近吃晚餐,其中有捉弄的意味。當安傑瞪著紅綠相間的琉璃瓦屋頂,滿地金磚和七彩噴水池傻眼時,她就端著五顏六色的食物過來。

「鍊金術士對色彩有獨特的品位。」啜了口黑色牛奶,女孩悠悠解釋,「就像某些藝術家一樣,崇尚鮮活、大膽的運用。」

「是……是嗎?」安傑還沒回過神,左手拿著一塊藍色麵包,右手叉了一塊綠斑乳酪,「——你確定它們不是發霉了嗎?」

「才不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以前安傑的姐夫和朋友談起「男人的勇氣」,玩笑性質地逼他喝下一杯用小蟲泡的藥酒,有這樣的經歷打底,雖然安傑對這些色彩不敢恭維,還是鎮定地吃起來,濃郁純正的口味令他一震:「很好吃呢。」

「是吧。」小莎露出與有榮焉的神情。

「但我懷疑裡面有色素。」不看場合說話的少年挨了個白眼:「放心,絕對比技|師用的食用香精幹凈!」

這回安傑可學乖了,再說和一個小孩吵,勝之不武。小莎又是個非常漂亮可愛的女孩子,讓讓她是應當的。

「這裡真有趣。那機械大學和魔法大學的學生是怎樣吃飯的?」他臨時找了個增加情趣的話題,一方面也是真的好奇。

小莎揚起歡快的笑聲,揮舞彩色的小叉子:「機械大學的學生可慘了,他們導師規定必須由自己做的小機器人放餐具,所以湯潑飯灑是常有的事;那些高階法師都是狂人,吃戰鬥餐,旁邊還要有人監督,不然他們會把飯粒吃到鼻子裡頭去。」

「哈哈哈哈……」

※※※

月明星稀,沐浴著銀光的首都大街上,一個少年背著呼呼大睡的女孩朝港口方向走去,滿臉苦惱,幾欲落淚。

嗚嗚嗚,為什麼會這樣?他是看葡萄酒顏色最正常,像橘子汁,就點了一杯嘗嘗,沒想到小莎沾了一口就倒了——怎麼有人酒量差到這種程度啊?這下好了,他要怎麼問她的家在哪兒?

想到姐姐姐夫會怎樣整治晚歸又帶了個拖油瓶的自己,更是嘆氣。

靠在他肩上,小莎偷偷打開一隻眼,笑了。

嘿嘿嘿,她的酒量可不像外公,而是繼承了爸爸的真傳,不醉的惡魔體質啊。

※※※

穿過秩序之門,是城中城【奧法之眼】。插天聳立的漆黑高塔剛硬、筆直,沒有多餘的修飾。十二塊白石板珠玉般拱衛著它,一縷縷湛藍色的電光流轉穿梭,無數亮銀色的魔法徽記時隱時現。七座散發著藍色微光的方尖塔排列成立體陣,繞著塔體做周期旋轉,形成如夢似幻的景緻。這是魔法神、也就是魔皇的雲中塔,只有其僕役、龍神哈瑪蓋斯、兩代女皇和八位深淵領主能夠進入。極少人知道裡面放置了魔法神的神體,他平時是以一具人類身體在外活動。

複合塔外圍,層層疊疊的堡壘式建築如同散落的項鏈。偌大的草地種植著玫瑰,沁涼的微風搖曳著青綠的鼠尾草,蝴蝶在怡然的空氣里打盹,偶爾被經過的法師驚起。

這天,從容不迫的氛圍瓦解了,晨曦射入黑框的水晶窗扇,淺淺勾勒出一排排書架的輪廓,雕琢細緻的黑木護牆板,厚厚的白絨地毯,光滑的橢圓形橡木長桌,十三把精緻的紅杉木椅,也照亮了一夜未睡的人們疲憊的臉。

【黑珍珠室】,天空之城最重要的決策大廳,能在這裡出席的無一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但此刻,上首懸浮的座椅空著,往常坐在綉有三葉草圖案的銀錦罩蓋下的人不知所蹤。

「已經可以確定女皇陛下不在奧瑪里了。」

主位左首的紅袍老人沉聲嘆道,注視桌面上方擴散著光之漣漪的立體地圖。右下第三位的女子舉起手,她看起來很年輕,三十上下,左眼下有一顆淚痣,為她成熟的美貌更添嫵媚的風韻:「請原諒,大長老閣下,有沒有可能陛下把自己的氣息隱藏起來了?畢竟我們誰也沒有把握在魔力上勝過她。」

她語調委婉,用辭卻有一種掩不住的尖銳之意。

「但是我們加起來,總不見得連點影子也摸不到吧。」針鋒相對的是個身穿靛藍長袍的壯碩男子,胸前交叉的試管和燒杯是鍊金術士的印記,他粗厚的手指常令人懷疑怎麼能拿住那些精密的器具。

「我……我派人秘密調查滯留的船隻了。」略帶口吃插話的是一個瘦長的年輕人,鼻子旁有些雀斑,靦腆地垂著頭,淡黃色的頭髮遮住大半邊臉,灰袍破舊還打補丁,外表邋遢沉默的他卻是主攻言靈術,以辦事精細聞名的教授,「但我們發現得太……太遲了,有二十五艘空艇離港,不過目的地都有登記。」

「陛下不是任性的孩子,為什麼?」坐在他旁邊的青年輕聲自問,一頭銀灰色的長發,周身瀰漫著月光般溫和寧靜的氣質,最奇特的,他罩著銀絲眼罩,似乎雙目失明。在座屬他在學生里最受歡迎,身為心靈系的導師,安撫情緒自是一絕。

「別責怪自己,洛德。」對座的附魔學教授歐威爾安慰僚友。他的妻子,一個嬌小玲瓏的女性,研究禁術的理論派講師妮可附和:「對,當務之急是找到陛下。」

唱反調的聲音響起:「如果那小丫頭有心不讓我們找到,那只有照洛德說的,搞清楚她為何翹家,不然也許找回來她還是會偷跑。」

聞言,眾人一致看向發言者,目光透出同樣的意味:你沒有資格說她是小丫頭。

因為說話的,是個身高不足150厘米,長相粉裝玉琢的金髮少年,但他其實有二十七歲了,比言靈系的弗克教授還大三歲。

「看什麼看!」暴怒的吼聲掀起一陣紙張翻動聲,並非風魔法,而是異能的念動力。唯一沒用有色眼光看他的洛德嘆息:「迪羅,你說得沒錯,不過還是先把陛下找回來,我們好好和她談次心,她會理解的。」

「哼。」迪羅不以為然地雙手環胸用腳打拍子,又投下一塊巨石,「那要通知兩皇陛下嗎?」

沉默持續了數秒之久,被最初開口的老者打破:「卡塔瑞亞陛下和薩菲艾爾大人我已經通知了,但消息傳到他們那兒少則三個月。至於魔皇陛下……我以為不用。」

「為什麼?」好幾人質疑地舉手,都是新進成員,「外孫女失蹤,魔皇陛下一定很擔心,我等不贊同隱瞞,何況魔皇陛下一找就找到了。」

「會不會陛下就是去找她外公?」資歷最淺的蘇蜜雅教授鼓起勇氣提出自己的猜測。老一輩的元老齊齊搖頭,異口同聲:「不會。」

難道爺孫不和?不知內情的人們面面相覷。

「莎娜陛下就暫且交給弗克和洛德,還有一件怪事。」紅袍老者調動地圖的一角,呈現出清晰的變化,「最近桑塔塔一帶發生了一連串無法解釋的異常現象,好在那裡原本就是只有塔格(註:惡魔的美稱)會逗留的【萬變之境】,但是範圍不斷擴大,就不能等閑視之了——哪幾位肯實地勘察?」

「我!」迪羅自告奮勇,他正愁滿腔精力無處發泄。洛德用商量的口吻道:「你和陛下談得來,我想請你一起去,好不好?」迪羅嘖了一聲,擺明了不樂意,卻沒有反對。

風姿綽約的變化系教授溫梨掩嘴笑道:「我去吧,我會帶上我的助手。」說著,她細長的丹鳳眼眯起,更襯得眼角的淚痣楚楚動人。

大長老為難地道:「不止一路,看趨勢,很可能會延伸到紫蘇森林,到那邊就棘手了,最好叫個同僚幫你。」

「算我一杯羹!」一向和溫梨對著乾的鍊金術導師魁薩斯拍案,「一旦她半路倒斃,我可以幫她收屍!」

這話已經白得讓菜鳥長老們心跳停止,老成員只是相顧苦笑。

「大長老,我和迪羅各派一隊人。」依然是最有人緣的洛德調解,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緩和,「魁爾陪同溫梨比較適合。」

他瘋了嗎!?新元老剛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卻見眾前輩接連從椅子上消失。

「就這麼決定,散會。」

※※※

安傑無精打采地走進貨艙。見狀,正清點貨物的船員滿臉同情地鼓勵:「振作點,安傑,你又不是第一次被大姐罵,別太放在心上。」

少年苦笑搖頭,他不是為自己沮喪,而是為他的朋友。

訂購的機械零件下午就安裝完畢,亞朵和維加也雷厲風行地完成了卸貨、拍賣、出關等一系列手續,就等他回來。本來他們還頗能體諒他的蹺班,但是小莎的問題就嚴重了。眼看起航時間逼近,亞朵堅持把她交給港口的工作人員。安傑只好匆匆寫了封信,拜託對方務必送她回家,才被姐姐姐夫強行架走。

唉,不該走的。越想越後悔,安傑恨不得插翅飛回去:萬一小莎有什麼閃失……

啪!亞朵重重拍射門板,溢滿不悅的美目瞪視弟弟:「好不容易去了趟機械大學,回來沒聽你講多好多好,倒是被個小女孩迷了心竅!」

「小莎喝醉了啊!她帶著我到處玩,我卻拋下她……」安傑愧疚得坐立難安。

「放心,她雖然長得好賣,那個管理員也不會把她賣了的。」亞朵的安慰讓安傑更不放心,但也無計可施,只好找點事做,打開箱子準備檢查貨物——奧瑪里的信譽是金字招牌,本不需要他這個管貨員多此一舉。

下一秒,他呆住了。

一個粉嘟嘟白|嫩嫩的女孩可愛地蜷成一團,躺在雪白的棉絮上。這些軟墊是為了防止魔晶石在航行過程中損壞,特地塞在木箱里,卻被她當成了舒服的床鋪。長而翹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小臉因為熟睡而泛著紅暈,粉|嫩的唇有點委屈地噘起,蓬鬆柔軟的髮絲如同彩雲散開,懷裡依舊抱著企鵝玩偶,純真無邪的睡姿就像誤入凡間的小天使。

「小……小莎?」安傑難以置信地揉揉眼:她怎麼溜進來的?亞朵一把抽出腰際的短杖,面色凝重:「這小鬼,有古怪!」她不信滿船的人都是瞎子,任她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最底層的貨艙;而且之前有段時間門鎖著;港口的監管員也不至於這麼疏忽,讓一個小孩越過停泊線跑上船!

好巧不巧,小莎就在這時候醒來,稚氣地打了個呵欠,凝綠如幽潭的眸子眨了眨,朝友人綻放出奪目的笑花:「安傑。」

「小鬼,這裡我做主。」將弟弟推到一邊,半個身子擋住,亞朵惡聲惡氣地道,「老實交代,你是用什麼法子偷渡的?」

「那是魔杖吧,存了兩個法術,不錯。」小莎答非所問,盯著她手裡的杖子。

魔杖不同於法杖,是給普通人過法師癮的東西,所以不需要法力,也不用冥想,只要握住喊啟動語就能使用。但造價不扉,存儲量也有限,中級以下最多四個;高級得特別定製,還是一次性消耗品;而禁咒,更是神器才負擔得起。

「你會魔法?」亞朵的神情緩和下來。奧瑪里真是人才濟濟,連個小女孩也不可小覷。小莎點點頭,用央求的眼神瞅著她:「姐姐,別趕我下去,行不行?」

「不行!」亞朵又板起臉。安傑站出來為友人說話:「等等,老姐,現在掉頭也來不及了啊,又沒有船位。」亞朵瞪目:「在黑曜城放她下來!聯絡她父母來接!你昏頭了嗎?真要帶她天南地北跑?」安傑語塞。

「我會回去的,但我要先去找普克蟲。」小莎嘴唇顫抖,神態有一絲驚惶,卻透出更多的倔強之色。姐弟倆大奇:「普克蟲?」

這是一種生活在負位面的雜食動物,因為體型像一隻巨大的鼻涕蟲,故有「蟲」之名。普克蟲的外形極其噁心,肉色的表皮覆蓋著黏膜,不管是灰塵、爛泥、枯葉、它咀嚼剩下的屍沫,都粘在上面,臭不可聞。它噴出的消化液雖不能傷害大部分惡魔,卻能把一個成人在幾分鐘內腐蝕成一灘黃水,決不是受現世歡迎的生物。

因此,只有強韌的魔域植物能夠供養它,普克蟲的屍體也是非常好的肥料。除了饜魔之王的水晶花園,其他領主的私家園林都養了一些。

「你為什麼要去找那些蟲子?」想起以前看過的圖鑑,安傑皺眉不解。亞朵注意到小莎抱緊布偶,身子微微打顫:「普克蟲抗魔力強,是練習打擊力的好素材;警覺性強,常常一呼而應;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普克蟲會鍛煉法術準頭和速度,臨機應變能力,面對危機的心理素質;而且殺之不盡,提高持久力;最後能解決母蟲的話,還可以得到一塊精神控制水晶。」

……她在說什麼訓練內容嗎?姐弟倆愣愣地聽著。

「好吧,你想要那塊水晶?」長出一口氣,亞朵決定視為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異想天開而予以恐嚇,「安傑,你現在就可以為她造個墓了,我允許你每年去獻花。」

「老姐!」安傑氣得提高嗓門,握住友人小巧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小莎,那地方很危險的,就算你會魔法,也肯定出不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句閑閑的感嘆從兩人身後傳來,維加不知何時靠著門聽他們說話,嘴角噙著一抹笑意,以興味的目光打量小莎,「你是要參加魔法大學的考試嗎,小妹妹?」

「什麼!」亞朵和安傑大吃一驚,仔細想想也對:不然為何冒這樣的險?天空之城英傑薈萃,這孩子雖小,未嘗不是個奇才。

但是亞朵轉念一想:問題又來了。即使魔法大學的教授都是瘋子,抱著母獅子將小獅子推下懸崖的精神制定這種考試題目,也該有考官陪同啊。

「我想嘗試一下。」彷彿看透她的疑問,小莎急忙補充。這下亞朵沒話說了。唯獨安傑還在鍥而不捨:「不行!就算是考試,也不能拿命去拼!」

「安傑,如果機械大學的考試是殺蟲,你會去嗎?」

「去!」

默契地翻了個白眼,夫妻倆掉頭離開,接著是躡手躡腳的倉管員,留下兩個狂熱份子彼此加油鼓勁。

※※※

系著白圍裙的清秀女僕將宛如液狀紅寶石的溫熱茶湯自弧線優美的壺嘴倒進花紋精美的白瓷杯,濃郁的芬芳隨之擴散。

黑衣男子舉杯享受香氣,正要啜飲時,響起敲門聲。

「主人。」進來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泉水般清澈的瞳,溫雅俊逸,卻滿臉憂色,手裡拿著一張以魔晶石粉筆書寫的傳訊卡片,「守望者們彙報,莎娜失蹤了。」

沉默了一瞬,黑衣男子揚起沒有情緒的銀眸,淡淡地道:「長老會沒求助,交給他們處理。」

「主人!」青年難以苟同,小莎可是他的外甥女。

「她和我、卡雅之間有感應,想找我們都找得到。」不為所動地喝茶,魔皇重新把視線投回書頁上,「如果她對目前的生活不滿,就讓她吃點苦頭好了。」龍神似有感觸地輕嘆,不再言語。

※※※

首都奧瑪里的港口,走進三個引人注目的身影。

左首的少年看起來十五、六歲,一頭略鬈的短髮彷彿熔煉而成的黃金般閃亮;深淺不一的雙瞳在不協調中帶給人奇妙的驚艷感,眼神也並存著堅毅與輕狂;舉手投足,有一種桀驁不群的氣質,就如同高傲、美麗、狂野的鷹。

中間的男子年約三十上下,銀灰色的長發整齊地披散在身後,整個人像籠罩在柔和的光暈里,罩著銀絲錦袍;兩眼也矇著一條銀色絲帶,蒼白的面容清越高華,唇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縹緲如白雲。

右首的男子二十來歲年紀,身穿整潔的鑲金灰袍;神色有點漫不經心,平時垂面的發向後梳起,只留了幾縷,就襯出他清朗有型的輪廓;略有些凌亂的衣著非但不邋遢,反而顯得瀟灑不羈。

「弗克,你真是人模狗樣。」金髮少年吐出尖酸刻薄的嘲諷。習慣了僚友惡毒的嘴,弗克沒有在意,嫌氣悶地拉松領口:「迪莉亞硬要我穿的。」這是他女助手的名字。

「你那件乞丐裝是好丟掉了!」

「迪羅,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回小姐。」蒙眼男子嘆氣,「遲了,就不知上哪兒找她了。」迪羅白了他一眼:「你還堅持要跟來?回去待著吧!」

「是啊,洛德,你身體不好……」

「小姐更不好,我真擔心她舊病複發。」

三人默然,不約而同地想起主君年幼時的情景。

當代女皇莎娜·米雅雷斯·奧古諾希塔的母親卡塔瑞亞是神,原體為母神黎姬的新元素主神;而她的丈夫薩菲艾爾是惡魔,八位深淵領主之一的紫焰之王。神不能懷孕,她不知用什麼方法生下了具有神魔特性的莎娜。從此,這個小嬰兒就在夾縫中苦苦生存。

這片宙域原本由協調神賀加斯和混亂神蘭修斯統御管理,以始源之海、現世和冥界為三大支點形成牢不可破的循環。惡魔還只是不受造物祝福的黑暗生物,莎娜卻連惡魔都不是,而是完全不自然的生命體,當然會被法則抹殺。幸而她出生前,兩位主神在和魔皇的戰鬥中落敗,分別投胎,影響削弱許多,才保住一條小命。

饒是如此,孱弱的女嬰也時時刻刻在生死線上掙扎。卡塔瑞亞初為人母,哪裡知道怎麼養育孩子?精明能幹的宰相也束手無策,委託長老們代勞。對後者而言,這是個天大的難題。把精力都奉獻給了魔法的他們哪有經驗,同樣焦頭爛額,只好硬著頭皮上,你換尿布餵奶,我唱兒歌扮笑臉。說來奇怪,那個又咳又吐的女嬰,那個常常啼哭不休的女嬰,卻漸漸融化了眾人的心。

她會拉著大長老的鬍子咯咯笑;會在洛德的懷抱中沉沉入睡;會在迪羅的臂彎裏手舞足蹈;會含著大拇指,用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看著每個人;會因他們的逗弄而歡笑,會因他們的呵哄進入夢鄉。

小小軟軟,輕若無物,好像一用力就會掐斷,抱在懷裡卻湧出滿滿的充實溫暖,交到他人手中就感到難以言喻的空虛。因此,當總算接到消息的魔皇出現,抱走病情陷入危急的外孫女,人人都情緒低落,悵然若失。

一別就是六年,杳無音訊,當初換尿布換得最多的迪羅逢年便道:『沒良心的小丫頭。』不料莎娜六歲那年,突然哭著跑回來,問她又不說,也不肯回外公那兒。

眾人猜測是祖孫倆吵架,年長的拉不下臉低頭,小的也賭氣不道歉。倒是龍神來探望過好幾次,每每苦笑搖頭,懇切地拜託他們多多關照年幼的外甥女。

其實不用他請求,長老們早以監護人自居。雖然莎娜自回來後身體一直很健康,他們還是噓寒問暖,加倍愛憐,儘力不讓她萌生返家的念頭。所以這次小莎偷溜出奧法之眼,他們固然心急如焚,卻不認為她是去找魔皇。

「一定沒事的,她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迪羅斷言,語氣卻更像說服自己,「小丫頭也機靈得很,只有她騙別人的份。」洛德微微蹙眉:「我在想,小姐是不是留了信,而我們沒看到?」

「對,小姐向來分得出輕重,大概我們走得太匆忙,漏查了。」弗克由衷贊同。

此刻,大長老正拿著一封夾在他鬍鬚里的信,目瞪口呆地看著,末了跳起來,連連揮舞法杖:「快!快通知領主搜他們的森林!務必找回陛下!」

「無論如何,不抓回那個小丫頭打一頓屁股,我不甘心。」迪羅下了結論。洛德但笑不語。弗克聳聳肩:「只要你捨得。」

迪羅頓時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蹦起:「你說什麼!」

「咳。」洛德乾咳一聲,技巧地岔開話題,「趕快辦完這件事吧,也好幫忙溫梨和魁爾,萬變之境是天空之城的軸心,萬萬不能輕忽。」

古世歷末期的大黑暗時代,能人志士為對付魔族,削平五座山峰,倒置升空,組成【封魔法陣】。戰爭結束後,建起設施維護。隨著時光的推移,慢慢變成特權階級和平民階層的上下分野。到了創世歷末年,五大城蒙受神意,又建立限制惡魔進入的四方結界。

但是艾斯嘉內部的戰亂給了魔皇可趁之機,支撐結界的人柱身亡,魔軍大舉入侵。紫焰之王薩菲艾爾又暗中解開古神殿的封印,使其上升構成新的魔陣,杜絕眾神的干擾。最後魔皇合併五塊上界大陸形成如今的天空之城,並以無與倫比的魔力開啟負位面的通道,轉移領主們的領地,這就是八座陪都的由來。

多數人都以為城中城【奧法之眼】是這座浮空大陸的支點,但其實位於西北角的桑塔塔才是平衡魔素的關鍵。即使魔皇的力量已經強到能夠重新界定法則,他依然遵循前魔法神定下的施法規矩。像奧克維爾這樣違背重力,又人為併攏的陸地,非正常凝聚的元素會漸漸狂暴化,需要有個【通風口】讓它們釋力,再循環流動。於是有了【萬變之境】這麼一個奇妙的地方,在這裡可以領略到時刻不同的自然風貌。

可想而知,若萬變之境出了什麼變故,整個天空之城就危險了。只是該地的能量脈絡是魔皇親自規劃,照理不會發生這種事。

「會不會魔皇的力量衰退了?」迪羅推測。洛德斥道:「別胡說。」在所有操法者心目中,席恩無異於真正的神,質疑他等同大不敬。

「難道舊神捲土重來了?」弗克提出一個設想。洛德沉吟片刻,點點頭:「不無可能,但是活著的神都已不成氣候。協調神今年也不過四、五歲大,神力有限;混亂神更是還沒出生,兩位神母應該不會冒險。」

「我記得其中一個是人類吧。」迪羅咋舌,「倒是另一個背後的魔界值得警惕,雖然聽說他們的前任宰相和魔皇挺談得來。」

「是啊,好像現任宰相和席恩陛下有深仇大恨。」說話間,三人也沒有停下腳步,在原地閑聊不是法師的性格。

弗克很快和管理處協商完畢,調出船隻紀錄。迪羅臨時想到一個問題:「啊!那小丫頭會不會篡改了?她的小腦袋瓜精怪得很!」

「放心,這份是原始資料。」弗克笑著搖搖手裡的文件,灰塵飛揚,「在外面柜子陳列的是明冊。」洛德嘆服:「你真深謀遠慮。」

「以防萬一罷了,我看看……嗯,黑曜城?」

※※※

封魔結界崩潰後,【絕對航道】也消失了,然而空浮舟沒有退出歷史舞台,反而掙脫了原有的局限,空間大大擴寬。之後出現的【風之船】、【魔法飛艇】等交通工具,更刺|激了空運的蓬勃發展。美中不足的,失去結界的助力,飛行速度降低許多。比如從首都奧瑪里到黑曜城,就要將近三天時間。

小莎站在甲板上,仰望深遠的夜空,代表新神的星座掛在奧克維爾上方,冰冷的光澤令她想起一雙寒徹的銀瞳。

魔域也有星星,淡紫色的虛空中,正負粒子碰撞產生的星花時隱時現,奇形怪狀的植物反射著玫瑰色的光,偶爾還能撿到寶物。她最喜歡坐在纖長的光尾蜻蜓上,自在飛翔。晚上把收集的星光給外公看,按照他的指示雕琢成各種花草的形狀,以此熟悉魔力的運用。

神界的大地寧靜安詳,沒有魔域的紊亂感和血腥味,但也少了那份夢幻般的美麗。這是個映射的世界,她走過的地面會長出花瓣修長的紫陽花,身邊縈繞著星星點點的熒光。當那個烏髮黑袍的男子走下玉石階梯,黑夜頓時降臨,大片水晶蘭向四面八方鋪展,一朵朵像發著光似的。

只有一塊花田不變,永不凋零的冬落草搖曳著潔白的蕊瓣,深處一座孤零零的墳墓聳立。舅舅說:那是他的弟弟。

魔皇席恩·奧古諾希塔共有三個子女:龍神哈瑪蓋斯、止息之君依路珂和元素主神卡塔瑞亞。莎娜後來問了諸位長老,冥王還活著,也不叫依路珂,叫普路托,是魔皇的敵人。

那裡面是個她不知道的故事。

到她終於適應了無形的法則之力和矛盾的體質,一分一秒也不浪費的魔皇立刻帶她去神之泉升華。萬物的源頭始源之海翻滾著無盡的混濁氣流,巨浪接踵而來,她死死跟著前方的身影,舅舅擔憂的手牽著她;外公始終沒停下,卻不時回頭瞥一眼,這已足夠鼓舞她。

她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和冷漠寡言的外公、溫柔寬厚的舅舅一起,但這一切都被她的膽小破壞。殺普克蟲不是困難的功課,她自己也這麼覺得,結果她一看到那些蟲子就嚇得腿軟,在森林裡東躲西藏了大半夜,終於忍受不住,用瞬移逃跑。那晚下著大雨,舅舅心疼地將渾身濕透的她接進屋,坐在壁爐邊看書的外公卻投來冷冷的一瞥,沒有責怪也沒有關懷。

侍女格蘭妮抱著傷心飲泣的她走進浴室,她獨個兒哭了半小時,不敢出去,既怕看到外公的冷臉,又怕他再叫自己去那個可怕的樹林,最終拔腿開溜,逃到另一個庇護所。

兩年了,雖然爸爸、媽媽、各位長老都對她很好,也無法取代外公和舅舅在她心裡的地位。她想回到他們身邊,抬頭挺胸地。

「南極,希望這次能成功。」

企鵝玩偶「泰哩」、「泰哩」地叫著,像在鼓勵小主人。

又磨蹭了一會兒,感到有些涼意的女孩轉過身,艙門砰地打開,安傑探出頭:「小莎,你果然在這兒,還不快睡覺!」

瞭望的船員嚇了一跳,他之前可沒看見人,真有點毛骨悚然。

「安傑,安傑。」小莎揮舞小手,示意他靠近說話。安傑疑惑地走過去,見她臉上也有猶疑之色。

小莎輕聲道:「我不打算去黑曜城,想在這裡下船。」

她是改了這艘船的登記資料,卻不認為這種小花招能騙過長老們;空艇的速度又慢,足夠他們有充裕的時間布下天羅地網逮住她這隻小兔子。得變更路線,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包圍網的洞眼。

安傑吃驚得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說什麼,這可是在天上!」

「我有辦法,你忘了我是法師?」依依不捨地拉住他,小莎帶著希冀道,「安傑,跟我一道走好不好?」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同齡的朋友,好不容易結識了一個,實在捨不得分別。

定了定神,少年恍然大悟:「你真的要去找普克蟲?」女孩堅定地點頭:「無論如何!」

嘆了口氣,安傑為難地敲敲後頸。他自然明白這麼一走有多麼輕率,但要他眼睜睜看著友人冒險,也是決不放心的。再想想之後的事有亞朵和維加全權處理,用不著他幫忙。

「你為什麼要現在走?」這是安傑唯一的疑問。小莎囁嚅道:「有人……有人會來追我。」

原來如此,家人嗎?安傑早就看出她沒有孤兒身上的落拓之氣,還像個千金小姐。

「安傑,我保證,不會害你的。」生怕他不答應,小莎加重語氣。

老實說,惡魔的保證一點可信度也沒有,半魔同樣有詐欺的嫌疑,可惜安傑不知道:「好吧。」

「耶——」小莎情不自禁地歡呼,幫他放好信,收拾行李,瞞過值勤的人,手牽手絕塵而去。

風聲狂嘯,心臟從猛然下沉到快跳出胸腔……儘管雲海里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清,但騰空而起的感覺還是那麼鮮明。安傑顫抖著深呼吸,對於他這種魔免之人而言,飛翔本是遙不可及的夢。

即使他坐上了自己保養的空艇,即使他哪天親手造出飛機,他自身也飛不起來。

「小莎……」激動的情緒沉澱下來後,他才得以發出聲音,「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去哪兒。」

「雪岩城。」

八座陪都分別以八種魔法材料命名:夢魘之王奇蜜拉的精金城,饜魔之王格蕾茵絲的秘銀城,疫病之王梅傑安的翠籮城,詛咒之王克魯的寒鐵城,暗影之王艾斯托爾的血髓城,嗜血之王拉菲格的黑曜城,無面之王歐斯佩尼奧的雪岩城和紫焰之王薩菲艾爾的紫荊城。其中嗜血之王因為原本是人類,對同胞最為優待,商業活動在諸城中最為發達,管理也最好。而無面之王的雪岩城治安最敗壞,有【混亂之都】的別名。

安傑打了個寒噤,可是眼下已容不得他後悔。以為他冷,小莎體貼地張起結界,為他阻擋高空寒氣。

「那裡只有傭兵和惡魔啊,小莎,我們要小心。」安傑由衷覺得他們是兩頭送上門的肥羊。小莎安慰:「放心,我就是去那兒雇傭兵。」若是她單獨一人,全身而退至少沒問題,多一個累贅,就要多份保障了。

雇傭兵?安傑年紀雖小,社會經驗卻豐富,對她這個天真的想法直搖頭。

「他們會笑死!或者在哪個僻靜的地方宰了我們劫財……」安傑驀然噤聲,因為他望見友人的頭髮里冒出奇怪的東西。

小莎忽覺兩鬢一痛,以水汽凝鏡照了照,竟是兩株小小的花骨朵。

※※※

「哎呀,卡雅正在興頭上,我們趕回去恐怕遲了。」

微有起伏的水鏡里,紫紅色長發的俊雅男子無奈而縱容地笑著,向另一頭的小舅子道歉。

「沒關係。」哈瑪蓋斯溫言安撫,「長老們已經出發了,我和主人馬上也會動身。」

「麻煩你們了,唉。」

正要切斷聯繫,龍神突然發現兩個異樣的物事——那是兩朵從對方耳下垂盪到肩上的半透明細長花苞,色彩斑斕十分漂亮,乍看像造型別緻的耳墜,但他看出這是連接在耳垂上的,也就是說,是身體的一部分!

「薩菲艾爾大人,那個……」

「啊?」前帝國宰相眼光下移,笑了,「哦,這是我們一族都有的特徵,莎娜成年後也會有,就不知是長在頭上的哪個部位。」

哈瑪蓋斯忍不住好奇:「你們一族?請問——」

聽到開門聲,魔皇沒有回頭,以深思的目光凝視牆上掛的海域圖。他身穿黑底紋銀的高領長衣;額前的水晶冠冕如鮮血流淌;腰間的法師腰帶下掛著兩串飾物,十三個用金線串起的圓鈴鐺和一隻小龍毛絨布偶;漆黑如夜的髮絲在腦後紮成一束;俊秀蒼白的側面一片冷凝,直到貼身侍女將最後一箱書扔進次元空間,才轉向養子,卻見他神色怪異:「怎麼了,他們趕不回來?」

「不。」哈瑪蓋斯的表情不是苦笑,但很接近苦笑,「主人,薩菲艾爾大人原來是花魔。」

席恩眨眨眼,不明其意。

「普克蟲是他們的天敵。」

這才會意,魔皇不無反省地想了想,結合自己的經歷得出結論:「那就更要克服了。」

龍神無言。

※※※

在天空之城奧克維爾,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火車。

無煙炭為燃料,乾淨而無公害。這種經過機械大學改良的蒸汽列車,很快以可愛的外形、舒適的乘坐性和遠超過馬車的速度風靡了全天上界人民的心。雖然一開始推行時不少思想古板的老法師表現出頑抗的態度,意外的堪稱法術界第一人的魔皇卻沒有反對,包括諸如留聲機、煤氣燈之類的小發明。

但是樂於接受新知識的魔皇也有他固執的一面,所有會嚴重破壞自然、長遠看不利於生態的技術,都會被他扼殺於搖籃中,不夠成熟的提案也一律踢回去試驗到成功為止。

這樣嚴苛到獨裁的作風,不是沒引起怨言。新氣象吹遍全帝國的同時,結合古鍊金術立足發展的新工業不可避免與獨佔鰲頭的傳統文明——魔法衝突。何況其內部也有分歧,比較大的兩個派系就是魔機學和機械學。這樣百家爭鳴的現況下,新學派急需有力人士的支持。可惜魔法師雖不像聖職者那麼排他,高階的還是非常寶貝自己的地位。當初一個學徒研究出的晶石陣列理論就是多虧了席恩的說服才得以被夏爾瑪大陸的法師協會接納,從而成為如今能源應用的主流。所以眾學界對這位通達明理,又嚴厲無情的魔皇是又愛又恨。

現在,前往萬變之境調查的一行人就坐在火車上。

只要能力足夠,無論多遠的距離法師都能瞬間到達。不過凡事有例外,桑塔塔就是個不能施法的地方,這裡的元素特別活躍,根本不受控制。另一方面,也需要實際看看情況惡化到什麼程度了。

靠窗而坐的溫梨托著頰,郊外的風光從她眼前一掠而過,連綿的農田,成蔭的綠樹……背景的藍天如同寶石一樣純粹明亮,空氣清新,沁人心脾。奧法之眼雖然也有花香,更多的卻是各種魔法藥劑的味道,在那裡最大的感受是發達的文明,而非自然氣息。

她眼神認真專註,悠閑的坐姿卻像是出來野餐的,因此對座的魁薩斯雙手環胸不悅地瞪視她。

長老會中他倆的關係是出了名的惡劣,但畢竟是德高望重之輩,每次僅止於口舌之爭,沒有釀成天災人禍。

「一會兒就要進入萬變之境了,小心別閃了腰啊。」魁薩斯首先吐出惡意的嘲諷。溫梨不甘示弱地譏刺回去:「老年人年紀大了骨質疏鬆,才要當心一不注意咔嚓一聲斷了。」

啊啊~~~正事當前,他們不能暫時熄火嗎?不得不跟著師尊大人敵對的兩系學生苦著臉面面相覷。倒是另一頭,洛德和迪羅的學生們和樂融融地坐在一起打牌玩骰子。

「魔力的流向不對!」溫梨和魁薩斯不約而同地皺起眉,看向同一個方向,後者猶豫了一下,不情不願地道,「似乎是……法器。」同僚嘲笑的目光令他咬牙,即使事先知道會挨白眼,他也不會隱瞞不說。

幾個鍊金術系的學生也已感覺到,緊張地站起。領隊的高年級學長喝道:「鎮定!東西都收起來!」

「全部坐好,要到了!」兩名導師也大聲提醒。

話音剛落,所有人感到身子一輕,車廂失去了憑依。

唯一一條縱貫萬變之境的鐵路顯出驚人的韌性,不管前方的地面是驟然升起還是一下子裂開,或者被水淹天火澆,都一路覆險如夷。只是列車不免顛簸,一次遭到雷擊時彈得半天高,差點翻車。魁薩斯忍不住破口大罵:「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

「本來就不是……嗚!」一開口分了神,溫梨咬到舌頭,尷尬地捂住嘴,裝作沒看到對方幸災樂禍的臉。

這時候就考驗各人的水平了,有摔得鼻青臉腫暈頭轉向的,也有穩穩懸空一動不動的——帶法器的鍊金術系學生大多屬於這一類。透過籠罩火車的防護結界,只見土屑紛飛,到處是噴發的泥石流;枯枝斷葉在空中重新煥發出活力,化為點點綠光沒入土中;溫差形成的冰晶在下墜過程融化,又被升騰的熱氣蒸發;滾滾岩漿橫衝直撞,填平每一道壕溝裂谷,在外圍堆積成厚厚的火山灰,所以桑塔塔周邊的土地最肥沃,萬頃良田不但養活了上界百姓,還有餘出口到下界。

然而越往內,這樣壯觀的景象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荒涼的岩漠,幾隻喜歡在火堆里打滾的沙羅曼蛇有氣無力地朝外爬。魁薩斯的神情漸漸凝重,突然大喊準備,拉開窗子,扔出一把骨牌似的道具,一馬當先地跳出去。

心靈系的學生最不擅長這種場面,念力系的學生各抓一個扛起來;變化系的學生反應最快,化身為各種各樣的鳥類飛出車廂;鍊金術系的學生則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溫梨最後一個,踩著憑空出現的石階向上飛奔,台階的盡頭是一座堅固的平台。她雖和僚友不睦,也不禁佩服他這一手。

一些機靈的學生暗自咕噥為什麼跳車,這下要怎麼出去?紊亂的元素會完全阻隔傳送魔法。

卻見火車沿著鐵軌疾馳了一段距離,像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拉扯般左搖右擺,驀地騰空飛起,宛如一條掙扎的長龍。眾人倒抽一口涼氣,一個女學生結結巴巴地問道:「車……車長還在裡面?」

沒人回答,此時的魔力流動已經濃密得肉眼可見,颳得朔風飛揚,雜亂地充斥在天地之間,令人呼吸困難。遙遠的地平線盡頭,彷彿升起半輪黑色的日冕,底部有一圈淡青的光影若隱若現。

兩個變成老鷹的學生叫起來:「那是什麼啊?好像紡錘!」

「燈!是盞燈!」

燈?溫梨看向身旁的同僚,她知道這種情況還是交給專家比較好。魁薩斯早就用遠目術看了個一清二楚,心底發涼。

那的確是一盞燈,被蒼白的骸骨支架托起,看不出材質的燈罩籠罩著陰森森的青光,把原本就怪異的景象映襯得更加凄厲可怖,但真正令他遍體生寒的不是這個。

「破滅之燈!」

據說神代末年諸國暗中計劃推翻神明的統治,創造了八件禁器,有名的誅神劍【吞日】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它和另一件魔具【噬月】,其餘都在之後一場不明原因的動亂中不知所蹤,沒有派上用場,在逝去的歷史如曇花一現。

因此,專門收錄神器級寶物的《幻之錄》對這幾樣法器也只是粗略提到。破滅之燈是硬生生從負位面切割下來的空間,形狀是能夠同時並存於四次元和平面宇宙的六角形塊狀體。由於氣壓的關係,會不斷吸收正能量。而可怕就可怕在這裡,每個魔法師都知道,局部的元素真空意味著什麼。就像空氣從高濃度區流向稀薄處的原理一樣,魔力會源源不絕地灌入,形成惡性循環。氣場的不平衡還會造成災變,到時不止天空之城遭殃,也許全世界都會被捲入。

是誰把它放在這裡!?

魁薩斯感到手心出汗,好不容易壓下混亂的思緒,啞著嗓子公布答案:「那可能是……上古神器。」

上古神器?學生們面面相覷,對這個詞僅止於抽象的認識。溫梨卻微微變色:「難道是破滅之燈!?」

幾聲驚呼響起,原來是還沒恢復人形的變化系學生突然黑壓壓一群朝外飛去,幸好念力系的同學反應快,拉起一道障蔽擋住。兩名導師相繼恍悟,厲聲大喝:「快!快設心靈屏障!」

「變回來!全部進入冥想狀態!」

破滅之燈既是連接負位面的「門」,自然漏出大量的負面感情。雖然心靈系的學生合力張開了寧心結界,一些心智較脆弱的女生還是嚇得哭起來。溫梨和魁薩斯明白現在的處境是糟到不能再糟,姑且不論能否活著回去,若不儘快處理這件事,等研究出對策,再派人手,一切就遲了。

彷彿回應他倆的憂慮,西南角的樹海颳起猛烈的氣旋,亂枝紛飛。那是紫蘇森林,萬變之境即使惡魔也無法久待,但那裡就不同了,一旦被吞噬,惡魔們順勢回負位面還好,就怕他們集體遷徙,造成大混亂;而且他們很可能被負面感情影響而變得殘暴。最糟糕的,隨著範圍的擴大,魔力匯流的速度會呈幾何倍數地增長,最後如萬馬奔騰般勢不可擋!

「你能暫時封住那個法器嗎?」頭一次遇到這麼棘手的事態,溫梨深感責任重大,放下成見,抱著希冀詢問同僚。

「我試試。」魁薩斯握緊拳頭,用力到迸出青筋,「但是這個距離太遠。」溫梨立刻會意,從火車的例子,就可以知道靠近破滅之燈會是什麼下場,有飛行的道具也沒用。

一聲清嘯壓過風聲,眾人獃獃看著一團綠光膨脹成形,化為遮天蔽日的巨大陰影。翡翠般明麗的鱗片,有著尖銳稜角的雙翼,高昂的頭顱……一頭成年綠龍轉瞬間出現在平台上。

「溫、溫梨!」魁薩斯又氣又急,變化術中固然有「變形萬物」,僚友也達到了這個水平,但變身成龍族這樣強大的生命,施術者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小!

「還愣著幹什麼,快上來。」叱喝的女聲依然帶著一絲優雅和傲慢,吟唱了幾個簡短的龍語,平台周圍嘩啦啦長出一大蓬植物,組成牢固的荊棘柵欄,「千萬穩住!想辦法和奧法之眼取得聯繫!」

「是!」學生們熱血沸騰地答應,目送兩位導師遠去,然後分工明確地忙起來。

「快快,心靈系的還是站外邊,其他人除了擺陣的都滾出去!」

「沒人保護他們怎麼行!我站在天上就不能一心兩用!」念力系學生指著亂飛的鳥群哇啦哇啦叫。心靈系的也抗議:「換班啦,換班!」

「閉嘴!自己動腦筋!」高年級學長一聲令下,強迫學弟妹發揮危機處理能力,總算在半分鐘後騰出一塊地方布傳訊魔法陣,因為只有這種方法有望和外界聯繫上。

然而把帶的魔晶石全放進陣內,一閃一閃的線條仍是無法順利串連,脾氣急的人忍不住拍膝:「不行啊!外面的元素濃度太高!」

「用生命力轉換!無論如何要發動!」領隊當機立斷,按住一顆儲能晶。主持陣列的鍊金術系學生苦笑:「就怕賠上我們所有人的性命也不夠。」

禍不單行,負責瞭望的學生大叫:「快看老師他們!」

綠龍拚命扇動翅膀,在恐怖的吸力中,她必須持續不斷地後退才能勉強穩穩前進。而她身上的騎士被藤蔓五花大綁,只剩下手能動。魁薩斯很不高興,卻不得不承認若非如此,他早就被吸進負位面了。

「可以了!就停在這裡!」魁薩斯用「心靈連接」傳達僚友,在目前的風勢下,哪怕喊破喉嚨也聽不見。

隨即,他艱難地從懷裡掏出一顆用銀鏈串起的沉重圓球,形狀很奇特,像兩隻交抱的手,底下還垂盪著宛如水晶雕琢而成的菱形墜飾,閃耀著美麗的虹光。

【密斯拉之儀】,被譽為「凡人打造的神器」,是讓魁薩斯成為鍊金術導師的最高成就。

高段的鍊金術能夠直接把元素轉化為武器,威力極其強大,缺點是很不穩定,而且只有一種屬性。魁薩斯的家族長久致力於突破這些瓶頸,到他的一代,終於製作出具備五種元素屬性,均衡完美的法器——密斯拉之儀。他本身也是個五葉草法師。

儘管心裡著實不舍,可眼下容不得遲疑,魁薩斯咬緊牙根丟出凝聚了先代和自己無數心血的寶物,催動法力發動。

密斯拉之儀直直飛向破滅之燈,彷彿一粒種子打入黑色的氣流,抽長出莖芽般的七彩光芒,逐漸變粗,佔領著巨大的內部。負能量翻滾著激起火花,範圍不斷縮小,眼看就要被完全綻放的光之花徹底封死。

奇怪的是,咆哮的狂風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傾向。

「不對!」驚悟如閃電劈過腦海,魁薩斯惱恨地大吼,「退回去!密斯拉之儀是封不住的!」

因為破滅之燈並不是一件「容器」,它是「門」,立體的「門」!其內部也相當於一個四次元時空,擁有時軸和空間坐標軸,所以不存在封印某扇門這樣的事。

從這個角度,它是無敵的。

原理簡單,但是……魁薩斯感到一波戰慄的寒意:到底是誰,發明了這麼可怕的武器?

『封不住?』聽到他急切的心聲,溫梨一怔下有了決斷,『那只有我去填了。』魁薩斯猛地回過神,死死擒抱住她,氣得口不擇言:「白痴!你填也沒用!快……哇!瘋婆娘!」

驟然加快的風速使得溫梨頓失平衡,用盡全力也掙脫不了,急忙對僚友施轉位術。不料魁薩斯也正巧在用瞬間轉移,碰撞的能量將他們連甩幾個筋斗,飛得更快了。

「啊啊啊——」遠遠望見這一幕的學生紛紛慘叫,「快、快去救他們!」

「來不及了!」

「媽的,不行也要試試!」一個衝動的學生跨上圍欄,眼角瞥見一道黑影飛掠而過,臉頰一涼,像碰到某種絲綢,冰涼順滑卻帶著拍擊的力度。

「有人過去了!」

「誰!?」眾人凝目看去,只見那人身材修長,騎著一匹通體漆黑的夢魘,黑色的袍角被勁風鼓盪,宛如黑鷹的羽翼。

他舉起左手,動作透出奇妙的韻律,像彈奏著無形的琴弦。

「時間回溯!」磅礴的絕對力量跨越數個位面引入內層核心,強制扭曲了燈內的時間屬性。

下一秒,支架迸出刺耳的碎裂聲,強橫的手形力場掐住燈的外殼,粗暴地揉捏。近距離目睹的魁薩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居然直接改變破滅之燈的外形!

也對,一旦失去六次元連續體的結構,這扇門就無法同時存在於兩界之中。

但說來容易,如果不精通時空魔法,魔力強過兩邊的正負能量還有剩,足以完成積層法陣重塑空間壁,一切仍是理論。何況他感覺得出,固定燈罩的法力非常強大。

正失神間,他和溫梨已經越過破滅之燈原先所在的位置,重重跌落在沙塵里。

風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照射下來,瀰漫著灰燼的空氣浮起濕意,凝結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散發出如夢似幻的光霧。嫩芽鑽出地面,溝渠里又有熔岩流動,勃勃生機再度回到這片變幻萬千的大地。

一隻扁平的六角形盒子靜靜躺在白皙優雅的大手上,就像關閉的潘多拉之盒般無辜。死裡逃生的人們兩兩互望,還失魂落魄中。

「真是傑作。」低柔的嗓音打破了寂靜,人人抬起頭,這回看得清楚,坐在夢魘上的是個黑衣男子,宛若夜色幻化而成的長長直發流瀉而下,如雪的俊顏讓人難以直視的冷峻,亮銀色的瞳眸也似冰晶,深處卻跳躍著異常光亮的神采,像是喜悅,也像是驚嘆,凝視手中的盒子。

「魔、魔皇陛下!」變回人形的溫梨瞪大眼,遠處登時像炸開了鍋一樣人聲鼎沸,學生們爭相衝下石台,想跑到正面一睹偶像的尊容。

席恩回過頭,把平台周邊用附帶靜音的風繫結界罩住,這群麻雀太吵了。

嗚嗚嗚,魔皇陛下,再轉過來看一眼嘛~~~

「你的。」丁零一聲,密斯拉之儀遞到魁薩斯面前,「沒壞。」後者鬆了口長氣,小心翼翼地接過,盯著破滅之燈,餘悸未平地問道:「魔皇陛下,是誰把它放在這裡?」

停頓了一下,席恩緩緩地道:「現在還不確定。」

溫梨和魁薩斯不敢多問,彼此看了看,又鼓起勇氣提出一個隱憂:「其他幾件會不會也——」席恩不語,他的態度是最明確的回答,兩人的心齊往下沉。

不過轉念一想,他們又放心了。既然眼前的人親自出馬,天下就沒有擺不平的事。

對法師而言,席恩·奧古諾希塔就是這樣一個奇蹟。他超越了神明,徹底壓制魔族,達到了前人都達不到的境界。

雖然他在艾斯嘉大陸名聲不佳,又是惡魔的王,但是他在魔法上無與倫比的成就,依然令人心服神往。

是的,新時代的締造者,龍神哈瑪蓋斯、元素主神卡塔瑞亞這兩位新神的養父,原本是個人類。

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帕捂住嘴,咳了一會兒,席恩的眼神驀然凝固,一縷洋紅色的髮絲纏繞住盒蓋,風化般變成浮塵消失。

他的手抖起來。

「魔皇陛下?」溫梨和魁薩斯困惑地偷覷他。

不是她……不是她……深吸一口氣,平息洶湧如潮的情緒,魔皇閉了下眼又睜開:「我送你們回去。」

※※※

地上界·夏爾瑪大陸——

繽紛的花朵簇擁著大街小巷,西雅那不愧花都的美稱,不管哪裡,連窗檯也被風信子妝點得煥然一新,更別提那些開滿鮮花的花圃。

西雅那不僅以花和繁榮的商業,更因它豐富多彩的節日而出名。因為它是永久中立都市,大陸所有的節日在這裡都能找到。當地還有兩個特色的慶祝日:狂歡節和成人節。

成人節這一天,少男少女最為之雀躍,他們會在廣場跳「玫瑰舞」祝賀自己成年。這是一種簡單的舞蹈,但必須跳得熱情洋溢,還要含一朵半開的黃玫瑰。可想而知,這天花店的玫瑰生意賣得最好。

伊莎貝拉從大清早起就開始忙碌,把剛剪下來的玫瑰和其他花卉搬到店裡,一起整理插瓶。那些開著紫色小花的熏衣草,則編織成美麗小巧的花環,點綴著每個角落。然而近中午時,她卻一反常態將活全交給助手,專心迎接一位突然到訪的客人。

春意正濃的葡萄架下,擺放著白色的圓桌和涼椅,一身黑的男人突兀地坐著,腰側懸掛的鈴鐺也像是一串顆粒飽滿的水晶葡萄,在憨態可掬的小龍布偶旁輕輕搖晃。

「嘗嘗看,最新鮮的花茶和剛出爐的栗子餅乾。」穿著粗布衣裙,身姿如少女的店長笑盈盈地放下一壺茶和手工點心。

席恩看著她不變的甜美容顏,曾經打成卷的棕發鬆松紮成一束,垂在胸前;圍裙滿是花刺出來的洞眼;裙擺和木鞋沾滿了濕泥;兩手也布滿這兩種痕迹,完全不復過去的貴族形象。但是在他眼裡,她依舊是那個明朗慧黠的女孩,就如同坐在她肩頭的美麗花精,凝聚著她剔透無瑕的心。

「你好嗎?」巢舊的問候,他不善於言辭。

「很好啊。」伊莎貝拉回以燦爛的笑靨,幫他倒滿一杯茶,「你呢?」席恩嗯了一聲,道:「老樣子。」

「了不起!多說了三個字!」伊莎貝拉是真的驚訝,大有天塌下來的震撼。席恩尷尬地沉默,拿起一塊濃香撲鼻的餅乾。

吃任何食物以前先偵測毒性是他的習慣,在這裡也不例外。

伊莎貝拉的神情微黯,隨即斂去,伸指輕彈他的額角:「你啊,哈瑪蓋斯還沒讓你改掉?」

「他在就不用。」席恩實話實說。伊莎貝拉搖頭,問出一照面就兜在心裡的疑惑:「哈瑪蓋斯怎麼沒陪著你?格蘭妮也不在。」

「小莎溜出天空之城了。」

「什麼!」伊莎貝拉吃驚得張口結舌,「那、那你還這麼悠哉!?啊……」她一手撫額,啼笑皆非。她不是早知道了么,就算宇宙毀滅,這個人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唯一能讓他失去冷靜的,大概只有……

黯然輕嘆,她明知故問:「找到了嗎?」席恩點點頭:「哈瑪蓋斯不放心,到雪岩城找她。格蘭妮一直在我身邊,只是隱身了。」

「哦。」伊莎貝拉恍然大悟,看向他身後的虛空,「那格蘭妮要不要也吃點東西?」

「……她不是人,不需要吃東西。」

「你不是給了她感情?」

「但也是構裝生物。」席恩無法理解對方責怪的目光,這屬於純感性範圍,他過度的理性解讀不出。

對此心下有數,伊莎貝拉嘆了口氣,十指交叉托著下頜,轉移話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本能地感到他心神不寧,今天也不是他們例行見面的周末,儘管席恩決不會向她尋求慰藉,多半是順道經過……

「伊莎貝拉,女人在分手後,還會挑釁嗎?」席恩卻是專程來問她。伊莎貝拉這一驚非同小可,愣了片刻才道:「一般是舊情難忘,挑釁……她想引起你的注意吧。」

「……」

「是法娜小姐?」伊莎貝拉明了地揚唇,勾起澄凈卻略帶哀傷的笑容,「列文哥哥,你們彼此喜歡,就不要放手。」

列文是屬於她的名字,所以她刻意不更改這個稱呼。

「不是的。」下意識地捧著茶杯汲取暖意,魔皇不知如何啟齒,「當初是她自己離開,我也沒有挽留。」伊莎貝拉不解:「為什麼?」別的男人也許會為了面子之類的無聊問題裹足不前,他應該不會。

「她背叛過我,無論是否誤會,我都無法再信任她——這種愛情,不要也罷。」就如同血族少女臨走前的笑語,他們倆一般的心思。

「那……哈瑪蓋斯也是啊。」看不下去他如此自虐,猶豫再三,伊莎貝拉輕聲提醒。

如遭雷擊,席恩怔住。

良久,他才沉沉吐出一句:「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伊莎貝拉的表情透出質詢。席恩卻不再回答,慢慢喝著茶,偶爾拿塊餅乾嚼。

「又變成冷凍蔬菜了。」伊莎貝拉無奈地翻翻白眼,在心裡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今日得他一番澄清,她已經感天動地。

這時,一個店員喊道:「店長,簽單啦!」

「哦,來了。」

席恩看到那個送花盆來的男子靦腆地笑著,老實淳厚的臉,一覽無遺的好品性,想起伊莎貝拉說過的擇偶條件,微微一笑。

友人的心意一直令他過意不去,終於能放心了。

恢復平靜後,思路自然清晰。以法娜的性格,不會做出那種小女生才有的幼稚行為,也沒有操控破滅之燈的能耐。但是她有可能再被脅迫利用,如果敵人的目標是他。

不,法娜肯定早就料想到這種情況,藏得天衣無縫——證據是,連他也找不到她。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茶水漸涼,他神思不屬地凝視漂著幾根花梗的澄黃液面,腦中浮現一張溫靜的面容。每當熬夜,養子總為他泡桔茶,不若這杯溫和沁甜,有點刺|激味蕾的酸,喝下去卻從舌根泛起甜意,暖洋洋的舒適。

胸口又隱隱刺痛,解釋為舊傷的後遺症,席恩垂下眼,一口喝乾殘茶。

答案很簡單:他放不下。

千年的陪伴扶持早已深深融入靈魂,割捨不掉。他可以挖自己的心,可以刨自己的骨血,卻無法背棄自己真實的願望!

※※※

「安傑……」

小莎兩手蓋住頭側,忐忑地瞅著友人。

「這是什麼,小莎?」安傑並沒有覺得驚嚇或噁心,只是好奇。昨晚看不清楚,此刻在太陽下,就可以好好瞧個夠了。

見他神色如常,小莎才戰戰兢兢地垂下手,露出兩邊的花骨朵。纖薄柔軟的花瓣反射著陽光,輝映出七彩絢麗的光輝,十分眩目。安傑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由衷讚歎:「好漂亮!」

聞言,小莎更是鬆了口氣,回以開心的燦笑。

「可以摸一下嗎?」安傑期待地問,得到友人的允許,輕輕碰觸。指尖傳來接近紗質的觸感,不像花,倒像是昆蟲的膜翼。又見小莎皺著眉頭似有感覺,連忙收回手:「是從身體里長出來的?」

「對。」小莎遲疑道,「我本來不曉得,可是爸爸有,應該是的。」

「你爸爸?」安傑有些驚訝,他原以為是媽媽。這年頭人魔混血不稀奇,能抵擋魅魔誘惑的男人太少了,但其他種族的惡魔鮮少對人類有「性」趣。小莎垂著小腦袋:「嗯,他是惡魔。」安傑安慰地拍拍:「惡魔也沒關係啊,難道你會吃我?」

「才不會咧!」小莎生氣地跺腳,提高嗓門強調,「我們都不吃人的!」安傑笑意擴大:「那就行了。」小莎也笑了,牽起他的手蹦蹦跳:「安傑,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當然。」少年奇怪她多此一舉的問題。小莎綻開前所未有的璀璨笑靨,拉著他沖向不遠處的城門:「走!我們出發!」

雪岩城,八座陪都里最大的一座,也是最魚龍混雜的一座。領主歐斯佩尼奧在八王中實力排第一,是前代混亂神的影子,性格也如出一轍的懶散,平常都在睡覺,壓根不管事。以前紫焰之王薩菲艾爾還是他部下時,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現在忙著寵老婆,顧不過來,只有任這座城一天天從內到外腐爛。

會在這裡出沒的人類,只有存心找死的厭世者、藝高人膽大的冒險家、仗著人多勢眾的傭兵、喜歡投機鑽營的不法份子和要錢不要命的瘋子。然而,即使這些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在一座全是中高階惡魔的城市也沒有優勢可言,只得拉幫結派,以地下活動為主。

惡魔多是能量體,對力量極其敏感,因此看到遠遠跑來的小莎,兩個站崗的守衛並沒有被她的外表唬騙過去,殷勤地招呼:「喲,剛打完野食?這小鬼細皮嫩肉,可以玩幾天。」

安傑聽不懂他們帶著粗糙嘎嘎聲的深淵語,不然少不了要打幾個冷戰。

小莎媚然一笑,徑自穿過他們走進城。這招是從幾位女領主那兒學來,雖然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一進門,雜亂無序的氣息撲面而來,舉目所見儘是千奇百怪的異形,五花八門的建築像扭曲的風景畫般擠在一起,有倒懸的金字塔;枝椏掛滿小房子的樹妖;歪斜的鐘樓被噴水池的水澆得一顫一顫,正好代替敲鐘;還有托著房屋飄浮的妖魔,不時伸出莖藤似的觸鬚抓一隻倒霉蛋扔進門打牙祭;公共墓地建在城中央;開門就是廁所……連一條筆直的公路也沒有,小巷像揉亂的毛線團一樣分佈,乍看有走進迷宮的錯覺。但奇怪的是:沒有赤|裸裸上演的血腥慘劇,沒有灰塵滿天飛,地下水道建設得很完善,街面乾淨無積水。

看出他的意外,小莎笑道:「這裡的領主畢竟是神影,天性|愛潔,他又會夢遊,對環境整治抓得很嚴,也不允許爭鬥明的進行。」而玩暗的,惡魔就未必是人的對手了,這是傭兵業能在這兒立足的一個側面原因。

「哦。」安傑懸著的心放下大半,問起民生問題,「那這裡有吃飯的店嗎?」他是有帶乾糧,可帶的不多,船上的食物都是公家。

「這個……」小莎也開始犯愁,人類聚集的地方一定有酒館,但那裡適合小孩子吃嗎?想了想,她有了主意:「不怕,到了森林我采野果和菌菇給你吃,我都認得出,我也會打獵燒烤。」安傑自慚形穢:「你好能幹,我只會料理現成的食材。」

「嘿嘿,因為我外公是個要求很高的人。」

「你這麼小,他就教你那些東西?」安傑覺得不太妥當。他是因為有個殘暴不仁的姐姐,才不得不早早獨立。小莎拉著他避開一隻巴特魔,道:「舅舅說,外公六歲起就獨個打拚了。」

「哇——好小!」

彷彿認識路,小莎彎彎曲曲繞過大半個城,兩邊的建築物逐漸趨向正常,雖然都很低矮破舊。安傑拉住她,小聲道:「小莎,現在也許遲了,你老實回答我,以你的實力,有把握應付那些傭兵嗎?」他有一張保命的捲軸,是十歲時叔父花大錢買給他的生日禮物,但是小莎身上連個捲軸匣和法杖也沒有,先前是看她會浮空術,才忽略了這一節。

事實上,他這會兒再問已經輕率了,哪怕是高階法師,來這種隨時會被人從背後捅刀子的地方也會事先做好周全的防範措施。

「嗯!」小莎比了個信心滿滿的手勢。安傑放下心,不知為何,這個朋友給他一種非常靠得住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她那與年齡不符的早熟表現和豐富的閱歷。

然而行走在暗巷裡,他還是禁不住寒毛直豎,好像有無數雙眼睛暗中盯著他。小莎卻似一無所覺,咕噥「這裡的氣比較強大」,推開一家酒店的門。

出乎安傑預料,店裡並不烏煙瘴氣,明亮整潔的環境比他常去的水手酒吧好得多,只有角落坐著幾個看來不是善類的鬼祟傢伙。其他職業者的形貌都很普通,粗野有,卻不猥瑣下流。兩個穿制服的女侍不受阻礙地穿梭,記賬送餐。左手邊放著兩排告示板,有人圍著指指點點,還有個標著出售的物品櫃。

他們踏進門的剎那,喧鬧的人聲安靜下來,一隻隻眼睛瞪得滾圓,像瞧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物。不理他們,小莎牽著安傑的手來到櫃檯,那裡坐著兩個冒險家打扮的男子,都很年輕,面目精悍,一派老手的風範,可惜被張口結舌的蠢相破壞了。

「牛奶?」專註擦盤子的老闆頭也不抬地問道。小莎也不強充大人,跳坐到椅子上,規規矩矩地把手放好:「嗯,安傑呢?」

「我嘛……再加份脆薄餅好了。」感染了她的鎮定,少年也坐下,隔開她與那兩個男人。

「嘿,是個小魔物!」其中一個男子吹了聲口哨,用希罕的眼光打量兩人,「小子,你是人類吧?」安傑點點頭,另一個紅髮男子奇道:「人類怎麼和魔物混在一起?」

「安傑是我的朋友。」小莎從友人背後探出頭,綠眸不悅地眯起,「我外公也是人類。」安傑有點驚訝,他原以為友人的母親是人類,這麼聽來,她的血統只有四分之一。

「你外公是人?」周圍很快圍了一群人,存心逗弄她,「說來聽聽,這兒我們沒人不認得。」

「他又不住這兒!」

「那住哪兒?別說你們偷渡。」

「他們不從港口來。」老闆插口,將兩杯牛奶和一盤肉沫脆餅放到兩人面前,「還有,港口封鎖了。」

「見鬼!發生了什麼事?」眾人立刻把「小魔物」和她的同伴拋之腦後,哇啦哇啦吵成一團。難怪他們緊張,封港就意味著不能運送物資,到時他們要學苦行僧了。

小莎臉色一變,匆匆喝完牛奶,附耳道:「安傑,我們要趕快。」

「可是你只喝一杯牛奶夠嗎?」安傑擔心地問,一邊利索地打包。沒有忽視他倆的小動作,先前發話的男子冷不防抓住安傑的後領:「慢……哇啊!」

指尖迸出藍色的電芒,將他向後彈飛,他的同伴火速抽出長劍,用腳踢了他一腳:「沒事吧,狄烈多?」

「死不了。」名叫狄烈多的冒險者笑著舔了舔紅腫的手背,他身材高大,一頭罕見的松綠色半長發,蒼綠的眸子又細又長,令人聯想起某種獸類,長相不算英俊,卻充滿野性與狡黠,別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

「對不起,安傑是人類,我不能讓他出任何危險。」小莎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根綠水晶法杖,頂端鑲嵌著一顆碩大純凈的圓形翡翠,兩枚秘銀環交錯旋轉,發出朦朧的微光。

「我們想僱人。」安傑跟著調解氣氛,友好地伸出手,「請原諒,我想請你和你的朋友一杯,忘記這件不愉快的事。」

「小子,你挺上道,但還不夠老練。」狄烈多拍掉他的手,咧嘴笑道,「幸好碰上我這種寬宏大量的人,不請你吃愣子。」聽不懂他的行話,安傑手足無措地僵在當地。那紅髮男子還劍入鞘,目光始終沒離開小莎:「你用法杖,惡魔也需要這東西嗎?」

「我外公是法師。」

「哦。」眾人齊退一步,對他們這樣無法無天的人而言,法師也是個值得畏懼的名詞。狄烈多玩味地挑眉:「看這杖子不是凡品,魔物小姐的外公是什麼大人物?以示誠意,報個名字聽聽吧。」不太通人情世故的小莎看向友人,見他不反對,道:「席恩。」

「哇哈哈哈,魔皇?」哄堂大笑,沒人相信,「原來是公主大駕光臨了,有失遠迎!」

「不不不,說不定是同名,這名字又不少見。」有厚道的苦苦忍笑。

被人嘲笑的滋味不好受,從小被嚴格教育的小莎還能保持冷靜。安傑就抑不住氣惱之情:「欺負小女孩,也不害臊。」狄烈多指著他,笑得叫一個放肆:「哈哈哈,小子,憑你這句話,我就知道你還嫩得很。」

「我叫安傑,不是什麼小子。」少年的臉更紅了。

「你好,安傑。」紅髮男子接過話頭,語氣明顯沉穩得多,「我叫費艾,他是我的搭檔狄烈多,我們是賞金獵人。」小莎吃驚地瞪大眼:「賞金獵人!你們不是傭兵?」

「這裡是冒險家公會分部,不接待那些吵鬧的傢伙。」

「賞金獵人就不能接任務嗎?」狄烈多一改嬉皮笑臉,摸著下巴詢問。小莎搖頭:「不,最好了,我要去殺普克蟲,你們願意接嗎?」

「普克蟲?」不止一個聲音響起,這不是很困難的任務,問題是沒有賞金獵人會幹這種活。他們通常只緝捕逃犯,殺死通緝的魔獸。可雪岩城還沒懸賞除蟲呢。

「我還以為你是要到哪個古迹尋寶,或者偷偷幹掉某個垃圾法師。」狄烈多非常失望,殺普克蟲一點好處也沒有,還又臟又累,實在不是個好差事。費艾直截了當地拒絕:「我們不幹沒酬勞的事。」

「酬勞有。」小莎掏出一顆紫色的魔晶石,「這個你們一定能脫手吧?這是前款,事後還有。」不少人認出那是成色極純的暗系魔晶石,倒抽一口涼氣,眼放異光。

一直默默旁聽的老闆開口道:「別在我店裡動歪腦筋。小女孩,石頭收回去,我推薦你三個人選:費艾、狄烈多和那邊穿藍衣服的,不過要她答應你。」

藍衣服的?安傑轉過頭,納悶地蹙眉:費艾和狄烈多不奇怪,但是帶個服務生?

「那個姐姐不強啊。」小莎也不解。狄烈多咋舌:「她是藥劑師,要是接了,非靠她幫忙不可——喂,大小姐,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普克蟲?」

「我要母蟲的精神控制水晶。」好做證明。

「原來如此。」

「小小年紀,就想精進媚術嗎?」那個服務生走過來,笑吟吟地收走空杯。小莎生氣地瞪她:「我不是魅魔!」

「哦,抱歉。」服務生誠摯地道,「我以為你是植物科系的花魔,也是魅魔的一種,成年後會散發出勾引人的體香。」小莎頓時悶掉,不安地捂住兩朵小花苞。

「真是花魔啊?」一目了然的態度引來笑聲,狄烈多壞心地戳了戳。

「羅、羅嗦!」

「好了好了,還沒請教小姐的芳名,這個任務我們接了。」費艾打圓場。小莎環視三個未來的同伴,真名在嘴裡兜了兩圈,衝口而出:「我就叫莎娜!」安傑大吃一驚。餘人再次笑成一團:「哈哈哈,你還真逗!」

「哼。」就知道他們不信。

※※※

費艾和狄烈多都是經驗豐富的冒險家,很快制訂出計劃:「先找到蟲穴,叫依芬妮調配普克蟲討厭的藥膏每個人抹上,幹掉母蟲,一切就搞定了。」

包括好學的安傑在內,在場的人都知道普克蟲的生態習性。這種生物和蜜蜂很像,只有一條雌蟲皇后,其他除了極少數雄蟲,全是負責覓食和作戰的工蟲。由於母蟲對蟲群的絕對控制力,一旦它死亡,全部的蟲子會陷入混亂而自相殘殺。

「有個問題。」小莎因為身高太矮而站到椅子上,神情認真地質疑,「藥效是否足夠?蟲穴|口有守衛,他們一般不會輕易離開。母蟲的警覺性非常強,若是她察覺不對呼喚部下,我們就會被包圍了。」

狄烈多目露讚賞:「大小姐思慮挺周詳嘛,放心,我們只要引開大部分普克蟲,剩下的小雜魚好解決。」費艾點頭附和:「只要動作利落,這不是問題。母蟲是很強,但我和狄烈多聯手,短時間內也能收拾她。」

「不過我們還需要一個法師,對我們用防護酸能量傷害。」自稱藥劑師的依芬妮補充說明。

其他領域吹新風的同時,魔法卻是流行復古。一方面是古魔法確實比較實用;另一方面是因為魔域的壓力。以精靈魔法為主的現代魔法幾乎對惡魔這種負能量凝結體毫無作用,而諸如催眠、逐退之類非常淺顯的古魔法卻萬試萬靈,各種輔助法術更是威力強大。一個由法師協會統一頒發,只賣兩銅幣的小護符,就能保一家十年太平——前提是高階惡魔沒找上門。

「我就是法師。」

「你?大小姐,你還是乖乖待在這兒吧,請個三級法師要不了多少錢。」狄烈多大笑。啪!一枚徽章重重放在他面前。費艾拿起來一看,挑高眉毛:「七級!?還是最高評議會認證的全能魔法使徽章!這是真貨嗎?」

「你不會自己鑒定?」小莎輕哼。依芬妮拿出工具檢驗了一番,頜首證實。兩個男人臉如土色,再次慨嘆異族的先天優勢。不過想想這個看上去年幼的小女孩內在也許很老了也說不定。

「好吧好吧,小法師。」決定保持美好的幻想,狄烈多首先接受了僱主的隨行,視線定在安傑臉上,「小弟不會也要一塊兒去吧?」安傑還沒吭聲,小莎先一步表態:「安傑是我的證人!我會負責保護他!」

證人?三個冒險家面面相覷,聽起來像是考試,可為什麼他們有種帶小孩子郊遊的感覺呢?

※※※

藉著誘餌,眾人輕鬆跟蹤到普克蟲的巢穴,又謹慎地觀察了兩天,正式出擊。

這幾天,費艾等人對安傑刮目相看,這個少年固然手無縛雞之力,卻有著成為老練冒險家的素質:細心、敏銳、穩重。事先勘察到位,對準備工作、撤退路線的安排也直逼狄烈多,還一手包辦了露營事務。小莎做出來的東西只有外觀好看,味道簡直是變相的謀殺(註:惡魔的味覺都很……這是薩菲的遺傳,參見《堅果森林的回憶》)。

「安傑,你會是個好丈夫。」喝了口蘑菇乳酪濃肉湯,依芬妮露出幸福的表情。

「不錯哦,小弟。」狄烈多同手肘頂頂掌勺大廚,嘴邊的笑意分不出是揶揄還是嘲弄,「向專業廚師的方向努力吧,不然當萬能雜工也好。」

小莎悶悶嚼著燉野菜,她覺得自己煮的也挺好吃。

安傑對賞金獵人的提議敬謝不敏:「我不想當雜工也不想當廚師,我要成為技|師。」費艾不解:「為什麼要當技|師?學機械沒出路啊。」在絕大多數人的思想中,這仍舊是個冷門的技術。

「有沒有出路不重要,喜不喜歡才重要。」

彷彿被一個大鎚敲中,小莎全身一震,瞪著碗里的野菜發獃,直到大家都吃完了,她還捧著碗一動不動。

「怎麼了?」安傑懷疑她被施了石化術。

「安傑……」抬頭看了他一眼,小莎食不知味地繼續吃,這是在席恩的言傳身教下養成的好習慣——愛惜糧食。

「等等,我幫你熱一熱。」搶過來倒進鍋子,舀了碗熱湯給她,安傑溫言道,「是不是害怕?太好了,我正愁沒人訴苦呢。啊,我不是不信任你,可是一想到要去面對那些軟軟的蟲子,就感覺心裡毛毛的。」

「我是怕普克蟲,不過……」小莎小口小口喝著暖乎乎的湯,視野隨著升起的濃霧模糊,「我更怕外公生氣。安傑,我好像不是真的喜歡魔法。」

「啊?」少年一時搞不明白她所說的重點,小莎沮喪地垂著頭:「你剛剛說,喜歡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沒想過。外公是法師,我就學魔法,但不是真心喜歡,我能學好嗎?這樣,外公又會高興嗎?」

「……小莎,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學機械的啊。」

「咦?」小莎抬起頭,只見友人搔搔臉頰,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我本來也想成為巫師……就是法師,當時列文殿下——魔皇陛下曾經做過我們西琉斯的攝政王,他帶起的熱潮還沒退,但是我學不會魔法,才轉向機械學。」小莎訝道:「那安傑也不是真心喜歡?」

「不,我喜歡的。小莎,你真的不喜歡嗎?你有想過放棄,或者感覺很討厭嗎?」安傑夾起熱好的燉菜,咧開符合他年紀的笑容,「要說燒飯,我當初是因為我老姐做的菜超級難吃才發奮學料理——我們都是受長輩影響,然後再慢慢有了自己的興趣。」

「這樣啊。」小莎若有所悟,「我想是的,我是討厭弄那些很髒的施法材料,但從來沒不想學。」安傑將碗遞給她,安撫地拍拍她還在煩惱的小腦袋瓜:「順其自然啦,何必窮究喜歡的程度。我叔父說,你干某件活快樂,那就是適合你的職業了。」

「嗯!」小莎展顏一笑。

第二天過午,天空下起小雨,此刻眾人已走了一半路。見雨勢有變大的趨勢,原本只是穿起防雨斗篷的依芬妮嘆道:「退回去吧,雨水會消除我們的氣味。」早有心理準備的費艾和狄烈多二話不說轉過身,小莎卻定在原地:「唔,看來要用殺手鐧了。」

「喂,大小姐,你還想走嗎?」狄烈多一臉不可思議,差點把她當成了尋常的任性小孩。費艾用勸解的口吻道:「太蠻幹了,晚一天不要緊的。」

「是啊,我剛剛就想說,所有的生物雨天都不愛活動,就算我們強行殺到蟲穴,也會被幾十倍的敵人拖垮。」安傑加入勸說。有他支持,冒險家們鬆了口長氣。打接受任務起,他們就必須以僱主的意志為最高指示,除非九死一生的險境。因此,若小莎堅持,他們只好拚命。但安傑身份不同,開口的分量自然不一樣。

「沒時間了。」小莎毫不退讓。她本能地感到迫近的危機,要是被逮回去,就別想再出來。

「看。」她從腰包里掏出一隻貼滿符咒的小木盒,「這是迷心石,對魔域生物有難以抗拒的誘惑力,我打算讓我的魔寵帶著它離開,就能引出大部分普克蟲,孤立蟲後了。」

「迷心石我是聽過。」依芬妮明擺著不信,「但你也是惡魔啊,怎麼用那東西?」小莎面不改色:「我拿著封印它的盒子。」這是事實卻不是她有恃無恐的理由,擁有一半神的血統,父親又是領主級的惡魔,再厲害的迷心石也迷不了她。

為了證明她的決心,小莎向費艾和狄烈多接連施加了防水術、克敵機先、銳鋒術和輕靈術,對安傑和依芬妮補了個防水術和大地守護。三個冒險者都是識貨之人,看著自己身上亮起的四重光圈,滿臉嘆服。

「你有這樣的實力,完全可以自己一個人拿到水晶。」費艾間接承認了小莎在隊伍里的地位。比起時下一些光會扔火球的新進之輩,這才是真正的法師。以為他懷疑自己,小莎略帶慌張地看了看他,露出釋然的神情,低下頭。

「我……我會怕。」她小聲道。眾人面面相覷:怕?

「很怕很怕,我明明打得過他們。」小莎沮喪地道,「所以我想不再害怕。」這場試煉的目的早已不是能力的提高,而是自我的戰鬥。當初她就可以用一個大面積法術把所有的普克蟲消滅,但這麼做她就永遠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障。

魔法不會由懦夫來掌握。

「真是個倔強的孩子。」依芬妮感慨。狄烈多摸著下巴笑道:「難怪,你是你外公養大的吧。」小莎驚訝地睜大眼。

「因為你很像人啊,惡魔才不會自找苦吃。嗯,我斷言你會成為第一個半魔大法師。」

對小莎而言,這可謂最好的鼓勵,頓時笑逐顏開。安傑也莞爾,柔聲道:「現在還怕嗎?」小莎用力搖頭。

說起來,外公並沒有教她這招,她算不算無師自通?

小莎不知道,席恩壓根不認為倚仗他人是法師應有的心態,這是戰士才有的愚蠢行為。若是曉得外孫女的做法,只怕會冷嘲熱諷一番。

消除了顧慮,一行人繼續前進。有著獨角和蠍尾的魔寵銜著迷心石飛遠,不一會兒,眾人便感到腳下的地面傳來震動,謹慎地爬上樹觀望,看見一幕壯絕的景象:濃綠的樹影間,蠕動的肉色像一座座小丘,互相推擠著朝迷心石所在的方向滑動,還有其他在這座森林安家落戶的魔物甚至倒霉的過客,形成一片喧囂的汪洋奇觀。

「快點,晚了林子也會跟著跑。」小莎警告。魔域的植物可不是人界那些安分紮根的近親,多數肉食性的兇猛程度能推翻現今的食物鏈法則。

「讓那隻小魔物繞著飛不就行了,大小姐。」狄烈多懶洋洋地提醒。小莎啊了一聲,懊惱自己還不夠機靈。費艾為她解圍:「還是飛遠點好,免得出來撞上。」

「不管怎麼說儘快解決總是沒錯的。」依芬妮下了結論。

蟲穴位於密林的西南角,一個陰濕惡臭的沼澤地。遠遠聞到那股味兒,小莎就追加了一個潔凈空氣的濾網,否則還沒到,大部分成員就倒在路邊了。安傑一手搭在眼睛上面:「好安靜啊,似乎都走了。」

「那我們也趕快辦完事收工回家。」狄烈多抬起深陷泥坑的右足,皺著眉道。他倒不是怕臟,這種環境會大大降低靈活性。與使用大劍的同伴相比,以軟鞭和匕首為武器的他更受影響。

小莎吟唱了一個模糊的音節,幾片光羽碎散飄落,眾人輕飄飄地浮起:「群體浮空的缺點是只能由我操控,你們倆還是適應一下輕靈術吧。」早在練習的費艾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依芬妮拎拎弄髒的斗篷,苦著臉道:「我還是跟你。」

「我自己來。」輕鬆跳躍了幾步後,狄烈多咧開促狹的笑臉,「喂,莎娜,有沒有興趣和我們一起冒險?」聽到友人的名字,安傑微一變色。小莎不是信口開河的女孩,世上也很少有這麼巧合的事,莫非她真是……

「等我長大。」小莎認真地回應,自認技術還不成熟。狄烈多吹了聲輕浮的口哨:「等你長大就輪不到我們啦。」費艾笑罵:「她還小,別開這種玩笑!」他看出小莎和安傑雖神態親密,卻是非常純潔的友誼關係。

整理好心情後,眾人嚴陣以待地走進洞穴。嶙峋的岩壁上附著一種叫做「幽靈苔蘚」的暗藍色植物,散發出陰森森的青白色光芒,勉強照亮了幽暗的地底空間。糾結纏繞的長長樹根穿過頂部垂盪下來,裡面還生長著怪異似人臉的肉瘤,營造出令人極為不適的氛圍。踩過的地衣發出此起彼伏的哀號,這是種叫墳場草的魔物,寄生在人體上時,會預言那個人的死期,可以說比魔皇還惡名昭彰,人見人厭。

「嘖!」也許是運氣不好,當一顆墳場草噴出孢子,狄烈多不偏不倚挨個正著,結果好幾個嗓子在他身上齊唱送葬進行曲:「你會死於70年後的月圓之夜!」

「噗哈哈哈哈!」依芬妮抱著肚子狂笑。費艾扭曲著一張臉,拍拍友人的肩:「恭喜你,兄弟,70年!」狄烈多瞪著他這隻手,大有一口咬下的衝動:「變成九十多歲的老頭子,我一點也不高興!」

「好好玩,我也來試試。」小莎興緻勃勃,被餘人齊聲喝止:「別玩!」

開什麼玩笑,這麼可愛的孩子,要是沒多久好活,豈不是要蒙上心理陰影。

見狄烈多還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安傑幫忙拔掉那些墳場草,不料掌心一痛,也被寄生。下一秒,尖利的嘶叫貫穿了每個人的耳膜:

「無——你是……」

獃獃注視手裡一堆灰燼,少年環視眾人,神色前所未有的不安:「你們聽見他說什麼?」

「咦,不是慘叫嗎?」拍著耳朵,依芬妮還有點頭暈。費艾糾正:「是鬼叫。」狄烈多捏著喉嚨道:「就是呃——然後嗝斃了。」小莎回憶:「他好像要說什麼。」

「哈哈哈,一定是小弟長命百歲,把它嚇死了。」狄烈多絲毫不在意,「或者手勁太大,不小心捏死了它。」安傑這才釋懷,心底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霾,隨著那兩句話沉澱。

終於深入到蟲穴的心臟,眾人不約而同地怔住了,厚厚的分泌物上遍布著無數密密麻麻的蟲卵,頭頂和四壁也橫七豎八粘連著這種物質,質感像是紗,摸上去卻有刺痛感。還有五六顆卵垂掛在上面,透出幽幽熒光。

「剛生產完?蟲後怎麼不在?」費艾不敢放鬆戒備,兩手緊握著大劍。小莎閉目似乎在感應,忽然臉色大變地叫道:「不好!快出去!」

三個冒險家下意識地往外跑。安傑猶豫了一下,將一個包錫紙的小方盒子放在蟲卵當中。

「加速!」小莎飛在最前面,平舉的法杖前端飛出一青一綠兩條光帶,環繞住每個人,「防護酸性能量傷害!」

「喂,大小姐,到後面來!」狄烈多氣急敗壞地大喊,哪有法師打頭陣的。依芬妮氣喘吁吁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魔寵被殺了!」

立刻會意的眾人又冒出新的疑問:就算迷心石被奪走,也沒有妨礙,反而會引起敵人的內訌。直到跑出洞穴,他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不協調的聲響混入雨聲。

灰色的雨簾中,出現一個巨大的黑影,雨絲被扇動的翅膀四下彈飛,化為細密的雨霧。

「啊!它居然會飛!」反應最快的狄烈多首先認出那是什麼。小莎懊惱地咬緊下唇,恐懼和自責如針扎著心。是她的疏忽,忘了普克蟲的蟲後同樣會被迷心石吸引,追上使魔。不過沒關係,她會將功贖罪。

「火焰矢!」鼓起勇氣,她朝蟲後的弱點腹腔射出一發足有十來米長的熾熱炎箭,卻被半空的敵人輕鬆閃開。被激怒的蟲後尖銳的口器張開,發出一波連綿不絕、極其刺耳的尖嘯。

嘯聲宛如實質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這是小莎另一個致命的失誤:吞食了迷心石,蟲後原本擁有的心靈能力被成百倍地放大。

安傑等人死死抱住頭,抵禦劇烈的頭痛。但他們的衝擊都比不上小莎,她漂亮的綠眸剎時渙散,兩翼的花苞從內部震散,殘瓣紛飛。

「小莎!」見友人倒地,安傑顧不得捂耳,衝上去接住她,焦急地呼喚。依芬妮咬著牙爬過來,強忍疼痛檢視,顫聲道:「糟糕,她不會是魯米恩迪爾吧。」聞言,血色從安傑臉上褪盡。

魯米恩迪爾,深淵語意為【星銀樹之花】,是一種非常稀少嬌弱的花卉。它們通常用香味誘惑低級惡魔做護衛,以及各種偽裝手段保護自己,防禦力只能用一個詞形容:差勁。尤其天敵普克蟲的音波攻擊,對它們而言更是等同死亡的物理傷害。

「那……那不是沒救了?」

「快回城裡,找高階惡魔救,遲了就來不及了!」

「也就是要拚命了?」狄烈多無畏一笑,手指上下翻飛,五道劍光破雨而出,「嘗嘗這個,大塊頭!」

啵啵兩聲,加持了銳鋒術的匕首插入蟲後比鋼鐵還堅硬的身軀,酸臭的黃色汁液狂噴,頃刻間將兩把匕首連刀帶柄融得乾乾淨淨。

「它果然能預測我的行動!」撿回另外三把匕首,狄烈多抽出綠泥石揉成的軟鞭,條條綠光如一團繭包裹住蟲後。和剛才用假動作欺敵一樣,他此刻信手揮舞,反而讓敵人吃不准他的攻勢。然而蟲後一拔高身形,他就鞭長莫及了。

怒氣化作心靈鞭擊打下。

彷彿被無形的雷劈中,狄烈多倒在污泥里,全身不停地打顫,用盡全力才握住鞭子。費艾擋在友人面前,凝視直撲而下的敵人,深呼吸抑制一切想法,擺出雙手握劍的起手式。

把身體交給劍。

優秀的戰士能夠自動做出反應,連思考也不需要,只有用這種方法,才可能對付有預知能力的蟲後。

但這樣也等於自殺,捨棄防禦,全力一擊。而且電光火石的剎那,他的大腦依然會判斷,而他不知道敵人的分析極限在哪裡。

一片銀光閃過,蟲後的八足變成了四足,龐大的身軀與紅髮青年錯開,帶起一條血痕,滑行了一長段距離,仰天翻倒。費艾也摔了個筋斗,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息,隨即回過神,拚命支著劍想爬起來,敵人卻比他更快一步。

完了!

一旦蟲後放棄撕扯他們的打算,直接用精神力攻擊,他們只有任其宰割,悔不當初沒讓隊里唯一的法師施個「狂暴」或「靜心」之類。

就在這時,安傑按動了某個按鈕似的物事。

人類的耳朵幾乎聽不到的頻率從洞內傳出,蟲後一愣,火急火燎地衝進洞穴。同時,少年背起友人,急切地喊道:「快!快走!」

條件反射,餘人相繼爬起,深一腳淺一腳地逃跑。好在輕靈術的效力還在,他們很快跑出沼澤地,腳程快了許多。

「呼、呼……你做了什麼?」逃命中,依芬妮也不忘滿足好奇心。

「以防萬一的措施。普克蟲真的和蜜蜂很像,它們只能有一個蟲後,新的一出生,老的就會急著殺掉它。」安傑照著記憶的路線跑,一手托著昏迷的友人,另一隻手還拽著她的大布偶,「我在裡面放了個震動器,能模仿雌幼蟲的叫聲,幸好成功了。」

「幹得好,小弟!」狄烈多豎起大拇指。費艾匆匆包紮完傷口,神色凝重:「別大意,我們的麻煩還沒解除,聽說普克蟲能追蹤獵物。」

話音剛落,眾人就感到身後傳來一陣強大的壓迫感,像一層濕冷的布貼住後背,掀不掉逃不了。正當絕望伴隨滅頂的危機從天而降時,趴在少年肩上的女孩低吟了一聲,困難地睜開眼。

「小莎!」安傑驚喜地轉過頭,「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小弟……」狄烈多的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必須用擠的迸出齒列,「帶大小姐到後面。」抵抗力較弱的依芬妮已經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地。

驀地,一蓬血雨炸開,黑色的軌跡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一隻顫抖的小手上。眾人頓時覺得壓力大減,脫力地跪倒,大口喘氣。收回了迷心石,小莎不及緩口氣,又從安傑背上滑下,跌得頭暈眼花。

起來!記憶深處,響起男子冰冷的喝斥。

法師只有法力透支的時候可以暈。

腦袋裡的神經好像都斷裂了,想吐,眼前一片模糊,身體機能逼近癱瘓,連坐著也無比暈眩,她的狀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糟,但是她還有反擊的力量。

那她就不可以昏倒。

「酸雨·爆!」發白的唇擠出微弱卻堅定的咒語,疾沖向她的蟲後膨脹開來,碎肉飛濺——這是以敵人自身的體液為媒介施展的內爆術,也是她目前能使用的最強攻擊。

接著,她就昏了過去。

※※※

死裡逃生,狼狽地回到酒館,眾人無心休息,趕緊叫來醫師,委託業界的同行把消息放出去,希望有惡魔會看在同類的份上伸出援手,儘管這個可能性比中頭彩還低。

「這兩朵花是和她的大腦連在一起的,除非把頭切開來,否則……」

送走三位搖頭嘆息的醫生,正一籌莫展,門開了。

包括最憂心的安傑在內,在場的人無一例外地傻眼,神智陷入空茫。門口站著一個黑袍男子,冰冶皎潔的容顏,像是雪捏成的娃娃,美得不染一點塵埃,唇是淡淡的櫻色,絕艷的眸子如同芳醇的紅酒,顧盼間晶瑩流轉,長發委地,宛如黑亮的瀑布,燭光映照下,盪開一波波泉漪般的光澤。

「你——」待他走到床邊,安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正要阻止,見那男子彎下腰,按住友人耳側,手下釋放出淺淺的紫光,然後是代表生命系的淡綠柔光。

「嗯……」小莎不適地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人,雙目瞪到最大,「歐……歐斯佩尼奧叔叔!」

「小丫頭,你太亂來了。」絕美的人兒吐出的嗓音也如天籟,冰澈而清悅。

小莎瑟縮在被窩裡:「還是被找到了啊。」隨即探出頭,環顧安傑等人,綻開欣喜的粲笑:「太好了,你們沒事。」安傑手指歐斯佩尼奧:「小莎,這位是?」費艾三人聽清了僱主剛剛喊的名字,面無人色:「無、無面之王!?」天哪!他們竟然見到了此地的領主,八王中最強的一位!

安傑一呆,在他的想像中,無面之王應該名副其實——沒有臉才對,怎料生得如此之美。歐斯佩尼奧漾起一個微笑,令他驚人的美貌更加燦爛:「這些人是誰?」

「他們是我的朋友,多虧他們我才能脫險。」小莎強調,雖然她不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那就一併帶去我的城堡吧,由哈瑪蓋斯招待。」

「舅舅來了!?」小莎大驚失色,下意識地將自己裹成一團,抖抖抖,「那……那外公有沒有說什麼?」看她怕成這樣,安傑暗暗皺眉,心想魔皇不知有多麼凶神惡煞。

到這一刻,他再猜不出友人的身份,就是傻瓜。

「吾主沒來。」歐斯佩尼奧搖頭。小莎既如釋重負,又不禁失望。安傑輕拍她的背:「要喝水嗎?你到底好了沒?花沒長出來。」深淵領主偏著絕麗的眸看他,姿態懶洋洋而妖媚:「我只是應急處理一下,死不了就好。」

「你怎麼能這麼說!」安傑憤慨地指責,狄烈多三人為他捏了把冷汗。

「沒關係的,安傑,我會自然痊癒。」小莎安撫,看向其他人,誠懇地邀請,「大家也一起去好不好?讓我謝謝你們。」

「你真是公主啊。」依芬妮還愣愣的樣子。狄烈多撓著頭笑了:「哎呀呀,這下到老了就有故事炫耀了。」費艾遞出一塊淡黃色的水晶:「給。」

「啊!」小莎驚喜萬分,接過此行的目標緊貼住胸口,只覺所有的辛苦都有了回報。

迫不及待想給那個最嚴厲的親人瞧,她連聲問:「外公呢?外公在哪?」

「他啊。」歐斯佩尼奧想了想,「大概去拍賣會了。」

※※※

「那個小兔崽子!」

黑曜城最大的商港里,艷麗的女船長大發雷霆之威,用力踩踏的高跟鞋幾乎要磨穿堅硬的石板,「小小年紀就不學好,誘拐比他還小的女孩,還是跟人家跑,沒出息!」

呃,重點有偏差吧。假裝賣力幹活的船員們疑惑地互看,卻聽得上司的老公悠然笑道:「他拐人家的閨女回來才麻煩,多一張嘴吃飯。」

惡魔!這傢伙絕對是惡魔!小叔失蹤,他居然還能想到金錢問題!平常就被這個會計剝削的貧苦大眾交換著悲憤的目光,暗自祈禱安傑別回來了,遠遠的去過好日子。

這時,三名氣質不凡的男子分開人群直直走過來,每個都是非常耀眼出眾的型,最特別的是中間一人,矇著銀絲眼罩似乎不能視物,一頭銀髮行走間光芒萬千,閃得旁邊的女士們兩眼冒心。而左邊的金髮少年神采飛揚,右邊的灰袍青年氣度沉穩,也不可小覷。

亞朵冷眼看著他們走近,維加默默走到她身旁。

「幸會,亞朵·辛卡德夫人,維加·辛卡德先生。」出乎兩人意料,竟是那盲眼男子交涉,彬彬有禮的態度讓人油然升起好感。亞朵卻不客氣地頂回去:「你們有什麼事?」

「打擾了。」洛德依然謙和地笑著,打開一張摺疊起來的卡片,小莎的形象栩栩如生地浮現,迪羅和弗克沒有漏看夫妻倆細微的表情變化,「我們是這孩子的家人,請問你們有見過嗎?」

「見過。」亞朵直言不諱,「她溜到我的船上,還拐走我弟弟,我們正想請教她跑哪兒去了。」

三位長老面面相覷,雖然料到主君不會乖乖被他們逮住,撲空還是令他們大失所望。

「各位尊姓大名?可否告知那女孩離家的原因?畢竟我們的弟弟也牽連在內。」維加掛著溫和的笑臉索取情報,他嘴上不關心,心下著實擔憂小叔的安危。洛德微一遲疑,報出自己等人的名字,苦笑道:「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陛下為何離開奧法之眼。」

長老們平時深居簡出,但在各領域都是響噹噹的傑出之輩,亞朵和維加見多識廣當然聽過,對方又明明白白說出「陛下」二字,當下暗嘆安傑真是結交了一個大人物。

「那麼,這位莎娜陛下會去什麼地方,你們總比我們清楚吧。」即使面對的是名人顯要,女船長的姿態仍是一點也不低。迪羅插口:「她確實是中途下船的?」

「這隻有天曉得,之前也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溜進來。」亞朵大方地指指貨艇,「你們可以搜。」長老們局促地對視,他們都是禮貌之人,如何做得出這種事。弗克胸口的徽章突然發光,按著聆聽了一會兒,他臉色沉肅地垂下手:「大長老說魁爾他們在萬變之境遇到了麻煩,要我們把陛下的事交給領主們,回去幫忙。」

「他自己不可以聯絡領主嗎!」迪羅暴躁地喊道。洛德左右為難。

「除了夢遊的無面之王和尚未複原的嗜血之王,其他領主都來這兒參加五百年一度的聚會了,這種場合他們的部下聯繫不上。」弗克有條不紊地解釋,同時嘆息所有的事怎麼都擠到一塊兒發生。

「沒辦法了,兩位,我們有急事必須趕回去,不知能否拜託你們出席這次的拍賣會,請諸位領主出面找回陛下?」明白輕重緩急,洛德只得壓下私情,懇切地央求。

「至少給個證明吧,不然我們還不被分屍。」身為商人,能參加那樣大型的拍賣會固然高興,但是亞朵還沒天真到以為能安然無恙地出來。領主耶!殺人不眨眼,砍人不償命的大惡魔!

「我留下!」迪羅不由分說地表態,雙手抱胸的模樣像個賭氣的小男孩,「洛德你也別走,那老頭就愛大驚小怪。我才不信溫梨和魁爾兩個會擺不平,真的那樣,我們回去也沒用!」弗克的心思精細得多:「恐怕變故不單單出現在桑塔塔一帶,大長老才要我們都回去坐鎮。」迪羅不得不承認他的分析正確。維加忽而舉起手:「那位小姐你們認識嗎?」

三人順著他的食指看去,一同變色。一個身穿白色連身裙裝的女郎款款走來,年約二十多歲,一雙清靈剔透的大眼卻有少女的感覺,眉間一縷婉約的輕愁為她增添了楚楚動人的風姿,整個人就像一朵沾著露水的清純百合,胸前垂掛著一顆心臟形狀的藍色結晶。

十來個肩披紋十字白披風的紅袍人簇擁著她,神態恭謹。

「真難得,她也來了。」迪羅喃喃道。亞朵好奇地問:「她是誰?」

「這裡的領主夫人。」

領主夫人!?那不就是……嗜血之王的老婆!夫妻倆目瞪口呆。

「沒想到在這裡見到長老們。」長發輕挽,氣質一如小少女的女郎吐出黃鶯出谷般的柔美嗓音。洛德三人肅然還禮:「您也是,邱玲夫人。」

「別叫我夫人了。」邱玲淺淺一笑,溫婉雅緻,「我們一起去會場吧?」

「是這樣的……」洛德帶著不忍說明前因後果,心知眼前的人很需要支持,因為這位領主夫人,並不是惡魔,而是出生於地球的人類。

果然邱玲唇畔的笑意滲入幾許失落:「既然如此,三位長老快回去吧,我會告訴他們這件事,不用為我擔心,有拉菲陪著我呢。」她的善解人意更令洛德心酸,瞥了一眼那顆項墜:她丈夫陪著她?一塊心臟石?

氣氛正有些僵硬,邱玲的視線定在他身後。

洛德等人一齊轉過頭,這回,震驚得呼吸不穩。

玄黑色長衣,暗紅色的線綉在下擺點綴出古典的圖案,搭配血色額冠顯得詭艷而妖異,容色清冷,線條優美的唇緊抿,漆黑如夜的發瀑一絲不亂地披在頸後,襯得耳下精緻的銀十字耳墜宛如深冬夜空閃耀的星辰。

白髮垂肩,頭戴蕾絲頭箍的清秀女僕如影隨形,舉止優雅卻帶有一種無機質的冷漠,紅寶石似的瞳眸也沉靜得不含人氣。

「魔……魔皇陛下。」洛德的低喃使爆炸的餘波也擴散到亞朵和維加臉上。

「洛德,迪羅,弗克。」魔皇開口道,語調是法師特有的舒緩輕柔,充滿了韻律感。

連同最心高氣傲的迪羅,三人一齊恭恭敬敬地行禮,這位陛下值得他們這麼做。

「你們是安傑·梅隆的姐姐和姐夫吧?」席恩看向夫妻倆,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照面的剎那,他感到一絲違和感,細察又沒有異樣,只得暫時擱置,「他和我外孫女在雪岩城,我的養子應該找到他們了。」

鬆了口氣的不止亞朵和維加,還有洛德三人。

迎上邱玲略帶複雜的眼神,席恩看了看她胸口的惡魔之心:「拉菲格還沒醒?」

「兩年前就能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影像了。」邱玲綻開幸福的笑靨。點點頭,席恩輕碰心臟石微溫的表面。

「他的心情還不夠穩定。」短短的慰問後,他收回手,「不適合同格蕾茵絲見面。」

清澈的眼眸閃過赤|裸裸的恨意,邱玲抬起頭:「拉菲會殺了那個女人!」惡狠狠的聲線,讓人有被咬住脖子的窒息。

亞朵不禁佩服她的膽量,因為眾所周知,饜魔之王格蕾茵絲是魔皇的床伴,而這個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子竟敢當著他的面要砍要殺。

三位長老卻清楚內情:對部下之間的爭鬥,席恩是素來不聞不問的。

所以他只是嗯了一聲,示意那些紅袍守衛護送邱玲離開。

「對了,陽他們要回來了。」臨走前,邱玲扔下一句。她口中的「陽」,是曾經和她一樣被召喚來的同學之一。

席恩牽起嘴角,卻殊無笑意:「我知道,等這邊的事了結,我會去找她們。」

確認了內心的憂懼,邱玲轉身離去。她雖嫁給嗜血之王,成為魔皇派的一員,和站在神明一方的同學們也有舊情,急著去提個醒。

明了她的小花招,席恩並不在意,環顧剩下的人。

「我去拍賣會,你們同行嗎?」

※※※

來到精緻幻美得不可思議的地下拍賣場,人類們很快|感到後悔。

惡魔的聚會,不是他們該涉足的啊!

靈魂雕琢的花、眾神使徒的骸骨、用藥變異的合成生物、內臟作成的料理和嬰兒乾屍……種種血腥而殘忍的收藏一一展示,令人不忍卒睹。儘管也有諸如太古法器、高等魔具之類的正常物品,心腸最軟的洛德教授還是首先告退,接著是見識過又無利可圖的商人夫妻——惡魔是以物換物,而非貨幣購買。

無動於衷的魔皇捧書閱覽。弗克有樣學樣,翻了幾頁展覽品手冊後,問道:「陛下,成魔的滋味如何?」

聞言,本想去照顧友人的迪羅停下腳步。

銀眸不帶感情地掃來:「我沒有魔化。」身旁的機關女僕為他的杯子倒滿自攜的水果茶,因為這個大廳里,只提供鮮血和美酒。

「不是的,那個……」不善言辭的言靈系教授情急下有點結巴,「我是說,身為人類公敵。」越聽越駭然,迪羅暗暗向僚友打手勢,要他閉嘴別找死。弗克卻不驚慌,從短暫的相處,各種渠道,他了解到這位魔皇雖狠毒寡絕,卻是個極為自製清明的人,決不會因一時的不快訴諸武力,甚至還給每個交往過的對象一種非常隨和好說話的印象。

「呵。」低沉如耳語的笑聲逸出唇,席恩一手支頰,袖管上的紅色紋路如同血液流淌,淡然而簡短的敘述不含任何感情成分,「小時候就立志,到意識到時,已經沒感覺了。」

「可有後悔?」

「不。」頓了頓,席恩側首打量他。弗克被他瞧得怪不自在。

運氣真重要啊。從兩位教授身上,席恩聯想到了自己的老師們。小莎和他的際遇,差別豈有一個「大」字能形容,與他的孿生弟弟倒是有的一拼。

台上的異常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鮮艷的毛皮襯墊上,擺放著一隻造型古雅的高腳酒杯,純黑的不明金屬上盤踞著一頭暗金色的骨龍,伸展的雙翼環抱住杯身,頭部旁雕刻著一個細小精美的紋章:一朵綻放的白菊和一把曲柄鐮刀。負責解說的惡魔匆忙翻著羊皮紙,因為上面沒有關於這件展品的說明。

「我要那個。」甜美嬌慵的女聲,帶著魔魅的蠱惑,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包括幾位男性領主,都忍不住看向聲音傳來的位置。

纖纖素手伸出垂盪的紗簾,細膩、柔美、瑩潤如玉,每個指甲都修剪得光滑圓潤,半透明的宛如寶石。只是一隻手,就美得勾魂奪魄,令人急於一睹隱藏在薄紗後的絕色佳人。

魔皇眸光一閃,喝完茶站起,目的既已達成,就沒必要久留了。

幾乎在同時,包廂的門打開,長長的裙裾逶迤而下,流瀉出醉人的芬芳,魅魔女王婀娜多姿地靠著門,嫵媚的眼掃過黑衣男子,秋波暗送,那隻金杯放在唇畔,刻意傾斜45度角。

看出她的暗示,席恩大步上前。

「我的陛下。」得意地笑開,使無數惡魔和人類男子瘋狂的柔荑勾上了被黑天鵝絨布料包裹的肩膀,格蕾茵絲吐氣如蘭,「今晚,我要你陪我。」

話音剛落,兩人影蹤不見。

構裝生物不動聲色地收拾餐具,彷彿沒看見。兩位教授對望一眼後,也聳聳肩當作沒有一男一女存在過。

他們去做什麼?大人都心知肚明,好孩子不要問。

※※※

黑色的絲綢床單上,美艷的女領主翻了個身,交疊的雙手托著形狀完美的下頜,笑吟吟地凝視背對自己,坐在床沿穿靴子的主君,用歌唱般的語調道:

「滅神禁具之一,『哭泣骸骨的神樽』,一旦倒置,會不斷流出『斷魂的殘酒』,為世間帶來無盡的死亡——主子,你在收集這些有趣的東西?」

「你認識?」不意外地回首,法師平靜的神情像兩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

「聽說的!」格蕾茵絲斷然否定,開玩笑,她才不會承認自己神代就活著了,年齡是女性最大的秘密。席恩也不戳穿,掏出一隻扁扁的六角形盒子:「破滅之燈。」

打開盒蓋,一枚玫瑰胸針在黎明的昏暗光線中閃爍著薔薇色的光芒。本能地感到其中蘊涵的強大誘惑力,格蕾茵絲雙目一亮。

「罪欲之花。」纖細白皙的手指合上潘多拉之盒,淡漠平穩的男聲在殘留著曖昧氣息的卧室里回蕩,「若不是我去的時候還沒開花,花都就變成第二座索多瑪城了。」

在地球做過一段時間的假神甫,魔皇對《聖經》的內容爛熟於心。

而伊莎貝拉也沒料錯,友人的確不是為了專程探望她。

格蕾茵絲呵呵笑道:「聽起來很有意思,你為什麼多管閑事?」席恩對酒杯施加凝冰封印,變小後塞進腰包,冷冷地道,「伊莎貝拉在那兒,不行!」

嘖了咋舌,青蔥玉指爬上他的背,調情地勾畫。

「人類的小丫頭到底還是勾了你的心嗎?或者——」伏上他的背,先是麻痹地輕咬他柔軟敏感的耳垂,然後冷不防咬住他的頸側,觸電般的震顫讓她確認了血族少女的影響依然強烈,主君並未變心。

「格蕾茵絲。」壓低的嗓音透出濃濃的警告意味。

「是是。」笑眯眯地躺回去,柔媚的鬈髮覆蓋住不著片縷的嬌軀,「破滅之燈是放在奧法之眼?似乎是針對你哪,我的陛下,你打算如何還擊?」

席恩奇道:「你不知道創造這些法器的人?」格蕾茵絲不文雅地咬牙:「我那時侯還沒出生!」

「出生了。」某個男人壓根不懂得顧及美女的面子。

換作別人,饜魔之王早就把他踢出房外了,可是她沒本事趕眼前這個,只得忍字頭上一把刀。

「……好吧,但我確實不清楚。」言下夾雜著切齒聲。

審視她片刻,席恩別開眼:「那我去問惹出這件事的人。」

※※※

艾斯嘉大陸·北港希望角——

林立的桅杆猶如冬日樹葉落盡的森林,映著藍天碧海。濃郁的海風強勁地吹拂,海鷗沙啞的叫聲不絕於耳。一艘三桅大船緩緩靠岸,木板放下,一男一女手牽手下船。

男子清秀白凈,略帶稚氣的五官宛如少女,烏髮在腦後一束,晶紫的瞳美得驚人,身穿雙排扣的皮革外衣,肩上隨意圍了件斗篷;女子看似十七、八歲年紀,頭戴一頂奇怪的鴨舌帽,黑髮剪得短短的,穿著小廝的衣裳,膚色曬得微黑,中性秀雅的容貌很有些雌雄難辨。兩人有說有笑,神態親密。

「大姐,小陽,你們一路走好啊~~~」相反,船上一片悲聲。

紫眸青年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們還會回來的。」黑髮少女微笑提醒:「他們又叫你大姐哦。」轟!火藥庫爆炸,兩人醒目的外形和氣勢凌厲的大罵引來不少觀瞻。

「史列蘭,我們回來了。」輕撫略有隆起的小腹,楊陽浮起感傷之情,環視久違的風景,深深嘆息,「希望這次小雷能原諒我。」

握著她的手一緊,抬頭對上一張寫滿緊張的臉,楊陽發自肺腑地笑了,回握他:「別擔心,即使他不原諒,我也不會再離開你了。」

「說好了哦。」諾因悶悶地道,他本是火暴脾氣、任性自我、不順心就拔劍砍人的類型,然而不被接受的情傷和長達九年的蹉跎磨平了他的性子;對這個外表溫和內在固執的愛人,也實在沒有辦法。

「嗯。」溫柔笑應,楊陽翻了個白眼,拍拍肚子,「我們孩子都有了耶!」

諾因嘿嘿傻笑,印證了戀愛中的男人都是傻瓜。

「昭霆她們來了嗎?」楊陽四下搜尋,驀地噤聲,雙眼驚駭地瞪大,定格於不遠處的身影。

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只有他身邊的空氣好像不一樣,割裂出一塊獨屬的空間,透明的氣流拂動他夜色的長發和黑天鵝絨長袍,淡透的銀眸冷冷睇來,特別在她的腹部停頓了一瞬。

「十年不見了。」醇厚優美的男低音,清冷而有韻味。

「席席席恩!」反射性地閃到丈夫身後,只露出一對眼睛,楊陽警戒地瞪他,橫舉法杖護衛尚未出世的孩子,「你又想幹什麼?」諾因更是第一時間抽出神劍艾留申。

視若無睹他們不友好的態度,魔皇淡淡道出來意:「我對暗黑神小弟弟沒興趣,我有話問你們。」

「我們和你沒話好談!」諾因一口拒絕。

「由不得你們。」

「陽……啊——又是你這個變態!」拔高的女聲打破了劍拔弩張的氣氛,接連出現的人們卻加劇了雙方的敵意。

一個身穿奇裝異服,氣質活潑的棕發女郎;由俊逸的青年陪同,手提竹籃的秀美少女;還有一個和諾因長相酷似,銀藍色秀髮的清秀女子和一個高大英氣的軍裝男子。

「哥哥……」銀髮女子想靠近,被兄長喝住:「莉莉安娜,別過來!雷瑟克,抓住她!」

「可惡,如果那臭小子在——」棕發女郎握緊拳頭,那少女動作嫻熟地攔住她:「小霆,別衝動。」俊逸青年護住她倆,白金色短髮下的蒼藍眸子一霎不霎地注視敵人,小聲道:「菲莉西亞和維烈就快到了,先看看情況,他不像要和我們打架。」

說曹操曹操到,從另一邊趕來的兩人使周圍的溫度降到冰點,魔皇始終無表情的俊顏微微扭曲,薄唇牽起輕蔑的笑痕,封印了火焰的冰瞳射出令人生畏的寒光。

清俊爾雅的白衣青年與他對視,一手將比他更憤怒的主君推到後面,視線有半晌落在死敵背後的構裝生物臉上,他不會忘記就是這個女人一力打爛了上百艘戰艦,把魔界破壞得千瘡百孔。

「我答應了基連,不殺你。」席恩柔聲道,柔和得悚人。維烈的聲音是相反的冷硬:「你不配提父親的名字。」

看透他的心理活動,魔皇輕聲一笑,恢復了一貫的冷靜。但接著,他全身一震:「席恩!」

褚色長衣的俊朗青年遠遠奔來,打成辮子的棕發飛舞。魔界宰相身後黑髮紫眸,和諾因一模一樣的女郎吃驚地轉過頭:「肖恩師父,你怎麼來了!」

「來接楊陽和諾因啊。」喘了會兒粗氣,溢滿喜悅的琥珀色眸子直直凝望孿生兄長,「席恩,我終於找到你了。」

今天是什麼日子,不想見的人一個接一個冒出來。不自覺湧出和維加夫婦相似的感慨,席恩不再廢話,魔力的文字在心中醞釀。

施完法的瞬間,已經引來許多觀眾的一群人從原地消失。

※※※

「還是沒趕上。」

懊惱地趴在電腦桌上,邱玲凝視專註設計程序的友人,猶如出水芙蓉般清艷的麗容,孤意在眉,寒意在睫,充滿了距離感。

她忽然發現:她們這些後代中,屬這個朋友最像那位祖先。

冰宿推了推銀框眼睛,纖細靈活的手指停在鍵盤上,用淡淡的語氣道:「如果席恩是去找他們麻煩,你及時通知,也不過是讓他們明白著死罷了。」

唉,連口氣都好像。邱玲由衷感嘆,擔憂地問道:「你說席恩找他們幹嘛?」

「情報太少,無法分析。」

拜託!你不是機器人!儘管和眼前的人有十多年的交情,邱玲有時候還是受不了她冷冰冰的脾氣。

「咦,玲姨來了?」一個穿小學制服,臉蛋極其俊美的男孩奔進來,把書包一放,抱住母親親了兩記,再一視同仁地在她臉上印了兩個響吻,揮著小手往外跑,「我去買菜,今晚在我家吃吧。」

「到對面買三客盒飯就行。」按住滑鼠,冰宿的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拜託~~媽咪,今天是我生日耶,爹地一定會來的,而且還有客人。」一臉無奈地說完,小大人模樣的男孩拎著錢包奔出房間。目送他小小的背影,邱玲滿心羨慕:「時雨真可愛。」

她也想有個孩子,可是丈夫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給她。

冰宿冷哼:「將來也會是個小狐狸。」屬於男性,修長有力的大手撫上她茶色的秀髮,然後是在耳邊低喃,清冽迷人的男中音:「大狐狸是誰?」

「明知故問!」仰頭瞪視丈夫,冰宿習慣性地譏刺,「還是老狐狸。」

「你太傷我的心了,冰宿。」

突然出現的男子年約三十上下,臉上略有風塵之色,卻不掩容姿的出眾,當灰白的旅行者斗篷褪下,露出一襲筆挺的黑色軍裝,統治者的魄人風範也隨之展露,月光般淡雅的金髮與剛剛跑出去的男孩一模一樣,瞳色卻是純粹如冰雪的藍。

他肩上還趴著一隻黑貓,以優雅的動作跳下,接受女主人親昵的撫觸:「暮,最近好嗎?」

「去了很多地方。」回應的是個低沉磁性的男聲,「待會兒羅蘭會說給你聽。」

「邱玲小姐,慢坐。」羅蘭微笑。看著他歷經歲月洗滌不變的笑容,不停流動著時間沙的沙漏項鏈,沒有生命跡象的高挑軀體,邱玲感到一股雋永的悲涼在心底泛開。

她和拉菲還有重聚的一天,這家人卻只有有限的相處時光。

※※※

視野變換,首先入目的是一張精緻的鏤金橡木書桌,上面擺放著繪有藍百合花紋的白色細瓷杯,純正的手磨咖啡散發著香氣,旁邊還有兩三樣點心和一個小巧雅緻的銀壺。桌子左側一字排開兩列書架,厚重的古籍一直堆到天花板。另一側是搭配著暖色牆板的壁爐,金色的魔法火焰歡快地跳躍,將整個客廳染成一片溫馨的橙黃色。

楊陽獃獃坐在復古的沙發椅上,瞥見手織羊毛地毯上或坐或躺的朋友們,表妹昭霆還掛在水晶吊燈上哇哇叫——她的待遇似乎最好。

對面靠桌的位置,一個端著托盤的少女滿臉和她不相上下的驚訝之色,直到此地的主人朝她投以詢問的目光。

「啊,魔皇陛下!」少女情不自禁地挺直背,臉頰浮起崇拜的紅暈,「您回來了,客人們需要茶水嗎?我再去準備。」

「不用,你是弗克的助手吧?」

「是,我叫迪莉亞!」聽到偶像認得自己,少女興奮得雙眼燦燦放光。檢視了一遍確定食物沒問題,席恩點點頭:「你先下去,暫時別讓人來打擾我。」迪莉亞應了聲,剛跨出兩步,楊陽叫道:「等一下,席恩,你把維烈弄哪兒去了?」

「廁所里。」魔皇解氣地輕哼。楊陽啞口無言。

這傢伙袍子下面絕對有條惡魔尾巴啊啊啊~~~

砰!某扇門打開,臉色鐵青的魔界宰相出現在女兒同情的注目中,他剛才就掉在馬桶上頭,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這還要感謝席恩引進地球的高新設備——浴缸和馬桶,而不是蹲著嗯嗯的……

「魔皇陛下太厲害了。」迪莉亞打心底欽佩,是啊,這麼精確的微控力,實非常人能辦到。

「席恩,你——」維烈氣得頭頂冒煙,他溫吞的性格說不出粗話。

「肖恩呢,又被你弄哪兒去了?」昭霆一邊盪鞦韆一邊質問。席恩在木雕精美的高背椅坐下,悠閑地端起咖啡啜飲:「世界的不知名角落。」

「……」

楊陽再次肯定:這男人的本性一定超級惡劣!

諾因跳起來罵道:「老殭屍,當年哈瑪蓋斯沒宰了你真是老天不長眼,現在你又想怎麼樣?」席恩眯起眼掩飾動搖,養子受制於血咒而差點殺死他的過去是他們共有的心傷,此刻被人撕破剛結痂的疤,如何不痛?

迪莉亞冷覷了眼這個無禮之徒,轉身離開房間。除非是外界人,否則奧法之眼會讓所有對魔皇口出狂言的人親身體驗「法師不是好惹的」這一真理。

「諾因。」楊陽也覺丈夫過分了,拉拉他。雖然他們不知情,但當初生命女神是用了卑鄙手段。何況要說老天不開眼,這裡每個都是,沒有一個手上不曾染血……

「全部坐下。」相當於「律令·震懾」的命令取得壓倒性效果,指示下仆以閃電般的速度欺近黑髮少女,拔出佩劍漠風橫在她的頸項前,席恩冷笑,「不想宰相之女的腦袋被我割下來,就乖乖不要動。當然,你們可以把她的頭再按回去。」料定就算楊陽是不死之身的魔族,諾因等人也不敢試。

嗚嗚嗚,為什麼碰上他我都是人質的命?楊陽無語淚千行。

「你們是不是解開了【黃昏之島】的封印?」席恩單刀直入,沒頭沒腦的問題引開了眾人的注意力。楊陽和諾因面面相覷,眼裡是相同的驚異。

「那個……不是大陸嗎?」和丈夫一起航海旅行的楊陽吞了口口水,虧她還以為自己成了哥倫布第二。諾因感覺耳熟地喃喃片刻,大叫出聲:「啊!莫非是《失落的禁章》上記載的——」席恩頗為刮目相看,沒想到這小子毛毛躁躁,肚裡還有些墨水。

「就是這個。」

「那是什麼?」昭霆好奇地嚷嚷,她雖然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言行卻沒有半點成熟的跡象。

「我也只看過幾張不知所云的片斷,那本書不全,大半被燒了。」好歹是親親老婆的表妹,諾因給了幾分面子,衝著席恩吼道,「好放人了,老殭屍!」

魔皇充耳不聞,平靜自若地道:「神代末年,吾輩中有一位驚才卓絕的大法師,參與了【滅神計劃】,創造出六件威力強大的禁器,但是計劃發動前夕,她被捲入一樁政治陰謀,囚禁於……」

「我們沒空聽你講歷史。」維烈語氣不善地打斷,沉聲威脅,「快放了楊陽,不然我也叫菲亞斯他們進來,殺光你的徒子徒孫。」

「等等,維烈,是我們解開了封印,理應聽他說完。」楊陽勸道,她的父親每次碰到席恩就像起化學反應一樣性情大變,無禮又暴虐。維烈窒了窒,強詞奪理:「即使如此,也是他們法師之間的鬥爭。」

「就是嘛。」昭霆大力贊同,只差沒搖旗吶喊,「陽你和諾因又不是故意的,他憑什麼怪你們?要我說,他是現世報,讓他和那個法師拼得你死我活,我們樂得看好戲。」她直覺敏銳,抓住了對方來興師問罪的真正緣由。

席恩沒有說出若非他回收及時,那些重現人世的魔具會造成多大的災難,反而饒有興趣地欣賞這些人振振有詞推卸責任的醜態。

「你們倆給我閉嘴!」被他戲謔而冰冷的視線看得一陣羞慚,楊陽定了定神,誠懇地道,「席恩,你繼續說。」

「囚禁的地點就是黃昏之島。」冰眸迸裂,流露出一絲熱切,「你們有見到蕾諾雅前輩嗎?」楊陽和諾因愕然:「蕾諾雅?」

「蕾諾雅·瓦倫絲,吾輩中第一位突破十二段,達到神級的大法師,被譽為【魔道女王】,【最接近神的人】。」魔皇此時的眼神只能用「狂熱」形容,看得眾人怪悚的。昭霆一個激靈,叫道:「你說魔道女王,難道她是女的嗎?」席恩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當然是女的。」

在場的女士振奮地互望:同胞為她們爭光啊!

「那她和你誰厲害?」軒風故作天真地問,實則探聽虛實。吉西安和雷瑟克卻交換了一個苦澀的眼色。

答案不言自明:是席恩。蕾諾雅只是最接近神,席恩卻是成為了超越神的存在。

「她的天資應該超過我,被困時才28歲。」言下甚是嘆惋。

「哈,還不承認呢,男人就是死要面子。」誤會了他的意思,昭霆噓道,「我等著她把你扁成豬頭。」席恩不屑理她。楊陽興緻勃勃地問道:「其他還有誰?月是神級的法師嗎?」

「月前輩沒有到十三段,但他以另一種方法實現了永生,又對魔陣和時空系法術有獨到的研究,成就也相當出色。」在昭霆惱怒的瞪視下拿起一塊香草餅乾塞進嘴裡,席恩故意慢吞吞地嚼啊嚼,饞死她,「神級法師是指有一個或幾個領域達到十三段的法師,歷史上除了蕾諾雅前輩,就只有寥寥數位。不過,這隻是大概的分類。在法師的較量中,等級不是決勝的絕對要素。」

「還在臭美。」受到飢餓的催化,昭霆的怨氣更重。維烈看了看女兒脖子上的利劍,也越來越焦躁。偏偏當事人還沒事人般,與行兇者熱烈討論起來:「神代法師的總體素質和魔導歷相比如何?我對魔導歷比較了解,記得那時侯有【隱賢者】達拉、【金輝之鑰】凡·尼爾笛斯洛克、【真夜之鐮】艾德里恩、【位面旅行者】雅克·羅比安、【紅夜法師】瑞維恩、【水之聖女】艾蜜莉這些著名的法師,有的還魔武雙修,他們水平怎麼樣?」

「只有達拉和羅比安夠格。位面旅行者也許現在還活著,他是不老不死者。金輝之鑰是個鍍金的跳樑小丑。艾德里恩是暗黑騎士,不是法師。紅夜法師和水之聖女的下場你知道了,艾蜜莉聖職者不算數,拉菲格是很不錯的,但他也沒到十三段。」

「那大黑暗時代呢?東方學舍可是人才輩出啊。長老們是神子神女不算數的話,那些老師總是真材實料吧。還有沒登記在案的隱士……」

喂喂喂,他們開學術研討會了?諾因等人聽得連連翻白眼。席恩眸色一暗:「我是暗月出生,東方學舍的整體力量比我們強,但是精英比不上我們。」

暗月?啥米東西?包括有【會走路的圖書館】之稱的諾因在內,眾人都沒聽過這個名詞。楊陽猜測是叛逆法師的大本營,眼前的人一看就是黑袍。

「不過真正的最強者是在空白勢力,【魔女】依維拉和【不朽之君王】布拉得·墨,他們是我的老師。」席恩淡淡地道,堅固的冰鏡完全掩蓋了內心活動。昭霆早已憋得不耐煩,聞言立馬開罵:「難怪你這麼囂張,老不死!還嫉妒肖恩,明明運氣好得沒命!」楊陽卻從宿命的另一半那兒得知他哥哥的老師們都是混帳王八蛋,抹抹汗不敢再問下去。

拜強者為師,未必是好運啊。

至於大黑暗時代之後的創世歷即現代,魔法式微,能人凋零,才會在這位即使放到古代也能橫掃無敵的魔皇陛下重新崛起後,只能望而興嘆。

這樣說起來……某些歷史學家分析得沒錯,古世歷末期魔族的破壞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本原因。想到這裡,身為魔界宰相女兒的楊陽不禁深深愧然。

判斷昭霆只會攪局,席恩對她施了個定身加沉默,然後道:「言歸正題,你們沒見到蕾諾雅前輩?」諾因咋舌:「那座島就像幽靈一樣,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魔力探測和指南針全不能用,是陽騎著小姆去查勘,我再用雷劈她投下的鐵棒,它才不動了。但我們還是靠近不了,真夠邪門的。」

「原來如此。」席恩略一思忖,「據說黃昏之島在次元的夾縫中,坐標不斷變動,是【白銀王】路比埃用蕾諾雅前輩自身的魔力困住她的永恆囚牢。你們那麼誤打誤撞,可能喚醒了她的意識。」

「那她逃出來了?」楊陽感到良心刺痛,「對不起,是我們的錯。」軒風安慰道:「小陽,那位蕾諾雅法師又不是罪人,你們放她出來,也不算壞事啊。」

「對啊,那女人是犯了什麼法,讓你巴巴抓我們來盤問?」和妻子不同,諾因絲毫不以為愧。

「只是問問,你們可以走了。」席恩下逐客令。眾人眼中頓時迸出火花。

搞什麼!當他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楊陽想起一件事,茅塞頓開:「難道說,那位大法師創造的禁器也一併出世了?那……那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昭霆和維烈的怒氣值這才略微降低。

「沒有。」

再次爆滿,「我們走,楊陽。」維烈用異能設下空間斷層,隔開兇器。

雖然手中的次元之刃能輕鬆劃開這道薄薄的障壁,格蘭妮卻秉持主子不張揚的良好風格,依舊一動不動。

「不行,一定出事了。」堅定地對父親搖搖頭,楊陽轉向對面的人,「抱歉,請告訴我詳細經過。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吩咐。」席恩毫不領情:「你幫不上忙。」楊陽咬了咬牙:「那至少讓我留下!我有責任看到這件事平安結束!」

魔皇注視她半晌,頜首答應了她的請求。

※※※

艷陽高照,鳥群飛過晴朗的藍天。

身下是鬆軟的土地,延伸開去的手腳可以感覺出剛萌芽的嫩草,帶著甘甜花香的和煦微風輕撫臉頰。

在這幾乎能夠融化身心的氛圍里,棕發青年卻沮喪地嘆氣,抬起右臂蓋住眼。

又錯過了,不,是被扔出來了。

十年……比渾渾噩噩的千年更沉重的數字壓下,他一時喘不過氣來。

養女和友人的面容清晰浮現,他有個回去的地方;身為一縷遊魂,也許他更應該去冥界和情人重聚,可是……

心像缺了一個大洞,怎麼也填不滿。

千年前,在他不知道的黑暗角落,他的雙胞胎哥哥一直在追逐他,直到以那樣狠絕的方式劃下無法彌補的裂痕。

千年後,在化為執念的恨意被點醒、消散以前,席恩的雙眼依然只看著他,愛恨皆然,而如今,是他被拋棄了。

『肖恩,你是……沒錯的。誤會的是我,因為誤會做出那些事的也是我,但是,我不後悔。』

『曾經,我恨不得殺了你,讓你墮落,明白我所受的苦,明白我是什麼感受,但今後,我只想和你再無瓜葛,不要看到你。』

『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你不是能輕易遺忘嗎?你不是還有很多朋友嗎?就算他們全死光了,你還可以找更多人來愛。你永遠不會寂寞,永遠不會珍惜,永遠不會真正愛誰——親愛的弟弟,我為我一句話讓你變成這樣道歉,是我自作自受,永別了。』

說不出的苦,一如乾涸的淚腺。

身為最無辜的受害者,他本不該煩惱,然而他無法否認,他傷害了很多人。

他的哥哥,他的弟子,他的愛人……

席恩說,『碎了的就是碎的。』所以他對維烈始終難以釋懷,但是席恩……是不同的。

當一切的恩怨糾葛剝離後,只剩下那個唯一也是最初的願望。

重新系起那條斷裂的紐帶,就像他們一起在母親的子宮裡時。

不可分割,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無論彼此的關係如何扭曲,無論對方都被自己傷得多麼深。

如果席恩忘不了,不能原諒,那就由他來讓他忘記。

追上去,這次換他追逐。

沉澱了決心的眼睜開,澄明無波,下一刻,浮上詫異之情。

咩咩的叫聲傳入耳中,肖恩這才發覺,不知何時,他被一群雪白的綿羊包圍了!

難道……難道席恩把他扔進羊圈裡?

「你是誰?」

清脆稚嫩的女聲,略帶緊繃,透出一絲不明確的顫抖。肖恩坐起身,越過一頭羊的背,看見了發問的人。

十四、五歲的女孩,拿著放牧用的鞭子,身上穿的卻是黑色的巫師袍,尖頂寬沿的帽子下,洋紅色的秀髮在尾端打成捲兒,小巧精緻的臉蛋上,表情十分古怪,似是失落,也似乎是釋然。

「我還以為是個精靈跑進來睡覺了。」她露出屬於法師的,高傲孤僻,嘲諷與自嘲並存的獨特微笑。

「呃……這世上已經沒有精靈了。」本能地感到這女孩不同尋常,肖恩搔搔頭,不覺感染了她的笑容,「大概只有我哥哥一個,海精靈。」

女孩眯起眼,細細打量他的臉孔,忽而笑了,符合她外表,天真無心機的燦爛笑靨。

「你叫什麼名字?」

「肖恩,肖恩·普多爾卡雷。」

「好,這些羊送給你了。」用鞭子指指他,女孩背轉身離去。肖恩愣了兩秒,喊道:「等等啊!你把羊送我幹嘛?」

「因為我不需要了。」女孩回過頭,帽檐下的眸幽冷深沉得不像個孩子,「送人也好,宰來吃也好,隨便你。」

「我也要走!沒空照料你的羊!」被那相似的眼神震驚,肖恩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向她。女孩皺著眉注視他接近,排斥意味濃厚地道:「你去哪裡?」

再一次將她和另一個人重疊,青年只覺痛楚從心底蔓延到指尖,話語不受控制地吐出:「我……想要變強。」直到能和你並列。

「……這樣啊,那麼來吧,你資質相當不錯,也許哪天我會有心情調|教你。」

再度笑了笑,女孩徑自大步走遠。

※※※

布局雜亂的花園裡,開滿了紅色的鬱金香、純白的馬蹄蓮與紫羅蘭,腳下的青草翠綠柔軟,棚架上的葡萄果實累累。白色的岩壁前面,此地的主人正大肆抒發畫癮,展示何謂塗鴉版壁畫。

安傑對這個光景搖搖頭,沿著鵝卵石小徑走開。

來到無面之王的城堡已經三天了,狄烈多等人第二天就告辭離去,理由是天生窮命,不適應舒服日子。老實說,安傑對這種閑閑養蚊子的生活也過膩了。若非掛心友人,真想跟著跑路。

歐斯佩尼奧說小莎正在療傷調節,他不好打擾,只得成天在有限的範圍內閑逛。因為出了無面之王的寢宮,沒準就會被哪個高階惡魔逮去開膛破肚。

「安傑!」

捉弄的笑聲在身後揚起,少年嚇了一跳,轉過身,喜出望外:「小莎!」

踩在一根樹樁上,女孩咯咯笑著,雙手背在後面握著法杖,晶燦的綠眸閃閃發光:「久等了。」

「你好了?」安傑欣喜地抱起她輕輕放下,摸摸她的頭。

「別摸啦,你的習慣和舅舅好像。」小莎佯裝不悅地嘟起嘴,左顧右盼,「費艾他們呢?」

「……回去了。」

「什麼!太不夠意思了!人家還想招待他們!」這回小莎是真的生氣。安傑乾咳兩聲:「他們叫你傷好後去看他們,會送禮物給你。」小莎這才略略消氣,牽著他的手跳了跳:「舅舅說要見你哦,我先去準備午茶,你慢點過來。」

第一天龍神有和外甥女的恩人們見面,但是他一見小莎,就變了臉色,抱著她直衝內室,所以安傑連他的模樣也沒瞧清楚。

微笑目送友人,安傑看向歐斯佩尼奧所在的位置,本想邀請他一塊兒去喝茶,見他畫得起勁,不便打擾,就慢慢踱過去。

轉了會兒找不到友人所說的茶會地點,少年正想大聲呼喚,迎面走來一個身材修長的青年,十八、九歲年紀,精雕細琢的五官,眉目間流露出堅毅的氣質,舉手投足卻如暖風般慰貼自然,形成一種特別的魅力。前額的髮絲隨著他低頭的動作垂了下來,絲絲縷縷近於烏黑的深褐。

淺藍的眼眸輕彎,上揚的唇角溫柔似水,柔和得可以融化人心:

「我是小莎的舅舅,你就是安傑?」

※※※

龍神哈瑪蓋斯,魔皇席恩·奧古諾希塔最堅定的支持者,晨光女神卡塔瑞亞的兄長,帝國元帥,惡魔軍統領,常任國事顧問,駐艾斯嘉大陸特使,商盟參事官,是魔皇的養子兼親信,重臣之最,翻譯了《古今魔法系統梳理》和《能量大統一學說》兩部巨著,對現代文明產生深遠的影響,主持設立法師總公會,本身也魔力精深,被公認為僅次於魔皇的強者。

電光火石的一瞬,安傑腦中閃過以前在《名人錄》上看的內容,張大嘴合不攏來。

在西琉斯,席恩的畫像雕塑多到鋪天蓋地,儘管他為了隱居方便嚴格禁止,但十二年前,做過攝政王的他立下許多軍功政績,被民眾感恩戴德,長相人盡皆知,根本杜絕不了。倒是哈瑪蓋斯,當時的身份是個不起眼的侍從,聲明大噪後,國民對不上號,憑想像把他描繪成一頭巨大威武的龍,而人身也是高大魁梧,活像戰神再世,最誇張的是鬍子像鋼針一樣根根翹起,魔皇陛下還每每踩住他的龍背擺POSS,事實上席恩從沒騎過養子。

所以安傑萬萬沒想到,真正的龍神是這樣一個溫文和藹,精緻的面容還殘留著些許青澀的年輕人。體型雖勻稱結實,卻和剽悍粗壯絲毫掛不上鉤。灰色針織背心、白襯衫、米色休閑褲和球鞋的打扮,優雅閑散中透出一股書卷氣,是個讓人一眼就萌生好感的青年。

「啊……我、我是。」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收起亂七八糟的感想,安傑急忙鞠躬行禮。哈瑪蓋斯輕柔地扶起,拉著他走向小徑深處:「別客氣,你是小莎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了。」

「那個,元帥閣下……」

「哈哈,我的元帥頭銜早被卡雅搶走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哈瑪蓋斯清朗愉快的笑聲完全不會讓人不自在。安傑不禁放鬆下來,也回以笑容:「好的,哈瑪蓋斯。」

「你今年幾歲?小莎從來沒有年齡相近的朋友,真高興你願意和她做伴。」

「我今年十二歲,呃,我跟她說是十三歲……」安傑詳細敘述了與友人結識以來的經過,突然注意到兩人走的路程太長了,這花園沒那麼大,「這個……哈瑪蓋斯,小莎呢?」龍神笑道:「那丫頭設了迷宮,存心要你好找。」

「真是。」這才恍然大悟,安傑苦笑了一下。

「不過她是為了做一頓能讓你贊好的大餐,你知道,小莎的料理水平有點——」未免他誤會,哈瑪蓋斯連忙解釋。安傑莞爾:「她是做得不太好吃。」

「是惡魔味覺的關係。其實小莎很努力,從三歲起,她就立志要讓主人……也就是她外公稱讚她,有時候都到了我看不下去的地步。」哈瑪蓋斯唇畔的笑意滲入幾縷無奈,眼底浮起深濃的情感,溫暖而雋永,「主人是個不挑食,但口味極刁的人,他自己又做得比誰都好吃,連我辛辛苦苦在烹飪班學的廚藝,也從沒得過他一句表揚,何況小莎。」安傑認真聽著,忍不住問出憋了數日的問題:「魔皇很兇嗎?」

換作別的場合,這句話足以扣上大不敬的帽子,但是在哈瑪蓋斯身邊,安傑就是有一種決不會被怪罪,可以和他暢談心裡話的感覺。

讓人聯想起清泉的藍眸微微彎起,盪開輕淺卻久久不散的漣漪,脈脈如流水,潤物細無聲。

「主人一點也不凶。」失笑的神情,隱含嘆息,「但他確實很冷漠、很不近人情,才會傷了小莎的心。不過,這是因為他在感觸方面有些……扭曲、麻木,不是真的沒感情。對我們這些孩子,都是真心相待的。」

「這樣啊。」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評語,還是來自魔皇的親近之人,安傑感到非常新奇,也放下了心頭的大石,問起另一個剛冒出來的疑問,「哈瑪蓋斯,你為什麼叫他『主人』?席恩陛下不是你的養父嗎?」哈瑪蓋斯回憶地笑了:「我小時侯是叫他父親的,後來締結了主僕契約,當然改口叫主人了。」

「哦。」安傑暗自奇怪為什麼要訂那種契約,聞到一股怪味,帶著強烈的刺|激性,連打幾個噴嚏。

「莎娜,你又用大蒜煮咖啡了。」哈瑪蓋斯不意外地嘆氣。安傑聽得差點暈過去。小莎站在椅子上往芝麻餅擠沙拉,一臉堅持己見:「這樣比較好吃嘛!」

這一刻,安傑由衷佩服能把小莎做的料理吃下肚的席恩。

兩側的槐樹將枝椏伸向半空,形成一個翠綠的遮陽傘,串串風鈴在葉間舞動,發出悅耳的清音。用樹根變形出來的桌椅還有年輪似的紋路,古樸典雅。雖然食物不怎麼美味,但是席間洋溢的和樂氣氛足以彌補這小小的遺憾。

少年咬了一口畫著笑臉的烤芝麻餅,又辛又辣,因為放了芥末,再看看薑汁蛋糕和苦杏仁鬆餅,唉,他還是專註講話吧:「小莎,是哈瑪蓋斯治好了你?」正在喝洋蔥拌牛奶的女孩用力點頭:「嗯!舅舅說那兩朵花是我的感應器官,一生只長一次,他能讓它們重生,但我的體質不同於一般的魯米恩迪爾,沒有也不要緊,有了反而危險,就索性切掉,關閉了這個部位。」

「原來如此,你現在看起來更像人了。」安傑並不排斥友人耳側的花苞,不過內心還是更喜歡她人類的樣子。小莎綻開甜甜的笑容。哈瑪蓋斯沉靜地喝完自己的麻辣紅茶,溫言道:「莎娜,主人在奧法之眼,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安傑也去,你的姐姐和姐夫已經和主人見過面,被邀請成為天空之城的常客了。」安傑一口三明治哽在喉嚨里,咳了好一會兒才咽下去,臉如土色:「天哪!他們居然敲詐到魔皇頭上!小莎,拜託你說兩句好話,別讓你外公把他們推上斷頭台!」

「外公只會用詛咒魔法折磨得那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不會那麼便宜了結。」裝作不懂,小莎說出更令安傑如墜冰窖的話。哈瑪蓋斯啼笑皆非地敲敲她,安慰道:「不用擔心,這次是莎娜不對,帶你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又沒有盡到保護你的責任,只要別太過分,無論多少要求主人都會滿足。」

就是怕他們得寸進尺啊!安傑趴在桌子上,欲哭無淚,向上天祈禱他趕到天空之城之前,那兩個吸血鬼還沒嗚呼哀哉。

※※※

透明而悠遠的蒼藍髮絲在水中飄搖,魔力最盛的滿月之刻,飽和的力量化為震蕩三千世界的水之波紋,在遙遠的始源之海掀起千層浪。

元素躁動不安。沉眠的意識微微皺眉,用思波傳遞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危險近了……無數聲音唱和著,融合成急切的洪流:吾王啊——

冷靜的意志不為所動:危險?什麼危險?

近了……我們不能呼喚它的名字,請小心……

嘩啦!水裡的人直起腰,絲絲水流沿著如瀑長發滑落,泛開陣陣漣漪,白皙優美的手指撥開垂面的發,露出一張冰霜般清凜的容顏,深沉浩瀚的湛藍眸子,如水生花一般潤澤的淡色薄唇。

「庫克……」喃喃念著八百個高等元素精靈用生命換來的半個名字,魔法神聽見了低級靈的哭叫,和強大能量體拼盡全力的呼喊,下達不容違抗的旨意,「夠了,這樣就行。」

不是無名之輩,就有辦法對付。

自然靈們漸漸平靜下來,遙遙傳來殷切的囑咐:吾王,小心……

無處不在的初能量凝聚了水元素,化作漫天碎散的晶屑,落在他身上。拖著沉重的袍子,他走出放置神體的魔力池,在身後留下長長的晶瑩水紋。

昂起頭,水滴從下垂的纖長雙耳抖落,清雋優雅的側臉被魔法光輝勾勒出銀色的邊線。

明確了有極具威脅性的強敵潛伏,魔皇也沒有亂了陣腳,他的一生坎坷險阻沒少過,敵人更是從來不缺。

胸口傳出比以往更難受的窒悶,像有個熱源激蕩著界元之鎖,他揮動法杖烏洛諾斯之影,在水面投下一個浮蕩的滿月。銀光破碎,一條綠影飛出,準確地攀住他濕潤的鬢髮,順著頸項一路往上,爬到頭頂發出歡喜的細細叫聲。

「小傢伙。」低咳的唇泛起一絲輕淺卻溫和的笑意,抬起手把它抓下來,「跨神域旅行是很危險的。」

化身成綠色小章魚的異界獸神在他掌心掙扎,可憐兮兮地叫著。席恩撥弄它斷裂的前足,沉吟道:「抱歉,支配之權杖要支撐歐塞的神識,蘭修斯砍斷的腳也無法再生,不過——」

話音未落,水波蕩漾,室內空無一人。

聽到輕微的響動,正在幫大胃王表妹做夜宵的楊陽轉頭一看,嚇得掉了鍋蓋。

法師濕淋淋地站在她面前,披散而下的發|浪猶如清澈的水流,蜿蜒在同樣浸得濕透的藍色天鵝絨長袍上,雕琢出大理石雕像般完美無瑕的身軀,有著珍珠質感的肌膚隱約透光,碎玉似的水珠勾出精緻的下頜。

「你你你……」畢竟十年不見,楊陽開始認不出敵人這個相貌,連退數步才想起,驚出一身冷汗,戰戰兢兢地問,「席恩?」他突然跑出來幹什麼?洗好澡準備吃她?那也該把她丟水裡吧。

纖細修長、宛如象牙雕刻的手伸向她,挾裹著無聲的魄力和驚悚的效果。

「救命啊——」隨著凄厲的慘叫,楊陽異能大爆發,火舌暴漲,廚具叮叮咚咚全部飛起來,又在下一個呼吸,安然無恙地落回原處,而席恩也抓住了他的目標。見他竟然要脫下自己的戒指,楊陽驚怒下忘了害怕,死命推搡他:「走開!這是諾因送我的!」

「誰要這個。」嗤之以鼻,席恩拔下她小指上的精金戒指,給寵物套上。柔和的金光亮起,光滑的切面慢慢有肉色凸出。看到這奇異的景象,楊陽拍拍胸,驚魂稍定:「咦,這不是小綠嗎?」

「嗯。」新足長成後,席恩跪下讓小章魚自己趴趴走,「來,試試看。」楊陽跟著蹲下來,瞅著小綠歡快地跳來跳去,做出種種高難度動作,心跳這才趨於緩和。

「後來沒見到它,我還以為它被你做烤章魚了。」

「才沒有!」瞪了她一眼,席恩用海精靈特有的剔透嗓音道,「我送它回家。還有,不要叫它的名字,名字帶有約束力。」楊陽哦了一聲,還是搞不清狀況。確定沒異常後,席恩脫下福音之戒遞還給她,特地解釋讓她放尊重點:「它是另一個多元宇宙的神,神代時被錯誤地召喚過來,蘭修斯砍下它一隻腳,現在我用賀加斯的力量補回去。」

楊陽終於恍然大悟,釋懷後,也不禁埋怨:「你剛剛可以好好說啊,我又不會那麼小氣,何必用搶的。」這男人前世一定是土匪,還是連「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這句經典台詞都不肯說的啞巴大盜。

席恩不吭聲,自管自和寵物交流著旁人聽不見的話。楊陽翻了個白眼,也懶得再和這個明顯有語言障礙的傢伙勾通。卻不料他起身走向灶台,用她揉好的麵粉做各種形狀口味的動物和花草餅乾。

張著嘴巴從頭看到尾,楊陽還反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做夢。只見對方將一部分烤好的餅乾冷卻後倒進一隻繪有五芒星封印陣的絲綢小袋子,繫上緞帶,尾端繞過小章魚的大頭打了個結:「帶回去吃。」

直到小綠跳進水盆不見了,楊陽才托著下巴回過神,訥訥說不出話,因為太震驚了。魔皇洗乾淨手,指指剩下的餅乾,示意給她。

「啊……謝謝。」楊陽受寵若驚,也很欣喜感動:這是否友好的表示?

「我用了你的麵粉。」現場報答。

切!實在受不了,楊陽端著托盤走出廚房。席恩順勢解開附有隔音的結界,回到雲中塔。

「好好吃哦!不亞於死小鬼!」吃慣丈夫做的美食,昭霆也對當晚的夜宵讚歎有三,「陽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楊陽乾咳,見諾因和維烈都吃下了餅乾,才壞心地公布真相:「席恩做的。」

寂靜,長久的凍結後,接二連三的悲嚎響起。

※※※

次日清晨,換回人類身體的魔皇接到風精靈的警告,接著門被粗魯地推開,一個人影踉踉蹌蹌衝進來。幾個穿著法師袍的學生慌忙跟在後面:「對不起,陛下,我們的法術無法對她起作用,門口的盾衛者也——」

「不關你們的事,她是孕育了協調神的神母,普通的魔法對她無效。」席恩靜靜放下羽毛筆,淡漠地問,「嚴昭霆,你怎麼了?」棕發女郎抬起冷汗涔涔的臉龐,一手扶著門板,用虛弱的音量罵道:「你這混蛋,對我們下毒!」

「昭霆!」楊陽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她的情況比友人更糟,腹痛如絞,乾嘔不止,幾乎連路都走不動,更令她飽受煎熬的是生怕胎兒受影響的憂懼,但她的頭腦還清醒,不像同樣倒下的其他人都一口咬定是這個人搞的鬼。

他沒必要採取這種手段。

學生們對為人和氣有禮的她還頗有好感,紛紛伸手相扶。楊陽眨著眼,勉力看清走近的模糊身影,喘著粗氣道:「難道……那個大法師……」

「不是魔法。」按住她額頭的大手放出偵測和解離的綠光,然後是治癒的白色光芒。楊陽頓覺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上下,趕走了所有的不適,「——是病毒。」

「病毒!?」聽到這個不屬於法術範疇的詞彙,楊陽愕然。昭霆壓根不信:「什麼病毒!你放的毒才是!昨晚不是送餅乾來,黃鼠狼給雞拜年……」

「你閉嘴啦,少說兩句又不會死!」踹了她一腳,楊陽硬著頭皮央求,「席恩,你能不能救救她?」魔皇冷冷一笑:「不用救,再過一會兒,她身上的神力會自動分解那點小小的毒。」楊陽和昭霆都鬆了口氣。

「主人!」黑曜石鋪成的長廊盡頭,龍神大步走來,他的外貌比兩個少女記憶里成熟太多,一時沒認出來,身後還跟了一個文靜秀氣的少年。

「外面的人都倒下了。」哈瑪蓋斯神色惶急,「他們中的不是毒,安傑在他們的血液里發現異樣成分,但是沒有更精密的道具測不出。源頭是水,病發時間從昨天到今天不等。」

席恩揮手指示呆站在一旁的學生:「傳令下去,現在起整個奧法之眼不許喝一口水,吃一口食物,只准吃自己造出來的。」

「外公!」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一個小女孩從窗戶跳進房間,握著法杖奔向他,「七口水井我都凈化過了,沒問題,相信我!」

「取活水,隔夜的東西還是不準動。」瞥了她一眼,席恩改口。學生們大聲應是,四下分散傳達緊急命令。

「怎麼回事?」見事態嚴峻,楊陽又是困惑又是焦急,「我們也幫忙治療吧,我可以用福音之戒。」席恩搖搖頭。哈瑪蓋斯代替他解釋:「楊陽小姐,病人這麼多,你沒多久就會累垮了。而且你是混亂神的神女,使用協調神的神器會受到痛苦懲罰。」楊陽和昭霆死死瞪視他:「你是哈瑪蓋斯!」老天,他吃什麼長的?龍有長這麼快的嗎?想十年前還是個可愛的正太。

在場唯一的正太緊張地注視席恩,原因無他,他的親人們可能也被捲入這場瘟疫了。

「哈瑪蓋斯,叫基連來。」席恩轉瞬有了決斷。這件事背後的黑手十有八九是魔族,若是艾斯嘉的毒藥,非得在上游倒幾車才夠,瞞不過長老會。而解鈴還需系鈴人,比起他一次性治好,拿到解藥無疑省力得多。

※※※

「這不是病毒,是一種通過機器指令生效的微分子機械,能夠破壞胃腸、紅白細胞和骨髓造血組織,被感染的人最多三天就會死掉。雖然可以中止指令,但是不儘快動手術,病人還是會死,而從時間和量上來看——」

平穩敘述的溫潤男聲一頓,抬起的秀長黑眸,令人想到無邊無際的宇宙。

而和他對視的銀瞳,就如同無數星辰的凝聚,閃耀著冰冷又熾熱的光芒。

心照不宣,席恩轉向在座的長老,不在的都去照看學生了。這次奧法之眼受害嚴重,老師還好,大多習慣吃貯藏的乾糧,直接凝水喝;但學生們年紀輕,比較注重口腹之慾,到餐廳吃或叫外賣,然後無一例外地倒下。那些傳令的學生因為是自發連夜值班,倖免於難。

陪同摯友前來的首代魔王優·希亞臉色陰鬱,這件事鬧得如此之大,想善了也沒辦法,那群小王八蛋!

相比之下,基連就顯得事不關己。他雖是個護短之人,但對象只限於兒子,維烈既與此事無關,就隨友人怎麼處理。把犯人吊起來痛打也好,對摩耶以牙還牙也好,請便。

言靈系教授弗克以沉重的語氣道:「嫌疑犯有三個,到這裡來聯誼的機械大學學生,已經看管起來。奧法之眼是用井水,投毒只能從內部,而這種毒——」

「肯定不是他們研發出來的!」特地留下的鍊金術教授魁薩斯怒吼,「我去過那邊好幾次了,他們要做出這什麼見鬼的分子機械,起碼要好幾百年!說吧,你們兩位,要如何交代?」

「治外法權取消。」基連輕飄飄丟出一句,悠閑地啜飲蘋果茶。連求情的話也沒能出口,優氣得七竅生煙,不過他好歹是歷經淬鍊的,深吸一口氣後,就平靜下來:「至少審問一下。」變化系教授溫梨冷笑:「審問?人都沒了還審問什麼!」她班上都是體質較弱的女生,所以在場數她最氣憤憂心。

「我抓回來了。」席恩出聲。教授們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大為暢快。

「但是她們無法消除指令。」話鋒一轉,席恩掃視眾人絕望的眼神,定在友人臉上,「我想基連可以。不過,就如他所言,來不及了。」附魔學教授歐威爾克制殺人的衝動,咬牙道:「沒有特效藥嗎?比如再生水那樣。」

「科學不是魔法。」即使處在強烈的殺氣包圍中,上任魔界宰相仍是保持一貫的鎮定,「像這種體內細胞器官損傷,根本不可能靠吃藥打針治好。」聽到魔法二字,眾長老的視線都集中到上首,心知肚明:眼下只有靠這位才能度過難關。

問題是,全城的人……就算以席恩的實力,也會元氣大傷吧。何況還有個神代大法師虎視眈眈,隨時會暗中發難。

咔嚓,打開的門後出現心靈系教授洛德疲憊的身影,和念力系教授迪羅激憤的面容。

「有二十三個學生死了。」低沉的聲音宛如喪鐘,敲得教授們耳鳴嗡嗡,「他們都是很有資質的孩子。」

扶住幾乎垮掉的僚友,迪羅狠狠瞪著兩名魔族,對另一個人道:「溫梨,去看看你班上的學生,夏蒂……快不行了。」面無人色地站起,變化系教授跑出會議室。鍊金術導師微一遲疑,也跟了上去。

「我無話可說。」優深深一嘆。長桌中央的立體地圖盪開一圈圈光波,將天空之城各處的景象投射在黑石壁面上,那情景只要有點良知,任何人都不忍卒睹。

小莎從兩位教授旁邊竄過,平時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大|波浪捲髮蓬亂不堪,裙子也沾滿了斑斑血跡,直直奔向席恩,哭得稀里嘩啦:「外公……外公……好多小孩子死了,還有他們的媽媽,嗚嗚嗚嗚……」

「你還小,才會受到他人的感情影響。」冷淡地說完,席恩伸出手想調節她的精神。小莎一把抓住,眼淚流得更凶:「不是的!求求你,外公,我知道你能幫他們!」

「魔皇陛下——」掙開友人的扶持,洛德跪倒在地,深深低下頭,「求求您!我知道,目前不該做此要求,可是……」

「陛下!」所有的教授都站了起來。哈瑪蓋斯不發一語,他也不忍心,但在他的心目中,席恩始終是第一位,若養父不肯,他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被當作救世主期待乞求,席恩一點也不興奮得意,唯一的感想是:有必要搞成這樣子嗎?

就不能多花點時間弄清楚原因?如果還有更深的陰謀,救了這次,照樣會有第二、第三次。甚至他中暗算,他們連個指望都沒有!

看向友人,暗示他出來說句話。基連聳聳肩,表示你的家務事我不插手。

搖搖頭,耳下的秘銀十字架隨之蕩漾,看不見的漣漪擴散,透過空間,與現世重疊。

魔法神的領域·絕對領空。

有著金屬質感的銀光向四面八方蔓延,融入水源,包裹住每個病人,迅速抽離有害物質,治癒受損的機能,絲絲黑氣湧出。一些青色的光團飛進口鼻,使停止呼吸的身軀重獲生機。數不清的黑蛇扭絞匯聚,在法師手中化為比夜色更晦暗的黑球。

掂了掂手上沉重的黑色球體,咽下如鯁在喉的不適,席恩注視負責看押的弗克教授:「該把嫌犯交出來了吧。」

※※※

寬敞明亮的客廳里,兩方人馬涇渭分明地坐著,就連站立的犯人,也分成兩邊。

維烈既痛心,又擔憂:「伍菲,菲歐莉娜,你們……」

雷之幽鬼嘟著小嘴,偷瞪三名穿著橙黃色制服的男生,顯然以為他們手腳不利索連累了自己。見她如此無藥可救,楊陽真想建議父親別管她們,讓席恩斃了省心。

「主人,您的身體——」壓根不關心這場結果註定的審判,哈瑪蓋斯只盯著養父。

「沒事。」附體狀態能夠調用的神力有限,又受法則制約,加上心髒的位置有把界元之鎖,席恩確實很不舒服,卻仍不願示弱。

小莎孝心地遞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席恩面無表情地喝著。昭霆膽寒地瞪視他,因為那慘綠的液面,竟然露出一截蜥蜴尾巴,還漂著蟾蜍的眼珠子!

「治咳嗽的!」注意到她的目光,小莎聲明。

治癌症我也不喝!昭霆幾欲作嘔。軒風也感覺反胃地捂住嘴。楊陽驚艷地端詳小莎。

見教授們都等著自己開庭,席恩便道:「為什麼做這種事?」他是問那三個學生。

「還用問,當然是給你好看!」伍菲搶先喊,姿態一如既往的刁蠻,「優叔叔和這個假冒維烈叔叔的大壞蛋怕了你,我們可不怕!你會耍點戲法又怎麼樣,指令你破解得了嗎?告訴你,還有很多炸彈呢!要不是大陸架高震動炮搬不過來,我們早就轟平你這座小島了!」

嚓!格蘭妮用大拇指活動劍鞘,總是漠然的表情被戰意取代。作為對付魔界而被特彆強化的人形兵器,她可容不得魔族在眼前放肆。伍菲和菲歐莉娜打了個哆嗦,她們可沒忘記這個強悍的女僕當年的恐怖表現。但是心高氣傲的魔民受不了挫折,在艾斯嘉長期作威作福的快意如麻藥般無法戒掉,一致認定是席恩盜取了魔界的機密資料做出了這樣一個超強的機器人,他本身並沒什麼了不起。

「都沒用了。」席恩實話實說。治療的同時,他對整個天空之城進行了搜索,想看看有沒有人搞鬼,卻意外發現了漏網之魚。

本來不認識的東西,看到也會忽略,但席恩是駕御了所有的魔法元素,它們會自動反饋異物。命令大地精靈分解那些金屬製品,魔法神還允許她們用現成的材料立碑紀念自己的功績。

「誰信你!」兩人信心十足。基連按鍵在大屏幕展開全息影像,上面有三十六個紅點閃爍:「這是十分鐘以前。」再按了按,一片空白:「現在的。」

菲歐莉娜露出噎到的表情。伍菲怒氣沖沖地向維烈告狀:「維烈哥哥你看他!」聞言,連好脾氣的魔界宰相也不禁瞪大眼:她要他對他的父親怎麼樣?

「叛徒!」菲歐莉娜憤怒地指責。楊陽忍無可忍地站起來和她對質:「請問你們做出這種事,是接受了誰的命令?如果不是,你們憑什麼罵我爺爺是叛徒?」菲歐莉娜語塞。

「請交給我處置吧。」吉西安嘆道,他這個現任魔王當得很無奈啊,「我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教授們還沒反對,席恩和基連齊聲道:

「基連給我了。」

「我給席恩了。」

「父親!」雙重刺|激下,維烈坐不住了。他也覺伍菲和菲歐莉娜的行為太過分,但是厭惡的敵人和敬愛的父親站一條線,這讓他纖細的感性受到莫大傷害。明白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複雜,楊陽寄予同情。

伍菲聲勢大振,撲向一向溺愛自己的大哥使出纏功:「就是嘛,就是嘛,他算老幾,維烈哥哥你忍他夠久了,快把他趕走,還有那個女人,你才是我們公認的王……」

「哦,維烈你要推翻我嗎?」基連饒富興趣地笑了,笑得孫女腿腳打戰,孝順兒子臉色發青,拚命搖頭表示決無二心。伍菲和菲歐莉娜不知情由,還幫他打氣:「別怕,我們一起上!」維烈掩面無語。

「基連,我想斃了她們。」優徹底改變主意,決心親手處決不肖後輩。基連已經膩味地打起電腦:「想清楚了再動手,別事後面對他們的父母舌頭打結。」優無力地垂下頭。

一直沒開口的哈瑪蓋斯溫聲道:「這樣吧,將她們交給領主矯正,死活不限,各位看如何?」交給深淵領主?太解氣了!教授們首先贊同。基連和優不表態。席恩看夠了鬧劇,一錘定音:「就這麼辦。」

「不行!」別人還沒話說,他維烈決計不答應,轉向基連,「父親,伍菲和菲歐莉娜是有錯,但也不該由這個人渣處決,我會負責教育好她們,叫她們向這裡的人賠禮道歉。」

「賠禮道歉!?人命是你賠得起的嗎?」群情激憤,溫梨第一個站起,氣到眼角含淚,握拳的手指節泛白,「我的學生死了十六個!要不是魔皇陛下,她們就死了!你賠?城裡死了那麼多婦女嬰兒,你賠?好啊,你自殺!」

「他一個人的命還不夠賠呢!」迪羅惡聲道。洛德沉靜的語氣包含了最大的怒意:「維烈宰相,你們過去做了什麼,都隨著時間淡化了,但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讓我鄙視你!」更多的教授沉默著,因為他們怕一張口,就會忍不住罵髒話。

維烈被批鬥得頭也抬不起來。伍菲和菲歐莉娜卻不知道反省兩個字怎麼寫,依舊理直氣壯,一個嗤鼻:「什麼嘛,你們這群螻蟻。」另一個冷哼:「聽他們叫,一會兒全殺了。」這回,終於有人破口大罵。

「格蘭妮。」

一眨眼,世界安靜了。構裝生物拖著打暈的兩人離去,通知領主們來認領。

「還有四個共犯,我也一併送過去了?」席恩禮貌性地徵詢友人的意見。基連點點頭。維烈忍耐著注視這一幕,優搖頭嘆息,吉西安默默祈禱。

「她剛才說……城裡?」被遺忘的角落,響起一個聲音,那三名學生驚疑不定地互看。席恩眯起眼:「你們又是幹嘛?」

「您是魔皇陛下?」一個學生站出來,無懼地直視他,眼裡噴出怒火,映著嘴角的冷笑,「法師的守護神?」

「沒聽過。」席恩冷冷否決。三人噎了一下。

「那、那您總是幫他們撐腰的吧!」重整旗鼓,先前發話的學生指著長老們。另一人附和:「剛剛我們也看到了,沒有你,他們根本討不回公道。」眾人默認這個事實,包括對席恩厭惡有加的幾人。

「只要有你在,天空之城就永遠是法師稱王!」最後一個學生憋紅臉,神情充滿怨毒,「我們原先還抱著希望,聽說你是個樂於接受新知識的君主,可是這十年來,我們的報告書在台上堆到發臭,預算卻逐年減少;許多成就被魔機大學搶走,功勞記在他們頭上;寫信給你,你每封都退回,說什麼不可用!」

席恩嗯了一聲:「送到我這兒的設計圖,只有六樣過關。」三人怒道:「就是這個!」洛德急急澄清:「不是的,魔皇陛下,學生們送上來的信,都是我們先過目後,再呈給您。」

「像情書就直接處理掉了,按照您的吩咐。」迪羅抹汗。大長老揪著鬍子:「沒意義的也……」

「大部分研究報告,是在我們這裡擋掉的。」平靜地迎視學生們驚怒的瞪目,主持財政的弗克教授道,「有的不現實,有的太早,有的污染環境,有的資金不足。我承認,其中的審查也許有不當之處,但是不可否認,目前的主流是魔機——不是魔法,所以魔法大學的預算,也是少於魔機大學。」

「我們已經給你們提供了優渥的條件。」魁薩斯忍氣道。溫梨難得和他站一條線:「錢少就抱怨?我們當初哪來的預算,全是自己賺錢,連書都沒地方買!你們現在呢?工具滿大街有!」安傑心中強烈共鳴。

「什麼……什麼啊,你們事到如今說得好聽!」原本滿腔正義的三人發覺立場漸漸不穩,焦躁下提高嗓門。

「廢話,因為你們沒能讓他們閉嘴。」席恩的輕蔑之意濃得滿室皆聞,「只憑這麼點人手本事就想吃下奧法之眼?愚蠢。還和無法掌控的敵人聯手,自身又沒有可利用的籌碼,難怪只有跑腿棄卒的份。」三人被他訓得一愣一愣。

喂,你是在教唆他們犯罪嗎?是不是炫耀你當年佔領東方學舍的惡跡啊?楊陽等人斜睨他。

「魔皇陛下,這件事非常惡質,我們必須調查清楚其他學生的心態,做出嚴肅處理。」弗克代表無所適從的同僚發言。席恩疲憊地靠著椅背,合上眼:「不必,就他們三個自作主張,搞得人心惶惶只會使裂痕擴大,知會校長,再調劑一下。」

「是。」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肯定,但沒有人敢質疑,教授們一齊起身行最敬禮,「您好好休息。」

於是,【五月事件】低調地結束了。

機械大學的名譽得保,虛驚一場的民眾接連數月都在猜測當天的瘟疫來自何方。惡魔是大家相處慣的,十多年來相安無事,沒什麼人懷疑,最後矛頭多數集中於魔族和舊神。

※※※

一聽到關門聲,席恩就坐直身子,眼底流瀉過一道冷光。

「長老們有問題?」哈瑪蓋斯立即會意,他的養父再累也不會在他人面前表露出來,唯一的解釋只有這個。

「不。」席恩拔下一根頭髮,在手裡揉捏,「不過我確實感到有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基連微微一笑:「你這裡有趣的事物真多。」

飽含魔力的絲線化為星星點點的藍光,與大氣交融,擴散至每個角落,席恩回以淺淺的笑容:「你要留下?」

不等基連回答,維烈大步離開客廳,樣子就像個賭氣的小孩。優目送他的背影嘆氣:「這孩子。」

「那個……爺爺,安慰安慰維烈吧。」楊陽雙手合十拜託,「他看你和席恩關係好不爽啦。」

「為什麼?」基連不解。楊陽硬著頭皮答道:「因為你們很像。」饒是基連聰明絕頂,也無法理解她這句話里的關竅。反而是席恩對人心情感透徹得多,淡淡地道:「他討厭我,不希望你我有牽扯。」

「幼稚!」

嗚嗚嗚,維烈,我無能為力了。楊陽垂頭喪氣。

「我去!」昭霆仗義出頭,被表姐眼明手快地撈住後領:「他正在氣頭上,你過去一加油添醋沒準會做出衝動的事。」聽懂她的言下之意,昭霆瓮聲瓮氣地道:「不會的啦,我也知道那兩個女人該罰。」簡直視人命如草芥,可惡到連她都恨不得痛扁。

放手讓她走,楊陽朝丈夫使了個眼色。諾因咧咧嘴:「我不去,他一定在瘋婆子房裡。」自從到了奧法之眼,菲莉西亞就閉門不出。她原想回下界尋找行蹤不明的養父,不放心女兒的維烈好說歹說,用磨的讓她點頭多住幾天。

「哥哥,我們應該和她見一次面。」莉莉安娜柔靜地指出。

「你瘋了!她搶過你的身體!」

「但是她終歸是我們的母親,事情也過去了。」

「沒過去!我沒忘!」諾因厲聲道。孿生妹妹是他血脈相連的另一半,那個素未謀面的生母竟敢把主意動到她頭上,叫他如何不怒?如何不記恨?雷瑟克也是相同的感受,不過在愛妻長久的遊說下,多少有點鬆動,幫著勸了幾句。就在這時,昭霆回來了:「嘖,他們的房間反鎖了,我敲門也不應。」

「他們兩個看對眼了?」席恩順理成章地問。事關兒子,基連也表現出關心。楊陽和諾因齊聲大吼:「才沒有!」之所以反應如此激烈,是維烈若和菲莉西亞在一起,他們倆就變成兄妹了。

「哦。」再次接過外孫女遞上的愛心補藥,席恩一邊吹氣,一邊道,「宰相之女今年也三十多了吧,是大嬸了。」

啪!楊陽聽到腦神經斷裂的聲響。昭霆和軒風捂住嘴,發出奇怪的聲音。

「那你呢!那你呢!老頭子!」被觸及女性最敏感的年齡問題,楊陽歇斯底里地叫道,「而且按照地球的演演算法,我才二十五!就算真的三十,也是阿姨不是大嬸!」

「是啊是啊。」昭霆忙不迭地強調。軒風也聲明:「女人二十五一支花哪。」

「叔叔阿姨們好。」小莎連忙打招呼。女士們嘴角抽搐地還禮。男士們的態度就好得多,諾因是因為被喊老,他的娃娃臉總被人看扁。其他人則是見色心喜,吉西安摸著下巴道:「好可愛的女孩。」軒風多少有些遷怒地投來一個冷眼:「怎麼,你什麼時候變籮莉控了?說起來對她媽媽也是。」

「沒有沒有!」被徹底妻管嚴的花|花|公|子急忙澄清。基連掏出一顆水果糖,笑容不符合他為人的親切和藹:「來,孩子,見面禮。」

「她暫不出借。」法師揪回被誘拐的外孫女。

「我不信你沒研究過。」科學家繼續引誘獵物。

「你的方法太粗暴了,她的再生系統尚未成熟,暫時不適合。」

「原來如此,那我等著。」

喂喂!楊陽等人驚駭地瞪視一個把外孫女當實驗品的外公,和另一個要解剖朋友的外孫女的爺爺。

優暗暗苦笑。哈瑪蓋斯則是明著苦笑,將研磨好的草藥慢慢過濾,泡了兩大壺,淡而悠遠的清雅香氣,令人放鬆心神。

「喲,小龍。」接自己一杯時,首代魔王像聊家常般輕快地道,「上次你給的茶葉棒極了,還有沒有?」

「有的,慢點給你。」龍神溫和地笑道。楊陽驚訝地看著他們:「你們認識啊?」

「嗯,買五花肉的時候認識的,我們還在一個烹飪班上課。」

五花肉……烹飪班……楊陽等人不敢想像那是什麼情景,只聽得這兩個還開始碎碎念,越吐越來勁:

「煮肉最辛苦了,稍微有點油的基連都挑出來扔掉,可純精肉他又不喜歡,平常明明什麼垃圾食品都吃。」

「主人也是啊,嘴巴刁得要命,一不合口味就推給我,別人做的他都全部吃掉。」

「他討厭吃內臟和魚卻要我燒給他吃,要沒有腥味,這都是功夫菜啊!」被養嬌了。

「還要天天換花樣,最近我江郎才盡,只能在香料上動腦筋。」被慣壞了。

「對了,最近烏薩在全市大減價。」

「真的嗎!?不過……烏薩是因裘拉聯邦的城市吧,在尼普亞斯大陸的,去買些南國水果也不錯。」

他……他們是家庭主夫?眾人聽得傻眼。席恩和基連面面相覷,一同別開眼:「我自己燒。」「我自己買。」

「啊啊——別!基連,你的身體……!」

「主人,我不是抱怨,您千萬別誤會!」兩人慌了手腳。

席恩輕哼,忽而像感應到什麼似的凝目。正覺得有趣的安傑在他的注視下微微瑟縮,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魔免之人?」平緩吐出的聲音帶著特殊的韻律,振動室內的魔法元素,貫穿少年的身體,卻沒有從另一頭出來,彷彿一個空洞。

「他叫安傑,我的朋友。」小莎高高舉起手,滿臉獻寶,「是我發現他的,他完全不受我的法術影響哦。」席恩嗯了一聲,又看了一會兒,才轉過頭。軒風好奇地問:「魔免之人就是不能學魔法的人?」面對艷光照人的女性,安傑靦腆地紅了臉:「還感覺不到元素,魔法通常對我們效果也不太好。」

「有意思。」基連蠢蠢欲動。為免他再打未成年人的主意,楊陽趕緊臨時找了個話題:「爺爺,魔法可以用科學解釋嗎?」

「嗯。」對孫女的知識普及同樣重要,黑髮宰相回過神,「魔法以科學的角度來說叫伏爾加能,是一種特定環境下由腦部高周波信號共振引發局部環境元素裂變產成的能量,在不同的地方使用魔法的方式各不相同。比如艾斯嘉這樣的赤層狀雲星系內由於高分子元素含量極高施展魔法非常容易,而在地球上魔法元素含量較低施法很困難,所以魔法就是利用腦波控制能量的方法總稱。」

「……」

楊陽眼冒金星,而昭霆的眼睛變成了蚊香形。

沒發覺聽眾們已經走神了,科學家滔滔不絕地講解:「這種力量也稱為魔力,以瑪那為單位計算,一立方米元素分子核裂變所產生的能量等於一瑪那。瑪那(Mana),整個世界均勻分佈的一種能量,基本上處於類似熱平衡的狀態。而當巫師重新配置時,為了恢復均衡,瑪那在一定時間一定範圍內就會造成移動。舉個例子,全體溫度都相等的水是不會流動的,但是將水裝到壺裡去煮,因為水產生了溫度差,就會開始對流,產生猶如短暫擺脫重力影響的現象。這雖然是自然現象,猛一看卻會以為很神奇,魔法就是這種原理的擴大。但認識到這一步,只是剛剛踏進這門技術的門檻,裡面還有很多差異分類,未經證實的理論……」

「等等、等等,爺爺。」楊陽滿頭大汗地賠笑,「既然如此,我們就改天再談吧——啊,席恩,小綠也中毒了!昨天的餅乾!」沒料到她把矛頭轉向自己,專心聽講的席恩愣了愣:「我重做了一份給它。」

「那就好。」楊陽是真的鬆了口氣,引起兩個宇宙的神明對打就糟了。基連很不高興孫女如此不上進。優打圓場:「陽還需要整理啊,她在這裡學的是另一套理論。」楊陽感激涕零地在心裡大喊優叔叔我愛你這類會讓她老公嫉妒的話。

「也是。」基連認可了友人的說法。

「我去做飯!」夜長夢多,楊陽當下就想開溜。不是她不努力,實在是感性上無法將科學和魔法攪和在一起。昭霆早已用螃蟹步伐向門口邁進,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只怕表姐這個複製原體的祖父。

「學生會送飯來。」席恩不看場合的發言換來楊陽和昭霆的白眼。非常湊巧的,敲門聲響,負責送餐的迪莉亞笑盈盈地推著小車進來:「魔皇陛下,今天客人比較多,我讓廚房多做了幾個小菜,不夠再添。」

「哇——」食物戰勝了恐懼,昭霆歡天喜地地撲過去。席恩心頭一跳,只覺一股濃重的惡意在空氣中發酵。

心靈透視的同時,他反射性地抽出法杖拉開一道防魔法力牆,險險隔開兩人。

「你是什麼東西!?」

這女孩,竟然是由正的物質和負的精神構成!

轟隆!能量的暴風撞塌了半堵牆壁,不顧自己滿身傷痕,迪莉亞火速爬起,直接加持龍力術扛起一塊大石作勢欲丟。就在眾人錯愕的當口,走廊拐角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魔皇陛下!」另一個迪莉亞渾身是血地出現,懷裡抱著一面鏡子,「這面傳送鏡,有古怪!」

對了,六禁器之一,分割靈魂的魔鏡【拉魯魯拉】。

「化石為泥!」淡黃色的光芒一閃,石塊頓時裂成無數細微的粉塵,由魔法神施展的超魔效果直逼瞬間風化,席恩攻勢不停,一個油膩術讓敵人倒下,架起力場柵欄困住,再把防魔法力牆壓成半球形疊上,搞定。

迪莉亞已經用布將鏡子包起,但謹慎起見,席恩還是命令構裝生物去拿,掃視聞聲趕來的人們,問道:「多少人看了鏡子?」

「我……我不知道。」迪莉亞自己也是驚魂未定,加上身體莫名的虛弱,軟倒在廢墟里,虛汗淋漓。席恩一手按住她的前額,探測結果和他猜想的八九不離十,善惡兩性被剝離了,而不夠的物質部分就由元素補足。若強行重合,精神體一定會混亂,甚至崩潰;而處理得不好,肉體也會爆炸,棘手就棘手在這裡,這法器挺陰損的。

不過反過來推想,這是魔法造成的效果,只要解除魔法就行。

多餘的元素會散離,原屬一體的精神和肉體也不會互相傷害。

「律令·消除。」

簡短的咒語從優美的薄唇吐出,包含著對自己的絕對自信。目睹這一幕,幾個教授急切地喊道:「等一下,魔皇陛下!」

無聲無息,沒有華麗的閃光,也沒有眩目的色彩,所有的律令魔法都是這麼樸實有效。迪莉亞全身一顫,如夢初醒般睜大眼。與此同時,罩子里的另一個她再也不復存在。

「啊……沒錯,是這樣。」言靈系的弗克教授首先想通關節。接著,其他人也陸陸續續明白過來。

「感覺如何?」揮杖示意他們找出別的受害者如法炮製,席恩又暗示養子看住楊陽等人,免得她們不輕不重地亂來,惹出新的麻煩。

「頭好暈……啊!」想起對方剛才的問題,迪莉亞放下揉著額角的手,敘述前因後果,「那面傳送鏡是廚房裡的,我看菜色太多,先把盤子送過去,沒想到一抬頭,看到我自己的臉在沖我笑。」嚇得她以為傳說應驗了。

奧法之眼的各個校區都有這種傳送鏡連接,另外的交通工具還有掃帚、浮盤、飛毯等。學生在的地方就有靈異故事,「鏡子里的魚」,「井裡的女人臉」,「實驗室亂爬的手」,「第十三格樓梯」,「牆上的血字」,「行走的獨眼獸標本」和「消失的午餐盒」構成校園七大不可思議之謎。不過以席恩為首的教師們卻知道大部分是真有其事,這裡的自然靈搞的惡作劇。還有的根本是小偷行竊,召喚系的凱奇教授為了訓練學生的警覺性想出來的花樣,沒想到這群小笨蛋疑神疑鬼,還主動上供美食,讓人哭笑不得。其中又屬傳送鏡最為特殊,被勒令嚴格使用,因為鏡中世界,是名為【里世界】,生活了許多奇特生物的異空間。

見她口齒清楚,思路正常,初步斷定無礙,席恩命令弗克把她帶下去做進一步的檢查,拒絕了其他教授更換房間的建議,用【塑石術】重建牆壁,包括化成泥的那塊,然後將注意力全數集中於戰利品。

「這是什麼啊?」昭霆迫不及待地問道,連道謝也沒有一聲。

「拉魯魯拉。」席恩神思不屬地回答。到目前為止,他已經集齊了四件,心裡的困惑也越來越大:這些法器名為【滅神禁具】,但是就效果看,更像是以滅絕人類自身為目的。就比如這面魔鏡,即使神明湊上去照,也不會有事。因為神是純能量體,他們的意志就等於力量,除非這件法器的能值遠大於他們,不然連個零頭的惡念也剝不出來。

到底蕾諾雅前輩在想什麼?

「我還啦啦隊呢。」昭霆不悅地扁嘴,嘀咕,「就說這個誰懂?」楊陽沉吟:「應該是那個大法師的攻擊。」基連拎著布幔的一角:「可以拉開嗎?」席恩微一遲疑,卻也明白不實際看一看,光是猜可能永遠得不出答案。

「好吧,你們退開,不要照到鏡子。」

楊陽等人聽話地退到一邊,前車可鑒,他們可不想剖成兩半玩。確認他們的位置是死角,養子也做好了監督的準備,席恩張開各種防禦魔法,不敢託大地伸出手,拉下了帘布。

平平無奇的鏡面,光滑,清澈,映出他的身影:烏髮黑袍,蒼白俊秀的臉龐。這容顏是他人的,然而那冷漠決絕的袍色,沉靜如永恆、深幽如死海的眼神,頑強不屈又毫無感情的雙唇,絕對冰冷漠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卻是獨屬於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胸口有一團不明顯的污漬逐漸擴大,五根手指染著金黃色的神之血和心臟碎片,透胸而出!

從骨髓深處爆開撕心裂肺的劇痛,將他生生劈開,拉扯著長年冰封的神經。席恩不由得悶哼一聲,牙齒將唇瓣咬出血印,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主人!?」看出情況不對,哈瑪蓋斯搶上前,耳邊砰的一聲,格蘭妮手中的魔鏡炸成千萬片,爆炸產生的焚風刮向四面八方,他頂著這股巨浪前進,不祥的預感使他飽受煎熬。

楊陽等人因為在席恩設下的結界之外,除了視野不清,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只見風停後,那個站得筆直的人踉蹌了一步,彷彿被抽干力氣般向前軟倒,長發流瀉下來,一絲絲如同黑夜紡織成的綢緞,輕柔地覆蓋住黑袍下的身軀,勾勒出不甚明顯的曲線……

等等,曲線!!!???

眾人擦擦眼,定睛細看:依然細長深邃的冰色瞳眸,冷漠不減;形狀優美而顏色淡薄的嘴唇如過去一般緊抿著,透出強韌的意志力;原本冷硬成熟的線條卻變得柔和而稚嫩,小巧的臉蛋,頂多十四五歲,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宛如浸在冰水裡的玉,淺淺散發出溫潤剔透的質感;裸|露的手腕不知不覺變得更加纖細,完全是女性的形態,十指細膩柔美、弱不禁風。

原本平坦的胸有了青澀柔軟的隆起,高領下的纖長脖頸則是消去了喉結,似乎想站起,黑天鵝絨袍角起了一陣褶皺,一隻雪白纖巧的赤足從脫落的短統靴、松垮垮的襪子里抽出來……幾位狼女齊齊吞了口口水,天哪!對著魔皇大人意淫,實在會死於興奮過度!

一時間,房裡只有像是抽搐的呼吸聲。

龍神呆站在養父身旁,徹底傻眼地喃喃:「主人?」

「是我。」清亮又冷澈的嗓音,比原來的聲線高得多,席恩看著自己的雙手,也獃滯了半秒,「這是怎麼回事?」

「問你啊!」楊陽面紅耳赤,她總算知道冰宿那冰山美人的氣質從哪兒來的了——來自她的老祖宗!諾因心有戚戚焉地撫胸:「把男人變女人的鏡子?」幸好他沒照,不然……

「其實你也滿適合的。」

「閉嘴!」

「不是變性啊。」有鑑於迪莉亞的例子,軒風納悶:嗚嗚嗚,她還是比較喜歡帥哥。席恩隱隱琢磨到原因,沉思不語。

「能變回來嗎?」哈瑪蓋斯擔心地問。席恩冷靜地道:「應該可以,但我需要自我調理一下。」

「我幫你。」基連的居心眾目昭昭。優斜睨他,無話可說。哈瑪蓋斯委婉地拒絕:「抱歉,基連先生,我想主人現在不太適合。」

「嗯,我先換件衣服。」理解錯誤的魔皇請友人稍等,他此刻都不能站起來,因為內衣變大了,雖然他無所謂形象,也不想在敵人面前出醜。

「沒關係,直接脫|光。」

「不行!」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分別來自優、哈瑪蓋斯和小莎。可憐的女孩眼睜睜看見外公變外婆,已經大受刺|激。基西莉亞在鏡子里嘆氣:繼協調神之後,他又想剝光魔法神的衣褲嗎?

席恩還沒反應過來,養子一個橫抱,將他托在臂彎里。感到懷中的人猛然一震,情不自禁地繃緊,哈瑪蓋斯心下黯然,一言不發地朝內室走去。格蘭妮撿起鞋襪跟在後面,並關上門。

「真的沒問題嗎?」單膝跪在養父面前,龍神的表情掩不住憂色,「您的樣子……」以往正好的靠背椅對現下的魔皇卻顯得寬敞高大,雙腳還懸空。席恩也不適應腳碰不到地,足尖一點,另一隻靴子也掉了下來。一陣沉默後,格蘭妮自動去問門外的女生有沒有帶多餘的鞋襪。

「看看,衣服全部要換新的。」數落。

「這是小問題。」

這是小問題!?那什麼是大問題!龍神N次想揍養父一頓,把他奇怪的腦子揍清醒。

「除了月前輩,還是第一次碰到值得尊敬的對手。」低頭,法師微笑。哈瑪蓋斯只覺他的笑容反常的陰晦,正焦慮不安,聽到昭霆幸災樂禍的嘲諷,冷冷叫回機關女僕:「格蘭妮,別問她們討。」說著,托起養父的右足,放在手上比對尺寸。席恩一怔,因為養子的手,竟然比他的腳還大。

再一次,他感到他的小龍成長了多少。

很久以前在肩膀上小小的重量,到緊隨身後,慢慢蛻變成青年的少年,藍眸或仰慕或擔憂的目光始終如一,千年相處談不上溫情的記憶卻是他唯一擁有的溫暖,既不想捨棄,也不能遺忘。

「先穿卡雅的吧,我會幫你做一套應急。」

哈瑪蓋斯抬起頭,對上一雙近在咫尺的銀瞳,不禁怔忡。自從那件事後,他們再沒有靠得這麼近,是他刻意的自省,即使陪伴,也讓格蘭妮跟隨在側。

他怕,怕再做出那樣無法挽回的事。

就連他的年齡,也在短短數年的時間里成倍增長,力求心態的成熟,不再給敵人任何可趁之機。

但裂痕是不會消失的了。

他們站在兩邊,都努力想跨過,可是……

右手又火辣辣地痛起來,一如當年穿透這具身體,被熾熱的神之血灼傷時。哈瑪蓋斯呼吸急促,恨不得把這隻手砍斷,每當想起那時的情景,他都會有這樣的衝動。

深吸一口氣,他緩緩地、極慢極慢地,伸出手。

像跨出艱難的一步,又像是想要觸摸一個傷痕纍纍,差點被他親手弄破的夢。

細滑的柔絲在指下流淌,他觸到了溫熱的肉體,略快的心跳震蕩著他的心,能夠感到血液的流動、生命的鼓動,切實的感受稍稍驅散了慘痛和畏懼。顫抖著,他吐出胸口鬱結的氣息。

左胸傳來輕柔卻鮮明的觸感,席恩反射性地瑟縮了一下,從不離身的護體結界加厚。隨即,又在主人的默許下,慢慢恢復。讓那隻曾經索命的手,停在這個留有舊傷的部位。

「……疼嗎?」小龍顫聲道,問出遲了太久的話。

他永遠忘不了血咒解開的一刻,看著自己染血的手,那刻骨銘心的悲愴狂怒,還有他意識到養父不會再呼喚他時,那徹底的絕望與心冷,絕望得令他想當場自絕,連復讎的念頭都不曾有,只是匍匐在地,失神地反覆叫著那個人。

眼淚流進嘴裡,苦得麻痹。

有什麼在心底碎裂。

一直包裹著的硬殼,從內到外一層層剝裂,露出了最柔軟的裡層所隱藏的東西。

那麼長久的時光,無論多重的疾病痛苦,都不曾有誰探問過,甚至連他身體心口滴血的痛,也是他人的娛樂。

像一頭沒人要的野獸,只能獨自舔傷,死不了是他命硬;而死了,就是世上又少個人,沒人會在乎。

活在夢境的天堂和現實的煉獄中,他漸漸麻木無感,久了,連真心也分不出來。

他一直是這麼活過來,直到這個有著純凈藍眸的小龍出現在他的生命中,用關懷溫暖的眼神凝視他。

問他疼不疼,問他冷不冷,問他好不好……

「不疼。」沙啞地,他回應,習慣性地否認。隨即囁嚅著,在漫長的沉默後,擠出微弱的低語:「忘了吧。」

「……!」淚水沿著臉頰滾落,哈瑪蓋斯很明白這句話的重量。

他的養父本是那麼絕烈的人,希望和好的弟弟,他拒絕;可以破鏡重圓的愛情,他不要。

只因為不曾痊癒的傷,既成事實的「背叛」。

而現在他說:忘了吧……

「主人,主人,對不起。」緊緊抱住這個令他心碎的人,哈瑪蓋斯泣不成聲,在心裡一遍又一遍起誓,決不再傷害他。

席恩一動不動地任他抱著,不由自主地發抖。這個早已寒暑不侵的身子,竟然像生了熱病般,打著哆嗦,從指尖開始顫抖。濕意沁透了肩膀,火熱的疼,一波波蔓延開去,浸到體內,彷彿要將心臟活生生剖成兩半。

那麼疼,疼成這樣,好像養子一旦放開懷抱,他就再也不能支撐住活下來。

※※※

幸好魔鏡拉魯魯拉是放在廚房裡,只有幾個廚娘和幫傭的學生照到,為害不大,很快就控制住。但是當教授們要向奧法之眼的主人彙報時,卻無一例外地傻住。

長發如瀑,髮絲下的面容宛如最精美的白玉雕塑,匠人細緻地刻畫出眉、眼、鼻、唇,然後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那雙冰銀色的眼眸是整個創作中最出色的部分,平靜無波,卻有光華若隱若現,彷彿蘊含了無限神秘的漩渦,將人吸進無邊無際的星海。

黑色的長袍猶如沒有月光的午夜,以法師腰帶束出纖細的腰身,兩手擱在雕琢精緻的紅木扶手上,刺繡著三葉草與黑玫瑰的銀絲罩蓋下,端坐的少女神情有幾分冷艷,氣度沉穩有力,掃視眾人的視線淡定自若,就好像她是此地的主人,但……她不是啊。

「請問,您是魔皇陛下的妹妹嗎?」溫梨試探地問,不自覺使用了敬語,一來是因為那酷似的容貌,二來是感到熟悉的壓迫感。

「他本人。」

媲美九級魔法「雷暴」的話炸得現場瘡痍滿目,人人灰頭土臉。

「出了什麼事?」弗克教授是最先回過神的,椅子上發亮的符文證實了這女孩的身份。席恩簡述異變的經過,眾人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

這算是兩敗俱傷嗎?可……結果也太慘烈了吧。

「您還好嗎?」心靈系教授洛德關心地道。他不是通過尋常視覺看東西,而是使用特殊的法器,在他只有黑與白的世界中,席恩的氣場明顯弱了許多。魔法神嗯了一聲,淡淡地道:「不要緊。」

在場的長老心裡都有個憂慮:既然鏡子碎了,是不是代表永遠變不回來了?但誰也不敢問,這樣的事對男人簡直是奇恥大辱,沒人有膽子挫傷魔皇的自尊,更不忍心,一致認定是之前的治療令席恩大耗精力,才會不敵蕾諾雅的暗算。當下,大長老岔開話題:「學院已經沒事了,街上也恢復了秩序,市民的情緒很穩定,沒有引起恐慌。」

「哦?」席恩微訝,「我還以為會集體逃難。」

因為大家都相信您會守護他們啊。眾人心道。

「算了,把學生名冊給我。」

負責保管相關資料的妮可教授用聯絡水晶向助手交代了幾句,不一會兒,席恩手中就出現一本以銀線文字標註的黑皮書,他默默翻著。餘人則注視他還不及書三分之一高的小手,適應中……

突然,嘩啦啦!從某一頁掉出洪澇般的信件,轉瞬淹沒了魔皇陛下。龍神慌慌張張地收拾,長老們目瞪口呆。

「對……對不起,魔皇陛下。」妮可臊紅臉。她的丈夫歐威爾尷尬地嗆咳:「請原諒,這些孩子都非常仰慕您,平常被我們擋著,現在終於有機會——」

席恩面無表情地兩指夾著頭髮里的信抽出來,斷然道:「公布我的樣子。」眾人大驚:「不行啊,陛下!」這多丟臉。

「立刻。」

幻術系的愛琳老師嘆著氣離去,她做這種事最事半功倍,當然她會在解釋方面做一些適當的修飾和潤色,陛下我們不會讓您受委屈的。

「有三十一個新生。」好在接下來再沒有暗藏的兇器,席恩很快看完。教授們神色凝重:「您是懷疑——」席恩搖頭表示不確定:「如果是我,會從頭開始進修。」

沒錯,在座都是法師,自然了解法師的思路。換作他們空白了那麼久,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時代,也會趕緊學習,銜接知識。幾位教授自告奮勇:「魔皇陛下,請由我們和那些學生接觸吧。」

「先觀察一下,以免打草驚蛇。」大長老提出折中的建議,他知道迴避不了,敵人的目標很明顯。席恩也有心理準備,並迫切期待交手的一天。

※※※

結束了短會,席恩從出神狀態回過神,入目就是一堆情書小山。按照他的本意,是想馬上丟旁邊的壁爐里去,可是養子掛著溫和的笑容勸他:「看一看吧,就算你不回信,這是她們的一片心意。」

「……」抿著唇,席恩一封封拆。哈瑪蓋斯幫他套上趕製的羊毛襪,再修改過長的袍角。書房裡很安靜,格蘭妮步履輕柔地端來香木小几,放上簡單卻美味的茶點。

「外公——」興奮的喊聲隨著敲門聲響起,席恩略帶詫異地抬首,在他的言傳身教下,外孫女小小年紀舉止已相當沉穩,什麼事情值得她這樣大驚小怪?

「格蘭妮。」叫女僕去開門。

小女孩興沖沖地跑進來,抱著一團打結的鏈子,也不知她是怎麼弄的,那條長練猛地綳直,像蛇一樣撲向哈瑪蓋斯的面門。

「咦!」龍神嚇了一跳,捏住尾部,端詳手裡還在左搖右擺的怪蛇,「這是什麼?」

「好玩吧,安傑做的喲。」小莎高高抬起下巴,感覺與有榮焉。席恩也被調起興趣,戳戳那個玩具,嗖一聲縮回鏈球,再一拉,又變成活靈活現的蛇:「木頭的?」他對這種不用魔力驅動,純粹靠物理定律製作的小玩意兒總是很好奇,一如科學家對魔法道具的觀感。

但是此刻,捧著這個構思巧妙的玩具,他感到的是一股更深刻的悸動。

似乎在什麼地方,他經歷過類似的場景。

「嗯,安傑說木頭效果好,鐵的有怪聲,比較假。」

「小莎。」少年困窘地在門外輕喚。女孩大大方方地揮手:「進來啊,安傑,讓外公瞧瞧你的發明。」儼然把客廳當活動室的楊陽等人探頭探腦,跟著轉移陣地。

發條小鳥在空中利落地翻轉,機械小狗在地上汪汪叫,小水池裡鯨魚噴水,陣陣笑聲掌聲不絕於耳。席恩莫名地煩躁,幾次想開口趕人,靜下心思考。敏銳地察覺他的心情,哈瑪蓋斯輕輕抱起他,禮貌地笑道:「主人有點累了,你們慢慢玩。」小莎吃驚地拉住親人:「我們吵到你了嗎,外公?」

「沒有。」頓了頓,席恩轉向安傑,道,「這條蛇,可以送我嗎?」少年受寵若驚:「啊,可以,送給你。」

送給你……送你……似曾相識的話語牽動著心弦,席恩凝神回想,卻只抓出一把斷線,就像記憶深處缺了一塊。

對了,我會做很多玩具!捉摸到一條線索,席恩詢問養子,淡漠的語氣罕見地帶了一絲急切,「哈瑪蓋斯,小時候我幫你做了很多玩具,你還記得嗎?」

「當然了,主人。」哈瑪蓋斯有些困惑,「可是那些都被奧瑪收起來了,放在聖域的地下倉庫。」席恩默然,心不在焉地撥弄懷裡的小蛇,連養子把他抱到床上,拉開窗帘也沒發覺。

看出他正在專註思索,哈瑪蓋斯沒有打擾,朝送食物進來的格蘭妮點點頭,繼續手上的針線活。

……想不起來。漫長的苦思後,席恩頹然垂下手,他確定自己不是忘記,而是沒有這段記憶!

那這樣的心情……這樣非想起來不可,帶著微微暖意的心情是什麼?

腦中靈光一閃,席恩解下系在腰間的捲軸匣,掏出一隻打開,【無限捲軸】長長的橫幅頓時堆滿了整個房間。他翻到背面,在暗金色的繁複花紋中尋找,不放過任何蠅頭小字,直到定在其中一行。

「默爾……懷德默爾……」喃喃念著這個熟悉也陌生的名字,席恩恍然大悟,「侏儒語。」

他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這麼一個人,掛著天真開朗的笑容,送給他各種千奇百怪的玩具,而他卻不記得了。

「主人?」見他臉色慘白,哈瑪蓋斯擔心地站起。靜靜捲起捲軸,席恩徐徐抬起無波無痕的眼:「沒什麼,我明白了,這是代價。」

「……您答應過我,決不拿我去換,無論那樣東西您多想要。」聽完養父完全是推測的解釋,哈瑪蓋斯沉默良久,低聲道,「我相信您。」

就是因為你,我才會變成這副模樣啊。看了他一眼,席恩咽下嘆息。

※※※

五月的空氣含著丁香的味道,淡淡地瀰漫,和早開的金銀花一起安靜地蕩漾。

一望無際的拉法尼亞大草原吹著輕柔的微風,萬物欣欣向榮,遍地盛開著色彩鮮艷的野花,茂盛的草葉間,雪白的羊群彷彿天上的雲朵般緩緩移動。

女孩們清脆的歌聲和著牧鈴飛揚,帶花邊的裙裾拂過藍色的勿忘我,不時將野玫瑰和野百合扔進草帽或結成花冠,悠閑地驅趕羊只,也有的忙著剪羊毛、織絨布。

「哇——莫娜,你剪得好好!」

幾個女孩嘖嘖讚歎,叫做莫娜的紅髮少女推了把光溜溜的綿羊,起身抖抖整塊羊毛,笑道:「因為我是牧場主的女兒啊,從小和羊玩在一起。」

「唉,我們都笨手笨腳的。」同樣是新生的幾人懊惱地瞅著手裡的大剪子,不敢剪下去,怕造成開膛破肚之禍,「今天的任務也不知完不完得成。」

「沒問題,我來好了。不過,為什麼要這麼多羊毛?」

「你不知道!?做強化布啊!」

強化布,奧法之眼的副產業之一,魔法袍的原料。做法是用混有元素顆粒的特殊飼料餵羊,等它們長出軟綿綿的毛,就剪下來織成布,不必附法就帶有各種屬性;而且這種布具備一種特別的光澤,美觀又手感極佳,地上界各國的王公貴族也高價收購,一匹布要賣到三千銀幣以上,每年為天空之城的財政進貢了大量的馬克。

此外,還有許多相關產業,涵蓋了工礦、農業、生活等各個方面。奧瑪里地靈人傑,自然資源極其豐富,又充滿了躍動的魔法元素,經由專門的研究機構演變成各式各樣奇思妙想的商品。例如奧法之眼東部的木藝園區和水果種植園,北部山脈的晶石加工廠和魔法首飾工藝作坊,南部的酒園和小商品市場。學生和老師的金點子換來的是實質的真金白銀,所以即使席恩的身家早就不需要提成,長老會分給他的利潤還是多到特地開闢的儲物空間都堆不下撲出來,難怪在歷年的財富排行榜高居首位雷打不動,媲美地球的比爾·蓋茨,可能還遠遠超過。據說二代女皇卡塔瑞亞已經拿下二十來個外星殖民地納稅獻供父親,數目還在持續增加……

而錢滾錢,就體現在商人身上。天空之城活躍的商機吸引了大批拜金份子,如今以奧法之眼為中心,已擴建成一個巨大的商業圈,繁榮富庶。每個燈火通明的夜晚,都洋溢著美食的香味和悠揚的樂聲。

魔法的貼近也拉攏了人們和法師之間的距離,在天空之城,每家每戶樂於讓孩子穿上嶄新又舒適的魔法袍,戴著校徽手環,背著學徒小背包去學校。就算通不過檢定考,進入「錢」途無量的副業也是好的。優渥的物質條件和濃厚的學術氣息使奧瑪里人都以自己的城市為傲,法師們更以自己的職務為榮。

聽著同學七嘴八舌的介紹,莫娜隱隱露出異樣的神情。其他人沒留意,金色捲髮的溫蒂咬了口乳酪味十足的午餐麵包,濃香四溢,正是園藝部的著名成果之一【曼尼果】,各種天然口味任君挑選,大受好評,但此刻溫蒂嚼著它的樣子不怎麼愉快:「嗚~~可惜我們要一個月和羊睡在一起,見不到魔皇陛下了。」

「是啊!」女孩們抱頭痛哭,芳心碎成一地,「他難得來一次耶!」

這話並不誇張,席恩的壽命無限,天曉得他幾十年來學院巡視一圈。那時即便還活著,懷春少女也是皺皮老太婆了。

「不過有生之年能趕上這麼一回,我也心滿意足了。」

「沒錯,能夠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氣。」

「說不定他將來穿的袍子就會是我剪的,還有吃的羊肉……」

見眾人越來越有向花痴靠攏的傾向,莫娜擦了擦汗:「那位魔皇很帥嗎?」話音剛落,難以置信的目光齊刷刷射來,尖叫聲高八度:「當——然——了!你沒看每期的『鈴兒響叮噹』報嗎?我們就是看了上面關於魔皇陛下的專題報導愛上他的!」古往今來,女性總是對英俊、多金、強大的男性毫無免疫力。

「傻姑娘,你家長輩一定管得很嚴。」溫蒂以大姐姐自居地摸摸同學洋紅色的披肩秀髮。另一個女孩葛麗絲指著天空叫道:「看!飛球隊又在練習了!」

「哇!我也好想快點上飛行課哦!」女孩們嘰嘰喳喳鬧成一團,羨慕不已地望著遠處藍天下轉悠的一群小黑點。相比她們的單純,莫娜的眼神就複雜得多,將感言鎖在喉嚨里:「用掃帚控制風的流向啊,不錯的創意,是比人體方便安全。」

「莫娜,你要參加什麼興趣班?」好不容易收回視線,女孩們一邊手忙腳亂地曬羊毛,一邊問包辦了最多任務的人。紅髮少女一呆,訥訥道:「呃,有哪些?」

「噢,天哪!你一定是從鄉下來的!」葛麗絲一臉受不了地拍額大喊,隨即豎著食指幫她補課,「聽好了,莫娜,死讀書那套早就不流行了,多才多藝才是現今修法者的主流。我們一年級的就可以參加陶藝課、編織班、繪畫社、園藝部、刻字班、音樂課……」

「……這些和魔法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啦!」女孩們噴她一頭唾沫渣子,氣勢洶洶地道,「那都是和魔法有關的課!音樂鍛煉發聲技巧,畫畫教你各種基本圖形!」

「不為學魔法,單單上那些課也很有趣,老師會教我們做好多奇妙的小玩意兒。」

「上次歐達做的黏土小人就棒極了,還會跟人下棋呢!」……

莫娜專心聆聽,眼裡微光閃動。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她的低級生制服上,燦爛、溫馨、朝氣蓬勃,一如這座城給人的感覺。

真是個和平美好的世界。

※※※

與架構整齊、風格恢弘的教學區不同,奧法之眼的外圍就像一個綜合城鎮,咖啡館、餐廳、旅社、麵包店、飾品屋……各種生活娛樂設施應有盡有,除了賭場和妓院。楊陽一行在這裡泡了幾天,依然感覺新奇。

「嘿,看哪,土特產店!」昭霆指著一家原木裝潢的小店。軒風興緻勃勃地道:「我們進去看看吧。」抱著大包小包的男士們認命地嘆氣:和購物狂女人結伴逛街,他們只有當錢包和活動行李袋的份。

「好多哦。」楊陽喜愛地撫摸一串串垂盪下來的精美風鈴,這種叫「自來的風琴」的小道具不僅極具裝飾性,還有吹風、清掃的實用價值。昭霆挑選門口一大把扎得結實漂亮的掃帚,笑得合不攏嘴:「哇哈哈哈,我也要騎這個!」

「小陽,快來看。」軒風招手,貨柜上琳琅滿目地陳列著便宜的小物件:有幻象胸針、萬能鑰匙、退魔號角、記憶筆、塗鴉橡皮、悄悄話便條、驚奇盒……大多是學生業餘時間的小發明,不算了不起的成就,卻妙趣無窮。

「我要這個,絢彩系列化妝品。」愛美的魔王夫人喜滋滋地給丈夫增添負擔,「還有紙衣裳——吉西安,你看哪件適合我?」沒有特別愛好的楊陽一個貨櫃接著一個貨櫃地看,連連驚嘆。

她原以為魔皇的大本營會像那個男人一樣陰森詭怖、沉悶無趣,搞不好還屍橫遍野,成為惡魔的遊樂場,沒想到竟是這麼春光明媚,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文明如此發達進取的地方。不過,應該是長老們的功勞,那傢伙看起來就不是會盡職盡責、努力經營建設的人,當了沒兩年皇帝就蹺跑了。

事實上,最大的功臣是前宰相薩菲艾爾。他輔佐妻子卡塔瑞亞開啟新局面,協調好魔民與人類的關係,積極發展通商而不實行封閉,為新王朝打下堅實的基礎。對於一個長壽而看盡朝代更替的高級惡魔來說,總結前人的經驗建立一個相對較好的帝國並非難事。

走到角落時,楊陽不經意一瞥,瞪大眼:「咦!席恩!」常伴君側的哈瑪蓋斯做出噤聲的手勢,但是耳朵比狗還靈的追星族還是立馬聽見,從門窗乃至狗洞鑽進來,沖得整家店七零八落……楊陽暈頭轉向之餘才明白外頭徘徊的人怎麼那麼多呢。

一個轉移法術移動到附近的【橡樹】咖啡館,倖免於難的人們呼哧呼哧喘氣,購買的商品全部泡湯,還被對座的冰山少女瞪。

「呃……席恩,對不起嘛。」雖然錯不在己,楊陽還是被他瞪得心虛,「你是蹺課溜出來的?難怪學生追你。」真是不負責任的老師。席恩動了動唇,擠出三個溫度堪比寒冬臘月的字:「不知道。」

「啊?」拜託老兄,不是誰都能聽懂你過於精簡的語言。

「主人的意思是,他無法理解學生的反應。」哈瑪蓋斯翻譯,夾著苦笑的成分,「女生說他好可愛,想親他摟他,男生……還有男生追他。我也很奇怪,人類的女性不像母龍,有明顯的乳|房可以區分,怎麼會搞錯呢?」

這……這兩個傢伙……眾人聽得汗顏。楊陽無力地道:「男生追他倒是挺奇怪的,該不會把你當成你自個兒的妹妹了?」

「我說清楚了。」席恩上挑的眼角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威凜意味,在弱質纖纖的外表反襯下更如冰霜般寒意逼人。楊陽看得心跳加速,忽然恍悟:這是一種不分性別的殺傷力。

他的魅力充滿了冰冷的的妖氣,令人恐懼顫抖卻捨不得將眼睛移開。

妖孽呀!

那些男生一定私下哀嚎著我不是變態,一邊不由自主地追著他跑吧,真可憐。想當初她也是嚇得腿發軟,又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被騙了!他們都被騙了!」昭霆激烈控訴,「你分明是個一無是處的人渣啊!」席恩不否認,頗為諷刺地牽起嘴角:所以世上沒有比皮相更愚蠢的東西了。

「他還是有可取之處的。」楊陽說公道話,「至少沒因為惱羞成怒宰了你。」昭霆一窒:「那……那也只是說明他有自知之明。」軒風幫忙友人維護帥哥:「壞蛋很少有自知之明。」

「這不過是拎得清罷了。」吃醋的諾因和妻子唱反調,還賣弄剛學會的上海話。

他們當面評價的行為非常無禮,可是席恩不吭聲,哈瑪蓋斯也只好忍耐。這群人基本都不壞,但龍神真正抱以敬意的只有穩重又有德行的魔導國國王雷瑟克·尤耶,和剛強不阿的矮人鍛錘者佛利特。所謂的品性,不但建築在心地上,最重要的是意志和為人。

「對了,席恩,你怎麼會到街上來?」明白和丈夫爭辯只會讓他越說越難聽,楊陽及時打住,詢問對方。在她的印象中,此人一向是喜歡成天窩在實驗室里,閉門不出的超級宅男。席恩不答,反而對養子道:「叫那家店把損失報到弗克那兒。」

他的魔法水平已達到這個多元宇宙的頂峰,樓梯盡處是一扇鎖住的門,鑰匙他也有,但是如何使用,門的另一頭是什麼,都是未知數,必須謹慎再謹慎。所以集思廣益、查漏補缺就是當務之急的重點,推測未知的已知數必然藏在這片廣大的星海里。

哈瑪蓋斯領命而去,臨走前還代養父回答:「是我拉主人出來的,他本來只想去圖書館看看。」楊陽目送他高挑的背影感嘆:「歹竹出好筍的典範。」昭霆和諾因鼓掌大樂。席恩不予理會。

「怎麼還不來招呼?」吉西安不滿地看向櫃檯:服務態度真差。席恩淡淡地道:「我讓他們注意不到我們。」眾人無言:我們和你劃清界限行不行?

這時,十來個青春活潑的女學生擁進店裡,穿著一年級的嫩黃色長袍,就像一群小百靈鳥,也是高年級生眼中的菜鳥。只見好幾張桌子的客人露出詫異之色,這塊區域極少有低年級的消費者。

奧法之眼的教學部共有七個年級,從低到高對應的袍色分別是黃、紅、紫、綠、藍、栗、黑。而導師的袍子沒有固定的顏色,不過他們通常會弄點花色和學生區分,尤其是到哪兒都被誤會成小孩的矮冬瓜教授迪羅,他強烈要求老師也穿校服,遭到多數同僚的反對而作罷。

「哇,好多學長學姐。」溫蒂吐吐舌。葛麗絲指著靠窗的空位道:「來,這邊這邊。」

席恩的目光追隨著她們,因為其中一人的頭髮是宛如朝霞般瑰麗的洋紅色,和他記憶中的那人一模一樣,也和纏繞在破滅之燈上的那縷相同。

「各位同學想吃什麼?」掛著職業笑容的女服務生馬上走過去,聽她的稱呼是打工的學生,「推薦本店的招牌料理香草芋艿烤羔羊肉。」

「不要!我決不吃可愛的小羊!」已經和羊培養出感情的眾人哇啦哇啦直叫。莫娜翻著活動菜單,稍有停頓,一隻烤得噴香酥脆的鴨子就探出頭大喊:「吃我吧!吃我吧!將我分屍裝盤的是有五十年廚齡的刀工師!」……這種菜單不僅她看得皺眉,另一頭的楊陽等人也遍體冷汗:誰敢吃這樣的菜啊!

「哈哈哈,我要吃這個。」一乾女學生卻適應力良好,沒這點心志在奧法之眼待不到兩天就神經衰弱退學了。

「有洛斯獸嗎?」半晌,莫娜放棄地抬頭問。女服務生的笑意更深了:「有,你要復古口味還是新派?」

洛斯獸是黑暗歷的主要家畜,肉質鮮美,營養豐富,大陸歷末年曾一度瀕臨滅絕。後來席恩從暗精靈的秘林帶了兩隻過來,沒幾年就大量繁殖,成為師生們的盤上珍饈。不過最受歡迎的佳肴還是魔獸肉,帶著切齒的恨意咬下去,味道好極了。

「復古的。」

大家都點好菜後,溫蒂抑不住滿腔欣喜地握拳呼喊:「太幸運了!洛德教授對我們新生做專門輔導,下午不用上課,還可以去找魔皇陛下——我們吃完飯就去找吧!」

「洛德教授也很帥的哩。」一個小女生滿眼飄心,挨了一頓拳頭:「你移情別戀!」

「可是真的很迷人嘛,他的聲音、頭髮……」

想起心靈系導師那頭月光銀的長發,每個女孩都雙目朦朧地陶醉了。好一會兒,葛麗絲才第一個回過神:「不行不行,我們的第一目標還是魔皇陛下,洛德教授排第二位好了。」

「就是啦,妮妮例外,她和中途進來的那個小矮子比較配。」

「才不要呢!他毛手毛腳的,把魚缸的水灑了我們一身不說,還踩到響雷果,嚇死人了。」

聽到這裡,席恩就明白兩位教授合演了一場戲,高明的法師都有處變不驚的本領,即使蕾諾雅一開始面對洛德的心靈探測能夠若無其事地矇混過去,一遇到突發|情況,和菜鳥的差別立刻區分開來。

果然,具有忽視和隔音雙重效果的結界剛開放了一小塊,一隻遍尋不獲的銀色信鴿急匆匆飛進來,在他耳邊簡短地彙報。

再不遲疑,抬手讓鴿子飛走,席恩放出一道意念絲,同時張開自己的領域,不巧昭霆拉著楊陽站起:「不管了,我要去點菜。」

……你們自己找死。席恩橫了兩人一眼,插|進兩個大法師之間的戰鬥,她們只有自求多福,他可不負責保護。

腳下的大地消失了,暗銀色的金屬空間包裹住眾人,接著,以施法者為中心,爆開濃重的墨色,如同黑暗的布幕沉沉壓下,越發濃稠的銀光匯聚成數不盡的星雲,在無邊無際的冰冷虛空中持續噴涌著灼熱的氣流。

這是虛擬場景,專門用於一般戰鬥的亞空間,魔法神的次級領域。

「哇啊……啊!」昭霆猝不及防地往下掉,拉住她的楊陽趕緊用浮空術,卻調動不了風元素。幸而暗黑神給她的臂環及時做出反應,一團霧狀的白光托起她們。

昭霆驚魂未定地喘息,看清周圍,眼睛瞪得兩倍大:「怎麼跑宇宙來了!?」楊陽激動得面色潮|紅:「太棒了!」

「主人!」

「外公!」

哈瑪蓋斯和小莎分別從次元縫隙鑽進來,以他們為門,一幫學生老師跟著湧入。席恩眉頭微皺,揮動法杖封死空間,冷冷撂下警告:「自己的尾巴自己看好。」

「……是。」善後不周的兩人耷拉著腦袋答應。

「被發現了啊。」身處險境,莫娜臨危不懼地笑了笑。剝落的偽裝下,成熟|女性的容貌逐一顯現:如雲的黑色大|波浪捲髮,艷麗嫵媚的面容,罩著翻領黑披風的豐|滿曲線,蒼藍色水晶杖像紳士般在手中利落地翻轉,構成她獨樹一幟的奇特魅力。

然而,當她的視線落在對面的少女臉上,笑容僵了一瞬,眼神也有些凝滯:「你對我用了『喪志凝視』嗎?」

籮莉模樣的魔皇怔了怔:「沒有。」

「啊……那麼,這莫非就是心動的滋味?」喃喃片刻,火熱的目光節節升溫,黑髮美女咧開大大的笑臉,「我是蕾諾雅·瓦倫絲,你是?」

「席恩·奧古諾希塔。」

學生們一陣沸騰,能夠親眼目睹古今兩大神級法師對決,是多麼幸運的事!楊陽卻心下發毛:為什麼她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蕾諾雅漂亮的水眸微睜,豐麗的嘴唇張成圓形,白|嫩如青蔥的手指輕放在臉側,性感的姿態看得不少男生心髒亂跳:「哎,奧古諾?你是他的選民嗎?」

「不。」相比之下,席恩一個多餘的動作也沒有,表情始終平淡如昔,絲緞般烏亮的直發與黑袍也靜止不動,整個人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塑像,「我是繼承了他的知識,但我並不是他選擇的人。」

「哦?」蕾諾雅笑得越發燦爛。席恩在跟著笑以前收住,心驚之餘確定眼前的人絕對是魅術系的大師,誘惑力比格蕾茵絲還厲害。

「嗯,你的精神力真強,我中意極了。」魔道女王眼裡的光芒更加熾亮,手杖甩了個帥氣的花槍,砰!杖頭噴出粉色煙霧,大蓬鮮花盛開,鮮紅的柔瓣片片綻放,「——美麗的小姐,請接受我的心意。」

蓄勢待發的手猛然握緊法杖,又慢慢放鬆,隱藏了困惑的冰眸呆了一下,緩緩抬起:「紅玫瑰?」

「對~~」甜膩到幾乎是討好的語氣。

「送我?」席恩再次確認,少見的愣神,「你叫我小姐?」

旁觀的師生們也傻眼了,現場一時鴉雀無聲。

「被騙了!又一個被騙的!」昭霆抱頭狂呼。楊陽臉色鐵青:「重點不在這裡吧。」蕾諾雅有點疑惑:「你不是女的嗎?」設想了千萬種和這位欽佩的前輩碰面的情形,卻萬萬沒料到會發展成這麼怪異的局面,席恩略作調整,才道:「我現在是女的,你也是,所以——」

「啊,不必介意,愛是不分性別的。」蕾諾雅優雅地掠了掠波浪卷的黑髮,「事實上,我只愛同性。」聞言,大部分人凍住。楊陽垂下頭:果然,女同志。昭霆完全呈現獃滯狀態。而哈瑪蓋斯和小莎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原來如此。」席恩鎮定地點點頭,露出一絲笑意,「那我們可以正常地談下去了——我是男人,是被你的魔鏡變成這樣。」蕾諾雅張口結舌,消化了他的話後,難以置信地提高嗓門:「怎麼會!拉魯魯拉不會產生這樣的效果啊!」

「這個且不提……」

「為什麼不提!?」昭霆忍不住嚷嚷,指著蕾諾雅,「你為什麼把他變成女的?是不是為了追求她?」席恩朝她扔了個沉默,但是另一個他無法封口的對象也發言了:「主人,為什麼不讓她說?」

「慢著,我想想。」蕾諾雅一手扶額,水藍色的眸子精光閃動,「你是神吧,難怪我的法器吃不消,附體也這麼強……只有力量剝離?縮小、變成女性體……唔唔,神竟然是這種有趣的生物。」聽得心癢難搔的眾人齊聲大喝:「你說清楚!」

「呵呵,簡而言之,我的法器會分割善惡兩性,形成兩個獨立的個體。不受影響的,只有純潔無瑕的聖人或惡貫滿盈的壞蛋。」

沒錯!他就是惡貫滿盈的壞蛋!昭霆無聲地吶喊。彷彿聽見她的心聲,蕾諾雅笑眯眯地道:「不過那樣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之所以沒分裂,應當是理智和性格結合得無比牢固的關係,真是稀世罕見的珍品。但你的內心還是有軟弱在,那一剎那反映到鏡面上,就固定了你的形象。」

哈瑪蓋斯是在場最受衝擊的人,下意識地猜出養父的「軟弱」是什麼。

「除非返回真身,不然你是沒法複原了。」快樂地吹了聲口哨,蕾諾雅重新捧著花熱情告白,「試著接納我如何?我第一次碰到你這麼完美、可人、符合我理想的女孩。」眾人愕然:她還沒死心?

「抱歉,你不符合我的喜好。」席恩冷淡地拒絕,壓根不理解自己有哪裡「可人」,這個詞又怎麼能和完美連在一起。蕾諾雅掩不住失望之情:「這樣啊,我還以為這張臉男人都會喜歡呢。」席恩一怔,銀瞳迸出異樣的光亮:「這不是你真實的長相?」什麼魔法如此隱蔽?能瞞過他的探測。

「是啊。」蕾諾雅落落大方地笑道,柔荑一掀,撩起一隻半透明的面具,「這才是我的臉,一個醜丫頭。」

這一亮相,每個人都感到明顯的落差。長長的黑色捲髮變成了垂肩的紅髮,比之前顏色略深,是可愛的紅莓色,略圓的臉蛋也泛著健康的紅暈,兩頰還有淺淺的雀斑,抿著嘴笑的樣子很甜美。老實說,不醜,只是很一般,很土氣,像隨處可見的鄉下女孩。

但是一下子從絕世美女跌至普通女人,誰都會覺得醜陋。

席恩至少有兩秒鐘的時間在看那個面具,隨即漫不經心地一掃,表情剎時凝固,衝口道:「很好看。」

喂!老兄,你眼睛怎麼長的?眾人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由衷懷疑他的審美觀。蕾諾雅也錯愕地張著嘴,聽出他是真心實意,半晌,笑出聲:「哈哈哈,你的喜好真特別。」

「會么?」席恩毫無自覺,他是沒什麼品位,但美醜還分得出來。而且蕾諾雅這樣有活力、自然樸實的氣質就是對了他的胃。

換句話說,他的喜好非常平凡。若非造化弄人,他會是高高興興娶隔壁家阿花的男人。

想通這一節,楊陽震驚得面無人色:這種人居然成了魔王……

「在神代我算丑的,我的年代都是美人。」把玩面具,蕾諾雅眯著眼笑得愉快,「我的出身也不高貴,是個放羊的。」

啊!還是牧羊女?連著遭受打擊的學生只覺【魔道女王】的響亮名號逐漸剝落。席恩卻沒什麼觸動,他的出生也不高貴,父親是個獵人,母親是個農婦,而他如今站在世界的頂端。

「那誰教你魔法?」

「一個精靈,她睡在我的羊圈裡。」來自太古的大法師浮起溫柔的淺笑,水漾的眼波使她不出色的五官霎時柔美動人。

解開對她的過去唯一的疑問,席恩繞回正題:「為什麼試探我?」蕾諾雅搖搖頭:「路比埃那傢伙是用我本身封住我那些心愛的傑作,我一脫困,它們當然也解封了。你不出手,我也會一一找回來。」席恩放下心頭的敵意,考慮要不要詢問詳細情形。

「不過拉魯魯拉是我放在廚房裡,想看看是什麼人有那樣的本事。」

「你創造這六件禁具的目的,真的是滅神?」席恩拐著彎問。

「滅神太誇張了。」蕾諾雅擺擺手,一臉受不了,「這都是那班成天夢想著性開放、自個兒掌權、還有對神明圖謀不軌的老傢伙弄出來的,我是覺得眾神的統治還可以。加上修娜說,失去了神的引導,我們不會變得更好,只會變得更壞。」

「修娜?」

「沒有她的書流傳下來嗎?她是《末世警言》的作者,我的好姐妹,大預言家。」蕾諾雅感傷地道。楊陽等人疑懼:不會是那種「姐妹」吧?哈瑪蓋斯擔憂地看向養父,不意外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凜冽寒芒:「神代除了一座地下城和你,什麼也沒留下。」

有一座地下城啊?被遺忘許久的人們面面相覷,對這座遺跡充滿了好奇心。

「我就知道,沒了我,他們頂多做到兩敗俱傷的程度。」蕾諾雅自信的態度不含絲毫虛張聲勢的成分,攤開的手又顯出無奈,「但是他們當時已經緊張得瘋了,將提出警告的修娜下獄,連帶我也被懷疑——這麼孬種,難怪會失敗,枉費我一番心血。」

「你不討厭神,為什麼幫助他們?」席恩不解。蕾諾雅驚訝地笑了,上下打量他,用不同於先前的眼光:「大勢所趨啊,我的後輩。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拋棄人類之身,成為那麼無趣的存在,我可是以人類自居。既然做不到全然的隱世,就只有盡份力,總不見得眼睜睜看著我的種族自取滅亡。」席恩受教,贊同地頜首。

「那你呢,我的後輩?一直你問我,該你回答了——為什麼成為神?」

「我要滅神。」魔皇淡淡地道,語氣像是講述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沒有包含任何的激動因子,卻使每個人感到震撼靈魂的力量。那雙燃燒著冰焰的眼,散發出讓人望之生畏的冷光。蕾諾雅也呼吸一窒,帶著異樣的神情點頭:「原來如此,要真正殺死神明,只有拋卻凡人之軀,真是巨大的犧牲。」

「這世上沒有無償的獲得。」

「呵呵呵,沒錯。」最接近神的女子輕笑,柔和的神色宛如看待一個真正的後輩,「但這世上還是有無價的付出的,席恩。」超越神的男子直視她,不為所動:「我知道,就如同人性的閃光點一樣,但是對得不到它們,只能遠遠注視,或者太晚得到的人而言,那只是無意義的東西。」久遠以前就深藏心底的困惑解開,楊陽輕輕啊了一聲。

「唔——」終於明白對方為何會踏上弒神之路,蕾諾雅感慨地努了努嘴。的確,若非已全無牽絆,如此清醒的人又怎麼會毅然決然走向那條不歸路。

成神的首要條件,就是毫無雜質的決心啊。

突然,蕾諾雅詫異地打了個響指:「不對,你還保有人類的本性。」

「你對神明了解得不夠透徹。」魔皇揮了揮法杖,指向兩位神女所在的位置,「若無相應的意識,神就是一團能量塊;只有純粹的意志,則是變成負的能量體,不斷吸收而自毀。」

「這樣不可調和的矛盾,你是怎麼解決的?」

「職業機密,無可奉告。」冷不防拋出的拒絕令眾人啞然失聲——他們聽得正入神耶,「到你了,你口口聲聲幫人類,又為什麼創造那些只對人類有殺傷力的武器?」

「誰說只對人類有殺傷力?」蕾諾雅失笑反問,「你忘了使徒?」席恩茅塞頓開。蕾諾雅掩嘴笑道:「這法子太陰毒,難怪你沒想到。我是想用這個面具,【西絲凱娜的陰影】混進神界,散播愛欲和爭鬥的種子。視情況而定,【破滅之燈】和【哭泣骸骨的神樽】也可以派上用場。總之讓眾神騰不出手,就有充裕的時間完成『最後的兵器』。」

這……這女人也很恐怖啊!楊陽等人驚駭地瞪著她。席恩關注的卻是另一項內容:「最後的兵器?」

「只是構想啦,我沒有萬全的把握。唉,法師的硬傷。想來即使成功結果也不會好。」自我安慰歸自我安慰,蕾諾雅還是極為惋惜。

「肯定不好。」席恩斷言,不屑一顧,「如果你們控制不住的話。」蕾諾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強笑道:「你是正統派啊,我是講究機率的冒險派。」

「某些時候,1%就是100%;另一些時候,99%也是0%。」特別是他這種霉運到極點,完全不符合機率學的人種。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

「法師就是要做到完美無缺。」

「太吹毛求疵會一事無成。」

「相反的例子就在你面前。」

「你……你怎麼說不通嘛!」挫敗之下,蕾諾雅有點惱怒了。席恩依然平靜地搖首:「你概念不清。冒險和賭博是兩回事,風險永遠存在,得大於失就可以前進。但是死亡終究什麼也得不到,自我保護是必需的機制,至少要盡量確保翻身的底本,生命財產也在算式之內,所以你的答案是錯誤的。就比如你那個愚蠢透頂的想法,單槍匹馬混入未知的敵境,簡直是自找死路。」就算像他老弟那樣一路走狗屎運,遲早也被天上掉下的鐵餅砸死。

頗為自負的計劃被評得一文不值,脾氣再好的人也會光火。見狀,楊陽等人都捏了把冷汗,剛剛還有人咕噥架打不起來了,現在的氣氛又危險過頭,還是恢復和平得好。

「紙上談兵。」萌芽的愛苗差點結冰,蕾諾雅戴回面具,漂亮的臉龐凝著寒霜,「你就和理學院那些老頭子一樣。」席恩並不介意她的諷刺,他針鋒相對的真實用意是確認對方的深淺。神代法師坐擁奧古諾傳授的知識,起步點高,能力強,相對意志和基礎就差;環境又和諧,極少有需要以命相搏的情況,缺乏實際經驗;心裡也沒有真正對神明抱以恨意,甚至還以為失敗了也不會怎麼樣,做法自然幼稚。

就像一群小孩反抗家長,結局只會是一場家庭悲劇。

「請原諒,我失態了。」目的達成,席恩退一步表示友好。不夠穩重精細無妨,這位前輩對他的價值是無可替代的。蕾諾雅的神色緩和下來:「算了,你不知道也難怪。」眾人這才鬆了口長氣,幾位教授和楊陽的感受更深刻,他們現在明白,為何席恩能成功,而蕾諾雅失敗了。

覺悟得不夠。

「不過那幾件法器對我而言意義非凡,我要討回來。」甜甜一笑,蕾諾雅將手杖劃了個圓,飛揚的花瓣拼成一個大大的「愛」字,還配上閃光效果,接著一轉,「戰貼」兩字爍爍生輝,她不確定地瞧了瞧:「是這樣寫的吧?你們的語言很難拼。」

默了片刻,席恩緩緩道:「現在的規矩是你拿等價或更高價的東西來換。」蕾諾雅回以燦亮得幾乎刺目的笑容:「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嘛,只要打敗你就行了吧?」

「是的。」

「不行!」哈瑪蓋斯氣急敗壞地大喊,「主人是男的,怎麼能做你的『女』朋友!你要打,我來奉陪!」蕾諾雅還沒回答,席恩冷覷了他一眼:「回去照顧你的尾巴,你個頭長高了,性子還是這麼毛躁。」哈瑪蓋斯縮頭不敢再吭聲。

「蕾諾雅前輩。」轉回面前的人,「我不想和你戰鬥。」

「你怕了嗎?」

「魔皇陛下,和她打!」

「對,打倒她!」……

好些學生氣不過地叫起來,席恩投來更加森冷的一瞥:「這麼喜歡決鬥,改行去當戰士。」學生們頓時噤若寒蟬。

蕾諾雅樂呵呵地道:「來吧,別讓這些孩子失望,點到為止即可。」

點到為止?神代真的是把法師之間的較量當成是優雅的遊戲嗎?薄唇勾起優美的弧度,隱含令人覺察不出的嘲諷,法師的雙眼在下一個瞬間變得沒有一絲感情,連戰意或殺氣也不存在,只有剖析一切的冷靜,和預先判斷而運轉的理性之光。

看到這樣一雙眼睛,這樣寒徹無情的眼睛,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大法師生平頭一次嘗到了舌根泛起的死亡預感。

會被殺的。

我會輸,會死。

還沒開始就喪失了信心,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但蕾諾雅畢竟也是經歷過實戰,由底層爬至高峰的頂尖術士,勉強壓下不斷湧出的恐懼與絕望,對自己說:就當是一場競技,以平常心應付。

纖細蒼白如接骨木白花的手指舉到胸口,微微欠身——這是學徒的禮節。儘管早已是至高無上的魔法之神,席恩在暗月法師公會最後留下的身份仍是弒師的棄徒——一個學徒,所以他下意識地使用舊禮,相似的場景和同樣是長輩的對手也讓他自動全神戒備。

『練習?』記憶深處,美艷的魔女露出顛倒眾生的微笑,『是啊,對打練習,接不住我的攻擊就死吧。』

一前一後,干預之手掩蓋對手90%的視野,緩慢術延緩施法速度,同時席恩倒退到最佳射程範圍,身上亮起各種顏色的魔法護罩,再以掩飾法術隱藏起光輝。

被灰色霧氣包圍的蕾諾雅心下暗駭,她也用了干擾視線的昏暗迷霧,但是對方比她快了一倍不止,還同步施展其他法術,又沒有念咒文,若非她機靈啟動隨身攜帶的道具,一照面就輸了。

激戰中不容多想,蕾諾雅打醒十二分精神。

默發兩個加速術抵消減速影響,她險險擋下接踵而來的攻勢。延遲爆裂火球和焰火製造不但吹散了她周遭的濃霧,還造成致盲的閃光和令人窒息的濃煙。化身鋼鐵之軀的大法師免役了副作用,跨上召喚而來的幻影戰馬逃離屏蔽的視界。席恩卻早已移動位置,丟下一個黑暗術,拉開一排環形火牆。

法術無效結界的綠芒爆射,中和了黑暗和火焰,蕾諾雅自己的魔法也隨之瓦解。不給她喘息之機,能夠穿越能量屏障的力場之蛇張開透明的大口狠狠咬下。迴避斗篷及時預警,蕾諾雅狼狽地翻滾避開,失去先機的她完全陷入了被動。

接連兩個回合快得間不容髮,旁觀的眾人只有加持了銳目術的長老們看清,為之屏息駭服,其他人連反應也來不及。

哈瑪蓋斯和小莎站在原地,不是不想幫忙而是沒有餘地插手,席恩總是一個人戰鬥,無論他的心是否軟化,放進了他在意的人,一旦進入對敵狀態,他的周圍仍是沒留下任何空位。

看出對方不是狂轟爛炸的類型,全力發動披風下的護身鱗甲撐起防壁,拼著受傷的危險,蕾諾雅高舉法杖吟唱咒語,一連串高級魔法將她護得密不透風,總算扳平了局面。

驅退!驅退!驅退!精妙的手勢如蝴蝶翩飛,一一反制對手的法術。席恩眯了下眼,相同的技巧他也會,這是神代法師遠遠凌駕後世同輩的最強招數——魔力解析。

無形的巨大拳頭將蕾諾雅連人帶結界打飛出去,不偏不倚嵌進塑石術建造的牆壁,三道解除魔法打出,硬是破開對方的防禦。眾人第一次見識到這種立靶式打法,目瞪口呆。楊陽暗道不愧是兄弟,席恩雖沉穩,那華麗又不按牌理出牌的戰鬥方式卻和肖恩如出一轍。

聽到最後一道法師護甲碎裂的聲響,蕾諾雅臉色一變,以胸口為中心,劃開熾白的十字亮線。

聖痕!?席恩目光一凝,他是知道神代的聖職者能用特殊的紋身向信仰的神祗借力,沒想到法師也可以,當下一個褻瀆區域投向對方。聖域術形成的白色碗型罩蓋與紫黑色的球壁撞擊出灼目的雷火,在接觸點引發位面共振,空間扭曲歪斜。蕾諾雅應變神速,抓住機會發動轉位術。她身在對方的領域中,只有乘這樣的時機做空間轉移才不會被馬上發現。

但是從次元門出來時,身上的防護魔法會自動解除,那個厲害的小女孩身邊也早埋伏了十來只隱形的窺探魔眼,所以她不敢怠慢,一踏出流動著水光的門扉,就張唇發出一串奇異的尖嘯。

席恩聽出那是用超快頻率吟唱魔法的聲音,前所未聞的技巧令他心喜,手上凝聚的閃電鏈就沒有打出去。接著,赤紅的隕星從天而降,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轟擊下來。

黑天鵝絨長袍泛起金紅兩色的光芒,一股強大的斥力向四面八方擴散,推開所有的石塊,詭異的紅光隨著法師呼吸的脈動膨脹,阻隔了高溫和滾燙的氣浪。認出那是什麼魔法,蕾諾雅難以置信地瞪大眼:他……他居然用驅離金石和防護火系能量傷害擋我的禁咒【流星火雨】……

反擊並不是到此為止,驅離金石的效果對穿著金屬鱗甲的她也有效,把她推到法術射程之外。而這個距離席恩還能施法,等於立於不敗之地。

定身、次元鐵錨、沉默、裂解術、稜鏡散射、陽炎爆……魔皇正式大肆發威,一系列七彩絢麗的魔法暴風雪般打在對手頭上,爆炸不斷。看得遠處的師生們面白如紙,由衷慶幸自己不是待在蕾諾雅的位置,被固定成靶子挨揍實在太痛苦了。

話說回來,如果蕾諾雅能在這樣的攻擊中活下來,那她真的不愧【魔道女王】的稱號。

蕾諾雅活下來了,雖然閃光熄滅後,她迷人的嬌軀傷痕滿布,堅韌的防魔披風變成了破破爛爛的布條,長發散亂,模樣極為凄慘。她毫無血色的臉牽起一縷笑意,慢慢攤開左手,露出一顆破裂的碧綠色珠子:「我輸了。」

絕咒石,神代法師最後的保命護符,擁有媲美金剛石的硬度和抗拒魔法的能力。

席恩靜靜懸浮在原處,沒有撤銷防壁,握著法杖的手也沒有絲毫放鬆,直到用心靈探測確定對方確實沒有戰意後,才點點頭:「我接受,那我們可以好好談話了。我的要求是,不要隱瞞你擁有的知識。」

「嘿嘿,沒問題。」蕾諾雅低聲笑了,美目重新燃起熊熊鬥志,「不過我會打敗你的!我一定要得到你!」

好……好可怕的執念。楊陽等人打心底嘆服。哈瑪蓋斯氣得七竅生煙。席恩卻不以為意,等他恢複原樣,看這女人還會不會來追他。

景色變換,一眨眼,眾人出現在夕陽籠罩的街頭。點著不滅明焰的路燈宛如迤邐的光河,客滿的餐館飄出勾人食慾的香味,有著水銀質感的紫色防禦罩在天邊流淌。蕾諾雅變回莫娜的樣子,抬頭看看天色:「我先去接我徒弟,回來再聊。」

「你徒弟?」席恩訝道。長老們自發圍成圈擋住他嬌小的身軀,免得店裡探頭探腦的學生衝出來要簽名。而親眼目睹了魔皇強橫實力的學生們也不敢再造次了。

「是啊,我剛收的,不過他不是這所學院的人。」

略一沉吟,席恩遞給她一塊鑲有黑色魔石的秘銀通行牌:「既是你看中的弟子,資質想必不差,帶來給我瞧瞧,多個助手也好。」其他學生羨慕地看著這一幕:魔皇的助手,多少人擠破頭搶的位子啊!

「沒問題,今晚見。」接過牌子,拋了個飛吻,蕾諾雅轉身離去,迎面撞上一群跑得氣喘吁吁的女生,領頭的葛麗絲喜容滿面:「莫娜!」

「魔皇庇佑,終於找到你了!」

「沒事吧?我們好擔心。」

「你被哪個學長學姐抓去實驗了對不對?」

「要是被欺負,別怕,說出來,我們全體一年生聯盟抗議!」……

女孩們圍著失蹤了半天的同學關心慰問,蕾諾雅正無所適從,另一頭又傳來驚喜的呼聲:「陽!」

「諾因。」楊陽笑著迎上前,擁抱快急瘋的丈夫。吉西安做謝天謝地狀:「太好了,你再不出現,殿下就要拆房子了。」雷瑟克關懷地問道:「你去哪兒了?」接到通知特地出來幫忙找的維烈瞪視席恩,聲色俱厲地道:「是不是他?」

「不是不是,這次多虧他。」楊陽連忙解釋,回過頭道謝,「謝謝你,席恩,蕾諾雅小姐的事結果還是麻煩你。」

「不用謝。」本來就沒指望她。

「蕾諾雅?在哪裡?」諾因等人在剩下的人中搜尋,而真正的魔道女王已攜著同學走遠。

「看哪!魔皇陛下!」不知誰發了聲喊,整條街嘩然。眾人一致看向包圍網的缺口——迪羅教授,他太矮了,比現在的席恩還矮。

「……」法師第一時間帶著養子和外孫女打道回府,然後是見勢不妙的長老們,還打包帶走了周圍的學生,而沒人照應的楊陽一行只有再次體驗被人海淹沒的滋味。

※※※

夜幕降臨,滿月的光輝清凜而皎潔,幾顆星隱約從天穹浮現,像是閃動的眼睛,默默俯視這片安寧祥和的美麗大地。

溫暖的客廳里,火焰在壁爐中噼啪作響,灰燼滑到焦黑的底部。放置著靠墊的紅木椅上,葡萄藤和玫瑰的紋路纖毫畢現;銅製香爐邊緣的獨角獸雕刻栩栩如生,被裊裊白煙氤氳得猶如騰雲駕霧;兩端彎曲翹起的小几鋪著銀色鑲邊的黑絲絨桌布,織工細緻典雅;上面擺放的銀燭台熄著火;旁邊的圓茶壺靜靜吐著清香,輕合的壺蓋下,兩片對切的桔子暈染開透明的澄黃色澤。

叮!白瓷杯與茶碟敲出清脆的輕音,躺椅上的人向另一邊放鬆地傾斜,披散的黑髮隨之漾起晶瑩灧澤的水光,與底下的雪豹皮毛呈現鮮明對比,一直鋪陳到相連的腳墊上。秀雅纖細的赤足挪動了一下位置,被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輕輕托起,用毛巾細細擦乾,小心地放回原處。隨後,黑褐色頭髮的俊雅青年將厚實的毛毯蓋上養父的膝頭,還在兩邊掖了掖。

「已經不需要了,哈瑪蓋斯。」下移的古籍後露出一雙冷冽的銀瞳,一貫疏離的口吻卻透出淡淡的溫和。

「讓我做好嗎,主人?」龍神為難地笑,這是他童年的願望。又看了他一眼,抬起的手以對待孩子的態度拍了拍他的腦袋。

輕嘆,古代龍的化身體悟到一個事實:在眼前的人看來,他永遠是小孩。

做好夜宵,哈瑪蓋斯順道去了實驗室一趟,端來一隻黑曜石容器。宛如水晶溶液的液體里漂浮著一株奇香撲鼻的花,微微泛藍的蕊瓣纖柔挺秀,散發出幽幽清輝,映著青年喜悅的笑臉:「主人,冰魄開花了。」

「一會兒把它放進庭院,吸收滿月的魔力。」優美白皙的手指探入水中,拈起細長的莖梗,另一隻輕撫的手梳理著裡面的魔法脈絡,薄唇微揚,淺淺的笑意被淡藍如煙的花瓣襯得虛幻縹緲,「這朵很不錯。」

月下美人,拈花微笑,如果不知情的吟遊詩人看見,少不了要詩興大發,抒唱一曲聊表傾慕。

而敲門走進的黑髮麗人就準備這麼做:「啊……席恩,我可以為你做首詩嗎?」

沒好氣地抬眼,魔皇的目光在瞥及她身後的人時凝固。而那人也是不相上下的震驚,死死瞪著他,表情像活吞了一隻青蛙,顫聲道:「席恩?」

「是啊,現在知道了吧,我要你見的是多麼漂亮的佳人。」以為他的反應是驚艷,蕾諾雅笑著為雙方介紹,「席恩·奧古諾希塔,現任魔法神——席恩,這個愣頭愣腦的小子就是我新收的跟班,還沒入門,暫且當是公用助手好了。」

「席恩!!!!」肖恩終於回過神,叫得天搖地動,「真是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句話該我問你,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差點捏碎精心培育的魔法花卉,席恩的聲音是極度不悅的陰沉。蕾諾雅吃驚地來回掃視:「你們認識啊?」

「他們是兄弟。」捧著花盆的哈瑪蓋斯代為回答,已經嗅出空氣中濃烈的火藥味。

「是兄妹?真巧。」

「……兄弟,主人是哥哥。」

再次裝作沒聽見,魔道女王無視小龍怒火熊熊的雙眼,泰然插|進兩人當中,拍拍棕發青年的背:「很好,肖恩,你合格了,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關門弟子,我會全力栽培你的。」肖恩錯愕地張開嘴。席恩眯了下眼:「你不能換個人嗎?」

「嘿嘿,不~~能~~」蕾諾雅壞心地笑了,眸光流轉著探索,「或者你願意告訴我你們的糾葛?」

「我拒絕。」魔皇冷冷地道,略帶粗暴地把冰魄扔回黑曜石容器,揮手,「我們之間也不需要他,你要助手,哈瑪蓋斯和格蘭妮大可勝任,叫他隨便滾去哪個旅館。」肖恩互不相讓地大吼:「你還沒回答我,席恩!」說著,披上幾層聖鬥氣沖向兄長,他也學乖了。

輕鬆鉗制住他,捏著手下的綿軟,青年面無人色:「是真的?是真的?席恩,你到底怎麼了?」

「滾開!放開我!!」狼狽地掙扎,羞憤急怒下,席恩連適當的魔法也忘了。好在另一個力氣更大的人從旁插入,扳開肖恩,將養父從魔爪下拯救出來。

「肖恩先生,請冷靜。」嚴詞告誡,哈瑪蓋斯擔心地輕拍懷裡激烈顫抖的軀體,「沒事吧,主人?」慘遭親弟弟羞辱的魔皇狠狠咬牙,一言不發地攥緊掙動中鬆開的領口。

「對不起。」見狀,肖恩也覺自己魯莽,更不適應這樣的兄長,「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席恩爆發出來,「你只要滾到我看不見你的地方!」

「不!」肖恩跟他卯上了。

「還敢頂嘴!」

「我就頂嘴!」

讓他們這麼對吼一下也好。安慰地想著,哈瑪蓋斯撿起掉落的毛毯蓋上養父小巧圓潤的雙肩,包住這具從內到外變得柔軟的身軀。肖恩看向他,哈瑪蓋斯正要解釋,蕾諾雅唯恐天下不亂地插口:「呵呵,簡而言之,他變成女人了。」

「蕾諾雅。」正火大的席恩壓低音量警告,回應他的卻是閃亮的雙目:「你第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

「……」前所未有的疲倦,魔皇揉了揉額角,忍耐著道,「好吧,今晚……今晚我們還是好好交流,肖恩你先出去。」棕發青年寸步不讓:「我留在這裡。」靜默片刻,席恩首次敗退:「好,我走。」

示意養子抱自己回房間,法師呼吸不穩地閉上眼,讓靈魂休憩在黑暗裡。

他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調整自己。

※※※

解答完學生的問題,心靈系教授洛德抱著講義走出課堂,帶著一天的疲倦回到宿舍。屋裡每個傢具的位置他都清楚,所以放心地解下臉上的絲巾,閉著眼走向書房。

然而,當他轉過桌角時,撞上一個軟綿綿的小東西,吃驚下正要張開護身的氣罩,熟悉的體溫和靈魂波動制止了他,遲疑地伸出手,摸到小小短短的手指:「……陛下?」

「嘿嘿,是我。」小莎的語氣有幾分惡作劇得逞的歡欣,又有幾分驚慌,她沒想到導師真的是盲人,牽著他的手來到椅子旁,盯著他坐下後,爬上他的膝蓋:「對不起啊。」

「什麼?」溫和地笑著,抱起疼愛的女孩讓她坐得更舒適,銀髮教授輕撫她皺成一團的小臉,溫暖的大手彷彿帶有魔力,令幼嫩的線條不自覺地放鬆:「我以為洛德教授看得見。」

「哈哈,我可不會做這種事。地球人管這叫什麼?耍酷?」

「那你是怎麼……怎麼……」看著他睜開的眼,小莎滿心痛惜。那是一雙非常美麗的霧紫色眼眸,宛如清晨遠山之間流動的薄霧,卻沒有神采。洛德笑了笑,兩手在她身後交叉,摟住這具柔軟的小身軀:「出生就這樣了。」小莎默然,不敢想像那樣的世界是多麼虛無可怕。

「沒關係的。」察覺她的情緒,有著一頭蒼銀色長發的青年輕柔地搖晃她,舒緩沉柔的嗓音一如搖籃曲,「我的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用心情教我顏色。所以在我眼裡,世界是五彩繽紛的。」

「心情?」小莎睜大困惑的綠瞳,溫柔的笑聲鼓盪她的心:「比如我現在抱著你時,像是抱小狗的心情,暖洋洋的桃紅色,又有點怕被它的爪子撓到。」

「可惡!人家才不是小狗呢!」作勢用小拳頭捶他,女孩被吊起滿滿的好奇心,「那其他顏色呢?小莎是什麼顏色?」

「你的眼睛是綠色,亮晶晶的綠,就像早晨感到濕潤的春風吹拂,想到戶外散步的心情;頭髮是紫紅色,像花一樣艷麗,又很嬌柔脆弱,讓人想好好呵護。」

聽得很高興,小莎越來越興緻高昂:「黃色呢?」

「吃你最討厭的檸檬,就知道是什麼顏色了。我是覺得那種兩端尖尖,中間圓滾滾的水果很可愛。」洛德莞爾。

「哼!」小莎生氣地鼓起腮幫,故意刁難,「那白色呢?」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銀髮青年卻回以溫靜包容的微笑,用回憶著美好事物的口吻道:「就像母親洗好晾乾床單,躺在上面的舒適心情,是陽光的味道。」

「……」心裡有什麼在融化,泛濫不受控制,趴在他懷裡,女孩悶悶地道,「我一點也不想傷害洛德教授。」

「傻孩子。」輕拍她的頭,滑過耳畔的嘆息慰藉人心的和暖,「你太壓抑自己了。」

靜靜依偎著這個從小就眷戀的懷抱,良久,小莎才輕輕地道:「藍色呢?藍色是什麼顏色?」

「藥草製成的熏香,乾燥的風吹拂而過的荒野,浸濕了草木葉片的冰冷之雨……」

「就像外公。」小莎嘟起嘴。洛德不意外地揚唇:「那是很誘惑的顏色,但是一不小心就會被凍傷。」小莎在嘴巴里嘟囔著什麼,這種喜歡含糊咒罵的習慣和席恩如出一轍。

「淑女不可以罵髒話哦。」耳朵靈敏的銀髮教授捏捏她肉肉的臉頰。小女皇得意洋洋地道:「外公最討厭淑女啦,說他看不懂那些女人是怎麼回事。」洛德無言,揮去一把冷汗,才道:「魔皇陛下有說希望你成為什麼樣的人嗎?」他明白教育孩子不能操之過急,尤其在她內心已經有了個教本的情況下。

「沒有耶。」小莎沮喪地垂下頭,感覺外公不重視自己。

「那麼,不要急。」輕抬她的小下巴,洛德溫言道,「當你成為一個對自己和他人都有用的人時,我保證,魔皇陛下會誇獎你的。」小莎的雙眼剎時燦亮:「真的嗎?」

「我保證。」洛德再次重複,笑容如雲破天霽的明月,清澄而寧靜。小莎歡呼一聲,緊緊抱住他。

自願幫傭的女學生送來洗好的水果,面帶驚訝的表情退下。

「洛德教授是怎麼跟著我外公的?」嚼著香甜多汁的精靈果,小莎開始天南地北地閑聊。

「這個嘛……」幫她剝桃子的銀髮青年露出有些黯然的神情,「陛下知道『百月神降』嗎?」小莎努力回想:「嗯……是一種宗教活動吧?哪裡的我忘了。」

「對,那是赫登——我的故鄉夏爾瑪大陸的宗主國舉辦的祭祀。我、迪羅、弗克、歐威爾和妮可都是作為『祭品』,在同一個修道院長大的孩子。還有個叫靳勒,能夠操縱陰影和火焰的同伴,他沒能逃過那場劫難。」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聽到敬愛的教授們曾差點被殺,小莎憤怒極了。摸索到餐巾,洛德擦拭她的嘴角,唇畔寧和的笑意始終沒有變質:「這要追溯到久遠以前了。和信仰真神的艾斯嘉不同,我們是圖騰崇拜;而尼普亞斯大陸以森林女神梵妮莎的信徒居多,這位也是偽神。」

「真神一直存在,為什麼三大陸會不一樣呢?」小莎不解。

「分歧源於輝龍歷初期,經歷了神代幾乎是滅絕性的創傷,很多人對神明產生了排斥心理。而那段艱苦的時期,巨人族和湖澤精靈分別站出來幫助人們,他們的頭領赫登與梵妮莎就被後來兩大陸的人神化,逐漸演變成新神。」

「原來如此。」小莎恍然大悟,「那赫登是——」洛德點點頭:「雖然我們每個國家信仰的圖騰神不同,有的是狼神沃克,有的是鷹神達斯,這些都是以前巨人族養的靈性動物,但是有位共同的神是不變的,就是百目巨人赫登。據說他是初代大地女神與神龍王之子,力大無窮,神力堪比眾神,有一百隻眼睛和六隻手臂。所以在我的國家,『百』和『六』是吉利的數字,從而誕生出『百月神降』和『六月祭典』這兩個全民宗教活動。」

小莎聽得津津有味,又很不安,因為從前面的話推斷,這不是什麼好活動。

「六月祭典只要牛羊獻祭就行了,可是百月神降……」洛德苦笑,眉間隱隱浮起陰雲,「你知道吧,我們有異能?」小莎乖乖地道:「嗯,你有心靈感應力;迪羅那個壞傢伙會移動東西;妮可教授有強烈的『術』;歐威爾教授能對物品附元素;弗克教授最厲害了,外公說他是『言靈師』,適合學最有用的律令魔法,就是對聾子沒用,還有聽不懂的笨蛋。」

洛德忍俊不禁:「沒錯,不過異能術士之間,也是有差別的。」頓了頓,他才繼續說下去:「像我、迪羅、弗克和歐威爾是被認可的能力,稱為【神之代行者】。特別是弗克,他和他姐姐卡琉米是被認為擁有『純凈的聲音』,能夠召喚神降臨的【代言人】。所以他們從小就不被允許說話,為了保持聲音的『純潔』。弗克還好,他只是替代品,偶爾還能說兩句,卡琉米完全是啞巴了。」

「好……好過分。」小莎越聽越怒,這才明白言靈系教授為何那麼沉默寡言,以及結巴的毛病,「——我要殺了他們!叫外公教訓他們!」

「呵呵,魔皇陛下已經代勞了。」洛德笑道,打消她不合年齡的殺意。小莎喜出望外:「果然,外公最棒了。那個卡琉米呢?怎麼沒看見過?」洛德的神色沉寂下來。

「她死了,被姦汙致死。」驚覺這話不能在孩子面前說,他捂住嘴,急忙改口,「總……總之,是很過分的事。那些人相信這是考驗,為了讓她無論如何不出聲,巨人傳說中也不是禁慾的種族。所以至死,弗克也不知道他姐姐被……之後,弗克就成為了正式的代言人,那年他才十一歲。」

當然,這一段小莎似懂非懂,只是她乖巧地不追問。

「第二年的年初,就是【百月神降】。我們這些孩子,全是在同一年被從各地帶來,普通人家的孩子,等一百個月後獻給神,除了小靳和妮可。妮可是貴族的女兒,本來生活得很好,直到她無意中顯露出分解物質的能力,這也就是你說的『術』,使用禁咒的天賦,然後她就被趕出家門了。小靳……靳勒是孤兒,異能覺醒得還要早。他們被稱作魔鬼之子,邪神的血裔,是牧師們專門抓回來,要放血處死的祭品。」聽到這裡,小莎緊張地抓住銀髮教授:「你呢?你有沒有被欺負?」

「沒有。」洛德笑了,撫摸她的秀髮,「雖然我的能力不太討人喜歡,沒人喜歡心聲被聽見的。歐威爾很照顧妮可,他們現在——你知道了,是很恩愛的夫妻。小靳出生不好,做慣了扒手,但他本性不壞,真的不壞。他和迪羅,都像我的弟弟一樣,可是——」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如果不是小靳,我們早就死了。弗克會在唱完祭歌的那一刻被割斷喉嚨;我是被挖出心臟;迪羅和歐威爾是手,再是他們的生命……小靳,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的異能明明被封印了,但是他燒斷繩子,硬是闖過百來個聖職者的阻攔,傷痕纍纍地爬到魔皇陛下腳下……」

「外公?」小莎澀聲道,被那驚心動魄的情景驚呆了。洛德沉重地點頭,閉合的雙目隱然有淚:「對,當時他是西琉斯王國的列文殿下,身為狼神的神子,也在受邀之列。我記得小靳說……」

『救救他們!』渾身是血的少年死死抓住黑袍男子的靴子,不顧背上被衛兵插了多少把長槍,充斥著血光的黑眸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劫火,用嘶啞的嗓子喊道,『我看到了!你把那個祭師……調戲這個小女孩的祭師燒成灰!你可以……你不怕神罰!所以……咳咳!我的一切都給你!命也好,靈魂也好——求你,救他們!!!』

女孩大氣也不敢喘,抱著明顯已沉入過去的銀髮青年:「當我和迪羅衝過去時,小靳已經斷氣了,但是他的手,還緊緊抓著魔皇陛下。」

「之後,我們的院長,主持儀式的埃德溫大祭師向殿下致歉,請他原諒這件小小的意外,祭祀還會進行下去。魔皇陛下卻拔出小靳背上的槍,抱起他說:『百目巨人我一個人就能召喚,不需要他們了。按照這個少年的願望,我收下他們的命。』」

良久,房間里一絲聲音也沒有。

「洛德教授……」小莎啜泣著,揉著紅通通的眼,「你會怪外公嗎?他沒一開始就救你們,不然小靳也不會死了……」正手忙腳亂幫她擦淚的洛德一愕,暖風般清俊的臉龐泛開深深的笑瀲:「傻孩子,人自己不掙扎,是沒資格冀望得到拯救的。」小莎放下心頭的大石,抽著鼻子讓他擦。

「你是個好孩子……我感激魔皇陛下,不在於他是好人壞人,單單因為他是我的恩人。」

「……外公不是好人。」小莎紅著臉坦承,兩根食指點啊點,「舅舅和奧瑪管家都說了,他是壞人。」洛德失笑,輕彈她的額頭:「我的陛下,這我們都知道,他惡名昭彰不是一天兩天。不過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單純能以好壞區分的,這道理你將來會慢慢懂得。」

「哦。」小莎期待地搖擺小腳,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小靳說的女孩,是誰啊?那時侯我還沒出生。」

「是你的母親,卡塔瑞亞陛下。」

「原來是媽媽。」

「抱歉,害你哭了,以後講快樂的故事給你聽。」洛德心疼地抱緊她。小莎不依:「我要聽真人真事。」

「你這孩子。」現實中的童話太少啊。

砰!房門破裂的巨響驚動了兩人,只見念力系教授叫著「失誤、失誤」,跨過變成碎木板的門,頭頂托盤闖進來:「洛德,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咦,小丫頭也在。」

「人家才不是小丫頭!」看到總是逗自己,八字相剋的金髮長老,小莎氣呼呼地聲明。外表像小少年的迪羅雙手環胸,用念動力將夜宵移到桌上,大剌剌地道:「你不是小丫頭是什麼?或者叫你丫頭片子,愛尿尿的小鬼?」唰啦啦,還以茶壺模擬那種聲音,徹底引爆了小莎。洛德嘆道:「迪羅,那是我第十八扇門。」沒人理睬。

「壞蛋壞蛋!」小拳頭死命地捶,再加小腳踢,「討厭討厭!」若非小莎的女性意識尚未覺醒,一定會把這個成天嚷著幫她換過尿布的傢伙分屍。

「哇哈哈哈哈,花拳繡腿,不痛不癢。」某人還惡劣地大笑。

無奈搖首,銀髮教授卻微笑著,聽兩人笑鬧。

※※※

「我們明天就回去吧。」

諾因攪拌著熱咖啡,望著對面的人。楊陽略一沉吟:「嗯……也好。」當初她是基於責任意識留下,如今事情解決了,當然就沒必要久留,她知道老公和表妹都待得很不舒服。

受不了老婆的瘋狂購物,吉西安昨天拉著軒風回魔界,一方面也是處理伍菲等人的後續問題,安撫摩蘇們的情緒,免得他們集體衝過來送死;維烈不放心地跟去了,捎上菲莉西亞;基連和優這兩天跑得不見蹤影;雷瑟克和莉莉安娜決定跟他們一起回魔導國,只剩下……

「昭霆跑哪兒去了?」楊陽環顧客廳。

「天曉得。」諾因很享受和妻子難得的兩人世界,一點不想那個咋呼的女人跳出來妨礙,「你管她!」

「怎麼能不管,她是我表妹耶。」

「又沒有血緣關係。」

楊陽白眼一翻:「我跟你還要沒血緣關係,那我也不管你了。」諾因慌了:「啊啊——別!」

噗嗤,和優叔叔急起來一模一樣。想起首代魔王在友人面前哀號的模樣,楊陽忍俊不禁,隨即想到哈瑪蓋斯,不知他現在對著女性體的席恩,是什麼心情。

「陽——」

著迷她悠逸清婉的笑靨,諾因正想湊過去親個嘴,一聲高分貝的尖叫驚破了他的遐念,殺氣騰騰地瞪向那個從客房衝出來的女人:「嚴昭霆,你……」

「嚴律那臭小鬼叫我們回去!」壓根沒理會他,昭霆的神色不同尋常的惶急,「特別是你!他說……他說……有東西要出來了,人類又發明了骯髒的武器,他已經叫普路托和秦蒂絲下來看,說得不清不楚的,但是他很急!我從沒見過他這麼緊張!」

夫妻倆豁然站起,面面相覷。

嚴律,原名賀加斯,舊神的領袖,兩位主神之一的協調神。儘管在和魔皇的戰鬥中落敗,不得已投胎,但由於席恩並未打破兩大根本法則,他和另一位主神混亂神蘭修斯依然是形式上的最高神祗。能讓他失態,這所謂的武器絕對非同小可。

「小賀呢?讓我和他聯絡!」楊陽當機立斷,「諾因,你去通知席恩,雖然我想他應該知道了。」

「通知那老殭屍幹嘛!」諾因一百個不情願。楊陽怒道:「拜託!現在不是計較立場的時候!」挨了一頓批,諾因摸摸鼻子離去。昭霆六神無主地道:「一向是他聯繫我,我不知道怎麼找他啊。」楊陽傻眼。

正頭痛之際,陽台的玻璃門被無形的外力推開,揚起的絲綢窗帘後露出一身白色風衣的魔界宰相,他扶著看起來十分虛弱的菲莉西亞,臉色很不好:「席恩呢?」

「你們怎麼回來了?」昭霆嚇了一大跳。楊陽迎上前:「菲莉西亞怎麼了?」

「王突然很不舒服,說世界樹出了異變——席恩在哪兒?世界樹現在不是他管的嗎?」

「難怪小賀感覺到了……」楊陽恍然大悟,世界樹是賀加斯的力量碎片,調節整個世界的支柱,菲莉西亞支撐了它一千年後,又被席恩強行接管,她不及細想,拍拍父親的胸膛,「你先別急,現在情況還不清楚,剛剛小賀也叫我們回去。」

「小賀?賀加斯?」維烈糊塗了。昭霆見沒人理她,滿心無趣地打開門,一聲極其凄厲的慘叫就在這時貫穿所有人的耳膜,也揭開了奧法之眼自有史以來最慘痛的黑色一頁。

※※※

散發出陣陣惡臭的房間里,幾位教授面色慘白地注視滿地鮮紅中央的一具雪白裸屍,腐壞的傢具、衣服的碎片、臟器和糾結的腸子散落在各地,構成觸目驚心的景象。

死者一頭水藍色的長發垂面,隱約可見原本美麗的臉扭曲變形,可見她臨死前遭遇了極大的痛苦。

「……這是惡魔的手法。」歐威爾教授握緊拳頭,如此惡性的事件,長老會全體勢必要向領主們追討,哪怕和有恩於他的席恩對著干也在所不惜!妮可教授捂著嘴,眼淚大滴落下:「特別班已經看管起來了……可憐的葳娜。」受害者是她的學生,一個德才兼備的優等生。

奧法之眼絕大多數的學生都是人類或異族,但還是有例外,特別班就專門收容少數的混血提夫林和純種惡魔,而他們正是第一嫌疑人。

「才不是惡魔乾的呢。」嬌軟慵懶的女聲從門口傳來,眾人轉過頭,無論男女都失神了片刻,這還是饜魔之王刻意收斂的結果。她是這所學院的客座講師,偶爾會起興來教魅惑術。

拂了拂柔媚的捲髮,格蕾茵絲款款走進,自然搖擺的身姿帶著舞蹈般的節奏,優雅而輕佻。她環顧了一圈,美目浮起些微厭惡,纖細漂亮的手指指著地上的屍體:「低級的傢伙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們才不會把場面弄得這麼難看。」

「決不會有高級以下的惡魔混進來。」這是在場教授一致的共識,低級惡魔根本無法離開負位面,而天空之城外有晶壁,奧法之眼也有席恩布下的防禦罩,只有經過身份識別才能進入。除非魔皇本人一力促成了這件事,不然中低階惡魔的嫌疑可以排除。

「我再給你們一個證據。」格蕾茵絲搖搖食指,「沒有惡魔會染指擁有潔凈之力的水族,這是一種本能,懂嗎?」

教授們信了七、八分,溫梨站出來問:「那是誰乾的?」格蕾茵絲搓了搓白|嫩的藕臂,抿著性感的唇瓣道:「我不知道,總之這個地方給我一種毛毛的感覺……咦!」她驀地睜大眼,瞪著死者微微蠕動的小腹。餘人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瞧見詭異的一幕:那本該僵死的肌膚變得透明,使他們能看見裡面扭動萎縮的內臟,接著,是像鋼線綳斷的怪異聲響,污血狂噴。

「趴下——」急切的呼喊,然後是陌生的語言,一層半圓形的防禦力場堪堪張開,擋住了從天而降的腥臭汁液。這回每個人都看清了,四射的血液中有個海星形狀的肉色物體,尖利的口器開合著。

「那、那是什麼東西!?」妮可失聲道。幾乎在同時,那怪物啪地彈出一條觸手,速度快得看不見,不受阻礙地穿過力場之牆,直直伸進了她嘴裡。

「啊……啊……」禁術系教授摳挖著口腔,全身激烈痙攣,皮膚乾枯起皺,虛脫地倒下,眼睛和口鼻不斷滲出濃濁的油綠色液體。歐威爾兩眼充血,嘶吼著撲向她:「妮可——」

「不要碰她!」蕾諾雅氣急敗壞地衝進來,一道鐵之壁壘隔開他和其後的數人,在場只剩下言靈系的弗克教授,變化系的溫梨教授,陣法系的蘇蜜雅教授,死靈系的扎魯教授,幾名校醫,以及她和跟著她趕來的肖恩。

魔道女王如臨大敵地握緊法杖【滄海之暢想】,冷汗從額角滑落:「該死,他們竟然把這鬼東西和我封印在一起!」

「這是什麼?」好幾個質問。

「聖嬰。」聽到身後的鐵牆被腐蝕的聲響,蕾諾雅嘖了一聲,又補上一個迷宮術,用接近耳語的音量道,「不要攻擊,不要動——肖恩,看看還有沒有另一個長得差不多的傢伙。」說著,從戒指的儲物空間里取出一隻小孩拳頭大小的紅寶石,那紅色十分古怪,像無數深淺不一的流質物體互相擠壓匯流而成,連輪廓也模糊不清。怪物似乎對這東西有畏懼之情,嘶嘶叫著在空中搖擺不定。

棕發青年依令搜尋,來來去去沒看到類似的物體:「沒有……啊!」猛然瞧見一個猙獰的腦袋在蘇蜜雅教授背後探出來,細長的觸手已經要碰到她的肩,不假思索地撲過去。受驚的女長老腳下浮現移動方陣的圖案,連帶他一起轉移到房間的另一頭,東倒西歪地摔在一張放著捲軸和魔法器材的書桌上,啪!桌子斷成兩截,物品散了一地。

蕾諾雅連罵笨蛋的時間也沒有,那隻怪物轉而搭上距離較近的弗克,言靈系教授只覺一股冰寒的遊絲沿著左臂直竄而上,轉眼半個身子麻痹,靈魂好像墜入黑暗的冰窖,那種徹底喪失知覺和存在感的感覺……一道血光喚醒了他幾乎渙散的意識,踉蹌後退的弗克軟倒在地,怔怔看著掉落在不遠處的斷臂——他的手。

「你——」溫梨和扎魯大怒,不顧有強敵在側,就要祭出強大的法術。弗克忍痛喊道:「不!她救了我!」話音剛落,那條手臂就被腐蝕出森森白骨,升騰的綠色霧氣又被一層灰白色的濃霧罩住,不得而出。蕾諾雅苦澀地補救,絕望地試圖找出解決之法:一個,我一次只能封住一個,要是另一個逃了……那將是不堪設想的局面!

就在這時,一縷溫和穩定,又帶著關懷焦慮的思念波傳入每個人心中:『各位,發生了什麼事?歐威爾很急,說妮可受了重傷,請解開迷宮術好嗎?學生都已經安全撤出,這裡只有能夠戰鬥的人員。』

完了!蕾諾雅一瞬間想掐死這個使用心靈鏈接的人,尤其在想到那個有精神侵蝕能力的怪物會怎麼做時,可是她又清醒地知道這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她自己,和其他發明出這種武器的神代法師。

(外面的人聽著!無論如何要頂住!不然所有人都會死!)決定賭命一搏,蕾諾雅手持紅寶石衝上去。

前所未有的衝擊和警告一前一後湧入了心靈系教授的內心世界,如同一條奔騰的大河淹沒他,腦神經斷裂,記憶體壞死,身體組織同化,魂質過濾開始……那股未知的、原始的、暴虐的力量強橫地重塑他的身心,排除掉它不認可的成分……

洛德聽不見自己的慘叫,事實上,由於聲帶被破壞的關係,他只能發出變調的嘶啞低吼,抱頭的雙手青筋爆起,平時梳理得整整齊齊的月光銀長發散亂開來,披拂在不斷痙攣的人體上。

有關這個世界的技術,保留。

常識部分,保留。

對於顏色的認識,廢棄。

禮儀道德,廢棄。

法律規範,廢棄。

人際關係……無法廢棄。

異形焦躁地咆哮著,試圖衝破這唯一的障礙,但一股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力量卻阻擋著他,宛如一簇焰苗搖曳不散。

『無論如何要頂住!不然所有人都會死!』

不行!不行!!不行!!!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靈魂支離破碎,對他而言五色斑斕的世界變成一片真正的空白,然而依舊有什麼支撐著他,懷念的聲音、溫暖的手指……

「洛德!洛德!」

「洛德教授!」

亂成一團的人群中,迪羅和歐威爾死死鉗制住扭動掙扎的好友,眼裡有慌亂的淚水凝聚;小莎用遍了所會的治療魔法,都無濟於事,幾乎要哭出聲來。這時,一隻柔荑橫在她面前:「辛苦了。」

意志力強悍的大法師也不禁眼眶微紅,以虔誠的態度跪下,將紅寶石放置在銀髮教授的額頭上,眾人只覺胸口一悶,那剛才還激烈掙動的人就軟癱下來,死寂的容顏上明顯不再具有生命跡象。

「……洛德教授?」小莎獃獃垂下法杖,小手哆嗦著輕推曾經無數次擁抱她,如今卻冰冷無起伏的胸懷。歐威爾連著幾次把手放到友人鼻下,卻屢屢顫抖著縮回去。迪羅近乎抽搐地深呼吸,一抹眼,拎起蕾諾雅的領子,聲嘶力竭地吼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很抱歉。」這是蕾諾雅唯一能說出的話。

十幾步遠的地方,楊陽一行震驚地望著這一幕,昭霆捂著嘴呻|吟:「天哪,他死了……」

他死了……有人死了……突來的認識在楊陽腦中迴響,化為刺痛心扉的悔恨:很明顯,蕾諾雅和此事脫不了干係,而解放蕾諾雅的,正是他們……

「妮可——」歐威爾回頭想確認其他同僚的安危,妻子的屍體卻映入眼帘,更駭人的情景也呈現在楊陽等人面前。莉莉安娜臉色驟白,忍不住轉身嘔吐,雷瑟克和諾因急忙照料她。

「那個……」雖然目前的狀況實在不適合打擾,但是看菲莉西亞強忍的難受模樣,維烈心疼下開口道,「請問……」

「閉嘴。」

冰冷的呵斥使他一凜,身體僵硬不聽使喚,徐徐站起的女孩全身散發出混合了恨意的尖銳殺氣,一如那雙射出凌厲寒光的綠瞳,她以一種切齒的語調道,「從現在起,你們被囚禁了!我以莎娜·米雅雷斯·奧古諾希塔的名義宣布審判,你們必須為今天的事付出代價!」

久久,無人動彈,也無人敢出聲。

「好了,孩子。」蕾諾雅嘆息著輕拍她的肩膀,「這件事因我而起,你怪錯人了。」楊陽慚愧地垂下頭。小莎咬了咬牙,忽然像抓住一線希望般叫起來:「外公呢?外公在哪兒?」

「對!魔皇陛下!」歐威爾也狂喜地抬頭,「請他救妮可和洛德!」

「沒用的,被坎貝魯和拉魯瓦寄生的……」

「主人已經進入深層冥想。」白衣黑裙的清秀女僕無聲地從走道盡頭走來,沒漏看蕾諾雅驚疑的神情,清澄的嗓音彷彿透明的冰晶一樣沒有雜質,「他的情況也很不好,哈瑪蓋斯正守著他,應該很快就醒了,你們先到黑珍珠室等他。」

歐威爾二話不說抱起妻子的屍首發動轉位法術,接著是扶著友人起身的迪羅。

奧法之眼最重要的決策大廳里,基連和優不知何時坐在空位上,維烈欣喜地跑向他們:「父親,優叔叔!」

「情況看起來很糟糕啊。」朝他頷首回應,優瞥了眼角落的三具屍體,嘆道。基連打開隨身攜帶的金屬箱一一拿出工具,示意兒子消毒,注視一臉不安的孫女:「回答我,楊陽,那座島嶼是你們發現的嗎?過程如何?」

「是……」楊陽囁嚅著敘述,不敢面對祖父深遠如宇宙的烏黑瞳眸。

「也就是說——」基連看了看諾因,再瞧瞧她,「你們沒有帶任何相關的設備、魔法道具,就仗著不死身和一張無限透支的金卡做環球旅行?事發前,只做了一次勘測,還沒得出數據,你就騎著火鳳凰去探險;而你的丈夫對著一座無法確定方位的小島打雷,不考慮有結界或空間坐標錯位,從而誤傷你和他自己的可能性?」

「……」

搖搖頭,基連坐下,戴上連接電腦的耳機,淡淡地道:「楊陽,你這樣別說成為科學家,連作為一個三流法師也是不合格的。」黑髮少女咽下哽咽,淚珠在眼中打轉。心下不舍的諾因正要頂撞,被拉扯他斗篷的雷瑟克制止。

「對未知,要抱著敬畏的心態。」優和顏安慰,用大拇指比比好友,笑道,「別看你爺爺一副狂熱的樣子,他實驗時可是無比認真。好在這次沒出事,但別人代你們承受了不幸——陽,記住血的教訓。」楊陽用力點頭。蕾諾雅驚訝地道:「原來是你們解開了我的封印。」她不說話還好,一吭聲在座的教授就坐不住了,迪羅第一個跳起:「那怪物到底是什麼?」

「被你砍斷的手臂無法再生。」幫弗克治療了半天的白魔法系教授布雷安插口。蕾諾雅正要回答,澆鑄了秘銀的黑鐵木門被一隻修長的手推開,迎進一個纖小的身影。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露出不同程度的喜悅之情,隨即微微變色,席恩的狀態確實很不好,儘管他的外表看不出絲毫異樣,但是從需要法杖扶持,汗濕到滴水的長發,毫無血色的臉和抿成一線的唇,可以窺見他隱藏的虛弱。

「主子!?」格蕾茵絲目瞪口呆。席恩投給她一個警告的眼色,暗示她什麼也別問。

「外公!」小莎擔憂地上前,滿腔委屈悲痛在看到這樣的他時強自壓抑,伸手攙扶,黑袍下的身軀異常緊繃。

席恩點點頭,抬手放在她頭上。小莎嘴唇顫抖,險些當場嚎啕大哭。幸而哈瑪蓋斯抱起她,交到大長老懷裡。

從外孫女的記憶知悉了經過,席恩看向角落,銀眸浮起湛藍的魔力絲線,透視片刻後,平穩而不帶感情的聲線從他唇間吐出:「沒救了。」

晴天霹靂也不及這句話震撼大,小莎和迪羅眼前一黑,歐威爾難以置信地叫道:「怎麼會!魔皇陛下,你之前不是救了學生們!」

「我不是萬能的。」冷冷掃了他一眼,席恩揮動法杖【烏洛諾斯之影】,一藍一白兩團光芒飛進頂端的漆黑晶石,只是白光微弱得多,「——葳娜的靈魂還比較完整,來世我可以讓她投個好胎;妮可的智力降到零,復活也是白痴,只有回瀛海分解重組;而洛德連點渣也不剩了。」

附魔系教授發抖的雙手撫摸妻子面目全非的臉龐,極力剋制的低微啜泣反而更令人覺得心酸,溫梨等人不忍地別開眼。迪羅死命捶著拳頭,喃喃詛咒:「畜生!畜生!」

「弗克的手臂還好解決……」席恩驀地彎下腰,爆發出一陣急咳,身形搖搖欲墜。哈瑪蓋斯不顧他的肢體抗議,將他抱坐到上首的位子,連著施放減輕病痛。包括迪羅和歐威爾,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肖恩關切地問:「席恩,你沒事吧?是不是感冒了?還是痛經?」大半人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尷尬得不知看哪裡。法師氣得幾乎把牙咬碎,一個放逐術將他清出視野:「滾!」

「……你好狠。」蕾諾雅咋舌,要不是她做了標記,她這徒弟只怕要永遠在異次元飄泊了。

不過未免觸怒正在火頭上的戀人,還是暫時把他放遠點吧。

「你對肖恩師父做了什麼?」菲莉西亞怒聲道。席恩微一蹙眉:「莉?是了,你是有感覺。」維烈緊跟著質問:「世界樹發生了什麼事?」席恩壓根對他視而不見。蕾諾雅本著憐惜美女的宗旨充當和事老:「兄妹吵架嘛,別傷了和氣,那只是個轉移法術而已。」菲莉西亞想想讓師父遠離他惡毒的兄長和這場事端也好。

「言歸正題,時間很緊。」席恩喝了口養子泡的木樨清露,雖不能緩解胸口的窒悶和全身的脹痛,至少喉嚨舒服多了,「蕾諾雅前輩,那兩個奇怪的生物先給基連觀測一下。」

「你們可別弄壞了。」大法師不放心地將紅寶石交給科學家,她不知道基連和席恩切磋多年,彼此默契十足,決不會有誤解或失誤出現。就拿基連的實驗器材來說,當初席恩一弄爆一台電腦,他就意識到友人是個超級核反應堆,實體研究不能照常規來,共同製造出一套全新的設備。

當下楊陽等人就稀奇地瞧著透明罩子里漂浮的紅色結晶。哈瑪蓋斯幫忙白魔法師們安置遺體,也許死者無知,可是生者無論如何不想看到他們那麼凄慘的樣子。

「這是你們的最終兵器吧?」席恩的表情明明白白寫著「無法控制的力量,這就是下場」。蕾諾雅愧然:「是的。」雖然她還堅持冒險有其必要,面對這種場面也不好受。

定了定神,她原原本本地敘道:「那時侯我們為了打破奧古諾制定的律法,嘗試了各種方法——對,大部分法師參戰的真正目的不是推翻眾神的統治,而是違抗那位創造了魔法這門技術的神。」

一群瘋子,難怪。席恩心道,他逆天屠神,骨子裡卻是個極為守序的人,只有受到壓迫才會反彈回去,平時深深具備自律的操守,也堅信這是法師應有的精神。而且他心底,對傳承了知識給他的初代魔法神奧古諾抱有一股敬意。

「一次前人從未知次元喚來一頭奇醜無比的怪物,在場的人都不明原因地發瘋了,那頭怪物途徑的地方也是如此。最後是賀加斯出面,將他拋進了負位面,但聽說他也勝得很辛苦。這件事給了我們後人一個方向:只要在棋局裡,我們就永遠贏不了把我們像棋子擺弄的眾神,即使跳出棋盤,不成為和神對等或更高層的存在,一樣沒有勝算。所以只有唯一的辦法,找同樣是棋盤外的幫手。」

嗯,想法不錯,可惜方向錯誤。席恩在心裡評論:連自家都沒搞定,就想朝外發展?楊陽等人聽得倒是津津有味,昭霆還道:「他們可比你大手筆,也比你人多勢眾。」席恩不屑理她:「說重點。」

「總之,作為第一代實驗體被召喚來的就是坎貝魯和拉魯瓦。」蕾諾雅指指紅寶石里的兩頭怪物,似乎心有餘悸地咽了口唾沫,「它們本來是一體的,一到我們的次元,不知為何分裂成了兩個。我們後來只研究出它們一個以物質為主,一個以靈體為主,攻擊方式也以此為主導。當時情況危險極了,我們世界的魔法對它們根本沒用,只有時間停止和凍結有少許效果,然後我的導師從那個空間截取了一小塊——就是這顆結晶,才封住它們。」

「是哪個空間?這決不是低維度宇宙的東西。」

「不……不知道,只能大概推測坐標是宙軸以上,0.637*10-188`的位置。」蕾諾雅越說越心虛,尤其在看見席恩眼中射出苛烈的寒光時。

「愚蠢。」他一字一字道,用盡全身的力氣,「那是高元宇宙。」空間系的德拉克教授忍不住問道:「魔皇陛下,高元宇宙是指外宇宙嗎?」席恩搖頭:「不是,也許我用位面更方便你們理解,一個位面就是一個世界。它可能是一顆行星,也可能是星系、宇宙。許多位面合起來成為我們這個多元宇宙。雖然各個位面的自然法則有或多或少的差異,但是都遵循三大根源法則:質能守恆定律,輪迴守恆定律和時空守恆定律。而且所有的宇宙都是平行的,有平行宇宙法約束。而所謂的外宇宙,不過是對艾斯嘉以外,此多元宇宙內諸位面的統稱。但高元宇宙不同,是維度超過我們的未知次元。一般而言,高級維度可以觀察低級維度,低級維度永遠無法觀察出高級維度。事實上,高元宇宙也不過是我們對它的概稱罷了。假設那裡存在生命,那將是我們無法想像,難以應付的生物。」

「那……那豈不是只有挨打?」昭霆直覺準確地抓到結論,在座一陣窒息的寂靜。席恩沉思片刻後,對蕾諾雅道:「假如你的坐標誤差不大,那可能是星幽界。」

彷彿有一道清風吹散陰雲,蕾諾雅又驚又喜:「你知道嗎?」

「只有爬到梯子頂端的人能造下一格樓梯,如此而已。」席恩的心境不見開朗,他生平從沒打過這麼沒把握的仗,鬱悶透了,「星幽界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更接近【多維空間】,而不是整體的一個高元宇宙,比較類似星界這類的過渡位面,所以前段時間我有專門觀測過,但無法解釋的問題還是太多了……」

「等等,我有個問題,老殭屍。」諾因舉手發言,說出令蕾諾雅納悶,教授們怒目而視的稱謂,「搞怪的兩個傢伙不是都逮到了嗎,你還在羅嗦什麼,沒事的話我們要下去了。」楊楊狠狠踩了他一腳,紅著臉向眾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應該還有第二代實驗體吧。」基連一心兩用地道。席恩看向他:「如何?」

「很有趣。」黑髮宰相綻開令人發毛的笑容,推了推有保護功能的眼鏡,「和你一樣,要完全理解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不過初步可以推斷這不是生物,而是近似細胞的物質。從結構看像介子(注一),但是沒有相互作用,也就不會有粒子衰變之類的轉化現象(注二);從質量看又像暗物質(注三),均勻分佈的特性也是,但是它能吸收光。最有意思的,其中一個有極少量的靈素,活性能量遠遠比不上你上次給我的那根頭髮,構造卻複雜得多。而這塊結晶,就相當於原子核。」

席間大部分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然而代溝這種東西不存在於法師和科學家之間。

「嗯,大概可以確定了,只要再做一個實驗。」席恩左手展開,紅寶石瞬移到他掌心,眨眼覆上一層薄霜。基連初次露出驚異之色:「你用絕對零度(注四)!?這不可能——」

「可以,在這個多元宇宙,我是絕對,對於高低維度,我是相對。」

「原來如此。」

楊陽等人由衷感覺自己被排除在了兩人世界之外,好在席恩的實驗很快做完了:「……依然有活性。」

「真空零點能(注五)?」新發現使基連興奮不已,「還是具有神明特質的空間能!」

「因為整個星幽界,就是唯一神奧路貝亞修的神體。」

「什麼!」眾人齊聲驚呼,老實說還是席恩的話好懂。魔皇沒好氣地道:「所以就算是他一片腳癬,也照樣殺得我們莫名其妙。」

你也不必說得這樣……

「主人,奧路貝亞修神無法直接下來吧?」小龍適時緩和氣氛,「如果高維度可以任意干涉低維度,那不是早就亂套了?」眾人想想不錯。

「前提是……咳咳咳,我們沒主動連接。」席恩飛快地抽出手帕抹了下嘴,又閃電般縮回去,「照理說,各維度之間有非常牢固的次元壁隔開,不能逾界,但發生了這種事,由此可見星幽界的特……喂!你幹嘛!」後悔沒毀屍滅跡,結果證據被搶走,展示於大堂之上。

「為什麼又吐血了!?」哈瑪蓋斯吼勢之強,連席恩的頭髮也被吹起,旁邊還有個小援兵造勢:「啊,外公吐血了!?」

「沒事。」這句話是哈瑪蓋斯和席恩一起說的,魔皇無言的注目中,他向來溫馴的小龍冷笑著疊起手帕:「我聽膩了,能不能換個詞?」

「……我沒有事。」

楊陽等人笑得前仰後合,眾長老是哭笑不得,哈瑪蓋斯卻笑不出來,蕾諾雅也是:「是二代的緣故吧,沒想到他們真的完成了。」

「第二代實驗體是什麼?」基連問道。這時,楊陽忽覺小指一痛,超神器福音之戒湧出純白的光潮,匯聚成一個小男孩的影像,輕輕巧巧地落在桌上,齊脖的短髮是旭日般輝亮的金色,華美而耀眼,一雙眼眸翠綠如早春第一棵嫩芽,充滿了無盡的生命力,容貌之美超脫凡俗,眉間浮動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威嚴。

褪去了黑髮黑眼的偽裝,協調神賀加斯完全展露出神性。

「嚴律!」

「小賀!」

「還在磨蹭。」細看,嚴律的神色並不輕鬆,完美無瑕的小臉沁出細汗,打結的眉頭也透出焦慮,「真是不疼不知疼,真不明白蘭修斯為什麼這麼袒護你。」

「咦?」楊陽怔了一下,會意,「史列蘭也受影響了!?」

「我們是一體的兩面。」

一直事不關己閑閑作壁上觀的諾因終於著急了,史列蘭是他視若半身的未來兒子,怎能不關心:「你們倆還是早點斷得乾淨,省得他老被你連累!」

「……我們都選錯人了。」看了母親一眼,嚴律搖搖頭,轉向上首的席恩,「瀆神者,這次我感謝你,世界樹下面的東西是你在壓制吧?」不管彼此有什麼仇怨,面對共同的危機,協調神還是深明大義的。

席恩冷淡地道:「不用謝,如果你要帶他們走,就趕快請吧。」小莎跳起來,怒火中燒地握緊拳頭:「不行!他們害死洛德教授和妮可教授,我要他們接受懲罰!」這聲宣言無異於點燃了火藥桶,教授們群情激昂地贊同。

「臭丫頭,你有沒有搞錯。」諾因不悅地道,「關我們什麼事。」

小莎怒極,纖指一劃扔出一發鏈閃電。諾因不甘示弱地拔劍揮砍,將她的攻擊化為無形。眼看情勢一觸即發,弗克教授用律令震懾定住雙方,道:「陛下,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責任。」

「……對不起。」看見他空蕩蕩的左袖,小莎什麼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噙著眼淚別過頭。楊陽滿心愧疚,輕聲呵斥丈夫:「諾因,你別說了!」

「諾因·史列蘭·德修普。」魔皇牽起一抹笑,酷似弟弟的爽朗,卻令人寒毛直豎,「實話告訴你,我馬上要撐不住了,而世界樹上面,就是你的國家。」諾因臉色遽變,雷瑟克更是目眥欲裂,無奈律令魔法的效力還在,動彈不得。

「你大概無關痛癢吧,不過你的妹妹和妹夫恐怕不一樣。」

看到前魔導國國王陰晴不定的臉,小莎等人都感到報復的快意,可是一想到那些無辜百姓……他們不該為這種男人承擔惡果。最心軟的蘇蜜雅教授怯生生地問:「魔皇陛下,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嗎?」

「只有一個辦法,瀆神者,你自我犧牲。」協調神一臉理所當然,無視一室驚怒的瞪目,「那位上神連父神也沒法交流,因為他的神識太龐大,和他接觸,我們會在一瞬間被吞噬。但是你和始源之海取得了同調,也許能創造奇蹟。」席恩直截了當地拒絕:「這麼不可靠的方法我不採納,我也沒有這麼高尚的情操。」

「如果魔皇陛下死了,我們就什麼希望也沒有了!」長老們一齊怒吼,從私心角度,他們也決不答應推席恩去送死。

「沒錯!」甩門聲伴隨著中氣十足的大喊,棕發青年出現在門口,精神奕奕,儼然復活的姿態,「小律,你怎麼可以出這種餿主意!」

「……你為什麼回來了?」在場數席恩最驚訝,挨下來是蕾諾雅。肖恩也不責怪兄長,高興地說明原因:「席恩,我碰到一個很好的人哦,他說他叫位面旅行者,就是他送我回來——啊,你身體怎麼樣?痛的話就直說,這種生理痛沒什麼好害羞的,我熬碗葯給你。有沒有熱度?你好像發燒了。」

法師蒼白的面容騰起兩朵紅暈,但他保證這是氣出來的,與羞澀害臊那些變態的詞語無關!

為什麼這笨蛋可以好運成這樣?第一次被他丟出去撞上魔道女王,第二次是位面旅行者——兩位歷史上數一數二的神級法師!

天道不公……

算了,現在不是埋怨的時候。理智地收回怒氣,席恩點點空出來的椅子:「坐下,閉嘴。」肖恩哦了一聲,還是不放心:「你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再煩我把你扔到豬欄里!!」魔皇站起來咆哮,意志的鬆懈導致壓力倍增,他眼前金星亂舞,身子不受控制地搖晃,倒入一個懷抱。感到熟悉的體溫,和自己一樣的藥草清香,沸騰的怒意驟然平息下來。

驚呼聲中,他一邊扶著養子的手臂調息,一邊反省自己還不夠冷靜,浪費了這許多時間:「蕾諾雅前輩,二代和一代有什麼不同?」

「當初我們覺得坎貝魯和拉魯瓦還不夠強,但是我們已經達到召喚的極限,於是有人提出一個計劃,用我們世界的生物做『橋樑』。」嚴律吃驚地看著扼要敘述的蕾諾雅,他和這位大法師在神代有過數面之緣。

「不行的,就算是你,也負擔不了奧路貝亞修的意識。」

「可以的。」深吸一口氣,蕾諾雅說出驚人之語,「我們複製了奧古諾。」協調神啞然失聲,只能對這群凡人的異想天開和極惡罪行瞠目。基連表示嘆服:「了不起。」連摩耶的技術也做不到如斯壯舉。

蕾諾雅苦笑搖首:「是我乘瞻仰遺體時,偷偷拔下他一簇頭髮,不然我們根本沒機會,神明都有神光保護,我們本來想用母神……」

「非因斯魯哪裡對不起你們!?」賀加斯怒道,他從來沒有這麼憤怒氣苦,「你們不滿意我還說得過去,他根本是個與世無爭的神啊!黎姬又有哪裡不好?你們簡直狼心狗肺!」他素來自重,這已是生平頭一次口出粗言。蕾諾雅無言以對。席恩抓著胸口低喘:「那地底城裡的,就是奧古諾?」他沒想到有一天會和老師對決。

「這……我不清楚。」魔道女王像小女孩般扭絞十指,「因為複製到一半,我就被封印了,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讓他成功受孕。」眾人再次傻眼:「受孕?」

「嗯,通過這樣的方式……所以是【聖嬰計劃】。奧古諾作為【搖籃】,雖然他是兩性體。」蕾諾雅越說越輕。

嚴律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楊陽也直搖頭,對那位慘遭無妄之災的神祗致以最深的同情。

「也就是說,你們對降臨體賦予的定義是『嬰兒』?」席恩眼神一亮,找到突破口。基連卻不若他樂觀:「最糟的情況。」嬰兒可是最無理性,最殘暴,最無法勾通的對象。

「不,如果方法得當……只是時間——」略一沉吟,席恩揮動法杖,眾人只覺眼一花,身下的椅子消失,坐倒在地,周圍是大片晶瑩剔透的花朵,輝煌的極光帷幕從透明的天頂籠罩下來。廣大的廳堂里,無數細碎的光粒飄浮著,縈繞的氣流帶動雪花旋轉飛舞,滿地水晶蘭自動盛開,精靈唱起魔法的歌……眾人目送那個黑衣的身影走上高台,將一人高的木製豎琴坐抱於膝前。

斷續的音符在琴弦上彈跳,慢慢流暢,融合成安詳柔和的曲調,喚醒人們心底深處的懷念。音樂堂內鴉雀無聲,只回蕩著琴響,古老而單純,彷彿母親的喃語,一遍一遍安撫著孩子進入夢鄉。

「這個……是以前媽媽唱給我們聽的曲子。」楊陽獃獃抬頭,望見棕發青年感傷的側面。

當最後一個琴音散去,席恩疲憊地長出一口氣,纖細優美的手指垂下,握回法杖,讓養子扶起自己,同時眾人回到了會議室。

「暫時壓住了。」順便也是幫所有人凈化,以免不當心被寄生了,法師攏了攏散落的額發,漫不經心地道,「果然這個世界的認識影響了奧路貝亞修,那麼接下來就是回歸,把他塞回娘胎里去。」眾人大驚,紛紛提出異議:「等等,魔皇陛下,這不符合生育的過程!」教授們經驗沒有,常識還有。昭霆叫得最響:「哪有這樣的!」

「席恩,你想扼殺胎兒狀態的奧路貝亞修嗎?」蕾諾雅不解,若可以辦到,對方早該做了才對。席恩平淡的語氣聽不出感想:「奧古諾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降臨體的出生勢不可擋。這個世界的法則是循環,他會下意識地找尋另一個點,這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其實最妥善的方法是搞清楚神代遺址下面埋了什麼,能夠封住搖籃那麼多年。但那裡已變成一個超重力場,連他的目光也無法穿透。從流瀉的神力看,即使有什麼裝置,也壞得差不多了,連同奧古諾的複製體……

執著的魔力絲線觸摸到一縷念波,極其微弱,輕柔如一聲低嘆,轉眼即逝,他震住,幾乎是立刻,猜出那道思波來自誰。

奧古諾。

根本沒有什麼魔法裝置,他和黎姬最後的碎片、那滴赤紅的淚水、紮根於世界樹下的柔嫩樹芽一樣,默默擔負了人類的醜惡,自神代至今,直到無聲地消亡。

「哈、哈哈……」魔皇突然的笑聲嚇了所有人一大跳,他一手遮臉,唇角揚起的笑意飽含說不出的意味,「真是太諷刺了。」

竟然兩次都是由他來送終,由他這個瀆神者。

「主人?」哈瑪蓋斯緊張地環緊他。席恩放下手,淺淺地笑了:「沒什麼。」壓下雜亂的心緒,他振作精神,法杖點地發出清亮的迴音:「準備好,奧古諾已死,那傢伙可能馬上就會出來。」

「非因斯魯死了……?」賀加斯悵然。蕾諾雅下定決心,毅然道:「明白了,就讓我做下一個搖籃,必要時犧牲我也無所謂。」楊陽動了動唇,還是沒吭聲,原本理應她負起責任,但她肚子里有個孩子,不能不顧,她也怕。

正要走時,基連示意友人到一邊說話:「席恩,假設你的推測成立,最危險的是你。」

「啊?」法師難得反應不過來,或者說不願意承認。始終如影隨形的哈瑪蓋斯驚駭欲絕:「難道主人會被……會被……」另一個影子優哀叫:「天哪!」

「你果然忽略了這個盲點。」科學家依舊一派冷定,只是嘴角有可疑的抽動,「你給我講過召喚術的原理,蕾諾雅既然是束縛者,奧路貝亞修會本能地排斥她;而從兩個學生的例子,可以看出他能選擇性別,而你現在是女性體……」

「夠了!」席恩低喝,閉了閉眼,才以勉強平靜的語調道,「感謝你的忠告。」優用哀悼的視線目送他遠去,不滿地責怪:「基連,你幸災樂禍。」

「沒這回事,我真心希望他回來,哪怕他挺著大肚子。」

「……」

等在門口的小莎拉住席恩:「外公,我也去。」魔皇皺著眉掃了她一眼:「你要去可以,我不負責你的人身安全。」頓了頓,他問起一個先前遺漏的人:「安傑呢?」

「他回他姐姐姐夫那兒了。」詫異對方會關心友人,小莎愣了半拍才回答。

「嗯,這個還給他。」掏出玩具蛇,席恩神情清冷,「考慮清楚,要不要來?」

「放心吧,外公,我會躲得遠遠的。」明白自己的本領還不能獨當一面,只會拖累親人,女孩苦澀地保證,雙拳緊握,「對不起,幫不了您。」第一次,席恩不假思索地拍拍她的頭:「你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法師,只要你繼續努力。」

展顏,強忍淚水,小莎沒有讓這軟弱的象徵流下。

※※※

穿過環繞天空之城的晶壁、浩瀚無涯的茫茫雲海,夏爾瑪大陸廣袤的海岸線清晰可見,蜿蜒曲折的線條之外,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海洋,宛如矢車菊的汁液滌染而成的綢緞,在蔚藍的晴空下悠遠地蕩漾,規律的潮聲猶如亘古不變的節拍。

因為狀態實在不好,席恩只得順從養子坐在他背上,而楊陽等人由小莎看管,自願隨行的長老們則乘坐魔法之都薩曼緊急派出的飛行要塞。

巨龍的翅膀帶起強勁的氣浪,在波濤起伏的海面一掠而過,水珠紛紛揚揚,折射出瑰麗的虹彩。

蕾諾雅凝視身旁的人,法師習慣性地抱坐,支配之權杖靠著肩頭,一頭輝映著陽光的黑亮長發傾泄而下,在光滑堅硬的龍鱗上柔軟地鋪展,如同最精緻的絲織品。額間花紋雅緻的水晶冠冕與耳下垂掛的秘銀十字架流動著冷輝,襯得他的氣質更加孤高冰艷,雙手環抱膝蓋的動作卻像個迷途的孩子,交織出矛盾的奇妙魅力。

「我的初戀情人和你很像。」

沒有奉陪同伴的肺腑之言,席恩的回應冷漠而不解風情:「這種時候,應該反思戰鬥計劃而不是回憶無關的戀情。」蕾諾雅咋舌:「聽將死之人交代遺言是活人的義務耶!我是不指望活著回去和你探討學問了。」

「……」很抱歉,你可能還會活蹦亂跳五十年。

以為他默許了,大法師滿足地嘆了口氣,仰首望天,清澈如洗,和數萬年前毫無二致的藍天。

「她是個野精靈。」以這句低語為開場白,蕾諾雅漸漸沉入遙遠的過去,也不在意聽眾是否專心,「美麗、野性、孤僻、優雅——很奇怪,野性和優雅按常理是不能並存的,可她就是給我這種感覺。她教我打獵、辨認藥草、學做一個德魯依。某天不告而別,像一陣風一樣。其實原因在我,是我希望走出森林,見識新世面,成為我從小一直夢想的,住在華麗宮殿里的貴婦人。」

「結果那種日子無聊死了,我付出艱辛的努力,背棄她的教導和一個自然之子的信仰,卻過得一點不快樂。但是已經太遲了,踩進泥坑後,不是說拔就能拔|出|來的,我又樹敵太多,去找她只會給她帶來麻煩。之後就是政治失敗,被封印……很簡單的人生吧?」

「嗯。」出乎蕾諾雅意料,席恩竟然有聽,「你後悔嗎?」

蕾諾雅驚訝地睜圓眼,看著他,黑色的髮絲飛揚,銀瞳冰冷無情卻不死氣沉沉,相反,閃耀著彷彿生命凝練的最純粹的光芒,她忽而喉頭哽塞,別過頭:「有點……不,我很後悔。」

「沒什麼好後悔的。」

席恩放鬆屈起的雙腿,一手撐著龍背,法杖擱在膝頭,換了個灑脫的坐姿,「時不再來,我們的選擇又太少。假如你不去實現你的願望,你的餘生照樣會在後悔中度過,後悔為什麼不闖一闖,為什麼被眼前的東西絆住……人只有追尋了以後,才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內心漫溢的苦水減輕大半,蕾諾雅怔怔地問。席恩默然,只是神思不屬地輕撫身下的龍,遙望水天一色的彼方。

大法師也沒有再問,靜靜地感受著這溫柔寧靜的一刻,驀然警醒:他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想起自己先前的話,蕾諾雅全身發抖,震撼得手足冰涼。

他也是去賭命。

※※※

艾斯嘉大陸,這座與世界同名的大陸是三大陸中最大的一塊,在新紀元以前的創世歷,一直是由五大城分別治理,同屬於這裡的唯一國度魔導國。到了創世歷末年,格局曾一度被打破。東城伊維爾倫接連并吞了北城埃特拉、南城梅迪和中城卡薩蘭的東境,並在與中西聯軍的戰鬥中穩佔贏面,最後卻因為城主羅蘭·福斯不明原因地暴斃,惡魔大舉入侵而陷入混亂,被魔皇席恩·奧古諾希塔一統全境,新國王諾因·史列蘭·德修普忍辱簽署了投降協議。幸而魔皇的目的只是強迫各國接納部下,形式上的服從即可,對於干涉內政毫無興趣,下面有什麼狗屁倒灶的小動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於他無損。倒是他的女兒,性烈如火的二代女皇卡塔瑞亞結結實實把臣服的諸國首腦都颳了一頓,過足太上皇的癮。

冰雪初融的北城,早起的人們紛紛推開木格子窗享受清晨的新鮮空氣,偶一抬頭,驚訝的呼喊此起彼伏:「龍!是龍啊!」

自從白銀之谷被冰封,這還是第一次有真正的龍族飛過北地,人們不禁欣喜地猜測是不是守護龍銀龍王麥先蘇醒了。

一個主婦嚇得掉了盆栽,她一對雙胞胎女兒興奮地揮舞小手,口齒不清地嚷著:「龍龍……」

飛翔於九天的古代龍瞥見這一幕,不禁微微一笑,讓風精靈帶去晶瑩美麗的冰花,換來一片驚喜的歡呼。幾乎在同時,他背上響起一個比雪花更冰冷的聲音:「哈瑪蓋斯,別做多餘的事。」

「……是。」龍神脖子一縮,半晌忍不住解釋自己的動機,「主人,那兩個小女孩各戴著一顆琥珀,就和您以前的眼睛一樣,我才……」

「哼,你眼睛倒利。」依舊對他的浪漫思想不以為然,魔皇捂著胸口低咳,「琥珀是孿生子的守護石,如是而已。」坐在他旁邊的大法師感興趣地道:「咦,你以前的眼睛顏色是琥珀色?很漂亮嘛。」

「醜死了。」

「主人,請不要把您對肖恩先生的偏見轉移到自己的人身攻擊上。」

「說到我那傻徒弟,還在後面死命地跟吧,你們這對兄妹真成問題啊。」蕾諾雅看向後方,說出席恩麻木,哈瑪蓋斯屢教不改的稱謂。

為了防止奧路貝亞修得到機會提早破土而出,魔法神命令艾斯嘉大陸的瑪那精靈全部停止魔力活動,所以眾人只能用不同的交通工具趕去。肖恩就坐在神聖器【天杖】幻化的聖十字劍上,御風而行,速度倒不慢。楊陽一行和眾長老領頭的志願軍還落後他一步。

「哇——飛船!飛船耶!」昭霆興緻勃勃地在廣闊的流線型空間里東奔西跑,楊陽一臉驚嘆地按著透明的壁面:「真想不到。」

當他們正在為要不要同行爭論時,小莎拋出總是抱在懷裡的企鵝布偶南極,那隻玩具居然變成了一艘足以容納上百人的飛艇,大白肚還拉出一扇門,邀請他們進入。

據說這是席恩和基連一起設想製造的仿生飛行器……這兩個令人咋舌的男人。

一路上小莎都沒搭理他們,楊陽也不見怪,明白是自己這方理虧,她卻沒想到女孩有著更險惡的居心。

瞅了個空瞬移到飛船上面,小莎基於安全起見又布下三道障壁,吩咐已化身成最牢固監獄的寵物:「南極,看住他們。」

「泰哩!」企鵝布偶回了聲堅定的應和。女孩坐下檢查法杖,又張開擋風結界,一一確認隨身攜帶的法器。

感到身下傳來的震動,她輕輕一哼,繼續保養器材:我不會讓你們置身事外,也不會讓你們妨礙外公。

魔法神的抵達解除了無形的禁令,元素們歡欣鼓舞著,圍繞他構築出層層疊疊的防壁。遼闊的中部平原上,兩條交錯的寬敞公路突然聳立起無數金屬音叉,強勁的魔導力在兩個分叉間來回竄流,共振出氣勢宏偉的協奏曲,傳遞到世界的每個角落。聽到的人們面面相覷,不安地佇立著。

席恩從龍背滑下,穩噹噹地懸坐在浮盤上,手握象牙短杖,彷彿一個指揮家檢閱著自己的樂隊。

抬手,法杖【烏洛諾斯之影】勾繪出閃亮的五線譜和跳躍的音符,頂端的深黑色晶石中,一條璀璨的星河流轉著輝光。這一次,共鳴的旋律響徹寰宇,無須歌詞,無須語言,所有的生物都沉下心靜靜聆聽,睡夢中的浮起微笑,醒來的閉上眼,感受這宛如永恆的安詳一刻。

「空間坐標複位,次元斷層修復。」

幽冷靜謐的宇宙深處,存在之樹尤格拉西爾從根部泛起明亮的湛藍絲線,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彈奏著一般,互相交織蔓延,一直伸展到一望無際的深綠樹冠,豁然爆開,散射的光粒子匯聚成一條條極光洪流,填滿了整個次元壁,融合成無遠弗昔的光之繭。

沒有停止,揮動的法杖連接出數不清的立體魔法陣,一個清脆嘹亮的嗓音加入了精靈們的合唱:

「揭開第一印記,守護南方之位,奔放的烈焰,火精封氣;

揭開第二印記,守護西方之位,自由的疾風,風精封氣;

揭開第三印記,守護北方之位,聖潔的水流,水精封氣;

揭開第四印記,守護東方之位,慈愛的大地,土精封氣;

揭開第五印記,守護中央之位,凈化的雷光,雷精封氣……」

蒼藍色的灼熱雷柱從天而降,將法師包裹在內,八道白熾的細長閃電如同咆哮的長龍疾沖而下,在地上擊打出深深的刻痕;以此為中心,淡黃的光芒四溢;在遙遠的地平線捲起千層浪,水牆升騰;驚天動地的海嘯被氣流攪碎、衝散,化為濕潤的龍捲風;地火噴涌,絢爛的紅拂過的地面沃土肥厚,岩石閃現出七彩的結晶……一陣不可避免的磨合後,五大元素在雷柱的頂端交匯,編織出遮天蓋地的瑰麗光幕。

「……緣於世界創生的混沌之間,最初也是最後的封印;

揭開第六印記,始於創造,孕育萬物的光明,光精封氣;

揭開第七印記,終於毀滅,包容一切的黑暗,暗精封氣;

以魂為憑,許下守護的承諾——寧靜領域!」

咒語完成的剎那,結界內部安靜下來,只有祥和的安魂曲持續回蕩著。席恩垂下手,長舒了一口氣,朝擔憂地望著自己的養子回以安撫的淺笑:「不要緊了,剛剛心口是很悶,不過隨著修補,界元之鎖的壓力減輕很多。」

接下來就是收拾奧路貝亞修留在這個宙域的那部分神識,但這並不是輕鬆的活。事實上,他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畢竟次元壁無法隔絕降臨體與本神之間的維繫,有關星幽界的不確定因素也太多,而且……

「可是主人,您用自己的靈魂憑記——」哈瑪蓋斯憂心如焚,一旦養父的靈魂印記被抹消,那將是徹底的神滅!

「沒辦法,奧古諾的權能和我不相上下,如果奧路貝亞修冒充,元素精靈會混亂,得讓他們記住我。」拍拍龍首,席恩溫言道,「不必擔心,這隻是一小部分意識,即使毀滅了,本體也沒有根本性的損傷。」哈瑪蓋斯咬了咬牙:「不要把自己當成市場上可以隨意切割的豬肉!」

「?」這孩子想哪兒去了。

「席恩,你為什麼不用絕對領域?」蕾諾雅插口,「這樣勝算大得多吧。」魔皇譏嘲地勾了勾唇:「我說過了,對於高低維度,我不過是相對而已。奧路貝亞修的降臨方式之一是侵蝕,神明之間能夠互相吞噬,而神之領域就相當於神格的具象化,我不敵他,會被他吃得連點渣也不剩。」

「哦。」蕾諾雅摸摸後腦勺,下去執行自己的任務。她剛沒入地面,一青一白兩個光團飛了出來。

「席恩·奧古諾希塔,你這個罪人,又做了什麼好事?」白色光團里的麗人——生命女神秦蒂絲怒聲喝問。而她的丈夫,冥神普路托的表情則有點複雜。偽神格期間的記憶他完全沒有,但依路珂是抱著極大的眷戀、失望和悲痛去世的,所以對於這位「父神」,他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

席恩沒奇怪秦蒂絲一上來就興師問罪,他的魔仆們正在下頭布置,看起來是像在搞什麼大陰謀的樣子,彈指切斷兩神與本體的聯繫,將從楊陽那兒搶來的福音之戒拋給他們,讓賀加斯去解釋說明。

「席恩——」一道流星拖曳著長長的尾焰,劃了個弧線停在半空,正是騎著天杖的肖恩,「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回去。」

「不!」

「那去干你最喜歡的事。」雖然想一腳把他踢得遠遠的,但是未免他第三次撞見哪位前輩法師,席恩指著不遠處的中城首府里那,「——保護那邊的人。」以為兄長良心發現,肖恩驚喜萬分:「是!」

化為人形的哈瑪蓋斯朝他的背影補了個抗魔之環,挨了養父一記白眼:「又做多餘的事。」

不是多餘的事,他如果死了,難過的還是你啊。哈瑪蓋斯在心裡偷偷地反駁。格蘭妮用能量晶環置換出擁有魔法和物理雙重防護效果的全身鎧甲,默默立於主人身側。席恩凝神感應地下的動靜,對他而言,開戰前做好周詳的準備工作,盡量了解敵人的第一手情報無疑是理所當然的要務。隨著次元斷層的修復,重力場正在縮小,那麼不久……

「席恩!」肖恩又匆匆趕回來,氣急敗壞地道,「快停下催眠曲!我好說歹說他們也聽不進去!再不快點疏散群眾,就來不及了啊!」席恩不理他,且不說這麼做的直接後果,當地百姓的死活與他何干?一旦開打,只要沒逃出大陸都會被牽連,待在有結界保護的城裡還好些。何況,肖恩是什麼人?皇帝老子還是攝政王?人家幹嘛要聽他的?

不過……瞄了眼城中央的王家圖書館,那裡的書還沒看完呢。當下送去一股魔力,城防魔法陣從內到外一層層亮起,發出清亮的鳴動,水銀似的光輝形成膨脹的渦流,一瞬間將整座城捲入。不同於過去流光溢彩的碗形罩蓋,有著金屬質感的銀色球體連同地基一併包裹在內。

肖恩收回吃驚的視線,綻放出奪目的笑靨:「謝謝你,席恩!」他越發肯定兄長天良未泯,對彼此的前途滿懷信心。

一聲清嘯,蕾諾雅騎著一頭土黃色的奇特生物飛回天上,滿臉沮喪:「找過了,沒有任何還能用的道具,只有這顆幻獸卵——」遞給對方一塊溫潤得不可思議的藍寶石:「但是裡面的幻獸都還沒孵化,這次派不上用場了。」親眼見到故鄉的廢墟讓她的心情極為低落。

「沒關係,這樣就很好了。」在席恩看來這已經是意外之喜,微一猶豫,轉手交給養子。從他的舉動悟出其中的意義,哈瑪蓋斯臉色突變。

這時,精靈的吟唱戛然而止,真正的寂靜籠罩下來,伴隨著人們如擂鼓的心跳,和逐漸擴散的恐怖氣息。

而同一時間,魔法神的眼神變得比刀鋒更犀利。

降生體的意識蘇醒了。

最初,是幾不可察的微顫,慢慢的,振幅越來越大,爆裂聲接連鳴響,大地搖晃著開裂,鋸齒狀的裂谷延伸向四面八方,裡面浮起樹木粗壯的根莖,呈放射狀展開,最長的根須綿延萬里,巨大的塵雲插天而起,驚心動魄的轟鳴令人疑懼是地層塌陷,即將沉陸。從搖籃曲中清醒的人們滾倒在地,眼睜睜看著家園土崩瓦解,哭喊著開始奔逃,在亂石中尋找親人……處在中心震區以內的城鎮村莊,除了里那以外,幾乎無一逃過解體的命運。

這一幕就落入恰巧趕到的楊陽等人眼中。

「那老混蛋在做什麼!」諾因怒吼,狠命捶打飛船的壁面,比眼前的景象更刺痛他心扉的是妹妹慘白的臉和友人咬緊牙關的神情。楊陽忍住內心相同的驚駭,乾澀地道:「大概……是撐不住了吧,他說他撐不了多久。」

「媽的!」諾因握住劍柄想自己衝出去,眼尖的昭霆趕緊拖住他,接著楊陽和雷瑟克也加入。原因無他,之前諾因也做過類似的暴舉,結果反彈的劍氣差點把他們切成碎塊,誰知道船壁的承受上限,萬一他們出師未捷身先死,那可欲哭無淚。

而且……雖然不甘心,但如果連席恩也處理不了的話,他們下去也是送死。

法師汗如雨下,雙拳緊握,牙齒將唇瓣咬出深深的血痕。身為自然神,大地的傷痕就像刻在他身上一樣,那是一種直達靈魂的痛苦。

還是不行,土元素的負擔太重了。聽到元素精靈們臨死前的悲鳴,席恩再也坐不住。況且艾斯嘉總是他的故鄉,沉沒不是他樂見的。

鬆開的手穩定地從黑袍的內袋取出一件物體,剔透晶瑩的材質,一時看不出形狀,經過陽光的折射,繁複的層狀結構才漸漸清晰,是一朵鬱金香。紫紅色的液體在內部流動,像液態的光一般瑩透而出,剝離、融合成型。

「呼啊~~~」虛幻的人形甩動發瀑,水珠飛揚,風情萬種的器靈嬌憨地揉著眼,伸出白|嫩水靈的藕臂,半夢半醒地摟住最近的人,「親愛的主人,有什麼吩咐嗎?」

「下去填土,支撐地基。」

「……好過分。」本想親熱一番的修蒂瑪哭喪著臉充當苦力,儘管是髒兮兮的活,但是對席恩以鮮血餵養,能量層次已接近半神的他來說,這隻是小菜一碟。

看似脆弱卻堅韌的莖蔓剎時填滿每一道縫隙,許多搖搖欲墜的房子也幸運地被固定住,遏止了災情的擴散。而消散的塵霧中露出世界樹雪白的枝幹和廣袤無邊的宏偉頂冠,一個白袍青年的影像若隱若現,葉綠色的長發一片水濕,俊逸的臉龐也沁滿冷汗。席恩百忙中遞出慰問:「沒事吧,坎菲斯?」

「還好。」樹精喘息著回答,自從他的本命樹第二次被砍倒,席恩索性把他投進了世界樹安家落戶,這也算是個好結局,可以間接保護他重視的村民,「我還撐得住。」

揮手遣返他,印上固化和高等守衛刻文,席恩不再關照,迅速召回底下的魔仆。與此同時,濃密的黑霧噴發,猶如開鑿的油井般沖向高空。

白刃切過,畫出弧狀的亮銀軌跡,以違背運動法則的旋勁再次迴轉,呈現出千變萬化的路線,速度也隨之加快。構裝生物的左手舞動著眩目的銀鞭之刃,以各種角度分解攻擊者。黑觸手彷彿被耀眼的星群包圍,裂口迸射出相當於核爆的連環爆炸。肖恩連出手的餘地也沒有,就被暴風颳得連連倒翻筋斗,重重撞上兄長設下的魔法屏障。

飛艇上,魔界宰相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不會忘記格蘭妮當年就是用這一招撕開數百艘戰艦的合金外壁,再以右手的次元之劍粉碎動力爐,造成慘烈的毀滅性打擊。若是在真空,第一擊就完了。

而南極的頭頂,小莎緊張地注視戰局,直覺還沒有結束。

果然,更多的尖錐穿透光霧,這些猙獰的兇器明顯比上一回牢固,閃著暗金色的光澤。器靈焦急的吶喊傳入席恩耳中:「主人,它在吸收大地的能量!大家絕對吃不消它再來一次!還有一股未知的力量……」

「格蘭妮,退回來!」一邊從始源之海調動魔力灌入疏鬆的土壤,席恩一邊拉出一排混沌晶壁,他不能冒失去護衛的危險。超越了音速,再次被切裂的金屬錐迸射出赤紅的光波,吞沒了魔法神的護壁、生命女神緊急間張開的神聖光屏、和不及回返的構裝生物。

沉悶的爆音在窄小的空間內不斷迴響,使人胸悶耳鳴。更遠處的城民更是鼓膜破裂,吐血暈厥。冰寒的氣流冷卻高溫,揮擊的龍尾將一隻漏網之魚打成了肉眼不可見的微粒,彷彿布滿隕石坑的地表覆上一層厚冰,給予激戰的雙方短暫的休憩。

大半個身子溶解,盔甲盡碎的格蘭妮回到主人面前,清秀的臉蛋依然平淡冷漠,鎮定彙報的聲線亦然:「敵人有特殊能力,共振音嘯和枯萎纏繞,後者效果持續,您應該能抵擋,但哈瑪蓋斯不行……身體損毀超過80%,無法再戰,請求允許回修。」

席恩二話不說挖出她只剩一小半的動力核心:「今後不許再違抗我的命令。」他知道格蘭妮遲疑了一瞬,不然以她的身手能夠避開,只有在危及他生命的情況下,構裝生物可以自行判斷。

摩耶的強敵就那麼化成灰燼,維烈遠比席恩更衝擊。另一個震動的人是小莎,從小照料她的格蘭妮也是她視若家人的存在。

外公……舅舅……

害怕再次失去,女孩握著法杖的手不住顫抖。

「我去吧!」蕾諾雅無法繼續袖手旁觀,自動請纓,「那東西能在戰鬥中學習,不一擊解決它,會越來越強!」

「他在適應我們的法則。」席恩不動如山,端穩的坐姿始終寧定,「不急,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哪有放任敵人變強的!」肖恩不贊同,躍躍欲試地舉起暗鐮。席恩碰上他就冷靜全失,咬牙道:「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殺死他!」

不信邪的棕發青年至少還沒以身試法,另兩個觀戰者就不同了,生命女神交抱的雙手間浮現一顆水晶球質感的雪白光球,強大而溫和的波動如同潮水湧出,神力媒介——【純白默示錄】全力發動,防護邪惡的效果使魔皇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痛。

笨蛋!席恩由衷懷疑賀加斯究竟解釋了些什麼,怎麼一點基本的認知都沒灌進這個女人的腦袋裡!?

毫無徵兆的,神器從內部泛起黑色,秦蒂絲一頭燦爛的金髮也變灰、轉為枯白色,風化般脫落。她驚愕地瞪視手心,似乎還搞不清為何會如此。普路托的反應就快多了:「秦蒂絲,快收回神力!」

奧路貝亞修的特異能力——腐蝕。

還挺聰明的。席恩暗暗戒慎,敵人明顯比這幫蠢神頭腦靈活得多。神格高的神能完全吞噬低級神,領域重疊更是等於說「請來吃我吧」。但是秦蒂絲的神識被他切斷了,奧路貝亞修無法攻擊到本神,索性就不大材小用,只腐化了降臨的精神體。

而高維度神的異能,連他也無法消除——信手一揮,雷劈了那個已經徹底腐敗的邪異怪物。

正想用福音之戒凈化的普路托怔怔看著妻子蒸發消失,深吸一口氣,急著確認本尊的安危,匆匆拋下一句:「殺妻之仇,改日再報。」席恩連話也沒聽清,因為另一個異常事態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的雙胞胎弟弟一頭沖了出去。

橫貫大陸的中部大道上,緩緩走來一個孩子。

「你這個白痴!!!」席恩不假思索地追向弟弟,氣到內傷。為什麼這傢伙會笨成這樣!?經過剛才的地震、爆炸,哪可能還有普通小孩在外頭溜達啊!他就不會動動腦筋嗎?如果嫌頭按在脖子上累贅,他可以親手把它揪下來!!

「主人——」哈瑪蓋斯速度更快,正想說交給我來就行,變故橫生。

無視棕發青年伸來的手,男孩臉上綻開怪異的笑容,黑色閃電突破了空間的距離,貫穿肖恩的身軀;抬起的右手裂開數千英尺長的恐怖裂縫,爆射出等同龍之吐息的深紫色光炮;而他的下半身一下子變成無數蠕動的黑觸手。

鏡象破碎,法師及時施展的鏡之虛像術發揮了功效;另一頭,展開的吸能力牆擋下了威力無匹的龍息,餘波也被緩衝結界撥開;卻有幾根觸手乘隙撕破魔法神的防禦,穿透了他的右肩和雙腿,將他固定在半空。

噴灑的神之血綻放點點金痕,燒熔了堅硬的觸手,青煙直冒。像是骨質的灰膜覆蓋住傷口,鼓脹的肉瘤滑向奧路貝亞修,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吮聲。

「魔法……」男孩略微迷濛的雙眼迸出清明和趣味的光,「有意思的技術。」

「主人!」

「席恩!」

回過神的哈瑪蓋斯和肖恩齊聲驚呼,被魔皇怒火熊熊的冷眼凍結在當地:「滾回去,別再給我添麻煩。」說歸說,也曉得他們不會滾,受傷的右手疾揮,始終緊握的法杖直接把他們丟回後方並禁錮。

裂解術的綠光連同觸手和本體一併絞碎,掙脫了束縛的席恩卻沒有大意,奧路貝亞修似乎才從他這兒讀取了有關魔法的知識,而不是在奧古諾肚子里就知道了,這點超出他原先的預計,不過局勢並沒有因此變好。

他將要面對另一個「自己」。

我的戰鬥方式……我的思路……我的習慣……電光火石間,法師已擬妥了新的計劃。

沉默、解除魔法、黑暗術、土刺,從虛空浮現的黑髮魔法師接連扔下四個法術,而完成了反推的席恩一絲不苟地接招,不相上下地打成平手。然而違背自己的慣性談何容易,何況是在一場間不容髮的同層次交戰中,面對一個反應之快不亞於自己的勁敵,精神的極度緊繃使早已是強弩之末的身體支持不住,強韌的意志也出現了一瞬的崩潰,而這對奧路貝亞修而言,已經太夠了。

嗖!一枚有質無形的箭矢疾射而來,像幽靈般穿越偽法師一剎那立起的冰牆,正中他的心臟,虛擬的身形頓時凝固。

時間之矢。

手持神聖器【世界之鑰】幻化成的長弓,時旅者絲毫不放鬆地盯緊敵人,一見他微微動彈就補上一箭。得到意料之外的強援,魔法神也默契地省略了招呼,急速後退,食指畫出閃耀的符文,純粹的魔力光華如利劍突刺,把與自己相似的形體轟成最細微的光塵。

【裁決之劍】,他以附體狀態能夠使用的最強攻擊魔法。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轟隆隆的巨響再度響起,席恩毫不驚訝,他剛剛粉碎的,不過是降臨體的一個分身罷了。

來自異界的能量在空氣中奔騰積聚,莫名狂躁的自然靈們不再服從管束,咆哮著在結界內橫衝直撞。連坎菲斯和修蒂瑪也感到難以忍受的躁意,直想跳起來宣洩無形的影響。

奧路貝亞修的特異能力,同化。

「鎮靜!」壓倒性的力量插入閃現紅光的廣大空間,先前刻下的靈魂印記發出了強力的約束效果,恢復清醒的元素精靈反過來擠壓急於破土而出的敵人。再三受到打壓,降臨體的意識終於狂暴起來,一道道紫黑色霧氣掙破羅網直竄而上,詭異的嬰啼隨著糾結扭動的濃霧繚繞。

「小心!他要露出真面目了!」蕾諾雅忍著內心的驚懼提醒。

席恩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白皙纖柔的手指延伸出無數細線,交錯擴展,鼓成傘狀沒入地底,黑色的身影向上疾升,帶動編織完畢的大網一併升起,連同網裡一動不動的巨大異形。

時間網。

魔仆們事先在地下遺跡灑了時間塵,經由魔皇的力量匯聚成線,在關鍵時刻一舉擒獲了敵人。

「哇塞——比我還大手筆。」羅蘭吹了聲輕快的口哨,以為沒自己的事了,趕在契約者為自己的一再違規發火之前,轉身踏入通向第四界的門扉。然而,思慮周密的他也沒有料到,他救了席恩一命,卻留下了一個致命的後遺症。

由於他先前的連射,奧路貝亞修已然適應了【時間】的法則。

所以,本來綽綽有餘的布置,只定住了半秒。縱使席恩有所顧慮,臨時加了道空間障壁,但對奧路貝亞修這樣的高位神而言,空間和時間這對孿生法則是一念即明。

漆黑的甲殼上,睜開了八隻血紅的眼睛。

奧路貝亞修的特異能力之一,吞噬凝視。

來自星幽界的神力打擊撕碎了席恩下意識抬起的左臂,甚至刺傷了他的雙眼和頭部,爆發的劇痛令他頭暈目眩,時間網脫手。幸好他以防萬一在自己周邊布下了緩時術,嚴重的傷勢沒有造成左右勝敗的空隙,堅定有力的低語從薄唇吐出:「律令·目盲!」

「弱智術!強制變形術!」攻勢不停,強迫敵人接受物質轉化的法則,接下來只要……

千鈞一髮之刻,駕駛飛行要塞趕來的長老們發動了最強的攻擊武器——魔動炮。

圍繞要塞懸浮的五座雲中塔激射出熾亮的光束,互相交匯貫通,直直打入黑黝黝的炮口,宛如點燃的火炬,噴射出層層光焰,最外圍的白亮焰苗劃過一條燒灼的痕迹,命中了一時變呆而不知閃避的敵人。

適應了魔法的規則,就必然會被這規則所縛。

堅固的神體在烈火的暴風中無助地潰散,炸起的碎石土屑瞬間被蒸發至虛無,融化的地面變成了滾滾岩漿,足以燒毀靈魂的火焰熔化了降臨體。

成功了!【死亡】的法則!

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席恩開放了一小部分的結界:「蕾諾雅!」

早有覺悟的大法師應聲而出,邊飛邊整理鬢髮,好歹死得漂亮點,不料耳邊一涼,敵人竟然從她身邊飛過,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心一意飛向她身後的人:那個烏髮散亂,猶如纖弱少女的黑袍男子。

媽的!真的來了!席恩那個氣啊,比目睹親弟弟趕著投胎時還窩火,只差沒捶胸頓足。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上了,安慰自己總比其他人可靠是不?

「你這該死的蠢物!」一個死靈定身術定住那分不出男女的怪胎,爭取緩衝時間,席恩準備好內爆術,就在這時,一種奇怪的感覺貫穿他的身心。

恍惚間,他褪去了這個形象,回到學徒時代,和美艷邪惡的魔女師父過招,那一次攸關生死的練習戰中,他利用幻術和心理陷阱將她刺成了串燒……

尖叫聲喚回遠去的神智,他在一陣撕裂的鈍痛中醒來,困惑地眨了眨眼,法杖生平頭一次滑出手心,沿著粗大的岩錐一路滾下,金黃色的血珠閃過模糊的視野。

奧路貝亞修的投影能力,夢現。

「外公!外公!」小莎哭喊著,張開風翼飛向他,情緒不穩的狀態下,她飛得歪歪扭扭,幾次落地,乾脆用跑的奔向那個被石筍高高插起的親人。擔心小主人,南極變回小企鵝,急忙追上。重獲自由的人們不知所措了片刻,諾因帶頭跑向戰場,幸災樂禍地想:老殭屍也不行了,看我的。自認比席恩能幹一千倍,幾個禁咒一發就能轟死敵人。如果楊陽等人聽到他的想法,會集體踩扁他——讓這個魔控力爆爛的傢伙出戰,除了奧路貝亞修和魔皇的陣營,他們全部會被他宰光光。

哈瑪蓋斯死命撞著魔法屏障,半途醒悟這隻會使他重傷的養父雪上加霜,對脫困毫無助益,變回青年的模樣,失神地注視那深深烙印在眼中的一幕。

誤傷主君的大地精靈們喧嘩著,努力想掙開寄宿者的掌控。修蒂瑪展開捲曲的莖葉,嘩啦啦撲向主人,一圈圈纏住粗壯的石柱,崩裂了底部。斷裂的頂端在空中轉化成人形,長及小腿的白髮,清瘦頎長的身材,非男非女的容貌——與已故的上代魔法神一模一樣。

伸展的雙臂接住了失去憑依的傷者,同時,淡綠的閃光爆開,名為【精靈封檻】的魔法封住了所有人的行動。

「好小好小的身體。」口吐清晰的古代語,抱著懷裡嬌小的女孩,奧路貝亞修面帶新奇之色,一手沿著他的背部曲線下滑,從中感受始源之海的深邃浩瀚,充滿了驚嘆和喜愛,「這麼深,這麼廣……卻能夠縮得這麼小。」

停駐在他柔軟纖細的腰間,收緊,另一隻手細細摩挲他的輪廓、頸項、前胸……找出腦中儲存,剛學會而感覺適當的單詞:「美麗、優雅……還有——」

席恩無聲地震了一下,全身綳得死緊,本就蒼白的臉更無血色,嘴角溢出宛如熔化的黃金般的液體,那隻和他一樣纖長優美的手直直插|進他剛剛痊癒的腹部,扭絞著、掏挖著、撫摸著他的血管和內臟:「——如此精密。」

「主人——」哈瑪蓋斯看得雙目充血。

「……咳咳咳!」抑不住的咳嗽引發難以忍受的痛楚,席恩握住那隻手,似乎想把它拉出來。

「哎呀,你討厭這種感覺嗎?」奧路貝亞修睜大眼,清雅秀氣的臉上,原屬於奧古諾,溫潤平和的紅眸此刻只有驚人的邪氣,他一霎不霎地凝視眼前這張沉默而堅忍,線條柔和卻透出剛強的容顏,舔了舔下唇,「可是,我好想把你吃下去呢。」

席恩回以不為所動的漠然目光,確認了這傢伙消化不良,居然把世界樹底積存的怨靈統統吞進肚子,又不是本體,一個降臨體怎麼吃得消。

吃了這傢伙,我也會消化不良吧。冷笑了一下,席恩猛地往裡拉。

「咦!」奧路貝亞修一怔,一閃神,小半個身子就融入了對方體內,手下傳出無法抗拒的強大吸力,彷彿一個無垠的漩渦,掙了兩下拉不出,他抬眼,豁達地笑了,「呵呵,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小可愛。」

神體交融的衝力使席恩墜下地,炸出一蓬衝天的烈焰,瘡痍滿目的地面又爆出一個焦黑的深坑,弧面光滑如鏡。解除了束縛的人們紛紛來到邊緣,卻動彈不得,獃獃看著坑底蜷成一團的黑影。

「嗚……呃……」異界的神力就如同劇毒,侵蝕了他每一個細胞,夾雜著洶湧澎湃的負面感情,神代的亡魂們不甘地咆吼著,欲破體而出,實現他們未完的心愿,抒發被殺的憎恨,這一切都化為最直接的嘔吐感,席恩渾身激烈痙攣,十指摳挖著焦土,濃綠的污血大口大口地噴了出來。熟悉的波動拉回一線清明,他用顫抖的手扯下一直掛在腰側的小龍布偶,然後是紋章之鈴,扔給靠近的養子和外孫女,卻漏了耳墜與額環。

「沒什麼的。」勉強抬起頭,按住小腹,淡然抹去嘴角的血跡,魔皇儘力凝聚渙散的視線,以一貫淡漠平常的口吻道,「我會拖著他一起完蛋……咳咳,我的本體不會死,只是喪失附身期間的記憶,好在前些日子有用那個身體活動過——就這樣。」

一個低沉的音階結束短暫的交代,插天而起的七彩光幕屏蔽了眾人的視野,當令人窒息的轟鳴告一段落,爆散的光粒化為浮塵消失,原地空無一人,只有乾燥的風捲起沙塵,空落落地迴旋著。

啪!綠水晶法杖掉落,鈴鐺滾了兩圈,無聲地停住,小莎雙膝發軟地跪倒在地。

「嗚……」淚水奪眶而出,自事發至今強自壓抑的悲傷、委屈、憤怒、痛恨……一股腦地爆發,女孩哭得聲嘶力竭,宛如傷獸的悲嚎,回蕩在曠野里,「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莎娜……」哈瑪蓋斯踉蹌兩步,彎腰抱起她,雙腿也險些支撐不住彼此的重量,抖著聲音反覆道,「沒事的、沒事的、主人他……」再也說不下去,發動空間轉移回到放置神體的雲中塔。

幽暗空曠的石室里,一汪暗銀色的池水靜靜流淌,驀地響起水聲,徐徐坐起的精靈隨手撥弄濕發,半闔的眼有著微量的迷惘。下一秒,石門打開,一個小小的身影撲進他懷裡,死死抱住,像要確認什麼一般不斷收緊。

「小莎?」被她撞得上身後仰,魔法神錯愕了一會兒,詢問地看向呆站在門口的養子,「怎麼了?」

無人應答,容納神體的魔力水銀太過濃稠,使女孩尚未成熟的半神體質禁受不住,但她依然緊緊抓著不肯放手,低聲啜泣著。龍神臉色死白地動了動唇,擠出微弱而破碎的氣聲,身子沿著石門往下滑。

「沒事……你……」良久,斷斷續續的哽咽才從掩面的指縫間流瀉出來,飽含苦澀,有對自己幫不上忙的無力,也有對眼前之人總是獨自戰鬥的無奈,持續飄散在室內。

※※※

這場來自地底的災厄造成了遍及艾斯嘉大陸的恐怖地震,中心城區有數十萬的人喪生,財產損失不可估量。而外圍幾乎沒有人員傷亡,這是多虧了席恩的結界加護和修蒂瑪的支撐功勞。然而諾因看了報告後,卻壓根沒想到這一點,對前來請示如何對外公告的大臣道:「就說是上面乾的!那個老殭屍搞的鬼!」

「諾因,你怎麼可以這樣!」楊陽怒道,「他救了我們,你這是恩將仇報!」

「哈,我才不信他有這麼好心,一定是那個怪物神威脅到他的地位,才巴巴地趕來對付,不然他會管才怪!」最不高興她為「情敵」說話,諾因惡聲惡氣地道。維烈投贊成票,新仇舊恨一併湧上心頭:「沒錯,他就是這種人,不值得感謝。整件事的內幕也不知道,沒準是他自己惹出來的。」

好在肖恩擔心兄長,已經跟著蕾諾雅回去天空之城,否則聽到他們這麼誹謗兄長,非翻臉不可。

楊陽寸步不讓地盯著父親和丈夫,神情比任何時候都冷,銳利而隱含失望的目光看得兩人一陣發虛。

「沒錯,他的確不是救國救民的偉人,我也認為他的動機是自私的,但是他救了我們,救了大部分人——這是事實不是嗎?難道因為他沒安好心,我們就可以當不算數,任意罵他嗎?實話告訴你們,我覺得你們這個樣子比他更不如,不,是差得遠了!」

轉身走出兩步,她堅定地拋下一句:「我去看看他——諾因,如果你再這樣幼稚、不講道理、不知反省,我們的婚約就當沒有過。」

清亮的腳步聲伴著挺得筆直的背影遠去,被表姐罵得心下慚愧的昭霆來回瞧了瞧,大步跟上。

「她竟然——她竟然——」長久的死寂後,火藥庫爆炸了,「該死!她果然喜歡那個老殭屍!」

也幸好楊陽走了,不然鐵定甩這個亂吃醋的男人一巴掌,再丟下休書回娘家。

「從她被俘虜回來後就不對勁了。」維烈有點不安,但「席恩」兩個字已經和他心底最深的黑暗聯繫在一起,形成一塊自我保護機制,即使有違理性和良知,也下意識地否認到底,不願深想。

他負擔不起揭開封印後的真相。

得到岳父的大力支持,諾因越發堅信自己的猜測無誤:「暗示?媚惑術?或者輕薄?」吃是肯定沒吃,老婆是不是處女,他做老公的怎麼會不知道。

特地留下幫忙的白魔法系教授布雷安冷冷地道:「既然閣下認為魔皇陛下是肇事者,那我這個幫凶也不留下礙眼了,告辭。」語畢,鄙夷地一甩手,揚長而去。

「請留步。」一個沉著而有氣度的男聲拉住他的腳步,回頭,對上一張略帶無奈的溫和笑臉,「使者可能忘了,我才是卡薩蘭的王,這裡我做主。」說著,投給前主君一個警告的冷睨。對他多少有歉意的諾因扁嘴縮到一邊,不吭聲了。雙方商談了一會兒,布雷安神色緩和地離去。雷瑟克轉過身瞧著友人,瞧得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諾因心頭直打鼓:「干……幹嘛啦,有話就說,我道歉就是,但我又不是故意的。」

「哥哥,是你不對。」秉性溫柔的莉莉安娜這次也氣得不輕,板起臉教訓,「你怎麼能懷疑陽,假如她為雷瑟克說話,和吉西安關係好點,你是不是也認定她喜歡他們?」諾因詞窮:「我……」

「你這樣太差勁了!如果你不改正你的脾氣,陽遲早有一天會真正離開你,因為她受不了你!」

「我……我愛她啊!」被妹妹的預言嚇壞,諾因慌了,提高嗓門辯解,「我就是不能忍受她和別的男人纏夾不清!雷瑟克、吉西安、還有史列蘭也罷了,席恩……」他驀地噤聲,腦中浮現一張線條冷硬的俊容和一雙冰質的銀瞳,那從容淡定的微笑,對他的一切挑釁無動於衷的不屑。

小鬼不得不承認,嫉妒的根源,來源於男性自尊的挫傷。

換作無名氏神官、其他同性,他的反彈不會這麼大,就因為是席恩,那個帶給他無法戰勝感覺的男人,他才會不知所措,進而焦躁惱怒。

「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哥哥。」莉莉安娜的眼神含著一抹隱忍已久的哀傷,她的孿生兄長,愛人的方式太令人窒息。雷瑟克沉穩地道:「殿下,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了,畢竟你和陽是無心,但是今後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們的友誼就到此為止。」諾因大吃一驚,迎上他堅毅的視線,對峙半晌,泄氣地垂下頭:「我明白了。」

「解釋也不能照你說的來,你有沒有想過?眼下的情形,若天空之城向我們開戰,我們是全無招架之力的。」說到關鍵,年輕的國王有些疾言厲色,對方實在太不分輕重。

諾因越聽越不爽:「你都決定好了,還問我幹什麼。」雷瑟克再度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諾因舉雙手投降:「好啦好啦,隨你!」這傢伙,什麼時候學了席恩那套喜歡無聲瞪人的習慣?

「至於維烈宰相——」點點頭,轉向在場的另一個人,雷瑟克的臉色沉冷下來,「很抱歉我們還沒有原諒你和菲莉西亞陛下的所作所為,你對魔皇的個人偏見我也就不予置評了。」維烈面無人色地站起,踏著虛浮的步子離開議事廳。莉莉安娜悲憫地望著他:「這個人,不解開套住自己的繩子,會一直不得安寧啊。」

「有陽安慰他,沒事。」諾因一點不擔心岳父,在他的印象中,維烈和肖恩一樣,只要吐過苦水馬上又能生龍活虎。

「這就是他的一根繩子,哥哥。」銀髮王妃嘆道。

※※※

大的在哭,小的也在哭,魔皇忍耐片刻,決心自己去尋找答案。

他心裡隱約惦記著某件事,很急,必須確認,但是附體死了,包括他一部分的記憶和意識,永遠地消逝了,他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如此嚴重的後果,總之他沒時間看兩個哭鼻子的小鬼。

將濕得像只小狗的外孫女塞給養子,他走出石室。

「主人!?」愕然接住同樣愣怔的小莎,哈瑪蓋斯呆了呆,趕緊循著氣息追上去。

先到頂層的控制室感應了一下,沒有異常,然後下到傳送之間,直接轉移到會議廳,準備召喚長老們問話。

「席恩!」正在為衛星電視信號不清扼腕的科學家瞥見他,清俊的臉龐浮起發自肺腑的歡容。首代魔王也驚喜地打了聲招呼:「喲!」

「基連,優。」見到他們同樣高興,席恩笑著迎上前,「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兩人一呆,同時看向隨後出現的小龍,表情不是普通的驚訝。哈瑪蓋斯微一苦笑,輕輕地試探道:「那個……主人,您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來的嗎?」

「你終於哭完了?」席恩不悅地轉頭,突然內心不確定的感覺變得清晰,扶著頭走向他,「對了,我的東西……我的東西在你這兒……」

「主人?」被他宛如夢遊的神情嚇得心驚肉跳,哈瑪蓋斯匆匆放下懷裡的外甥女,雙手扶住他,緊張地握緊,「我這裡只有我做給您的布偶,您要什麼東西?」小莎也害怕地抓住他的袍子下擺,拉扯著道:「外公,我這兒有您的鈴鐺。」

「不對,是別的,有件事情……」反射性地推開養子的扶持,席恩冥思苦想,還在身上摸索著。

「他到底怎麼了?」越看越不對勁,優起身走近。基連神色凝重地打開工具箱,拿出醫療器材:「失憶?精神異常?他的情況很不穩定。」

被最後兩句話刺|激,龍神大發雷霆之怒:「你到底還記得什麼!!?我就叫你不要把自己當豬肉亂切!!!!」

「怎麼了?」

整個奧法之眼都聽見了這聲龍吼,留守的長老和學生會成員衝進來,只見一個穿著藍色長袍的身影背對他們站著,湛藍的長發猶如海水凝練而成,清亮瑩透的光澤讓他有種不可思議的透明感,兩個白玉似的尖耳像受驚的小兔子一般輕顫。而他們一貫親和力十足的龍神大人,就抓著這位精靈的領子粗暴地搖晃:「先是心臟、再是血、然後是手、頭髮、到今天連身體都賠出去了!連同你腦子裡的東西!你是不是切肉切上癮了?好啊!我來切!給你秤桿!省得你零零碎碎拿出去賤賣!」

「那是交易……」

「交易!?交易!很好,那我買,包你稱心如意!」氣到連龍威也釋放出來,哈瑪蓋斯呼吸急促地瞪視眼前微微透出困惑的清雋面容,真想印個拳印,淚珠在眼裡滾了兩圈,終是下不了手,緊緊抱住他,把頭埋進透著濕潤氣息、比黑髮的他更冰冷的髮絲,悶悶地道,「拜託您,別再讓我擔心了。」

「呃——」在此刻的席恩記憶里,是十年來第一次和養子靠得如此之近,無所適從多過隱隱的心喜,掙了掙,還是關注正事,「哈瑪蓋斯,這次我換了什麼?」

小龍一震,緩緩鬆開手,兩眼射出猙獰的光芒,咧開嘴,一字一字道:「您·這·次·什·么·也·沒·換·到,虧大了!」

魔皇哦了一聲,也沒什麼觸動,反正虧本生意他常做,便宜是從來沒佔過,只急著弄清楚前因後果:「格蘭妮……對了!我要格蘭妮的核!」

「……在您的儲物空間里。」哈瑪蓋斯略略鬆了口氣,看來養父的癥狀還不是很糟,幫他理順鬢髮、拉好衣領,「坐下吧,我給您泡杯安神茶。」

一頭霧水的人們總算恍悟精靈就是他們的魔皇,實在是席恩這張臉沒多少人見過。

小莎坐著喝熱牛奶,格蘭妮能夠修復,外公也勉強算是安然無恙,讓她陰鬱的心情開朗了不少,然而看到兩張空著的椅子,還是免不了揪心的疼痛。

聽完哈瑪蓋斯的敘述,在座一陣餘悸尤存的沉默,雖然幾位長老已經從同僚的通訊大致了解了經過,當事人的講述到底驚心動魄。席恩閉著眼似乎在整理思緒,面前的茶一動沒動。作為傷員留下的弗克教授道:「這麼說,奧路貝亞修被趕回他的次元了?」

「不,是和主人同歸於盡。」哈瑪蓋斯言下帶著切齒聲,「他的原體應該還好端端的,不過次元壁堵上了,他下不來。」召喚系導師凱奇突然發現一個疏忽:「那一代呢?那顆紅寶石!是不是毀了?這也是媒介啊!」

「糟了……在蕾諾雅小姐那兒,當初是為了吸引二代,確認他的位置才留著。」哈瑪蓋斯拿出聯絡用的星鑽。

「快毀掉!不,叫她快回來,交給魔皇陛下處理!」

「哈瑪蓋斯,你推推他。」等小龍聯繫完,基連指著友人。哈瑪蓋斯一驚,注意到養父的異常,伸手輕推,完全沒反應,這下頓時像炸開了鍋似的,又是偵測又是治療,一同交換著疑惑的目光:「奇怪,好像只是睡著了?沒有被魔法影響的跡象。」

「還是仔細檢查一下比較保險。」收拾桌子,基連鎮定自若地指揮,「把他搬進房間里。」儘管不放心他的「檢查」,哈瑪蓋斯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要他放著席恩自然睡飽,那是更加不放心。

「對不起,會議結束,大家各干各的事。」龍神百忙中交代。小莎歉意地轉過頭:「對不起,外公一醒,我馬上出來。」這個多事之際,她只顧親人的安危,不禁覺得女皇的位子當得很不稱職。

「沒關係,您好好守著他。」眾人回以真誠寬諒的笑容。

※※※

「他怎麼在外公身上插管子!?」小莎表示抗議。

「呃,這是『科學』的檢查方法。」見識過的哈瑪蓋斯也很不適應。其實席恩沒被輸氧之類,只是太陽穴、頸動脈和手腕各貼著幾隻小小的吸盤,延伸出長長的黑色細線,一直連到調壓器,再通到其他設備和儀錶板。基連橫了他們一眼:「這還是初步掃描,要是數據太亂,我還要你們把他剝光。」一般的衣服不會影響透視,但魔法袍例外,尤其是這件,泡在那種水池裡十多年都沒爛,可見其質料之特別。

舅甥倆不約而同地祈禱席恩趕快蘇醒,免得自己對他做出大不敬的行為。優問道:「怎樣?」基連盯著屏幕:「從腦波看是接近睡眠狀態,不過頻率有點亂。還有,他的心電圖是直的。」

「……因為主人沒有心臟。」哈瑪蓋斯一臉家醜不可外揚。

「他是怎麼活的啊?」優瞪著床上的人,只覺匪夷所思。小莎放下成見,兩手按住桌沿,好奇地瞅著儀器:「安傑看到這些,一定會很高興。」

「那個小男孩嗎?他將來會比我家笨兒子有出息。」基連很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遺憾。優為視若親子的後輩不平:「是你壓制他智力的關係,不然他也會和你一樣聰明。」基連沉靜地抬眼,幽如子夜的黑瞳射出剖析一切的寒光:「自信不單單建立在智慧上,他從來不是一無是處。就算他真的沒有才能,他依然有比我優秀、令人尊敬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品德。但他沒有足夠的成熟去支撐,結果變得沒操守。這樣的他,憑什麼要我給他智商?能制御才氣的不正是人格嗎!」

「是是……」首代魔王被友人的氣勢壓倒了。

「總之,還是屁股上粘著蛋殼的小雞。」冷酷地下了結論,基連的注意力回到屏幕上,觀察片刻,道,「不行,調壓器飽和了,衣服脫下來。」哈瑪蓋斯嘆了口氣,開始艱難的剝除大業。裸|露的肌膚散發出珍珠般光潔瑩潤的質感,像發著光似的,身材比例勻稱完美,卻又手長足長,呈現出一種纖細優雅的感覺;披瀉的長發流動著粼粼水光,宛如溫柔的海浪托起雪白的人魚,每一寸都是無可挑剔的精美無瑕。

但他帶給人的並不只有「美麗」這麼膚淺的感受,還有更為深層的震撼,就像有什麼無比壯闊的事物,濃縮在了這具優美的軀體之中。

大海的精魂——海精靈。

這就是精靈啊,難怪。優終於明白孫女瑪格蕾特當年為什麼會投入精靈王的懷抱了。基連的鏡片後閃著灼熱的光,哈瑪蓋斯不得不擋住,不然席恩可能會燒起來:「基連先生,請不要用這種眼光看主人。」

「這一具身體是他造的?有沒有組織圖?」

「等主人醒了,您自己問他吧,不是我保管。」哈瑪蓋斯給養父蓋上被子,「我想這個不影響您檢查,也有助於您集中精神。」

「沒錯。」基連坦承,不然他會滿腦子想著解剖友人,探究神體的奧秘。

「外公還沒醒。」小莎沮喪地拽著被角,注視那張陌生的容顏,忍不住爬到他身上,切實感受他活著的證明。然而隔著薄被,卻傳來冰涼得不似人類的體溫,耳下也沒有過去穩定有力的心跳聲。

以前席恩用列文的身體時,她最喜歡趴在他的胸前午睡,柔軟的黑天鵝絨長袍很舒服,略為清瘦的胸膛也暖暖的。柏木地板被陽光曬得閃閃發亮,淡淡的紙香在空氣里瀰漫,還有經年繚繞的複雜醉人的魔法香氣。有時候一覺醒來,她揉揉眼爬起,會看到席恩也睡著了,光滑如緞的黑髮映著點點碎金,長長的眼睫在白皙俊秀的臉上投下恬靜的淡影,淺色的薄唇微啟……

正要幫他們蓋上小毛毯的舅舅一指點唇,示意她別吵醒安睡的人,澄凈的藍眸蕩漾著笑意;而白髮垂肩的清秀女僕輕輕收起茶具,露出柔和的淺笑。

那樣溫馨的情景,再也不會有了。

「舅舅。」眼眶又漸漸酸澀,小莎撐起上身,望著另一個親人,語氣有著濃濃的不安和失落,「藍頭髮的外公,真的是黑頭髮的外公嗎?」哈瑪蓋斯一愣,深深地笑了:「當然。」抬手輕撫她泛著藍紫色的艷麗紅髮,帶著瞭然的撫慰:「不用懷疑,你還沒看過他原來的樣子,對龍而言,人的外貌是沒有意義的,你也要學會認識主人的靈魂。」小莎睜大眼:「這麼說,你認得出嗎?不管外公變成什麼樣子,在很多人當中……你都能一眼認出來?」

「是的。」龍神微微一笑,堅定而自信。

女孩震住,從他的態度中,感到一份無法用言語描述、不含任何雜質、純粹而深切的真摯情感,永恆不變。

不適應這樣的氣氛,優捉弄友人:「那他若化成灰了呢?」哈瑪蓋斯毫不猶豫:「和他一起化成灰。」

……對哦,人都化成灰了,自然是死了,談什麼分不分。不過,同生共死……

「主人需要我這麼做。」小龍平靜地說出早已接受的終點,「他不會允許我活下去。」首代魔王不寒而慄:「不……不會吧。」看不出席恩是這種人啊!

「就是這樣。」哈瑪蓋斯轉過身,幫養父掖好被子。優凝視他的一舉一動,不明白他做著這些事時,是什麼心情。

幸福?嗚……太可怕了。

首代魔王沒有意識到他在被曾經的死敵、如今的摯友蹂躪時,也是非常幸福的。

基連沒留神他們說什麼,突然接收到的信號吸引了他全部的關注,破譯正有眉目的關鍵時刻,畫面唰地轉白,重新武裝的意志封死了對外的通路,藍發精靈徐徐坐起,薄被滑到腰間:「……這是怎麼回事?」

「席恩,你再回去睡!」

皺了皺眉,魔皇下床穿戴整齊,冷冰冰地回絕:「基連,我說過我討厭這類探視。」

「情況不同。」推了推眼鏡,基連回以堅持的目光,「你沒印象了嗎?」席恩一怔,默然沉思。哈瑪蓋斯關懷地問:「主人,您感覺如何?要不要再給基連先生檢查一下?我之前說的話您也沒聽見,我再重複一遍吧?」

「不需要。」摸了摸外孫女的頭,讀取了她的記憶,席恩繫上腰帶,神色冷漠,一貫的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大概了解了,也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用擔心,今後他不會再有機會。」說著,走向浴室,準備去洗個澡。

「還有,小莎,你太沒防人之心了。」

啪,關上門。

※※※

蕾諾雅師徒和楊陽姐妹相繼抵達後,奧法之眼一下子熱鬧起來。

「席恩!」棕發青年狂喜地撲向兄長,以聖鬥氣擋下他的霜凍射線、破開風牆、矮身閃過法術製造的巨大沖拳、一個加速順利摟住他,幸福地蹭啊蹭,「太好了,你平安無事。」

……這傢伙變聰明了?魔皇愕然,有半秒的時間無法接受自己的魔法竟然被弟弟一一破解,直至感到懷裡洪水泛濫:「滾!別用我的袍子摁鼻涕!」

「呃,肖恩先生,衛生紙在這裡。」哈瑪蓋斯及時送上紙巾。

「給他抹布、不,洗腳毛巾就行了。」席恩惡毒地咒罵。蕾諾雅百感交集:「你真是男人啊。」

「主人早就說過了,蕾諾雅小姐。」小龍無力地強調,隨即提醒,「那塊水晶——」大法師拿出禁錮了異形的血細胞,遞給心上人。魔皇伸手接過,頷首為禮:「謝謝,初次見面。」

「咦!」師徒倆錯愕的反應如出一轍,蕾諾雅首先會意:「你真的喪失記憶了!?」

「怎麼會!」肖恩急切地抓著兄長,不願接受彼此的距離又退回原地,「席恩,你忘了嗎?你叫我保護民眾,親自張開結界守護里那——快想起來!你不是最討厭我忘記事情了!」

「……我說過這種話?」被最後一句打動,也看出弟弟沒有撒謊,席恩凝神回憶,「我為什麼會——」

因為那裡有圖書館。最了解他的哈瑪蓋斯在心裡回答。

「你還對我好好,讓我留宿、吃飯、送我做時空旅行……」肖恩加油添醋,鹹魚翻身欺負兄長。

「我……我為什麼……」席恩有點混亂了。基連解除了他的危機:「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吧。」

「對。」矢車菊藍的眼眸恢復了清明冷徹,一個轉位術將弟弟扔到沙發上,「肖恩,給我閉嘴坐好——一代實驗體不用毀掉,還不構成干涉的條件,相反我們可以通過它多少探索星幽界。」

「那就好。」基連露出同屬研究狂的笑容。敲門聲響,走進的楊陽正好和他打了個照面:「咦,爺爺!」

「啊——」昭霆指著桌後的人。她身後又探出一顆腦袋:「小莎。」

「安傑!」正奇怪守衛怎麼會放行的小莎欣喜地跑向友人,把楊陽和昭霆拋諸腦後。席恩對安傑的名字還有印象,只是人對不上號。少年擔心地檢視友人:「我聽說你們去下界了,打一頭怪物,沒受傷吧?」

「我沒有,外公出了點問題。」小莎指指後面,再比比腦子。安傑一愕,失聲道:「他是魔皇陛下!?」

「對啦,這是他的原身。」

「那……請原諒我的失禮。」安傑慌忙告罪。席恩搖頭表示不在意:「你是小莎的朋友?」

「呃,是的。」立刻明白友人所說的「問題」指什麼,安傑挺直腰桿,回以正式而誠懇的態度,「您好,我是安傑·梅隆,我們見過,很高興再次認識您。」對他的穩重得體很有好感,席恩難得綻開一絲笑意:「你的姐姐和姐夫我還記得,不必客氣,將來就在這兒上學吧,我已經把公民證發給他們。」

為什麼偏偏記住這兩隻吸血鬼啊……少年抹了把冷汗。女孩開開心心地拉他到一邊說悄悄話。黑髮少女注視敵人,懇切地道:「你沒事太好了,席恩。」

「你和老公吵架,然後跑來這裡,宰相之女?」席恩對她就不怎麼客氣了,冰澈的嗓音隔膜而冷淡。

「……你偷窺的毛病真應該改改。」楊陽咬牙。昭霆叉腰道:「我和陽好意來關心你耶!」

「不需要。」

「嘖,陽,我們走吧,他根本不領情嘛。」昭霆滿肚子憋氣。楊陽寬和一笑:「如果你不歡迎我們的話,那我們走了。」她本來也只是確認一下。

「兩位請留步。」哈瑪蓋斯站出來,使眼色暗示養父要給基連面子,溫和地笑道,「務必賞臉多住幾天,來,我帶你們去客房,安傑也過來吧。」

「好。」安傑點點頭,牽著友人的小手。昭霆轉怒為喜:「還是哈瑪蓋斯好。」優擔憂地問道:「陽,你和諾因吵架了啊?」楊陽笑著擺手:「沒事的啦。」

「乾脆離婚算了。」基連對這門親事一點也不贊成,他還希望撮合孫女和友人。

「這不行,爺爺。」楊陽嘴角抽搐。她臨別時說得狠,心底是相信丈夫會來陪禮道歉。看出她的心思,席恩不解地歪著頭:女人真是複雜又奇怪。

「啊,席恩。」瞧見這一幕,走到門邊,楊陽情不自禁地回頭道,「你這個樣子比較可愛哦。」

「?」魔皇詫異地眨眨眼,轉向友人,「你孫女真怪。」想了想,補充,「兒子也很怪。」科學家嘆氣:「他們心態上是漏洞百出,但體質上相比你的兒子女兒外孫女,還是正常多了。」

「……」席恩無言以對。

※※※

魔皇席恩·奧古諾希塔登基的新曆元年,重新啟用古法,將一年定為七個月,分別是霜降之月、水舞之月、火霄之月、鍛岩之月、豐綠之月、流金之月和收割之月。每個月58天,一年406天。事實上,夏爾瑪大陸和尼普亞斯大陸的人民至今還在用這個曆法。雖然開始有些不便,但隨著移民的增多,大家也慢慢接受了。

第二代女皇卡塔瑞亞曾經想再次翻新,連同度量衡、幣值、語言、數字等方方面面,全部打上自己家族的印記,幸好被丈夫阻止,才沒造成民眾的困擾。而三代皇帝莎娜·米雅雷斯·奧古諾希塔相比母親的強悍霸氣,就低調懷柔得多,作風比較接近外祖父,又不若他心腸剛硬,接觸過的人都認為她會是個仁善的君主。

星曆2年火霄之月7日,舊曆花之月(五月)23日,是奧法之眼一年一度的校慶。本來長老會對是否召開委決不下,畢竟最近慘事不斷,又有學生和老師喪生,連席恩也受了無法痊癒的損傷。但是就結果而言,他們取得了勝利,這次又是十周年慶,不好阻擋學生們的熱情。在市民的心目中,圍繞魔皇的光環並未因為前些日子籠罩於頭頂的烏雲而黯淡,反而更襯出他的光輝耀眼,他也難得久留,急著以最大的誠意招待他。

就這樣,令整個天空之城為之歡騰的盛大慶典如期舉行。

四座城門:秩序之門、法理之門、真知之門和求索之門大開,穿過即直通奧法之眼的校區。今年負責主辦的學生會大手筆,設置了一個巨型的幻術結界。一踏入氣勢宏偉的精金巨門,清新的水汽撲面而來,入目一片光芒搖曳的絢藍;漫遊的魚群掠過眼前,手指摸上去有清晰的質感;每戰戰兢兢地走一步,柔軟細密的沙子就從腳下揚起,伴隨著逼真的浮力和大串氣泡;姿色出眾的美人魚導遊笑吟吟地帶路——無數人為這個壯麗廣闊的海洋世界發出驚嘆。

學生們按顏色各異的珊瑚礁對號入座,環繞著一個巨大的海星舞台。老師們的座位,一隻只打開的珠蚌散發出溫潤透亮的光芒。兩隻海馬喇叭吹奏出響亮而振奮人心的曲子;海葵煙花噴出奼紫嫣紅的禮炮,拼成八個大字,奧法之眼的「四自」校規:自律,自主,自尊,自信。

「大家好!」身穿黑色小禮裙的現任校長按照慣例做開場白,站在加高的主持人台上向眾人揮手,笑容落落大方,「覺得如何?我們學生會全體布置的會場。」

回應她的是激動的掌聲與叫好。

「謝謝,那麼我宣布第十屆建校紀念會正式開始!由我的外公——奧法之眼的創始人席恩·奧古諾希塔陛下致辭!」

「嗯?」以為事不關己的魔皇端著茶杯愣住。正在找他的台下學生一怔,震天價響地歡呼起來。因為自奧法之眼創立以來,席恩從未在任何典禮上露面,只有畫像和充滿傳奇色彩的流言供人遐想。

「魔皇陛下,請稍微講幾句吧。」見他不動,言靈系的弗克教授用傳音術催促。其他教授也一致投來殷切的目光。眉頭微蹙地放下杯子,藍發精靈徐徐起身,尖叫和震驚的私語隨之曼延。

「天哪!好帥!」

「他就是魔皇陛下?」

「等等,不對啊,我記得是黑髮。」

「笨!為了配合今年的主題施的幻術啦!」

「哦,海精靈?好有詩意。」

「難怪就他一個是尖耳朵。」

「你們都錯了!這個是真身,平常才是假的!」……

沸沸揚揚的討論在席恩接過擴音水晶的一刻自動停止,前排的學生個個眼睛睜得像探照燈一樣,後排則自力更生,鷹眼術望遠鏡紛紛出爐,拉長耳朵等著聆聽魔皇陛下的教誨。

席恩頓了一下,眾人屏息靜氣。

繼續默……大家吞了口唾沫,給自己打氣:他在思考,聽好了,流傳千古的偉大號召,發人深省的真知灼見,洞察世情的人生哲理……

淡櫻色的菲薄唇瓣終於在萬眾矚目下張開,吐出冰凌般清澈悅耳的嗓音:「小紙人大街418號。」

群默。

一張張空白的臉上,呈現出相同的問號:剛剛……剛剛魔皇陛下是不是說了個地名?

「我抽到的地址,賣蓋澆飯,沒事不要來,有事也不要來。」完畢,轉身走人。

僵死。

小莎慌慌張張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寂靜:「呃,外公的意思是,大家要吃飽……吃好,努力學習,天天向上……」越描越黑,大汗淋漓地噎住:嗚嗚嗚,她就該想到,外公根本不會致辭嘛!

「這次,整條美食街都由我們負責。」龍神站起來為她解圍,面帶安撫人心的柔和微笑,溫文而醇厚,「主人的手藝很好的,歡迎大家光臨品嘗。至於賀詞,我想校義說得很清楚了,這就是我們全體教師對大家的期望。」機靈的長老連忙附和,配合地起立發言。

正常的話語淡化了衝擊,獃滯的人們恢復行動能力,抱以鼓掌。但是回過神後,禁不住朝端坐飲茶的首任校長瞟去感慨的視線:魔皇陛下……好有個性……

雖然出現小小的波折,但開幕儀式總算圓滿結束,接下來就是為期一周的慶祝活動。

小紙人大街418號,一家不大的飯館前,擠滿了人山人海的顧客,都是慕名而來,讓周圍的商家極為羨慕。

「為什麼會這樣!?」飄著食物香氣的廚房裡,響起年輕男子陰沉的發怒聲。

「因為您做了廣告。」

哈瑪蓋斯笑嘆,幫忙得不可開交的養父綁起一頭水波般光澤清潤的長長髮絲,再結上統一發放的桔黃色圍裙。席恩不悅地甩頭避開他手裡拿的貝雷帽,強調聲明:「廣告?不,我不說他們也會找到,說了他們才不會來煩我。」他可不是不用腦子說話。

「可是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來了,我們是不是該對他們的勇氣致敬?」

「……」

「別在飯里放蛇籠草(註:一種會爛穿人腸胃的植物)。」小龍嘆息著制止他兇殘的養父,按住他手背的雙手溫暖而有力,「我們難得一起過節日,和和氣氣不好嗎?我也想多學點料理。」

「哼。」余怒未休地瞪他一眼,席恩認命地開始做飯。哈瑪蓋斯幫他打雜,邊切菜邊好奇地問:「主人,我記得東方學舍也有校慶,您怎麼不知道如何致辭?」

「肖恩每次都睡覺,我就聽見大賢者最後一句話:『向著戰場奮進吧,同學們』——我才不要說這種蠢話。」

哈瑪蓋斯無言地贊同。

糖醋排骨飯、咖喱牛肉飯、奶油燴蝦飯、番茄滑蛋飯、筍尖香菇飯……蓋澆飯固然簡單,幾百幾千份做下來,聖人也頭暈,席恩漸漸偷起懶,指揮魔仆熬了十幾缸醬料,蒸好米飯就勺子一揮澆上去,命令滿臉黑線的養子端到前面,錢照收……結果還是供不應求。這不奇怪,法師熬制的佐料醬汁加了許多魔法香料,手藝工序都堪稱極品,味道清奇、口感極佳。一顆顆以荷葉包裹、高湯蒸煮的米粒又晶瑩飽滿、香軟嫩滑,兩者攪拌起來的效果棒極了,無怪排隊的人絡繹不絕,光聞著就饞涎欲滴。

而良心過意不去的哈瑪蓋斯配上事先腌制的各色野味、緊急爆炒的烤肉切片和精心調配的鮮榨果汁,更令人大呼過癮。到下午,還供應花樣繁多的茶點。小龍大肆發揮泡茶技術;而完美主義的魔皇儘管不耐煩,還是忍不住做出各式各樣形象可愛的點心:小白兔、小粉豬、小綠龜、小黃貓……

「嗚~~~太好吃了!」咬了口鬆軟噴香的甜包子,溫蒂感動得眼淚汪汪,「魔皇陛下,我愛您!」妮妮趴在桌上,懷著朝拜的心情盯著漂亮得令人不忍下手的水果拼盤:「我想回家供起來。」葛麗絲舉著叉子堅定宣誓:「將來哪個女人敢嫁給魔皇陛下,我就殺了她!」

「沒錯!」女生們一齊響應,並將殺意擴散至街頭巷尾。

真的很好吃啊。吃慣宮廷料理的蕾諾雅也不禁讚歎,內心的信念大幅動搖:他要是女的多好……不,男的也無所謂,再做一面魔鏡,把他變回女性體!

席恩打了個寒戰,哈瑪蓋斯立刻注意到,關切地問道:「怎麼了?著涼了?」

「你忘了我……」席恩驀地噤聲,因為他對上一雙橄欖形的瞳仁,一個俏麗的黑髮女郎從窗口探進來。

「不好意思,這裡是廚房……啊,你早上排過。」跟著轉頭的哈瑪蓋斯感覺出與自己相似的氣息,不然他可認不出。

「對,我想再添點,量不夠。」黑龍的化身吐吐舌,遞上空盤,「還有,你做得真不錯。」

「蓋澆飯是主人做的。」溫和一笑,龍神刻意幫同族多盛了幾份,遞給她,「來,拿好。」纖指碰到他的一瞬,女郎怔了怔,別有深意地笑了:「嘻嘻,你來了啊。」

「咦?」

「我叫塔莎,特別班愛泊米的校外朋友,有需要可以來找我。」眨眨眼拋了個秋波,塔莎端著堆成小山的蓋澆飯輕快地離去。哈瑪蓋斯還沒意會,就感到背後陰風慘慘,全身發毛地轉過頭:「主……主人?」

「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不許你和她來往!」魔皇下達嚴令,手握擀麵棒,俊容板得比平時更僵冷,儼然為子女的戀愛問題發神經的父親模樣。

「我……」我沒有。

「怎麼!?你看上她了?」反應激烈地打扁一團麵粉,席恩氣得臉色鐵青,「我知道你沒見過幾個母龍,經驗不足,所以才要你謹慎選擇!我也說過會幫你找對象,你急什麼!」

「我……」我沒急。

「還頂嘴!好吧,我不管了,隨你去和那個女人攪和,被騙我也不管!」

我……我什麼都沒說啊。百口莫辯的小龍呆在原地乾瞪眼,無奈地看著他彆扭的養父面無表情地轉向案板,悶不吭聲地把氣撒在麵糰上,死命揉、拎起來揉、翻來覆去揉……「主人。」又好氣又好笑的輕嘆。

當作沒聽見,席恩專心致志地做心理建設:這小傢伙,終於到離巢的時候了。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孿生弟弟的面容清晰浮現,勾起深埋而不曾痊癒的心傷,席恩顫抖著吐出一口氣,浮動的心緒沉澱下來。

「主人,您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察覺他的怒氣從收斂到生出排斥之情,哈瑪蓋斯心下不安,打算一下子說清楚,「我根本不認識她!我也不想……」

「閉嘴,你發|情期到了,自然有這種需求。」冷漠地抬眼,法師的態度鎮定而淡然,「我也不幫你挑了,就那個塔莎,你自己去找她。」既然都要走,早走晚走有什麼差別?他不屑膩膩歪歪地挽留拖延。

「不要!」小龍又是生氣又是委屈。席恩淡淡別開眼:「隨你。」反正時間到了,他總會要的,這是不可抗拒的本能。

看出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哈瑪蓋斯挫敗地喘氣,良久,低沉地道:「就算我娶妻生子,我也不會離開您,我發誓。」

冷冷一勾唇,席恩沒有將他真心的誓言和其中蘊涵的心意放在心上。

一旦有了後代,龍即使不愛自己的伴侶,也會一心一意地照顧孩子。那哈瑪蓋斯留在他身邊,又有什麼意義?

殘缺的感情,他寧可全部割捨。

※※※

當晚,小龍偷偷溜出卧室,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全被冷笑的養父瞧在眼裡,除了他敲的門牌號碼。

「咦,哈瑪蓋斯。」穿著睡衣的楊陽驚奇地睜大眼,拉開門,「稀客稀客,快請進。」

「打擾了。」赧然行了一禮,哈瑪蓋斯走進客房,環顧了一圈,「嚴小姐不在嗎?」楊陽動作嫻熟地泡香草茶,笑道:「她和軒風去買夜排擋了,坐,你有什麼事嗎?」

「這個……我想請教你一件事。」啜了口茶,哈瑪蓋斯有點局促地吐露來意,「有沒有不是戀人,但是像戀人那樣的關係?」

「你說什麼?」楊陽滿頭霧水。哈瑪蓋斯整理了一下思緒,道:「我的發|情期到了。」

「啊……恭喜恭喜。」這麼說沒錯吧?

「你誤會了,我沒有發|情,也不想有這樣的衝動。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就必須分出心力養育他,主人一定會趕我走,他就是這種人,那我不要後代,也沒必要和雌性|交尾,龍發|情只是為了繁衍。」

楊陽聽懂了,也驚訝極了:「可是……這是生理本能,你——」

「沒關係的,主人忘了,我已經是他的影神,神不動情,就不會產生情慾。」

「這樣啊。」楊陽恍然大悟,失笑,「原來席恩是吃醋了,看不出他也是個傻爸爸。」哈瑪蓋斯苦笑:「主人性子拗才是真的,哪怕我跟他解釋,他也會得出相同的答案——我某天愛上哪個同族,雙宿雙飛。」

「呃,他可真是——」楊陽擦了擦汗,該說是深有遠見,還是個性極端?

「所以我才想問你。」哈瑪蓋斯上身前傾,認真地注視她,「我希望主人相信我,那就要確立一種超越戀人的關係。」聽得臉紅耳熱,楊陽心底的邪惡因子蠢蠢欲動,險些要他去和席恩上床,最板上釘釘的關係。

乾咳一聲,卡薩蘭滿願師藏起狼尾巴,只露出半截:「很簡單,叫他當你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