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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潮

第二卷:黑與白交錯的世界 第十六篇 旋轉的陀螺

黑色的軍靴重重踩在石板道上,濺起的雨滴打濕了雪白的長褲;浸飽了水的斗篷因為主人迅捷的步伐不斷翻飛,露出鮮紅的內側;放在兩旁的手神經質地握緊,關節泛白;貫穿雨幕的視線宛如實質。

「閣下……」總參謀長用盡全力才跟上來,但一瞥見上司僵硬一如大理石雕像的側面,就收回到嘴邊的話,默默伴在她身旁。

穿過弔橋,闖入城門,兩名守衛攔住了年輕的元帥:「站住!這裡是……王、王妹殿下!」

拉克西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守衛慌忙收起武器,恭身道:「請稍等,我們馬上通報陛下。」

「不用了,我們自己進去就行。」搶上一步,克魯索推開兩個守衛。果然,拉克西絲揚起的手慢慢放下,一言不發地沖了進去。

「殿下!殿下!」守衛急得直叫,但拉克西絲和克魯索已經去的遠了。

站在大殿上,黑髮元帥感到自己從未這麼生氣過。

她想殺了他!

殺了那個逼她撤軍的男人!!

正殺念大熾的當口,某人不怕死的聲音響起來:「拉克西絲,你回來了?」

現任國王亞拉里特·里菲曼·德修普在侍女的攙扶下走進,瘦了一圈的臉上滿是喜色:「太好了,你沒事,我這兩天一直在擔心你!」

「因為擔心我,你叫我撤軍?」拉克西絲沉聲道,怒火在眼底翻滾,「你吃錯藥了?我又不是頭一次出征!」

「可、可是我……」

「可是你做了個夢!?」

「你知道啊。」亞拉里特鬆了口氣,在寶座上坐下,「不過,我不是做了『一個』夢,是天天做。唉,我快瘋了。」

「你是瘋了!」拉克西絲嗓門陡然大了一倍,嚇得亞拉里特差點滾下地,「就因為幾個愚蠢的夢,你把我從前線叫回來!還把魔導光炮拿出來!!」

「那才不是愚蠢的夢,是很可怕的夢!」以往被妹妹一吼總是縮頭縮腦的亞拉里特,一反常態地和她對吼。詫異他的狂態,拉克西絲冷靜了些:「那你叫我回來又能怎麼樣?把魔導光炮拿出來又能怎麼樣?就能不做噩夢了?」

「這……這,我夢見你死在戰場上,當然要叫你回來確認一下。至於魔導光炮,是聖職者們建議的,他們說王家的守護神,應該能保佑我不受噩夢騷擾。」

一群白痴!怒火霎時升溫,燒毀了理智。

「你他媽的看不出這是個陷阱!?」

「拉克西絲,你太不象話了!」亞拉里特終於板起臉,重拾兄長的威嚴,「女孩子家,怎麼能說這種粗口,王家的臉面都被你丟光了!」全當耳邊風,拉克西絲用陰冷的口吻道:「那些聖職者是誰?你一一報出名字來。」

「閣下。」克魯索插口,「那些聖職者未必是姦細,應當是為了推卸責任。」

被他一點,拉克西絲當即恍悟:無法解釋主君連續做噩夢的原因,也無法解決,生怕遭受責罰的聖職者於是將一台武器推出來做替罪羊。

亞拉里特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拉克西絲瞥了他一眼,這一眼包含了許多情緒,其中最深刻的是失望。她疲憊地撥了撥劉海,吐出風馬牛不相及的回應:「我很累了,王兄,想回去休息。」

「哦哦,你快去休息吧!這麼大雨天趕路一定累壞了!要不要我派人送你?」

「不用。」

轉過身,拉克西絲邁著與來時不同的沉重步伐離開了王宮。

※※※

大雨傾盆,銀絲彷彿歡快的精靈跳蕩在建築物、地面、花草樹木和守衛的盔甲上,反射著火把和魔法球的光,分外綺麗。一片暗藍色的背景中,一道白影緩緩浮現,出現的突兀,勾勒出人形的瞬間,卻奇妙地和周圍的景緻融為了一體,連呼吸也和雨聲合拍。

「下雨了啊……」

澄碧的眸有些懊惱地瞅著淋濕的衣裳——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幸好我沒有關節炎。」

「什麼人?」一個守衛發出喝問,手持長槍衝過來,卻沒有刺下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溫雅柔和的青年,完全不是他想像中黑衣蒙面的刺客,一頭銀色的長發留至腰間,因為附著其上的水霧顯得朦朧;五官秀麗出塵;淡妃色的嘴唇似笑非笑,在看到他的剎那,微微上揚,勾起一抹傾國的笑靨。

守衛看傻了眼,因此死得糊裡糊塗。

「雖然是老頭子了,魅力還是不減當年。」帕西斯笑得欣慰,把玩手上的葉子。這是片剛摘下來的樹葉,碧綠碧綠,邊緣卻沾著紅絲。而倒下的守衛前額上,也滲出一模一樣的液體。

「一出世就見血,不好的兆頭。」丟掉樹葉,銀髮青年一腳踩在死者的頭顱上,使勁的同時,浮起殘忍的笑意,「不過是人類的話,就無所謂。」

遠處傳來喧嘩聲,定住了他施虐的腳。

「哦呀,又發作了。」耙耙頭髮,帕西斯無奈地注視被自己踩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抱歉,算你運氣不好吧——刃霧。」

「在。」黑暗裡響起清冷的迴音。

「把這堆爛泥吃了,不要留下一點渣渣。」

「總是……」這次清冷的聲音帶了絲不滿。另一個女聲跟著響起:「主人,你沒事吧?」

「沒事,我還一堆帳要算,不會這麼快瘋。」擺擺手,帕西斯隱身朝騷動的方向走去。一路的景物不斷觸及他的記憶,使他不由得恍惚。

歷代國王真是懶,全部保持原樣,不知道老人很懷舊嗎!

好容易拉回飄遠的神智,帕西斯停步聆聽,卻聽不到喧嘩,便用心聲問道:「小羽,剛才吵鬧的是誰?」

「是當今國王的妹妹,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

「王妹啊。」想起國王的尊容,帕西斯興趣缺缺,「一定也是個肥婆吧。」

「不,是美人。」

「喲!那倒要看看。」

「主人,她已經走了。」

帕西斯再次停下腳步,失望地聳了聳肩,「算了,待會兒再殺到她家去看,先給我找個地方休息。」說完,大步走遠,而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出現一隻銀白色的美麗小鳥,口吐清脆的人聲:「黑耀,你守著主人,別讓他淋到雨;刃霧,我們去整理主人以前的房間。」

打開門,淡淡的塵氣混合熏香撲面而來,可以聞出這個房間有段時間沒人使用,不過傢具還是擦得很乾凈。一頭冰藍色的小獸正叼著靠墊往床上扔,一隻銀白色的小鳥用尖喙梳理窗帘的流蘇。帕西斯輕聲嘆息:「行了,不用搞得這麼正式,我還要回別墅的。」

「主人,這裡比較舒服啊。」一顆黑球繞過他的肩膀,飛進房間,在空中左搖右擺。

「再舒服的地方,也比不上乖徒兒為我準備的地方。」

銀髮青年關上門,解下斗篷的環扣,隨手一甩,月白色的短統皮靴也蹬掉,赤足走過柔軟的地毯,將頎長的身子拋上床。

「沒什麼味道嘛,是不是有人睡過?」

「是,我打聽過,這個房間十幾年前是王妹的房間。」名叫「小羽」的白鳥報告。帕西斯笑了:「呵呵,我和那女人還滿有緣的嘛。」

「你可別把爪子伸向自己的子孫。」刃霧嚴詞告戒。

「我像是這麼沒道德的人嗎?」

三隻獸(?)面面相覷,對主子的厚顏無恥和毫無自覺甘拜下風。

「小黑,你回去吧。」帕西斯愜意地躺在一大堆靠墊上,屈起月色長袍下的雙腿,「我身上的氣息會讓你不舒服。」

「不要!我要待在主人身邊!還有,不要叫我小黑啦!」黑耀哇哇大叫。

「叫小黑多可愛,小羽不也乖乖任我叫?」

「那刃霧呢?你就不叫刃霧小名!」

「這是它做牛做馬換來的。」帕西斯綻開狡黠的笑容,瞄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刃霧,「也罷,你要留下,便留下吧。」最後四個字,帶著不易察覺的落寞。

曾經,他是大陸響噹噹的亡靈法師,麾下僕從無數,可是自從體內住進一個瘟神,只剩幾隻妖獸還能驅使,其他的連召喚也召喚不出來。

黑耀歡呼著蹦來蹦去,活像顆真正的皮球;小羽給了它一翅膀,勒令安靜;刃霧走到遠離壁爐的角落,冷眼旁觀兩個同伴打鬧。

帕西斯下床沏了壺茶,心道:還是羅蘭好,有他在,我就不用親自做這些事了。

「主人,你剛剛乾什麼去了?」小羽飛到青年肩上,故意磨蹭他的頸子問道。光是待在房裡就竭盡全力,根本無法靠近主人的黑耀看得咬牙切齒。

「去拿族譜。」帕西斯打了個響指,一隻捲軸憑空出現,啪地掉在床上。

「哦,你要看孫子們的資料啊。」

「嗯。」帕西斯簡短地應了聲,坐回寢床。妖獸們立刻會意他不想受到打擾,個個噤若寒蟬,惟恐發出一丁點噪音。

捲軸很長,攤開來足以繞整個房間一圈。帕西斯一行行瀏覽過去,祖母綠色的眸子自始至終毫無波動,彷彿在他眼中,這些不過是陌生的人名,而事實也是如此。

千年前,他遭遇大變,被囚禁在迷霧森林裡,連水晶鏡和遠視魔法也不能使用,整日就是面對青空碧水,遺跡樹林,那種情況下,沒被逼瘋就萬幸了,哪有閑情惦記外頭的子孫。近年來,囚禁的力量減弱,他才能用水晶鏡一窺久違的外界,但那時,所有的親情早已被漫長的歲月摧磨成灰燼,惟有那兩個他誓言用生命守護的人一直刻在心板上,絲毫沒有鬆脫。

「無聊的東西。」這是帕西斯的感想,「還是看美人得好。」

※※※

創世歷1037年風之月12日·卡薩蘭上界·元帥府。

參謀長將裝著茶具的小推車推進辦公室時,上司正坐在桌後發獃。之所以認為是發獃而不是思考,是因為她臉上一片空白,毫無思緒激蕩應有的表情,全身籠罩著壓抑的氛圍。

不尋常。克魯索判斷,他不是頭一次看見拉克西絲髮火,卻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悶燒」,以往她總是直截了當地把脾氣發出來。隱隱地,他感到一絲不安。

「進來幹嘛不吭一聲?」儘管心情差到極點,身為武人的拉克西絲還是察覺了部下的靠近。克魯索暗暗鬆了口氣,答道:「不打擾上司沉思是下屬的義務。」

「哼。」

「閣下,雖然這次整件事都瀰漫著陰謀的氣息,但我還是不明白,羅蘭城主是怎麼讓陛下做噩夢的?」

「天曉得!也許他學會了巫術!」拉克西絲搶過茶杯,一口喝乾,重重放回推車上,「也許他找到了一個詛咒師!」

詛咒師,應該是你吧。克魯索心道。

「罷了,事已至此,追究原因也沒用。」拉克西絲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快恢復鎮定,揮了揮手,「叫邊境的軍隊回來,不用守了。」克魯索微微皺眉:「不用守備嗎?」

「嗯,從這次的事就可以確定,羅蘭·福斯是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傾全力的人。而且馬上冬天了,除了蠻族,沒有一個士兵打得了仗。」

「閣下,其實你也不用太氣惱。這次我們重挫紅之軍團,從戰術上講,已經是很大的成果了。」克魯索終究不放心,溫言勸道。

「戰術?哼!這種面對面較量的勝利,有什麼值得炫耀?何況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紅之軍團受到重創,難道我們的傷害就小了?我要的不是這種成果!」拉克西絲激動地反駁。

「但事到如今,除了拿這個安慰自己,別無他法。」

拉克西絲沉默下來,眼中跳蕩著明暗不定的火光。克魯索疑惑地看著她:「閣下?」

「沒事。」拉克西絲伸了個懶腰,詭異的神色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輕佻,「把文件拿來,我要辦公了。」

「是。」

拿起瓶子里的羽毛筆,發覺墨水早就幹了,拉克西絲皺了皺眉,掏出鑰匙打開桌子中央的抽屜,往裡一瞅,頓時愣在當地。

審判……不見了?

※※※

豆大的雨點不知不覺轉為牛毛般的細雨,月亮也悄悄探出頭,照得雨絲更如同透明的冰晶,紛紛揚揚,為大地籠上輕柔的薄紗。銀髮青年坐在主屋的屋頂上,俯視整個元帥府。

「這個地方很不錯,菲莉西亞。」

沒有人回應,他也不在意,摩挲放在膝上的古樸手鏡,繼續自言自語,「看上去俗得很,不過仔細瞧瞧,還挺雅趣,至少比那個見鬼的【英雄王】的宮殿好多了。」

「好奇怪,明明過了那麼長時間,回首想來,卻好像是昨天的事。我啊,現在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你的樣子……」

彷彿聊天般的低喃,漸漸摻進一絲蒼涼。

「……我見到肖恩師父了,他還是老樣子,做事瞻前不顧後,不過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維烈那不可靠的傢伙,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呵呵,我現在坐在屋頂上哦,你還記得嗎?以前安迪總是坐在屋頂上畫畫,我們就爬上來鬧他。華爾特搶他的畫筆,肖恩師父指著麵包店的招牌要他畫那個;瑪麗喜歡跳上他的背,玩他的頭髮;魯西克就吃醋,抓著她的辮子把她拖下來……」

鏡子顫動了一下,極輕微極輕微的顫動,但是,帕西斯就是感覺到了。

垂下頭,綠眸化開深不見底的悲苦,唇畔卻揚起若無其事的笑。

「啊,不要哭,不要哭,菲莉西亞。」輕顫的話語幽幽回蕩在風裡,充滿了撫慰,「維烈沒有告訴你么,他們在冥界過得很好,至少肯定比我們倆好。」

「真高興,你聽得見我說話,我原先還想你聽不見怎麼辦呢。可惜我聽不見你的,好想聽聽你的聲音啊……」

震動愈來愈烈,幾乎滑下帕西斯的膝蓋,他連忙扶住,語氣增添了一份無奈:「喂喂,別哭了,你現在可是魔族的王,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嗯,感覺好像被你擰了一記。哈哈,想開點,心情就好些了吧?至少你還看得見我,聽得見我……」

他忽然什麼也說不下去,只能夠摟住鏡子,緊緊地,像要揉進體內般摟著。

冰冷的鏡面溫暖不了他的身體,但是至少,他可以想像,想像妻子柔軟的嬌軀貼著他,在他耳邊輕喚他的名……

「我這樣子一定很像傻瓜。」

良久,他才回過神,低低笑起來,「不好意思,讓你看到我的醜態,丈夫的面子都丟光了。」

抬起頭,淅淅瀝瀝的雨點落入眼中,模糊了那雙已然泛起水光的眸。急促的呼吸漸趨平緩,顫抖的雙手也恢復磐石般堅定。

「今晚是銀心月出來呢,本來應該讓你好好休息的,我卻拉著你說了這麼多話。」

捧起寄住著妻子魂體的手鏡【審判】,帕西斯輕輕吻了下鏡面,「晚安,菲莉西亞。」

※※※

創世歷1037年風之月13日·中城西境·米亞古要塞。

「老妖婆還是遲了一步。」

諾因看著報告,神色有一絲惋惜,「功虧一簣。」

「這下元帥怕要嘔血了。」吉西安綻開事不關己的笑容,他倒不是有什麼惡意,只是損人的怪癖發作。雷瑟克語出肺腑:「不過,這的確是漂亮的一仗。」

「漂亮有什麼用!挖不到羅蘭·福斯的老本還是沒用!」諾因將報告一扔。

「至少打贏了紅之軍團。」

「贏拉夏爾那種莽夫有什麼好得意!」

「喂喂,你們倆別吵了。」吉西安難得地勸架,變魔術般變出一疊文件,「現在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不是那個,是這個。」

「這是什麼?」諾因和雷瑟克投來疑惑的目光。吉西安簡略地道:「賑災表。」

「賑災表!?哪裡發生災難了嗎?」諾因一把搶過文件,快速瀏覽,越看臉色越青。吉西安好像火上澆油似的,續道:「聖職者們預計,今年冬天的氣溫將造成起碼十萬人喪生,百萬畝田地凍結,而且恐怕會持續到明年的六月。」

這回輪到軍務長鐵青了臉。

「老天爺瘋了嗎!」諾因拿著文件的手劇烈顫抖,不是駭懼,而是恨不得撕了它。看出他的心思,吉西安急忙提醒:「喂!這是我們連夜的辛苦成果,你可別拿它撒氣!」

「你們已經做好準備了?」雷瑟克看向友人。

「只是儘力去做而已。」吉西安的表情極為苦澀,完全不復平日的弔兒郎當,「但是老實說,真的沒有把握。現在唯一的安慰是北城肯定比我們更慘,誰叫它……」

「去叫所有人集合!」

諾因打斷,一拳重重砸在辦公桌上,清秀的臉龐浮起堅毅的神色,「我要發表演講,全西境的人都必須動員起來!」

※※※

同一時刻·北城埃特拉·上界王宮。

「代理城主大人……」侍從小聲呼喚,他真的不想打擾桌後的人,但自從他奉神官長之命送來一份文件,讓賽雷爾過目後,他就化身為石像,再也不動了,算算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他不累,自己可站得累死了。

「啊。」賽雷爾回過神,然而迷茫的眼神仍沒有聚焦,「麻煩叫博爾蓋德會長來一下。」

侍從如獲大赦地恭了恭身,匆匆退出房間。

直到聽見關門聲,賽雷爾才真正清醒過來,水色的眸子定定注視桌上的文件,由深思轉為堅定。

這是埃特拉史無前例的大災難,我一定要振作!

哈梅爾商會長姍姍來遲,對此,北之賢者毫不意外。擺架子雖然不是高明的手段,對平衡自身的心理狀態卻很有幫助。示意帶路的侍從退下後,賽雷爾起身比了個手勢:「請坐,博爾蓋德會長。」

「您真是客氣,代理城主大人。」博爾蓋德態度恭敬,語氣更恭敬到十分,只有念著最後幾個字時,微微透出一股嘲諷。

賽雷爾挑了挑眉:「城主大人在宮裡,請會長稱呼我原來的職稱。」

「哦,原來大人在宮裡,我聽剛剛的侍從稱呼您代理城主大人,還以為他出去了。」

藍發青年暗暗苦笑,他心神不寧,竟然疏忽了這樣的小節,這下事後又要闢謠了。以往他不用擔心這類讒言,可是自從上次為紅龍騎士團替換青龍騎士團的事和主君起爭執,米利亞坦的耳根就軟了許多,令他不得不時刻提防小人中傷。

「會長說笑了,不管大人身在哪兒,他都是這埃特拉的城主。」不想跟眼前姦猾的商人老頭多作口舌糾纏,賽雷爾立刻切入正題,「事實上,我請會長來,是有事相求。」

「哦?什麼事啊?只要我幫得上忙,定當效力。」聽到「求」字,博爾蓋德優越感大盛,不過他還不至於沖昏頭,言下留了三分餘地。

「您一定幫得上忙。」賽雷爾抽出幾張紙遞到他手中。博爾蓋德面無表情地看完,連手也不抖一下。這份涵養功夫,賽雷爾自愧不如,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這真是不幸的消息。」博爾蓋德慢吞吞地放下文件,慢吞吞地抬起頭,堆起和藹的笑容。「不過,書記官閣下,我們也不用太擔心,畢竟這隻是推測。」

「神官長的推測很准。」賽雷爾眼神一沉,「五年前,也是他預言將有九個荒年,我們才能提前做好準備。」

「這一點我同樣很感激,我也是靠他發了筆橫財。」

「災難財是很好賺,僅次於戰爭財。」賽雷爾漠然附和,小心地隱藏起嫌惡,因為他現在還不能和對方撕破臉。

「您這樣說就言重了。」博爾蓋德搓著手諛笑。

賽雷爾投射出打量的視線。他不認為博爾蓋德是這樣一個鄙俗的老頭,他貪婪,卻有貪婪幾倍以上的狡詐,那麼擺出這張臉,是為了掩飾真實目的?

「博爾蓋德會長,我們明人不說暗話。」賽雷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穩定心緒,「而且也沒有這麼多時間。我希望您的商會到時不要哄抬糧價,並協助舉城上下度過這次難關。」

「請問,這是您的意思,還是大人的意思?」銀狐眼底閃過惡意的光芒。

「我相信,這必然是大人的願望。」賽雷爾避重就輕地回答,眼望對方,「當然,我們也不會一味地要求貴商會付出,也會付出相應的報酬。」

「哦?」

「名譽。」

「名譽?」博爾蓋德笑了,他笑得依然和藹,語氣卻充滿諷刺,「恕我直言,閣下,名譽對商人而言,一文不名。」賽雷爾以沉著的口吻道:「我知道商人重利,但名譽對商人也不是完全不重要的東西,尤其,對目前的貴商會而言。」博爾蓋德默然,聽出他言下之意。因為日前在拍賣會上的亂子,至今王室和貴族也沒有停止對哈梅爾商會的刁難。

「好吧,我接受了。」

賽雷爾並沒有感到欣喜,明了這隻是張空頭支票,就像他付給對方的是看不見的報酬,博爾蓋德也回報他相同的答覆。

「博爾蓋德會長,我算術還可以。」

「哦,這是當然的。書記官閣下不但算術精深,而且學富五車,不愧為知識之神的神子,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博爾蓋德像不要錢似的扔出一堆恭維。

「不敢當。」賽雷爾淡淡地道,「所以,我算了一下:凍死、餓死的人可能會有五十萬。」

博爾蓋德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耳朵:「您再說一遍。」

「五十萬!」鏗鏘有力。

「……」

埃特拉總共的人數才不過一百萬不到,這樣的損失,連銀狐也不禁寒了心,白了臉。他很想大吼一聲「別開玩笑了」,但是——雖然很不願承認——他清楚賽雷爾是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

「這……真是可怕的數字。」

「是很可怕。」賽雷爾的眼神軟化下來,漏出一絲懼意,眉間的憂慮更深,「博爾蓋德會長,由於立場的不同,過去我們之間有很多不愉快,但此刻,我懇請你,放下成見,一起幫助埃特拉挺過這場災難。」

「當然,當然。」這次博爾蓋德回答得誠心誠意。

「謝謝,那我們即刻討論具體的事項吧。」賽雷爾絲毫不給對方思考的時間,一來是事態的確緊急;二來是避免夜長夢多,早點敲定磚角。不同於名譽,信譽對商人而言,是真正的重要。

※※※

直到深夜,兩人才結束長談,分道揚鑣。賽雷爾卻沒有回到下榻處,朝主君的寢宮走去。

「閣下。」門口的守衛攔住他,一臉尷尬,「大人他正在……正在……」

賽雷爾會意,俊顏微紅,調整了一下呼吸,才道:「進去多久了?」

「剛開始呢!」

「……」賽雷爾情不自禁地捂住頭,他雖然未經人事,拜經驗豐富的主君所賜,也知道這種時刻是不能打擾的。

看到他煩惱的樣子,守衛鼓起勇氣:「閣下,需要我通報嗎?」

「不,不用了。」賽雷爾恢復鎮定,溫和地道,「大人起來時,麻煩跟他說一聲,我有急事召集大家,擅逾之罪請見諒。」

「遵命!」

被緊急傳喚進宮的大臣們大半打著哈欠,神態委靡。然而當賽雷爾公布神官長對於天氣的推測,以及由此衍生的後果時,個個驚恐萬狀,睡意一掃而空,膽寒地面面相覷。於是,在危機感的壓迫下,會議進行得極為順利。人人絞盡腦汁,出謀劃策。加上賽雷爾出示了和博爾蓋德協商的草案,原本分成兩派的席員也第一次攜起手來。當然,等災難過去,他們無庸置疑地會再次一分為二,爭得你死我活。

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暖爐里的火焰漸漸冷卻為冒著火星的灰燼,大臣們面帶疲憊的神色魚貫走出會議室,惟有賽雷爾還留在裡面整理文件。這時,一個侍從敲門走進:「閣下,大人請你一開完會就去向他報告。」

「好的,辛苦你了。」

米利亞坦就坐在會議室對面的沙龍等候,拿著一杯酒淺酌,和部下一樣整晚沒睡的他卻顯得精神飽滿,不愧【情聖】之名。

賽雷爾一進房間就恭身行禮,向主君請罪。

「行了,這種小事,有什麼好計較。」米利亞坦確實不在意,他愛面歸愛面,卻不是專制的人。何況召集大臣在書記官的許可權之內,賽雷爾並未逾職。

「謝大人。」

「我聽說了,天災的事。」米利亞坦嘆了口氣,一向瀟灑的眉宇深深皺起,「真是禍不單行。你把會議經過跟我說一下吧。」賽雷爾應了聲,將討論的過程巨細靡遺地彙報了一遍,並呈上文件。

米利亞坦一一過目,連連點頭,浮起滿意之色,隨即被不悅取代:「這些傢伙,只有這種時候才肯攜手合作。」

賽雷爾微一苦笑。

「你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接下來就交給我好了。」體諒心腹的辛勞,米利亞坦溫言道。

「不,大人,屬下還有一事稟告。」賽雷爾挺直腰桿,以肅穆的口吻道,「由於西方邊境被封鎖的關係,最近商人們怨聲載道,民眾的反應也很強烈,因為市場上已經快半個月沒出現羊肉和牛肉了。」

米利亞坦的臉色尷尬起來,揮手道:「這件事我也正在考慮,你別說了。」

「大人,我不是在要求你改變決定,只是告訴你事實。」賽雷爾放柔語氣。上次的教訓讓他意識到主君已聽不進直白的諫言,只能委婉勸解。

「畢竟,是西城先封了邊境,我們封不封都無所謂,但現在情況真的很糟糕。且不說香料、鐵器、馬匹等貨源斷絕,最大的問題是【龍之息】。一頭飛龍一餐要吃兩頭牛,三支龍騎士團加起來總共兩百七十多隻飛龍,算下來一餐要吃五百多頭,還不包括零食的草料,這樣下去埃特拉不出一個月就會被它們吃空。而且冬天馬上要到了,龍族畏寒,為了補充熱量,食量還會大大增加,胃口可能也會挑剔起來。要知道,它們並不是很喜歡牲畜。再者,白星島的商人和傭兵王關係很好,也開始對我們施壓。夏爾瑪大陸近來兵連禍結,急需西城的武器和馬匹。種種因素加起來,都不利於我們。」

「你有什麼好主意?」沉默良久,米利亞坦開口道。他並非昏君,了解境內的情況,也聽出心腹在給自己台階下,終於忍不住動搖。

賽雷爾同樣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唯今之計,只有向西城道歉。」

「什麼!」米利亞坦跳起來,激動地大吼,「要我向西城道歉?決不!」

「大人,能屈能伸,才是君王本色,道歉也是不得已的。如果南城趁紅龍騎士團前進時收回失地,現在我們就可以挾戰果逼西城低頭,可是……」

「你是在指責梅蓮可嗎?」

「屬下沒有這個意思。」賽雷爾深鞠一躬,恭謹的態度平息了米利亞坦的怒火,「這並不是梅蓮可城主的過錯,只能怪西城動作太快。但是,因此失去了要挾的砝碼也是不爭的事實——大人!剛剛的文件您也看了,我們實在不能增加任何負擔了!不得已向西城求和,不僅您,我也覺得難以忍受,可是埃特拉需要我們這麼做!您身為埃特拉的城主,請忍一時之辱吧!」

米利亞坦在房裡走來走去,委決不下。理智告訴他心腹的提議是正確的,感情卻無論如何無法妥協。驀地,他停下腳步,臉上綻放出喜色:「不!不用低頭!叫巴曼出動青龍騎士團,把西城打得落花流水,到時就輪到貝姆特而不是我跪地求饒了!」

賽雷爾倒抽一口涼氣,瞪圓了水色的眼睛:「大人,這、這不是侵略嗎!?」

「西城不也侵略南城,有什麼關係。」

「但他們從沒侵略我們!而且一直恪守禮儀,這麼做,民眾一定會反對的!」情急之下,賽雷爾忘了斟酌字句,「再說,巴曼也不會同意!」米利亞坦神色一沉:「我是他主君,我要他從,他敢不從?」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賽雷爾,你的法子固然好,卻太溫吞了,還是我的辦法好。我也不是真的要侵略西城,只要他們主動低頭就行,哈哈。」因為想出一條「妙計」,米利亞坦十分得意。

賽雷爾不死心:「大人……」米利亞坦揮手打斷:「行了行了,你怎麼這麼羅嗦,事情就這麼定了。你忙了一天,也夠累了,這就去睡吧。」語畢,大步走出沙龍。

聽到關門聲,僵立的身影搖晃了一下,頹然坐倒在椅上。

「唉。」他一手蓋住臉,吐出懊惱的嘆息,「我真是笨啊。」

「史汀大人。」沙啞的嗓音掠過耳膜,帶起刮搔鐵器般不悅的殘響,賽雷爾卻朝聲音的主人報以微笑,感激地接過她手上的熱茶:「謝謝你,露琦雅。」

藍龍騎士沉默著,她有一肚子的關懷想說,卻苦於難聽的嗓子,不敢倒出來。

「您……您別太操勞了。」末了,終是擔心不過,輕輕擠出一句。

「好的。」藍發青年笑得很燦爛,眉間的憂慮因為這一笑悉數消散,使他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露琦雅臉頰酡紅,慶幸被面具遮住,對方看不見。

回憶起剛才的對話,她嘴唇一動,躊躇是否說出自己的感想。

「怎麼了?」注意到她的小動作,賽雷爾鼓勵道,「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史汀大人,我……我認為……」露琦雅一邊發言一邊思考如何簡化句子,以免對方的耳朵受到更大的傷害,「大人的想法並沒有錯。」

賽雷爾放下茶杯,苦笑道:「露琦雅,你極少出征,也不太關心瑣事,所以不清楚,打一仗需要多少代價。巴曼支援東城那次,沿路建了十五個補給所,運費人力不計其數。如果照大人說的攻打西城,無論是從以諾,還是凡爾加平原,距離都是到暗黑島的十幾倍!這是現在的我們絕對承受不起的。還有士氣……你了解巴曼,主動侵略他城這種事,他寧可當場抹脖子也不會接受。主帥一死,士兵還有多少動力打仗?何況巴曼的部屬差不多和他一個樣。至於道格拉斯就不說了,我想大人也不敢再把他派出去。」

露琦雅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如果來得及跟大人說就好了,不過以他的個性——」

恐怕還是不會答應。心知肚明地,兩人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那,該怎麼辦呢?」藍龍騎士憂慮地道。年輕的賢者沉吟片刻,將目光投向窗外的青空,「事到如今,只有銀龍王能夠勸服大人了。」

※※※

創世歷1037年風之月15日·白銀之谷。

銀龍王麥先合上手裡的書籍,皺著眉看向洞窟的入口,與此同時,一個清朗的嗓音跳躍著響起:「哎呀呀,千年不見,你還是這麼嗜書如命。」

「帕、帕西爾提斯!!」

麥先瞪大雙眼,震驚地喊出本以為永遠沒機會呼喚,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

帕西斯悠然走進,嘴角噙著笑;頎長的身子罩著淺青色的長衣,腰束墨綠綢帶,與一雙碧眸十分搭配;燦銀的長發狂肆地披散在背上,為他溫和的氣質平添一份張揚。

「你怎麼離開迷霧森林了?」約摸過了半分鐘,麥先的舌頭才恢復運轉的功能。

「幹嘛,不高興我離開?」

「怎麼會。」銀龍王俊逸的臉龐浮起由衷的微笑,「你出來太好了。他要是知道,也一定會很開心。」銀髮青年撫摸書架的手頓了頓,綠眸被懷念之情溢滿,良久才緩緩褪去,轉頭笑道:「不請我喝一杯嗎,老朋友?」

在上次招待楊陽一行的湖邊,麥先重新擺上桌椅,這次還加了酒菜。感受涼風習習,俯視一旁微波蕩漾的水面,一人一龍都沒有馬上寒暄,沉入各自的內心世界,整理著雜亂的思緒。

「安迪,是怎麼死的?」

不知過了多久,帕西斯出聲打破沉寂。

麥先眼神一黯,這是他最不願觸及的話題,但他也明白,對方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和史書上說的一樣,病死的。」麥先苦澀地道,「你知道,自從降魔戰爭後,他的身體就很不好,收到你的求助信的時候,他甚至無法下床,卻還是硬撐著想去救你們……」

「真是的,逞什麼強嘛。」帕西斯咕噥,只有緊抓著杯柄的手泄露了內心的感動和心痛。麥先苦笑道:「別說他,我也一樣,幾乎是走著去,賽普路斯宰相那一擊可真夠受的……但是,最後還是沒趕上。」他隱瞞了安迪米拉爾死不瞑目一節,那樣的痛苦,由他一個人承擔就行了,沒必要讓身為他朋友的帕西斯也嘗到。

帕西斯也沒有追問,因為之後的發展他用推的就可以猜出。拔開瓶栓,將白蘭地倒進還剩一半的茶杯里,他仰頭喝了一大口。

「華爾特呢?」杯子重重放回桌上,「我查過史書,上面說他失蹤了,你知不知道——」

「失蹤是好聽的說法,真相我們誰都知道。」麥先抿唇,好容易積起力氣說下去,「他一個人去了西方,尋找傳說中的寶物【真實之眼】。他不相信那個人是你們的師父,就去找證據,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魯西克帶領人馬瘋了似的找,三年後,終於在一座遺跡下找到他的刀和行李,還有……骸骨。魯西克在那兒站了半天,回過神後,又笑又罵,一個部下上去勸,被他一劍刺死,其他人也被一一射殺。然後他走到我面前,叫我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就一個人走回去,對艾莉……華爾特的妻子說人還沒找到,不過沒關係,他會一直找下去。」

「可是當晚,艾莉還是自殺了,也許她感覺到了丈夫的死,留下三歲的兒子,被魯西克接回去照顧。」

細小的異響回蕩在空氣里,琥珀色的液體表面泛開小小的漣漪,銀髮青年一手遮住臉,發出神經質的笑聲:「哈哈哈,看來,我們當中最好運的就是魯西克了,長命百歲!」

雖然不忍心再刺|激他,銀龍王還是情不自禁地為首代東城城主辯白:「你既然看過史書,就應該知道,他後來變成什麼樣——那孩子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瑪麗薇莎的事已經給了他很大的打擊,華爾特又……被留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我知道!我也是被留下來的人!」

帕西斯大喊,清澈的淚水隨著他的動作四散飛濺,宛如斷了線的珍珠。

「對不起。」

「沒關係,謝謝你告訴我。」帕西斯用手背抹去眼淚,拿出四隻酒杯放成一排,倒酒,默默地一飲而盡。麥先也一言不發地陪著他祭奠。

最後一隻酒杯放下的剎那,帕西斯已收起所有的情緒波動,換上犀利的表情:「你沒有把這些告訴肖恩師父吧?」

「呃?」麥先怔了怔,「沒有,雖然我見過他……這麼說,你知道了?」

「維烈告訴我了。」

麥先點點頭,問道:「冒充他的人,到底是誰?」帕西斯冷笑:「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免得污了嘴。」麥先嘆了口氣:「也罷,你和賽普路斯宰相斷然不會放過他,也輪不到我插手,倒是……」一言未畢,遠處傳來振翅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見一頭藍龍飛進山谷,降落在附近的草坪上。

「無名氏,你怎麼在這裡!?」剛跳下來,北之賢者就泥塑木雕般愣在當地。

帕西斯瞳仁微微收縮,綻開神似分身的笑容:「我來找銀龍王聊天唄,賽因。」麥先詫異地來回掃視兩人,正要開口詢問,腦中響起提醒:「不要透露我的事。」

「你看起來有正事和他談,我就不打擾了,再見。」學著某酒鬼神官的樣,將酒瓶統統抱在懷裡,銀髮青年揮揮手,消失無蹤。

「臭小子,溜得倒快!」賽雷爾啐了一聲,對麥先致以最高的禮節,「打擾了,銀龍王。」

「無須多禮,史汀,坐吧。」銀龍王比了個手勢,朝隨後落地的藍龍騎士點點頭。

賽雷爾沒問對方為什麼會認識他的師弟,在他印象里,神官一向這麼神出鬼沒、交友廣闊,所以震驚過後,就不再放在心上,將來意原原本本倒出。

聽罷,麥先沉默半晌,道:「米利亞坦似乎變得很厲害。」

「很厲害……不至於。」賽雷爾苦澀地牽牽嘴角,「變,是有點。」

「史汀,別為他說好話了,侵略別人這種念頭,換作從前的他,決不會有。」麥先直言不諱,他在北城地位超然,歷代城主都是他看著長大,別說背後批評,就算當面指著鼻子大罵,也沒人敢吭聲。

「……」

「我不想干涉埃特拉的內政,不過這件事我會管的。」

「多謝!」賽雷爾如釋重負,這才有心情問起翹跑的某人,「對了,我師弟沒跟您添麻煩吧?」

「……沒。」麥先遲疑地回答,他素來冷麵,縱使心裡的疑問堆得像山那麼高,也不會表現在臉上。賽雷爾就沒有看出來,放心地笑了笑,起身行禮:「那麼我告辭了,靜候銀龍王大駕。」

目送兩人一騎離去,麥先收回視線,彷彿自言自語地道:

「為什麼史汀叫你師弟?」

「因為我的分身是他的師弟。」

帕西斯的身影出現在賽雷爾剛才坐的位置,秀麗的臉龐掛著開朗的笑意,左手拋著一隻空酒瓶。麥先困惑地側了側頸子:「分身?」

「森林裡的日子太無聊了,我就造了個身體丟在外頭。」

「原來如此。」麥先恍然大悟,「可是你為什麼冒充他?」帕西斯咧了咧嘴:「拜託~~我要怎麼跟他說我的身份?」

「嗯,也是。」

「我也有問題問你。」帕西斯豎起食指,神色凝重,「現任埃特拉城主,是個色鬼?」麥先露出尷尬之色,憋了半天才輕輕頜首。

「天哪!超級性冷感的安迪竟然有個色鬼後代,簡直比我的後代還驚爆!」帕西斯抱頭呼喊。麥先乾咳道:「這個……也是沒辦法的。」

沮喪地趴在桌上,帕西斯悶悶吐出一句:「還是魯西克的後代最棒。」

「你的後代——那位元帥也不錯。」麥先安慰。

「美人倒是真的。」帕西斯挺直背,抄起茶壺倒茶,一手懶洋洋地支著臉頰,「聽說,你答應安迪守護這座城市?」

「是的。」

「有時限嗎?」

「沒有。」

「如果有人侵略,你怎麼辦?」一道銳光閃過祖母綠色的雙眸。

「趕走。」麥先毫不猶豫。

帕西斯搖搖頭,啜了口茶:「你搞錯『守護』的含義了。」麥先以深湛的目光凝視他:「我知道你的意思,帕西爾提斯,但我珍視和平,凡是侵略,無論初衷如何,都是破壞和平的行為,我決不允許。」

「……隨便你,反正也不一定要侵略才拿得下這裡。」帕西斯小聲道。

「你說什麼?」

「我說,現任東城城主是我徒弟。」

麥先睜大眼。

「不過,和你一樣,我也沒興趣干涉諸城的事。」帕西斯緩緩起身,朝太陽的方向昂起頭,讓金色的晨光拂上他年輕的面龐。挺拔的站姿,高傲的神態,這一刻,他完全褪去了平日的種種偽裝,化作一把鋒銳的劍,就像千年前,他指揮大軍,將整個英雄王朝踩在腳下的姿態一樣。

「但是我希望你考慮清楚,不要因為固執,阻擋了歷史的進程,那可必死無疑。畢竟,你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會的。」沉思片刻,麥先做出保證。

帕西斯洒然一笑,大步走向谷口。

※※※

中城和北城焦頭爛額之際,東城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幸好今年的麥子已經收成了,不過明年春天的只好放棄,用種子做糧食。冬季持續到六月的話,稻穀的播種應該不會有問題……」

羅蘭一邊瀏覽各地的報告一邊分析,艾德娜在旁邊記錄,法利恩問道:「大人,是否適當減少難民的配給?」羅蘭想了想,點點頭:「非常時期,也只有這樣了。」

「不太妥當吧。」艾德娜擱下筆,皺起眉頭,「你一向一視同仁,突然這麼做,難民恐怕會抗議,甚至再起暴動!」法利恩冷冷地道:「抗議?他們憑什麼抗議?接下來是攸關伊維爾倫存亡的艱困時期,那些外來者還想繼續白吃白喝?」

「既然進了伊維爾倫,他們就是伊維爾倫的人。」

「理想主義!平等不過是喊給外人聽的,真的到需要取捨的時候,當然是先顧自己人!」

「你……」

「喂喂。」羅蘭忍不住提高嗓門,平常他不介意這兩個部下吵架,但這種時刻,他可不想有噪音打擾他的思路。法利恩和艾德娜一致紅了臉,低頭致歉:「對不起,大人。」

「要吵回床上去吵。」羅蘭說出讓兩人臉紅得更厲害的話,右手轉著羽毛筆,「現在,回到公務上。」

「是!」

「艾德娜,這次法利恩說的對,再優待難民,民眾的不滿會爆發。」

紅髮侍衛噘起嘴,神情甚是不悅。見狀,羅蘭安慰道:「放心,我會做些懷柔工作。」

「嗯。」

看著這一幕,法利恩微微皺了皺眉。

「大人,老實說——」趁心上人將文件送回情報部的空擋,東之賢者語重心長地道,「艾德娜確實是個很優秀的副官,但她太過感情用事,遇事不會曲線思考,又缺乏柔性政務的處理能力,乾脆讓她只負責護衛的工作,另外提拔一個書記。」

「我知道,我也在考慮,但是觀察下來,二等書記里沒個適合的。」金髮青年輕聲嘆息。

「冰宿小姐如何?」

羅蘭的眼神瞬間轉為銳利:「你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個吧。」法利恩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以屬下之見,放著冰宿小姐那樣的人才不用,實在是暴殄天物的行為。」

「我也沒閑置她。」

「您確定,財務部是可以讓她發揮的地方嗎?」

有點招架不住心腹的層層逼近,羅蘭乾脆挑明:「別說了,我不會讓冰宿進入決策中心。」法利恩沉默不語,眼裡卻沒有失望,反而閃過若有所思的光芒。

※※※

早朝過後,東城城主和大神官一前一後往餐廳的方向走去。

「拉夏爾怎麼還不回來?難道沒接到我的口信?」

「大概……是不敢回來吧,或者沒臉回來。」

「對手是拉克西絲,他會贏我才奇怪——叫他回來。」

「是。」

法利恩緩下腳步:「啊,是冰宿小姐呢。」羅蘭也看見了不遠處的茶發少女,她站在樹陰下,和一個青年說悄悄話的樣子,兩顆頭湊得都快碰到一起了!

「……」大神官偷瞄主君,果然,凍住了。

「滿願師小姐,你看這個……」

「叫我冰宿,部長。」

「好好,冰宿,你看這個,怎麼不動了?」

「我看看。」冰宿拿起計算器,試按了幾個鍵,再端詳片刻,問道,「你是不是把它浸到水了?」財務部長拉斯帝涅激烈搖頭:「沒有!我一直小心保管,沒讓它濺到一滴水!」

「那就是沒電了。」

「沒電了?」

「壞掉的意思。」

「不會吧~~~」拉斯帝涅發出一聲哀號。冰宿涼涼地道:「也好,讓你們重新體驗自力更生的重要。」

「拜託你不要這樣!」拉斯帝涅拉著她苦苦哀求,「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冰宿,我知道你最行了!你是聖女,是我們的希望,是智慧的象徵……」

「行了行了。」冰宿嘴角抽筋了一下,滿臉不堪忍受的表情,「我會想辦法,這個先放我那兒。」

「冰宿,你真是天使!」拉斯帝涅一把抱住她,喜不自禁地叫道。

喀啦!石像碎裂,羅蘭發出從牙齒縫裡迸出來的聲音:「法利恩。」

「在。」

「那個混蛋是誰?」

「……」大神官確定主君真的被妒火燒壞了腦子,不然不會認不出「那個混蛋」是他親口任命,並且公事多年的部下。

「啟稟大人,他叫拉斯帝涅,是現任財務部長。」

稍微清醒了些,再看另一邊,還在抱!理智頓時飛到九霄雲外——「立刻把冰宿調去我那邊!」

「遵命。」

年輕的城主余怒未休地離去,因而沒注意到,他的心腹和心上人互相比了個「V」的手勢。

※※※

回到辦公室,靜坐了會兒,沸騰的情緒漸漸冷靜下來,這時,響起敲門聲。

「請進。」

「羅蘭!」莫西菲斯首先衝進來,一頭撲進他懷裡,「太好了,你終於同意冰宿做書記了!這樣我們三個就可以在一起了!」

「哈哈哈。」羅蘭苦笑。冰宿白了他一眼:「都同意了,還擺出這副不得已的樣子幹嘛。」

「你還敢說,竟然和法利恩一起設計我。」

「你發現了啊。」冰宿並不意外,浮起成胸在握的笑容,「那你打算怎樣?解僱我嗎?」羅蘭狠狠瞪著她,沒有說話。

雖然發現了兩人的小花招,他也不能改變主意。拉斯帝涅的例子就在眼前,他根本無法坐視其他男人靠近冰宿。下回再碰上相同的情況,羅蘭沒有自信能夠控制住不將那人宰了。

為什麼對她,我的自制力就好像一個屁一樣?羅蘭百思不得其解。

「好了,過去的事別再斤斤計較。」冰宿瀟灑地一揚手。

「你是得益者,當然可以這麼說。」羅蘭無奈地咧咧嘴,一手輕拍莫西菲斯的後腦勺,一手撐著下顎,「明天就來我這兒報到吧,今晚問問艾德娜具體的事項。」

「在那之前——」冰宿秀出一疊紙,「你先看看這些。」

羅蘭接過這疊像是文件的紙,一頁頁瀏覽,眼中逐漸浮現詫異、疑惑、沉思、恍悟、驚嘆、好奇、讚賞等情緒,最後定格為讚賞。

「你真是……」羅蘭抬起頭,注視一臉沉靜的情人,「早就瞄準內閣書記首長這個位子了?」

「那個位子遲早是我的,不過,我也不耐煩等上二三十年,所以這些是我的籌碼。」

「確實綽綽有餘。」

冰宿搖了搖頭:「這隻是第一步。上面寫的,都是些幾乎不要成本的小發明,官員不會有抵觸,民眾也會很快接受,從而擴大我的影響力,讓【滿願師】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神使代名詞,而是有實質價值的稱號。第二步我會進行武器的改良,當然不會馬上應用在士兵身上,這樣軍部會起反彈,可以先叫有相關產業的商會試試,如果旗下有傭兵團更好,裝備了強大武器的傭兵團,即使我們不開口,軍部也不會放任他們在民間遊盪,一定會招攬,然後在校閱的過程中,成果自然會顯現,不管我個人也好,那些傭兵團也好,都會得到軍部的重視,納入保護之下,武官派的擁護就確定了。至於文官派更不用擔心,在此期間,我會借學習的名義待在國務尚書身邊,只要拉攏了他,下面的反對都不是問題。那麼,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你的左右手了。」

「嗯嗯。」羅蘭聽得興緻勃勃,末了微笑了一下,「完全沒有漏洞呢,冰宿,你真是天生的宰相。」

「少拍馬屁了!」冰宿不為所動地睨視他,「到底有沒有漏洞?你給我說清楚!」羅蘭嘆了口長氣:「真的沒有啦,聽了這樣出色的計劃,再不用你,我就真的是白痴了。」

茶發少女依舊懷疑地盯了他半天,才緩下顏色,東城城主不禁有點受傷。

「冰宿,在你眼中,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值得信任的騙子?」

「誰叫你惡跡太多。」

「……」羅蘭無力地垂下肩膀,隨即珍而重之地收起文件,「我會和民政部長商量,你放心吧。」卻聽得對方道:「不用了,我已經把原稿送去,發明的模型也放他桌上了。」

沉默持續了將近三十秒,被一聲怒吼打破:「冰宿!你就真的這麼不相信我嗎!?」

伊維爾倫滿願師輕輕笑起來,走上前將好像小孩子般賭氣的情人擁在懷裡。

※※※

放眼全國,唯一沒受到即將來臨的嚴冬影響的,只有西城。

隱捷敏亞本就耕地面積稀少,歷經千年惡劣環境打磨的城民也不畏懼寒冷的天候,因此從瑪那精靈那兒得知消息的大神官還是蹦蹦跳跳,成天搞惡作劇;其他兩位鎮守佔領區的傭兵團長也全不當回事,著眼於現實的問題。

「農作物的損失相當嚴重,牲畜也是,不過相比之下好很多。」

「看來飛龍不喜歡吃牲畜的傳言是真的了。」

營區內,兩人相對苦笑。沉吟半晌,月影傭兵團長克勞德問道:「如果不算南城的份,可以徵收到預計的糧食嗎?」

「應該可以。」血徽傭兵團長朱烈斯怔了怔,「不過……」

「沒事的,我已派人散播流言,說紅龍騎士團是梅蓮可城主請來的,那些民眾要恨也是恨她。」

朱烈斯點頭贊同:「那麼我讓部下去徵收,你就負責戰線的防守。」

「好。」乾脆利落地,兩人三言兩語分派完任務,一個跳上馬跑向自己的駐地,一個疾步走向帥帳。

「團長。」守衛是月影傭兵團的人,上前彙報,「伊莉娜小姐來了,在裡面。」

「哦?」克勞德眼睛一亮,掀起帳子走進去。果然,曾經擔任南城侍女的西城間諜正坐在椅子上喝水,見他進來,開口道:「久違,克勞德。」

「久違,伊莉娜小姐,您是一個人來的?」

「嗯哼,你不用擔心,我是魔法師,任何地方都可以來去自如。」伊莉娜換了個坐姿,將水杯放回几上。她無論外表、動作都像極了小女孩,說出口的話卻一點也不幼稚:「最近佔領區的情形怎麼樣?」

「很平穩,托您的福。」克勞德的語氣充滿了欽佩,部下已經告訴他,重創紅龍騎士,趕走紅龍騎士團的就是眼前這個娃娃般可愛的少女。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麼辦到的,但實力堅強這一點,絕對沒錯。

伊莉娜笑了笑,笑容絲毫沒有誇耀的成分。又交換了一些近況,克勞德露出記掛的神色:「聽說您前段日子去找柳小姐,不知找到了沒?」主君與原南城滿願師之間的「韻事」,他也略有耳聞,因此對軒風的下落很是關心。

「別說了!氣死我了!」

「呃?」月影傭兵團長不解地看著發起脾氣的卧底。

盤起腿,伊莉娜一副氣鼓鼓的模樣,回想之前的遭遇。

從弟弟那兒接手了救回軒風的任務後,伊莉娜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正往北方撤退的休得斯一行,然而讓她驚訝的,軒風並不在他們當中。

而死亡傭兵團長對於突然出現的陌生少女,也是十分詫異。當他看清對方的面目時,更是只能用震驚形容。

『伊莉娜……表姐?』

『正是我,小休休。』伊莉娜綻開燦爛的笑靨,打量呆住的青年,『你出落得真是標緻,那道疤也很酷。』

花了兩秒鐘拉回神智的休得斯恢復冷漠的表情,揮手命令部下退開。

『難怪那小子沒有墮落,原來你還活著。』

『耶!你不問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嗎?』

『你做事向來有你的道理。』休得斯鎮定地道,幼年的相處讓他深刻了解「伊莉娜·瓦托魯帝」的為人。

察覺這一點,伊莉娜褪下小女孩的表象,嘉許地笑道,『那麼,你猜猜看我來的目的。』

『為了那個少女吧,她不在這裡。』

『看起來好像是。』伊莉娜眺望遠方的隊伍。這時,休得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彎刀,削向她的頸項。

鏘!刀鋒被魔法屏障彈開,兩人各退一步,不同的是休得斯握著手腕,伊莉娜摸著頸子。

『小休休啊。』她的神情略帶無奈,『你就這麼希望貝迪變得跟你一樣嗎?』

『因為你不會變成我一類人。』休得斯緩緩收起武器,嘴角泛起詭異的笑,為他陰柔的美貌更添悚人的魅力。伊莉娜搖搖頭,『路是自己選的,所以我也不想對你的行為說什麼,但是貝迪是我弟弟,我不會讓你把他變成亂七八糟的樣子。』

『那麼,殺了我吧。不然,我還是會不停地逼他。』

休得斯用流於自然的口吻道。伊莉娜橫了他一眼,『不要小看你表姐,小休休,你想在我面前耍花招,還早了十年——魔鬼變成鬼魂,只有更加纏人。』

白髮青年發出爽朗的笑聲,他鮮少笑得這麼愉快,所以傭兵們都吃驚得張口結舌。

『我認輸了,伊莉娜表姐果然是我們兩家最聰明的人,從以前起就沒人能騙到你。』

『相反,以前的你是多麼的可愛啊。』伊莉娜嘆了口氣,『算了,不說這些,軒風到底在哪裡?』

『我讓一部分人帶她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嗯。』伊莉娜點點頭,當著他的面施起法來。休得斯也心平氣和地看著她施法,剛剛的衝突彷彿假的般連殺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片刻後,伊莉娜氣急敗壞地揪住對方的領子,厲聲逼問,『匕首呢?你是不是搶了她的匕首?』

『那種危險的東西,我當然要收起來了。』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的休得斯平靜地回答。

『那戒指呢?那不過是個普通的鐵戒指,這種破爛你也要搶?』

『正因為破爛,才格外引人懷疑,那女孩怎麼看也是個酷愛享受的人。』

『……』

『啊,還有件怪東西。』休得斯從懷裡掏出一隻粉盒,覷向臉色難看到極點的表姐,十分假仙地安慰,『放心,這是最後一樣了,我留了衣服給她。』

那一刻,伊莉娜真的想宰了這個表弟!

無論是多麼強大的法師,沒有可供定位的物品,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尋一個人,也是決不可能的事。伊莉娜煩惱地耙耙劉海。見狀,克勞德關懷地問道:「伊莉娜小姐,您沒事吧?」

「沒事。」伊莉娜跳下椅子,浮起堅定之色,「我要出去一趟。貝迪問起,就說我沒回來過。」

事到如今,只有去向帕西斯借水晶鏡了。

※※※

跳出次元門,伊莉娜的心情有些忐忑,既期待,又害怕。為了壓抑這波情潮,她閉上眼調整呼吸,再度睜開時,躍入視野的是空蕩蕩的湖面,一抹明顯的失望爬上她的臉。

多麼想再看他一眼,那個寂寞如蓮,孤意似月的……神。乾淨,也出塵。像含著無限憂傷,也像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輕輕嘆息,伊莉娜收斂內心的躁動,吟唱浮空術的咒文,朝湖心的古迹飛去。還沒接近,她本能地感到不對,詢問圍繞在身旁的風靈,對方的回答令她驚訝得差點失去平衡。

「帕西斯昏倒!?」

這世上竟然有人能傷害他?不,不可能,即使有,也一定非「他」莫屬。那麼,可能發生異常的事態了。想到這兒,伊莉娜心焦如焚,命令道:「帶我去那個別墅!」

這是棟非常樸素的二層樓建築。附有煙囪的屋頂,磚式牆壁,不大的規模,完全看不出是一介城主的別墅。後門到外牆之間有個雅緻的小花園,茵綠的草坪上搭著棚架,捲曲的藤蔓攀爬其上,將架子染成一片濃綠。銀髮青年就坐在棚下的涼椅上,悠閑地彈著豎琴。

優美到難以言喻的音符從透明的琴弦間流瀉出來,足以使任何人陶醉其中,因此直到一曲終了,伊莉娜才回過神,對上帕西斯澄碧的眸。

「如果我想,你已經被我殺了好幾次了。」帕西斯笑嘻嘻地道,表情與話的內容截然不符。

「會嗎?」伊莉娜也回以甜甜的笑容,食指搭在頰上,動作十分可愛,「你捨得殺我這麼獨一無二,天真無邪的美人?」

「獨一無二是真的,天真無邪是假的。」帕西斯毫不留情地道,手指桌上的茶具,「幫我泡壺茶,我就聽聽你的來意。」

伊莉娜優雅地微笑。上前為他泡了一壺無可挑剔,色香味俱全的好茶。

「我想借你的水晶鏡。」

「這麼性急,我還沒喝呢。」

「哎呀,你不是說了,泡好茶就聽我說,又不是喝完茶再聽我說。」伊莉娜一指點在他唇上,笑得嫵媚,「你不會這麼小氣吧?」

「很抱歉,我就是這麼小氣。」帕西斯揚了揚眉。

「討厭~~~男士這個樣子,是會不得女孩子緣的。」伊莉娜毫無失望的表現,只噘起嘴,狀似撒嬌。帕西斯全然無視,舉杯就飲:「是嗎,我以為我挺吃得開的。」

「你肯定沒在那些女孩面前露出這一面。」

「正好相反,我愈是顯得窮,她們愈是同情我,不是說女人都有母性么。」

「老兄啊,你把吝嗇和扮窮當作一回事嗎?」

「好了好了。」帕西斯輕笑,紳士地退讓,「我說不過你,那種東西,你要便拿去吧。不過,告訴我你要找誰。」

「柳軒風。」目的達到,伊莉娜也不再演戲,坦率地拋出答案。

帕西斯眼底閃過激烈的嫌惡,伊莉娜捕捉到了,卻不明其意。

「她啊。」再次好整以暇地撥起豎琴,青年秀麗的臉龐笑意流淌,「我有點猶豫耶。」少女心一悸,明白自己的好奇被看穿了,佯裝若無其事:「為什麼呢?」

「我說她是我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不信。」伊莉娜不動如山。帕西斯瞟了她一眼,故意嘆了一大口氣:「沒意思,跟你講話一點意思也沒有,都玩不起來。」

「難道羅蘭就會被你玩得團團轉?」

「他不同,玩不起來我也不生氣。」

伊莉娜鼓起腮幫:「你偏心!」帕西斯低低笑起來,笑聲卻透著涼意:「我幹嘛不偏心,你愛的又不是我。」

第一次,伊莉娜無言以對。

「可惜,你愛的他,永遠不會回應你。」

「那也無所謂。」

不帶感情成分的視線在女孩同樣漠然的臉上溜了一圈,淡淡別開。隨著一記清亮的彈指,一面半人高的鏡子浮現在半空:「拿去吧。」

※※※

回到迷霧森林,伊莉娜沒有馬上用水晶鏡尋找軒風的下落,而是盯著鏡面,幻想另一個人的身影。

輪廓從模糊到清晰只花了半秒不到的時間,因為這個身影對她而言實在太深刻。他站在湖上,卓然的姿態一如臨水而開的百合;耀眼的金髮彷彿凝聚了世間所有的光;嫩綠的雙眸無波無痕,是沉澱了一切的清澈。

臉頰貼著鏡子,少女吐出飽含相思的低喃:「賀加斯大人……」

良久,她才一點一滴地收回飄遠的思緒,凝神念出咒語。這個法術是帕西斯教的,又是第一次使用,不小心可不行。

影像很快出現,但是出現的卻不止一個身影。認出其中的幾個人,伊莉娜驚呼:

「她怎麼和他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