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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陰影之下

正文卷

他曾從烈火中逃出生天。

門燒變了形,熊熊火焰吞沒一切。以為到了盡頭,反倒越發冷靜。

那是項考核,出了點意外。祝秋亭從窄窗跳下時,指尖無意撫過胸口,內襯裡有張照片,沒被燒壞。他知道。但皮開肉綻的疼痛把他喚醒後,他發現照片沒了。

他沒問誰,也沒去找過。

後來,祝秋亭忙著成為自己,忙著擴張、掠奪、愚弄、欺瞞。

祝秋亭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被架到審判台上。只是沒料到,那時丟掉的照片主人,會比那年的大火更加猛烈地燃燒,在他心底燃燒。她會變成一個無法繞過的困境,將他的理智燒毀殆盡。

過了三十歲,在清楚地預料到未來的此刻,他還是向她發出了邀約。

或者,準確地說,那不是邀約,只是對命運的匍匐低首。

他想擁有她,瞬間也好。所以他就近折了花,就在街邊,摘了野薔薇,紅得既不徹底也不熱烈,但是在霧蒙蒙的黑暗裡,總歸是跟鮮艷沾點邊。

他問她:「你以後想跟我葬一起嗎?」

對方顯然被震住,第一反應是伸手探他額頭。

紀翹想的顯然要比他更實際:「以後?我們會有以後嗎?」

祝秋亭可能覺得也是,把花瓣在手裡碾碎扔了,說算了。

「蛋糕。」

他微抬了抬下巴示意。

紀翹提著蛋糕沒動,微蹙著眉,若有所思道:「我年紀確實到了,過兩年該找個人嫁了。其實,前幾天認識的就不錯——」

祝秋亭沒說話,斜倚在那兒,黑眸落在她身上。

靜了極短的片刻,紀翹又道:「算了,我這種人不嫁人最好。」

祝秋亭饒有興緻地問:「為什麼?」

紀翹說:「因為像我這麼好看的不太多。如果一般般好看就算了,但我不是特別——噢,還比較聰明,逃命又快……嘖,不單身真的浪費了。」

紀翹說得很認真,祝秋亭懶懶地笑了笑:「真不去?不敢?」他看了眼表,「還有四個小時開門。」

紀翹拍了拍裙褶,長發優雅地攏到耳後:「去。誰不敢誰是孫子。」

打從事實成定局後,她腿只軟了一次,她發誓。

一直到紀翹坐到車上、系安全帶時,她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看上去倒是跟以前沒什麼區別,剛簽完一個無關緊要的合同,中途離開一個冗長無趣的應酬,喜怒都不擺在面上。

裝高冷誰不會啊?

紀翹把安全帶扣緊,車一轟油門上了路,她才若無其事地問道:「去幹嗎?回家嗎?」

祝秋亭沒回答,只有喉結極輕地滾了滾。

天剛剛亮,迎著金色朝陽,車在城際高速飛奔,抬眼望去,滾滾天際線上晨光剛破曉。

紀翹把副駕駛位的座椅稍微調下了一點,懶洋洋地道:「祝秋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祝秋亭扭頭看了她一眼。

「什麼?」

紀翹沒正面回答他,只是撐著窗戶,眼神往底下劃了劃,語氣十分勾人心弦。

「你綜合條件是最好的。在我認識的所有人里。真的,我不虧。」

有時候他懷疑紀翹上輩子修鍊過相關技能——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惹人火大。要是有這門課,她大概率會高分通過。

紀翹其實還想說,開車這麼不穩,小心點別撞了。因為懶,她還是沒說出口。

他們回了明樾以後,門一落鎖,紀翹躲過了他,閃身敏捷得很。

「我洗個澡,你……先休息。」

她的卧室和主卧都配有浴室,紀翹直接鑽進了自己屋子,把門反鎖。

等站在淋浴頭底下,被熱水包圍起來時,紀翹才沒忍住,輕笑起來。

她當然想像得到他是什麼表情。

就是想扳回一局。怎麼都覺得,今天出了民政局腿軟那一下,太丟人了,會被一輩子拿出來嘲笑的程度——

紀翹被這個想法猛地一驚,笑又緩緩收起。

一輩子這詞那麼重,沒個幾十年,都沒法開口。

紀翹衝掉長發上的泡沫,閉眼任熱水流過臉龐。她總覺得,只有這時世界才完全屬於自己。

突然間,她聽到了極輕的聲響。

專心至極時,紀翹的耳朵和警惕心都非常好用。但明顯不是現在,愣神的間隙,對方已經推門而入。

浴室的磨砂玻璃門被拉開,紀翹動作比大腦快,下意識地擰身發力,砸出去的一拳被接個正著。對方單用掌心,幾乎完全承受住了重擊。就這個工夫,祝秋亭已經抬腿進了淋浴間,把門一帶,空間頓時顯得逼仄起來。她險些滑倒,祝秋亭一把將她撈進懷中,帶著點閒情逸緻地笑了笑:「一起?」

祝秋亭很少有純問句,他是話出口就不太想聽拒絕的那類人。

問題是,她現在不著寸縷,可他回來時那身還沒脫,穿著正裝的黑色修身襯衫和西褲,正跟她一起站在淋浴頭底下,澆濕得很徹底。

紀翹倒不是害羞,他們彼此哪兒沒看過。但這樣……很怪。

「我——」

她被按在冰冷的瓷磚上,男人雙手從她濕發下穿過,手臂肌肉在襯衫布料下綳起。

似乎只想讓紀翹更靠近他一些,再近些。連吻都亂了章法,交纏深入,非要她的呼吸輕喘與他一樣急促難耐不可。

最後的最後,紀翹感覺持續的眩暈腿軟。等稍微平息一些,她被抱到床上,裹了件睡袍。在黑暗裡,她輕聲問:「為什麼是我?」

「喜歡。」

紀翹微微一震,扭過頭去看他。

「有多喜歡?」

她問的時候眯了下眼,明顯不信。即使這個答案是那麼理所當然,官方得不能再官方。

祝秋亭說:「我不知道。」

他起身擰開床邊的燈:「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祝秋亭咬了支煙,垂著眼,遲遲沒點著:「我很早就認識你。」

燈光很暗,照得他背影也暈在光影里,像月融進了湖面。

有本書里說,這世界上的事,就像眼目的情慾,並今生的驕傲。

他不太相信好運會降落在他頭上,但偶爾想起書里講的話,腦海里閃過一道人影,又覺得自己的運氣也不算太壞。

這個人將是他今生的情慾、驕傲,與過不去的存在。

紀翹沒說話,祝秋亭也沒管,修長手指夾著煙,沉默了會兒,坐在床邊輕笑了笑:「別想了。蛋糕呢?」

紀翹被提醒,和衣跑下床去,把蛋糕抱進來,拆了,給他切了一小塊,眼裡有明晃晃的期待:「嘗嘗。」

祝秋亭舀了一勺,吃相很優雅。

幾秒後,他朝紀翹招了招手。

「幹嗎?」紀翹警惕機敏地悄悄後退一步。

「來,給你嘗一口。」祝秋亭把她一把拽過來,扣著她後腦勺,以不死不休的深吻架勢,分享這一塊差點把他送走的蛋糕。

「你家糖不要錢?」

祝秋亭貼著她的唇低聲問,語畢還從她唇邊搶走了一團奶油。

「啊,是有點……」

紀翹咽下後,也有幾分為難。

要不是自己做的,她能立馬吐出來。

祝秋亭在她走神時無聲地抬眼,瞟向窗外,黑眸懶懶一抬,比見血封喉的薄刃更鋒利無聲。

剛剛拽了她一把,那紅點才從她胸口處消失。

嘉成拍賣行在業界赫赫有名,可惜去年經濟下行,秋拍的成交總價創了新低。

今年五月在申城的春拍,嘉成那邊傳出風聲,祝氏一把手和吳氏千金會同時到場,引發了不少輿論。

這個消息按理說沒什麼稀奇。但近來關於兩人的小道新聞甚囂塵上,說是港城吳氏,那位海事商會會長,有意和祝家聯姻。

前段時間,祝秋亭去K市時,跟會長與吳梁美同時會了次面,媒體都留下了照片。

照片上,黑夜中雨勢漸微,男人正俯身去拉吳梁美,幫她躲過了疾馳而過的轎車。女方看起來嬌俏動人,除了慌亂,耳尖那點紅不作假。畫面和諧得像一幀電影截圖,祝氏公關最終還是回應了。

在一干問題里,挑了個最無足輕重的:會不會出席嘉成春拍?

答案簡單無爆點:會。

祝氏內部遠沒這麼雲淡風輕。

一把手的緋聞雖然沒斷過,但被承認的,這麼久也就一個紀翹,應了個近水樓台先得月,艷羨的人一抓一大把。畢竟論背景家世學歷,沒有任何一項拿得出手,只佔個臉。而美是他圈子裡最不稀缺的資源。

現在出來個吳氏千金,幾乎算全方位碾壓。最重要的是,祝氏在港口的勢力能跟吳家的資源完美結合。

祝秋亭最後會選擇哪方,成為內部短期內的熱門賭局。

有公關高層膽子大好奇心重,去蘇校那兒不經意地提一嘴,問到最近需不需要再準備出面解釋什麼,春拍要不要給祝總的女伴安排位置——

蘇校忙得頭也不抬:「紀翹嗎?不用,她最近都不在申城。」

看來那群八卦的下屬還是有點東西,姓紀的真的快出局了。

高層有點欣慰,他押的是吳梁美,說多不多,整一個月收入呢。

蘇校把文件分類完,忽然想起這是公關那塊的,抬頭正要補充完下句:「他們最近……」

結婚了。

話沒說完,他發現人已經帶著些微喜悅與滿足離開。

蘇校無語。

紀翹不在,她一走,祝秋亭也出國忙了,SN洲那邊出了問題,他跟黎幺一起過去了。

這叫什麼,新婚就異國嗎?

想起剛知道這消息時屁股差點沒坐穩,蘇校決定不提前告訴任何人。

包括一心想把女兒嫁進來的吳會長,以及三天兩頭來祝氏踩點的吳梁美。

上次祝秋亭去港城,押貨的事借了吳會長的手幫忙,當時就給了單大合同,把人情還清了。

現在還要道德綁架,把兩人往一起湊,話里話外那個意思,祝秋亭這情非得承不可了。

蘇校想起祝秋亭這次出差前,聽說了吳會長的「安排」,答應下來時的神態,心裡已為他們點起了蠟。

也許真像黎幺說的,兩人這麼突然把婚結了,不像紀翹穩紮穩打算計人的作風,急的是誰,還真不一定。

五月的天,孩子的臉,火車經過上一段隧道時,太陽還在雲層中若隱若現,等駛入下一個隧道,又開始下起雨。

雨絲打在火車窗上,車廂里也瀰漫著股潮氣。

有人不喜歡這股味,走到車廂連接處去抽煙,結果看見有個女人已經佔了位。她穿得普通,一身黑,T恤前擺隨手塞了點在牛仔褲里,鬆鬆垮垮,長發隨手低盤起來。長得卻異常打眼,唇色殷紅,眉目出挑。

他還沒踩到連接處,對方卻很快發現了他。一眼瞥過來,她便直起了身,掐滅了沒怎麼抽的煙,轉頭離開。

「您好,介不介意留個微信?」

他下意識拉住對方,剛碰到她小臂,被人瞧了一眼,又悻悻地縮回手。

女人笑了笑:「介意。」

紀翹這趟回晴江,是坐火車晃回去的。

過隧道的時候,她晃得頭暈,盯著那紅本看久了,感覺更暈了。

登記日期,十天前。

她盤算著,二十八歲,婚結了兩次,第一次是意外,沒結成,第二次竟然也是意外。意外多起來,撞在軌道上湊成了命運。

五月是晴江的雨季,灰色的天接著青色的田,能聞到泥土與植物的味道。

紀翹直奔主題,去孟了奚店裡找她。店是湘菜館,紀翹站在門外看了幾秒,掀開門簾。

她記得孟景喜歡吃辣,說小學時總去姑姑孟了奚那兒蹭飯,孟了奚做的擂辣椒皮蛋一絕。湘菜下飯,看著沒那麼精巧,吃著滿口余香。

午後三四點,客人很少,孟了奚聞訊出來看到紀翹,很是吃驚。

孟了奚招呼她:「這裡坐,這邊有風扇。」

孟了奚問:「檸檬水還是茶?」

紀翹像只小狗一樣吐著舌頭:「水——」

孟了奚失笑,起身去了後廚:「等著。」

孟了奚喝的是茶,她吹了口氣,並沒有急著喝,問:「怎麼了,突然想起來找我?」

紀翹本來就很少跟人客套,更何況面對的是孟了奚。

紀翹從兜里掏出個紅本,拍在桌上:「有兩個事。一是……我結婚了。二是,我想接你去城裡住。你要想的話,可以繼續開店。店鋪我看好了,在前灣,地段很好,古雅二期,挺新的,錢的事你別操心……」

孟了奚全程沒插話,柔和地凝視她,神態跟孟景很像。

紀翹講店鋪的細節講到口都幹了。

「大概就是這樣。」

孟了奚笑了笑:「就這個?沒別的了?」

紀翹「啊」了一聲。

孟了奚右手撐著下巴:「最該說的事,只有四個字?」

孟了奚笑了笑:「結婚了是吧,至少說說跟誰吧,」她頓了頓,語氣溫柔,「讓我也高興高興。」

紀翹抿唇,視線沿著玻璃窗望出去,街道被雨沖刷得很乾凈,投目望向遠處,群山沉默。

「上司,我之前……提過那個。」

孟了奚嘴角掛著笑意:「你喜歡他。」

這不是個問句。

紀翹轉了轉塑料杯子,沒說話。

過了幾秒,紀翹轉開話題:「那提議,你怎麼想的?這邊的店你想要,也可以留著。想了就回來。」

孟了奚笑著:「去申城嗎?我沒有認識的人。」

她又反問:「你覺得我該去嗎?」

掛在牆上的電風扇一圈圈地轉著,發出單調的噪音。

紀翹道:「你擔心什麼?有我在呢。」

給孟了奚實現心愿,是她一直想做的事,現在的存款允許她這麼做了。

而且她不想孟了奚繼續待在晴江,不管安全不安全,不在她眼皮底下,她總歸不放心。

孟了奚沒拒絕,但說需要幾天想一想。

紀翹:「好。還有個事,孟姨你看看,能不能給幫個忙?」

還沒說完,紀翹抬頭瞥見鍾,起身道:「我有點急事……到時候給你發語音,我先走了。」

孟了奚:「行。欸,對了,你忙完了來找我,給你個結婚禮物。還有小景的師兄,托我交給你一個東西,說你幫了他徒弟一把,要謝謝你。」

紀翹回憶了兩秒,想起來了。周舟,那個小警察虎得很,一直跟著瞿然查事,還因此受了傷,後來出了院沒地方住,她幫忙找過住處養傷。

紀翹笑了笑:「孟哥的人,我肯定要幫的。結婚禮物就免了,心意我收下了。我們……也不一定會在一起很久。」

孟了奚輕嘆了句:「別那麼悲觀。」

也不知道紀翹聽到沒,她目送紀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轉了轉手上的茶杯,熱氣早就散光了。

紀翹要去山上看孟景,出了孟了奚的店,發現雨還變大了。

整條街上人煙寥寥,雨季的午後,雲幕低垂。走了一陣,她停下來望了望天,對面突然傳來一陣風鈴聲。紀翹循聲望去,發現是一家咖啡館門口掛的風鈴。

紀翹本來想著,回家拿個外套再上山,但朝街對面無意地抬眼一望,怔住了。

有人正低頭跨出咖啡館,上身一件灰藍薄羊絨衫,純黑休閑長褲,氣質出挑。

沒想到他也來了。

祝秋亭看起來也有些意外,目光晦暗不明,當即停在原地,對著她無聲地做了個口型——過來。

紀翹拔腿朝他走去。

過了街,祝秋亭一把扣住她小臂,將人帶進了咖啡館。

他沒說話,顯得格外沉默清冷,只是輕輕拂去她身上的雨跡。

紀翹一直不太喜歡打傘。

他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紀翹抱臂看了他一會兒,又換了個手托下巴的姿勢繼續定定地凝視著他,眼眸幽深。

男人這才有些無奈,合手蓋了下她的眼睛,聲線偏低:「別這樣看我。」

紀翹往沙發椅背靠了靠,笑了下。

「你怎麼突然來了啊?」

她從來不撒嬌,也許是小別又新婚,嗓音也帶上了幾分甜膩。

祝秋亭笑了笑,雙手交疊,也往後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輕聲道:「你來看孟景的吧。我來看你。」

紀翹垂眸想了幾秒,忽然勾了唇,笑得很深。

「你是不是很介意?」

祝秋亭沒有很快回答,他側過頭從窗外看向遠方山巒,這裡是她長大的地方。

「但現在在你身邊的人……是我。」

祝秋亭望向她,好像整個宇宙里值得挂念的存在只有面前這一個人。

「這是你長大的地方,我想了解你的全部。」

紀翹看著他,忽然笑出聲,端起檸檬水啜飲了口:「是,你基本沒來過晴江。我這樣跟你正常對話的時候,也挺少的。」

祝秋亭沒說話,只用目光描繪著她,目光沉默深然。

他也伸手握住檸檬水杯,但並沒喝,只是轉了轉杯身。

紀翹:「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晴江長大?」

紀翹撐著下巴,蘸了點杯里的水,在桌子上輕畫了畫:「因為我爸,追我媽追得不行。」

紀翹:「她從南方一路跑過來,我爸也過來了。」

祝秋亭喉結微動:「後來呢。」

紀翹聳聳肩:「後來都把我丟下了。」

紀翹掏出一支煙,想起這是室內,只是叼住沒點燃,挑眉笑了笑:「我長大了,他們誰也沒看到,可惜嗎……哎,也不怎麼可惜,是他們的損失。」

祝秋亭起身,繞過來坐下。

「以後我會看著你。」

他說。

紀翹靠在他肩上,輕輕笑了下:「希望如此。不過,這取決於我吧?」

「您好,請問二位想好喝什麼了嗎?我們的季節特色有雲朵拿鐵、櫻花拿鐵,需要一份嗎?」

咖啡館的服務生這時走上前來詢問,紀翹抬眸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我以為你們這是鬼店呢,這麼半天才來點單,怪不得這麼冷清。」

服務生點單的手微微一僵。

眼前的這一對養眼,但氣氛又說不出的怪異。女方還挺黏男方的,靠著肩還要環著腰。

環著環著,紀翹突然又來了句:「祝秋亭,你瘋了?」

她驀然瞪大眼睛,手下的觸感無比熟悉。

男人沉默片刻,突然俯身輕吻了吻她發間。

「紀翹,你很好。如果你不是紀鉞的女兒……就更好了。」

那東西頂到她腰間的前一秒,紀翹猛地起身,雙手一把扣住沙發背沿,藉著腰力一頂,彈出去後穩穩落地!

她驚愕地望著神態淡然的男人:「祝秋亭——」

男人嘴角劃過極淡的冷意,眉宇間閃過的一絲哀傷很能讓人信服。他確實是表演系畢業的吧,還是榮譽畢業生的等級。

「祝家不會接受你的。你應該不是今天才知道。」

紀翹冷笑,「呸」了一聲。

「我今天才知道,有人臉這麼大,你說你要模仿他,能不能學得走心點——」

她猝然發難,踩著右側的圓木桌騰身而起,抓過那服務生做遮擋的同時,盯准男人的手,旋身一個飛踢正中他手腕!

他捂著幾乎變形的手腕,還有閑心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望著紀翹,語氣陰柔:「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紀翹冷笑一聲:「一、祝秋亭永遠不會被我踢中;二、雖然他挺喜歡說滾過來……」頓了頓,她說,「但如果我們中間有一條街,他永遠會先走過來。」

紀翹話音剛落,便聽見身後傳來槍栓上膛的聲音。那動作又快又輕,但她耳朵靈敏,要想發現不了,除非五十米開外就做好準備。

可惜的是,等她回身時,已經晚了。

肩上一陣麻脹,紀翹想……

她什麼都沒來得及想。

最後合上眼睛前,她無聲地說了幾個字,儘管對方並沒聽見,但他看見了她的口型——

你死定了。

灰狼只是覺得好笑,死到臨頭了還要嘴硬。他正要俯身,還沒碰到紀翹,忽然聽到窗外一陣警笛聲,他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等警察和孟了奚衝進來的時候,只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M國北部地區KA市,處於高原地帶,夾在國內邊境和M國之間,南臨W邦,北臨N省。

這裡長年戰事不斷,遊客的足跡大多不涉及於此。但身處丘陵地帶,在北回歸線邊緣的KA市,無論是資源還是天氣,都非常符合需求。

楊家強是來自T省的負責人,他一早起來就接到電話,說大老闆突然來了,來了以後直接去東山區的工廠了。

他一般只跟大老闆的下屬來往,那人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寸頭,姓吳。

這次怎麼搞突然襲擊呢?

楊家強心裡嘀咕著,駛著車飛快地沖往東山區最偏僻的腹地。等他匆忙下車後,手下人又匆匆來報:傑森已經走了。

楊家強問:「老闆一個人來的嗎?」

手下想了想:「不是,老闆車上好像還有一個,在後座。」

楊家強「嗯」了聲,轉身往車上走,突然又想起什麼:「指紋驗證,他通過了嗎?」

手下面露難色:「可老闆指紋都已經很難測出來了,總不能攔著他,又不是不認識……阿財跟我說,可能老闆奔波太辛苦了,磨得模糊了吧。」

楊家強皺了皺眉,上車後給吳扉去了個電話。

對方成了空號。但銷號也是正常的,通常有需要的時候,他們總會自己找過來。

二十多年了,楊家強出國打拚這麼久,吳扉上頭的那個老闆,他還沒見過第二個類似的。他好像有股魔力,麾下的人對他的言聽計從和絕對信任,都是浸到骨子裡的本能反應,那種掌控力是獨一份的。他的作風也不像其他人,溫和明理,情商奇高。他們壓根兒不怎麼見面,但逢年過節,對方竟然記得給自己的妻女寄禮物。楊家強心裡感慨,也不怪人家能呼風喚雨。

楊家強拿了鑰匙重新下了車,進工廠前隨口一問:「他這次還是去製作線那邊看的吧?」

手下一愣:「啊?……去了C區的辦公室。」

楊家強腳步頓住,臉色有些發白:「拿什麼了嗎?」

手下:「沒有,很多雙眼睛看著呢,他就看了一圈。」

楊家強險些暈倒,C區是最重要的辦公區域之一,傑森很少去那邊,要是文件泄露了,他也不用活了。

他沒注意,在他來時的路上,有輛改裝過的吉普曾與他擦身而過。

此時黑色吉普已開到了路邊,一頭扎進了半人高的荒草地。

主駕駛室的男人從車上跳下來,開了後車門,把上面的人拖下來,像拖著一個面袋。

「瞿總,看清楚了?」

祝秋亭穿著束口軍靴,風灌滿他衣衫,他倚著車點了支煙,但沒有抽,俯下身來塞進瞿輝耀嘴裡,親昵地拍了拍瞿輝耀的臉。

「你從『我的人』那兒得到的承諾和好處,我也可以直接給你。他們讓你動HN工廠,讓你拿走資料,你就拿,」祝秋亭笑了笑,「太魯莽了。」

瞿輝耀的身形已經畏縮,和原來比大幅度縮水。

瞿輝耀趴在地上,緊緊靠著車輪,臉色慘白。

對HN的工廠下手,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決定,沒有之一。

之前覺得祝秋亭是商人,到底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能量,他在病床上這半年怎麼都沒想通。

而原先說得好好的,指使他做這些、許了他大好光明未來的人,一夜之間又消失了。那下屬說,他上面是那個惡名遠揚的傑森,只要瞿輝耀幫忙,無論從哪方面都不用擔心,地位、安全、金錢,未來還多一條路。

「你就是那些人的上級——」

剛剛祝秋亭取回來的章,已經證明了一切。

要對付祝秋亭的人,是傑森的下屬。可現在,如果他們只是演戲騙他,那他苦苦撐著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瞿輝耀嘴唇翕動:「你們、你們是一起的?你……祝總,有意思嗎?」

祝秋亭若有所思,而後嘴角勾起:「有意思啊。」

祝秋亭說:「瞿總,我不太喜歡說廢話,你當時從我那兒取走的資料,回國後,我要它原模原樣,完璧歸趙。」

他單膝跪下,手臂搭在膝上,瞿輝耀能從他平靜的黑眸倒影里看到自己:「希望你認識到一點:為一群撒謊的叛徒保守秘密,不值得。吳扉許給你的是泡沫幻影,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給你。」

辦完了瞿輝耀的事,祝秋亭在M國逗留了兩天,晚上參加了個酒局,推杯換盞間沒人擋酒,怪沒意思的,他沒多久便提早離開了。

回到酒店裡,他打開電腦,卻沒有忙其他的,只是點開了一個軟體,在地圖上自動定位了紅點。

晴江市。

紀翹走的時候只說要走,沒說去哪兒。祝秋亭也就沒問。

當年他把人帶回來,治了許久,還讓覃遠成給打了麻醉,順便植了GPS晶元定位,夠有耐心的話,歷史行蹤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新婚燕爾的那位,這幾天壓根兒沒給他打過電話。

不過想想,這也是當初他自己提的——沒事別煩他。

紀翹貫徹落實得倒是到位,說不找就不找。這種時候她怎麼就這麼聽話呢?

祝秋亭心緒複雜,盯著屏幕半天,臉色陰晴不定。

其實他偶爾會覺得目前的人生尚有些可取之處。比如說,常人選擇隱藏的陰暗面,他並不避諱曝於日光之下。普通人的慾望無非是那些,可供揮灑的權力與金錢,不必摸索找尋也能握在手裡的未來,選擇什麼的自由,不選擇什麼的自由。

祝秋亭想,這些他都有,除了最後一項。他可以……成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靠在椅子里,漫無目的地點畫著地圖上紀翹走過的路線。

晴江市他待過,整個市的區域街道路線,幾乎全印在了腦子裡。

記憶清晰地翻湧上來。

紀翹喜歡逛街,但又不喜歡買東西。從鴨脖店到家居店,她晃一圈,從山腳下繞過去,就到她以前的小學了。她喜歡的六家餐館,在地圖上能連成斜線。

這次去,九成是去看孟了奚。

祝秋亭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他筆尖猛地一頓,白紙上一道歪斜的痕迹。從揚行街道,到盧新,再到樹平……這些位置繞一圈,畫出來就像——

一顆愛心。

祝秋亭抄起那張紙,看了半天,抿了抿唇。半晌,他還是起了身,拉開窗戶,任夜風湧進來,沒忍住嘴角上翹。電話不打,人還是挺會的。

祝秋亭忽然不計較了。反正這些年,她見到的、碰到的、親吻的,都是他。

今天的月亮真圓。

他難得坐在窗沿上,覺得宇宙里能有它真好。他們抬頭能共同看到的存在。同時間看到了同一輪月亮,就算一起看過了。

嘉成的春拍如期舉行。

會議中心,下午四點,拍賣準時開始,這次是珠寶專場。拍賣目錄里最便宜的一項,預估價也有以往的三四倍。拍賣師上場前環顧四周,正要開始,見人群中出現了一小陣騷動。他定睛一看,是側門處有人正往裡走。

看來傳聞並非捕風捉影,一前一後兩個人,正是吳家千金跟祝秋亭。

吳梁美穿了象牙白的雪紡裙,肩膀到鎖骨的線條優美瘦削。她挽著男人的小臂,面上掛著輕淡的微笑。

她從小就在愛里長大,夠星得月,於她來說都是順手而已。

之前在祝秋亭那裡吃的癟,她只當沒發生過。男人哪有能長久定性的?身居高位的人比一無所有的人好拿捏,他們絕對不會捨得自己的位子,永遠要往更高的地方爬。

她父親只不過稍微拜託了下,讓祝秋亭為她送一回東西,算是幫忙給她找回場子。

而之前在港城他幫祝秋亭截貨的人情,也就一筆勾銷。最後拍賣下多少錢,再拿回吳家報銷就是了。祝秋亭的人情,只為抵掉千金一笑,她爸確實做得出來。

他們在後排坐下,吳梁美的掌心攏在他耳邊,馨香隨耳語送去。

「秋亭,我就要那顆,這個粉鑽做成吊墜很漂亮的。其他的你看著來,有喜歡的就舉,到時候讓爸爸報銷。」

祝秋亭看她一眼,又垂眸掃了下被她挽住的手臂,微俯身在她耳邊回道:「可以。隨你。可是,吳小姐,你不覺得熱嗎?」

吳梁美一僵,手指一根根地鬆開來,剪水秋眸里含著幾分委屈。

祝秋亭沒再看她,很快,拍賣開始了。

拍賣師按照報價單的序號一一過下來,只在中間的祖母綠上膠著停留了會兒,以高於預估價兩倍的價格成交。

接著,就到了吳梁美點名要的一顆鑽石。這顆粉鑽跟去年在名行拍出天價的寶曼蘭是同時期鑽石,據說都是從十七世紀法國王室傳下來的。

但這顆粉鑽克拉要小一些,所以預估價並不是很貴。

叫了三次價以後,祝秋亭才舉了舉27號牌。

「四百萬。」

半個場的人都回頭看了眼,見是祝家這位叫的,才抱著「應該的應該的」心思轉了回去。不討美人一笑,這趟不是白來了?

拍賣師敲槌:「四百萬一次。四百萬兩次。」

「四百八十萬。」

最右側忽然有36號牌叫起來。

對方也是個挺年輕的男人,叫完回頭看了眼祝秋亭,像是某種宣示,宣示自己為何而來,但攻擊性並不是很強。

祝秋亭原本看都懶得看,正要舉牌時,無意間瞥了一眼對方。

那張乾淨清秀的面孔卻意外熟悉……熟悉到讓人有點不爽。

很快,他就想起來了。

是徐修然。

紀翹的前任。他沒記錯的話,這男人在紀翹那裡的評價很特殊。如果不是太高攀他們那種書香世家,徐修然是她理想里完美的結婚對象。

祝秋亭沉默幾秒,吳梁美又撒嬌似的拽了拽他袖口。他舉牌的同時,把她輕拂開了。

那個數字一出來,這下別說全場其他人了,吳梁美都吃驚地捂住了嘴,又忍不住道:「不用這麼……」

祝秋亭面上沒什麼表情,只瞥了眼徐修然的方向。他坐在右側角落,邊上倒數第二個位置。最邊上——

祝秋亭忽然蹙眉。

那個熟悉的後腦勺……怎麼是縮著的?長發紮成低低的馬尾,整個人頭往外偏,好像放棄人生一樣。徐修然那邊繼續往上抬。最右邊的人猛然側身,狠戳了下他,徐修然對著她做了個安撫手勢。

祝秋亭淡著臉色抬價,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徐修然像跟他杠上了一樣,接連舉牌。

數字跳得人心發慌。

祝秋亭已經不太看台上了,舉牌時有點散漫,神情卻又勢在必得的樣子。

吳梁美臉色都有點發白了,她爸真的會報銷嗎?雖然說沒有嚴格預算,但玩一趟而已,花這個價——

她會被趕出家門吧?

祝秋亭看穿她的心思,頭也沒回地道:「不用你報銷,別擔心。」

吳梁美:「啊……」

她滿眼震驚,感動得淚眼汪汪。

這能把她家買下來,怎麼說都不是個小數目了。

拍賣師:「一千二百萬一次。一千二百萬兩次。一千二百萬——」

徐修然又舉了一次牌。

這數已經超過今天其他展品的最貴預估價。

其他競買人的竊竊私語已經稱不上「私」了。

「吳家這次真是會選……」

「祝氏也太重視了,嘖嘖,看來吳總明年就能有喜事了。」

「唉,也算是強強聯合,這禮物也太有誠意,不過之前那個……」

「之前那個怎麼可能認真,你沒聽說過她什麼背景嗎……」

「誰不知道啊?祝總還真是不挑,早知道讓我家那小祖宗也去祝氏工作了,說不定呢……」

祝秋亭說:「一千五百萬。」

拍賣師激動道:「好,還有出價的嗎?!一千五百萬一次!一千五百萬兩次!一千五百萬——三次!成交!」

很快,有人上來跟拍賣師耳語。

拍賣師:「好的,這個粉鑽成交確認書我們可以稍後補,現在競價成功的買家想要現場驗下貨。」

祝秋亭接過絲絨盒子,打開看了眼,十二克拉的粉鑽光芒柔和地折射著。

吳梁美不安地絞著裙角,之前暗流涌動的陣勢,讓她又慌又喜,他要是就在這兒求婚可怎麼辦……總得把之前的新聞解決了,他們交往一陣子再說吧!而且,她今天穿得也不怎麼隆重,早知道就把上個月買的高定穿來了。

他忽然起身,吳梁美輕輕「啊」了一聲,慌忙閉上眼睛。

祝秋亭聲線溫和:「借過。」

吳梁美有點呆住了。

眾目睽睽之下,祝秋亭走到東邊區域,從前面繞到了座位最邊緣。徐修然身旁,有位側坐的女士。

這個拍賣會,紀翹本來沒打算進來。

那一天,她一下火車就覺得不對,後來提前托孟了奚幫忙,好在警察及時趕到,救下現場狼狽的她。紀翹處理完手臂傷口後,「失神害怕發抖」地做完筆錄。等警察走了以後,她讓幫忙的祝家下屬保守秘密。事情沒明朗前,她不想跟祝秋亭說太多。

但休養沒幾天,傷口能遮好就又跑回來了。

拍賣會這事,她就是不想知道,都被周舟的信息轟炸到頭暈——祝秋亭似乎有新歡了,這事她的確該第一時間看個熱鬧,往後說不定還能當個把柄。

本來只是準備在外圍看看,身體情況和經濟條件都不允許紀翹搞太高調的劇情。誰知道徐修然家就是辦這個的,偏偏又在會館門口看到了她。

紀翹沒來得及解釋,徐修然卻像瞭然一切似的,雙眸沉沉地望著她,滿是憐憫和痛惜。

紀翹無奈地說:「我希望你不要腦補太多,我真的還好,行吧?」

徐修然嚴肅道:「就算變了心,也要讓他大出血,痛一回。」

紀翹實在沒想到,徐修然就是這麼讓人「痛一回」的。

她從頭到尾都捂著額頭,不忍多看。

要不是她不太在乎,心能被這護花場景戳出個窟窿。祝秋亭在乎過錢?不缺又不怕花,怎麼可能會感覺大出血啊?

祝秋亭把紀翹從座椅上揪起來,拉到身邊,對著徐修然禮貌道:「辛苦你照顧我太太。不過,她喜歡的東西——還是我來買單比較好。」

人到了一定年紀,過於任性的稜角總會被削去些。有人叫打磨,有人叫妥協,其實一個意思。

紀翹不知道祝秋亭算哪種人。他是熟諳規則,並樂於遵守的那類人。該低頭時溫煦順服,但利要取,仇照記。資本利益金錢地位,想要這些,就不能活得太出格。

可有時候,人世間那些規則,於他來說又像空氣。既不放在眼裡,也不擱在心上。

祝秋亭雖然看著徐修然,但壓根懶得管他。

準確地說,他誰也沒打算管,只把盒子順手塞到了紀翹手裡。

「結婚禮物。」

他稍稍俯下身來,平視著她說道。他的音量不大不小,周圍的看客恰好能聽清。

紀翹掃了祝秋亭一眼,又望向不遠處的吳梁美。

她面色蒼白地站在那裡,就像廢棄莊園內被遺忘的美麗雕塑,當被人凝視,被陽光照拂時,存在才有意義。反之什麼也不是。

不知道為什麼,紀翹在一瞬間覺得,她們的角色其實隨時都可以調換。

全看當下那刻,價值更大的是哪一方。

「前段時間你忙的事,是她父親幫的忙吧?」

紀翹的手指摩挲著小巧的盒子,用只有他們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十二克拉的粉鑽,每個切割面都美得反光。

讓吳扉他們栽了個大跟頭,這顆鑽配得上吳梁美。

祝秋亭看著紀翹,沒說話。

全場彷彿也陷在這秒的靜默內,短暫地按下了暫停鍵。

「給她吧,我不喜歡欠人。」

紀翹把盒子塞還到祝秋亭手裡,頭也不回地從側門走了。

她沒有耍小脾氣,也沒有擺臉色,平淡而沉靜地離開。室內吊燈下,艷色較鑽石更甚。

有靠近側門的客人,忍不住拿出手機來,摁下視頻拍攝鍵。

很快,有人緊跟著她步伐追上,經過時瞥了眼拍攝者,那雙黑眸望得人心驚。

他什麼也沒說,拍視頻的人依然飛速地按下了刪除鍵,賠了一個珍惜生命的笑容。

祝秋亭在紀翹上車前,把車門砰地關上。紀翹背緊貼著車門,她想從左邊離開,他手臂卻橫亘著,撐出空間圈著她。

「回了趟家,人都不認了?」祝秋亭輕笑了笑,「想我嗎?」

紀翹的車停在東門,空曠偏僻,四周沒什麼人。初夏的夜風已經燥熱起來,吹得她碎發飄起。

祝秋亭幫她把碎發別到耳後,是個完全下意識的動作,自然至極。

紀翹也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忍住了偏頭的衝動,雖然是皮肉傷,但還是火燒火燎地疼。

祝秋亭眼睫微垂,嘴角弧度也漸漸淡了。

「紀翹。」

他像以前一樣叫她。但很快,祝秋亭竟然雙手捧著她臉,使她微昂起下巴,漂亮的黑眸透出些柔和無奈來,連語氣都服軟。

他低頭,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我錯了。我不該帶外人去公共場合……下次不會了。」

紀翹垂眸,久久沉默,半晌才道:「上車吧。我累了,想休息。」

她調勻呼吸,嗓音有些啞。剛才在場內她還撐著一口氣,現在整個人連站直都要費一番力氣。她心裡藏著事。紀翹清楚,也清楚遲早瞞不過他。

他既然裝作若無其事,她又何必打破這種平靜。

回去的路上,竟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雨刮器發出輕響,窗外的雨幕籠罩著整個世界,霓虹燈在她眼裡反射出倒影來。

紀翹意識漸漸模糊,朝祝秋亭的方向滑去。

其實還差著一點距離,如果全倒下去,她會直接滑到座椅上。但最後靠下去時,她還是被寬闊的肩膀接住。她神經本來就緊繃著,靠在他肩頭時,人迅速清醒了。

但她警覺了兩秒,又飛快意識到,這是車內,還是有祝秋亭在的車內。

紀翹的頭已經離開一點點了,可以說動作尷尬地僵在空中,要直接起來吧,肩又使不上力。

祝秋亭頭也不抬地在看文件,彷彿全然未覺。

紀翹完全是下意識地自動坐直,鐘擺一樣。

祝秋亭忽然問她:「跟阿姨說了嗎?」

紀翹有點蒙:「啊?」

她很快意識到,他說的是店鋪的事。這信息還是他幫忙打聽的,之前她明明也沒主動提過,紀翹回老家前,他把一份資料擺在餐桌上,全都是價格位置合適、人流量適中的商鋪。

祝秋亭辦事一向都是這個風格,他能在對方開口之前做好一切只要有這個必要。在這一點上,他生來就有洞悉人心的天賦,辦事妥帖得幾乎無懈可擊。

紀翹:「她說要再想想,」她垂下頭,看見無名指上有個很小的倒刺,雖然小也扎得慌,「我說好好想,等我……等我下次過去,再做決定都行。」

祝秋亭「嗯」了聲,又問她:「去看他了嗎?」

紀翹抿了抿唇,沒有馬上回答。

孟景當年是受她牽連,才出的意外,本來不用攪到這蹚渾水裡的。是那天晚上,他收留了跌跌撞撞逃命的自己。剛剛得罪了J.r的她,把孟景的大好人生變成了八個字: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孟了奚都知道,不但沒怪在她身上,甚至一個字都沒提過。

她毫不懷疑,祝秋亭都知道,可也裝作不知道,還能若無其事地,雲淡風輕地問出:去看他了嗎?

這心理素質她真是佩服。

紀翹低頭,專心地把無名指上的倒刺拔掉,有點刺痛。

「沒來得及,還要爬山——」

話音剛落,車突然一個急剎,司機又猛地往右打了方向盤。今天開的是紀翹的車,輪胎不抓地,車在雨地里狼狽地打滑!

他們倆都沒系安全帶,注意力都沒在這上面,被慣性帶得往椅背上猛然撞去!

祝秋亭反應還是比她快得多,紀翹頭撞在了他掌心,還沒來得及趔趄,就被他推回椅背。紀翹疼得默默倒吸一口涼氣。

祝秋亭沉聲問:「怎麼回事?」

司機慌忙道:「抱歉,有車突然變道又掉頭……」

沒等他說完,祝秋亭扭頭看了眼,黑色轎車早已經開遠了。

他回過頭,把紀翹的安全帶先繫上了:「不用去明樾,就近停吧。」

祝秋亭頭也不抬。

司機在祝家很久了,對他本市的住處都清楚,應了聲:「離呈海路不遠了,去您那邊的住處吧。」

祝秋亭沒回答,正俯下身給紀翹扣安全帶。現在的角度,紀翹只要一低頭,就能碰到他發梢。她也確實那麼做了,接近親吻的姿勢。

「祝秋亭。」紀翹聲線很低,「我試過了。好像……不太合適。」

紀翹臉上揚起一個很輕的笑:「你覺得呢?」

「不覺得。」

祝秋亭一頓,淡淡道。

他直起身來,右手掌心輕撫了撫她臉頰,溫聲道:「下次我不想聽見這種話。」

紀翹往左邊靠了靠,倚在車窗上,嘴角翹得高了些,眼半合著,望向外面。

「就當我是個渾蛋吧。」

她說得懶散,聲音雖然輕,也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我根本不會愛人……尤其是你。」

最後四個字像一片緩緩降落的羽毛,輕飄飄的。

紀翹做好了他會發火的準備,但直到車開到家裡,祝秋亭都沒有再說什麼。

沉默好像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司機將車停在花園裡,沒開進車庫。

祝秋亭下了車,他關車門的聲音像砸在她心上。

紀翹閉上眼,重重地吐出口氣來。他這次那麼輕易地放了她,自然不是為了做慈善。

他說,近水樓台先得月。那種和煦、輕巧的姿態,確實舉重若輕。卸了偽裝,對方看上去就不是一比一複製了,只有七八分像。

神態舉止動作倒是十成的相似,可……紀翹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想不出哪裡不對,但奇怪的是,她就是能輕易地分辨他們。

對方說,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紀翹,反正你遲早會要他的命,早一點晚一點,不是一樣嗎?

紀翹正心煩意亂著,這邊的車門忽然被打開了。

祝秋亭探頭進來,臉色有些冷:「你在坐禪嗎?」

沒等她回答,祝秋亭一手探到她脖頸下,一手繞過她膝窩,把人抱出來,踹上車門。

距離正門還有兩百多米,青石板鋪的格子。他身高腿長,一次能跨兩格。紀翹窩在他懷裡,覺得自己都嬌小了不少。

祝秋亭邊走邊說:「你剛剛說的,是你的自由。」

進了裡屋,自動感應燈亮了起來。

把她放在主卧的大床上,祝秋亭幫她把鞋脫了,頭也不抬道:「沒有我,也沒有別人,可以。」

「以後要是有了別人——」祝秋亭沖紀翹笑了笑,「他的後事你來辦。」

「覃醫生二十分鐘後來,」祝秋亭直起身來,眼神在她肩上轉了圈,黑眸暗了暗,「聽他的就行。」

說完,他轉身離開。

紀翹下意識想拉住他問:你呢?手剛伸出去,僵在空中半晌,還是收了回來。

祝秋亭在大門口跟覃遠成打了個照面。

「大哥你看看時間,你們又幹什麼——」

覃遠成腳步停下,哀怨的語氣也緩緩剎車。

「你……你要去哪兒?」

一大把年紀的覃醫生難得結巴,他正努力在詞庫里搜尋符合當下語境的話。

祝秋亭眼裡全是血絲,幾個晚上沒合過眼似的,他的黑眸里覆著層極淡的水膜,是乾燥過度還是太久沒合眼……覃遠成也不能確定。

唯一能確定的,是祝秋亭看起來情緒不太好。

不知道為什麼,覃遠成莫名覺得自己像做戰後修復的人員,在他們兩個之間活得好辛苦。

「吵架了?」他小心翼翼地猜,「人呢?你下手沒太重吧?」

以覃遠成的經驗來看,祝秋亭要是氣狠了,話都懶得說。

沒氣到極致,就是冷冷三個字:不知道。

但這次,祝秋亭什麼都沒說,只抬了抬手,用掌心覆住了雙眸。

「幫她看看,她肩上有傷,小心著點。我有事,可能下半夜回來。」

片刻後,祝秋亭如常道。

「什麼事這麼急?怎麼受傷的?唉,算了算了,等我看完再說吧。」覃遠成有些焦慮地擺擺手。

祝秋亭情緒都波動成這樣了,還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慘狀,要是紀翹情緒也崩了,自己去哪兒說理。

「肩上……」祝秋亭頓了頓,「估計是刀或者槍傷。」

「怎麼弄的?!」

覃遠成大驚失色:「你倆不至於吧——」

祝秋亭無聲地凝視著他。

「好好,我知道,」覃遠成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您老人家連她一根手指都捨不得動,那她在哪兒受的傷總知道吧?」

祝秋亭抿唇:「不知道。」

覃遠成疑惑得眉頭深深蹙起:「不是……」

祝秋亭說:「我現在準備去解決,如果你不在這兒廢話,我已經到了。」

祝秋亭往覃遠成身後掃了一眼:「車借我。」

覃遠成今天開了輛大G,他喜歡車,自己又動手改裝過,把保險杠、輪胎都重新換了,還加了擾流尾翼。覃遠成很想說不,但是今天的祝秋亭看起來不太對……權衡利弊之下,他含淚遞出鑰匙。

「路上當心著點。小心啊!一定要小心!」

祝秋亭走了兩步,又回了頭,蹙起眉心:「你一個人?」

覃遠成:啊?

啊,不然呢?這大晚上的他這種級別的醫生能隨叫隨到就不錯了,還挑?

祝秋亭說:「找個女助手吧。」

覃遠成無語道:「我一個人就可以。」

工作的時候沒有性別,更別說只是看個肩,看肩還分男女嗎?

祝秋亭眉心蹙起:「你忙得過來嗎?」

但他也不打算多說什麼,轉頭就要離開,還是覃遠成忽然又叫住他,聲線低了些:「瞿輝耀那邊怎麼樣?」

祝秋亭沒回答。覃遠成也知道這是敏感問題,他沒有回復也是應該的,只是思慮再三,還是囑咐道:「救他回來挺費勁的,你要問就悠著點。他是很重要的人證。現在光靠那份資料不可能把……他,完全扳倒的。」

祝秋亭側目看他一眼,聲音低了些,透著散漫。

「招不招都不影響他的下場。都已經同時見過他和我了……你覺得要讓灰狼再見他,灰狼會允許他留下?」

覃遠成看著他上車,絕塵而去,站在原地輕嘆了聲。今晚他看到網上有風聲,文字版的爆料,評價紀翹的那段是不太好聽,而且比起不解,嫉妒的情緒更多。

祝秋亭直接承認已婚,意義遠超過那幾句話本身。覃遠成以為他們能安生一陣子,結果……

他轉身進了別墅,在客廳里就見到了紀翹。

「小紀。」覃遠成笑眯眯地沖她打招呼,說明了來意。

紀翹點頭示意,給他倒了杯水。

「哎,對了,祝秋亭讓我再找個助手來,你需要的話我現在叫?」

紀翹搖頭:「不用。」

她邊說邊解開襯衫扣子,把衣服褪到肩頭。包紮的手法……可以說非常糟糕。而且那麼厚的紗布,竟然已經透出血跡來。

覃遠成臉色變了。

「手臂也受傷了?」

紀翹「嗯」了聲:「小意外,已經處理過了。」

覃遠成:「他知道嗎?」

紀翹聳了聳肩,疼得牽動了面部肌肉,緩了好一會兒才道:「可能吧……我也不知道,估計他看出來了,不然也不會叫你。」

覃遠成有很多想吐槽的,最後還是挑了最要緊的說:「走吧,穿上外套,去我醫院一趟,做個檢查。」

開車到醫院只有十幾分鐘,這麼短一點路,紀翹已經累得昏睡過去了。

覃遠成等紅燈的間隙探了下她額頭,燙手。

車停到醫院後門時,擔架已經等著了。人抬上去的時候,兜里滑下一個小錦囊。

覃遠成注意到了,替紀翹撿起來收好。看著是手工制的,縫製手法有點糙,但上面綉了個歪歪扭扭的字……他仔細辨認了下,是祝。覃遠成無奈地失笑,搖了搖頭。

這一對絕了,互相撕咬,互相舔傷口,互相擋雨覓食,嘴硬得要死。

他跟在擔架後面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了。

覃遠成把錦囊上的細繩解開,倒出一個硬幣大小的封口袋,他解開袋口聞了聞,面色驟變。

紀翹做體檢的時候,覃遠成給祝秋亭打了個電話。

電話通了,但是沒人接。

他又給林域和蘇校打,想問他們人在哪裡,大概要多久能聯繫到。可蘇校也不接,林域的聲音冷冷地從聽筒里傳來,回答他的只有四個字:無可奉告。

呈海路是條縱向主幹道,沿著西邊一路下去,十字路口逐漸增多。

接近午夜,路上車逐漸少了起來。凌晨時分,一輛賓利在綠燈亮起時起步,這個路口只有這一輛車。

雨還在下,似乎誓要將一切灰塵污濁洗去。

純黑色的轎車飛馳而過,濺起水花要衝過下個綠燈時,變故發生了。一輛越野車鬼魅一樣斜躥出,快要交集時不僅沒有踩剎車避讓,反而拉了速度上來,乾脆利落地撞上了黑色轎車,整個車前蓋都被它撞凹了進去。

越野車擺尾停車,主駕駛上跳下來個男人。

他走到那轎車後座,抬腿一腳狠踹上車門。這一腿加了腰的力量,力度大得可怕,本想下車發火的司機又縮了回去,猶疑間,他的僱主已經輕柔地發話:「在車上等我,不用報警。」

「是。」

傑森下了車。

祝秋亭盯著他,過了幾秒,沖他輕笑了笑:「好久不見。」

傑森卷了捲袖子,溫和地笑彎了眼睛:「好久不見。我好不容易回一次國,你也不來跟我聚一聚吃個飯。我說了你可能不信,這段時間,我挺想你的。」

傑森望著他的眼神流露出幾分喟嘆,像在欣賞完美的藝術品:「我們合作的時候,一切多完美啊。」

他靠近祝秋亭,抬手想碰祝秋亭,卻又在靠得極近時收回手,自顧自地笑了笑:「你說,我還能遇到這麼像你……噢,不,是像我的人嗎?」

祝秋亭面色極淡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傑森在雨幕里退後兩步,打量著祝秋亭,目光轉向那輛撞他的黑色大G,笑得很頑皮:「你喜歡越野,討厭正裝,討厭酒類,討厭我喜歡的一切——」

他看著祝秋亭,笑容不變,語氣變輕:「除了我,誰也不知道。」

「你為了變成我,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傑森遺憾道,「可你也只是成為祝秋亭而已。除了幫我,你的人生還有什麼價值嗎?」

傑森的嘴角弧度漸漸放平,眼裡帶著極深的漠然:「背叛我,你就能夠成功嗎?」

祝秋亭聽到這兒才笑了笑,嘴角勾了下:「那你為什麼要回國?在C國待著不舒服嗎?」

祝秋亭道:「對於我來說,這就算成功了。」

成為一個人的分身,協助他爬過巔峰,知曉他的全部秘密,又頭也不回地與自己撕裂,在傑森看來,原因再簡單不過。

因為眼前這個人,明明是外室的私生子,卻渴望成為祝綾真正的小兒子——那個備受寵愛的、萬眾矚目的「祝秋亭」,祝綾把自己的英文名約書亞都送給了他。

幸運的是,私生子長了張跟小兒子極像的臉。

在祝綾去世前,他出現了。沒人知道,在床前守著的、領遺囑的其實都是這個私生子。

那時,傑森其實在SN洲,那是他第一筆大生意,也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踩上那條線,再無回頭路。

等他回過神來,才意識到不對。自己怎麼會在K市?他分明是在——

傑森早知道了他的存在,儘管旁人勸傑森除去這個危險,但傑森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男人意味著什麼。自己在國外,他在國內。這是一個活的「不在場證明」。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人妄想成為真正的祝秋亭,這道分界線,連傑森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明明是自己的影子,他卻在國內藉著祝家的庇蔭,創立了祝氏。在他們徹底分道揚鑣後,傑森放棄了約書亞那個名字,改成傑森。

傑森要建立的帝國,沒有贗品的幫助也可以完成。但祝秋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竟還敢處處與他作對。

可傑森自己長期在國外,從主動變成了被動,回國有極大的風險。

傑森面上閃過一瞬的陰鷙,忽然又笑了。

「那你呢?我的好弟弟,選今天來找我,是因為閑著無聊嗎?你那位新婚妻子,現在怎麼樣了?」

看見祝秋亭眼中狠戾的光突顯,傑森柔和地歪頭:「讓我想想,我們是在……她老家見的。哦,這個你應該知道。你猜她看到我,怎麼說?」

祝秋亭每一根神經都綳到了最緊。

他預想過的最壞結果,還是出現了。

紀翹認得出傑森不是他嗎?他不想讓她認出……可也不想她認不出。就像希望她愛他,又希望她不要愛他。他連喜好也不能決定的人生,卻那麼奢侈地愛了一個人。

祝秋亭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從那樣的煎熬里撈出來,一直以來,他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陷入短暫的夢裡,把她在身邊的每一秒,當一生那樣過。

他跟傑森第一次見面前,就知道傑森是怎樣的人了。

他沒有怕過什麼。甚至也不怕成為這個人,只要能讓對方折戟在他手裡——這個道德感稀薄的人,彷彿天生的惡魔。

可現在,他望著傑森輕鬆張合的嘴,像遭遇了審判。

「她一點也不意外。你以為你瞞得住多少?」

傑森聳肩,拉開車門,坐上去之前,衝著祝秋亭勾起嘴角:「在她眼裡,殺了她最重要的人,是你或是我,沒有區別。我們是一體的,你還不明白嗎?」

世上祝家幼子,有兩個。

在他們徹底分道揚鑣之前,祝秋亭是他的替身。

傑森最後說:「祝秋亭,你要記住,你永遠都要活在我的陰影底下,永遠。」

半夜三點,覃遠成終於聯繫到了祝秋亭。祝秋亭驅車趕來,從一樓趕到五樓,都沒有理過他。

「外傷加高燒!有沒有搞錯?!」覃遠成提高聲音,見他沒有反應,又嘟囔道,「也是,原來也不是沒有過,也不差這一次——」

他邊說邊推開VIP病房門,結果裡頭空空如也。

覃遠成傻眼了:「哎?!剛剛人還在呢?」

祝秋亭掃了一眼,轉身就走。覃遠成叫他沒叫住,神色複雜地望著他背影,眉宇間憂愁難消。

祝秋亭直接開回了呈海路的別墅,一進室內見燈光全亮,但沒有人。

一樓房間,每間都沒人。到二樓的時候,祝秋亭動作粗暴了些,一間間地踢開。第三間鎖上了,他把鎖擊得變形,踹門進去。

屋裡很黑,窗帘全拉起來了。坐在床邊的人正在扣睡衣,動靜那麼大都沒吵到她。

她只抬頭看他一眼,又繼續扣,問了句:「怎麼了?」

祝秋亭沒說話,大步走過來,扣過她後腦勺,不由分說地吻下去,唇舌蠻橫地擠進她口腔。

「祝秋亭……」

紀翹被扣得動彈不得,肩上的傷口雖然重新包紮過了,但動一動還是扯著疼。

她被這個瘋狂的吻點燃了怒火,一腳橫踢踹在他小腿脛骨上,把人一把推開:「滾啊!」

祝秋亭被她推到桌角,狠狠撞到了腰。

紀翹抹掉嘴角的血,剛咬他咬的,冷笑一聲:「一把年紀了,當心著點,別把自己磕壞了。」

話音沒落,她被他一把打橫抱起來,扔到軟床上,還彈了兩下。那兩下讓紀翹備感屈辱,她整個人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什麼高燒、肩傷都忘了,直拳又快又狠地沖他臉上就過去了——祝秋亭竟然在這兒朝她發脾氣?她一肚子火還沒地方發呢!她有多少次解決他的機會,都從眼前生生地放走了,就是抱有那麼一點僥倖心理。也許跟當年的人只是長得像,沒什麼關係;也許——

在晴江那天,另一個人竟敢直接找上門,簡直在啪啪扇她耳光,提醒她,他們之間當然有關係。面前這個人,不管曾經動沒動手,都跟殺紀鉞的男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又或者,他們……根本是同一個人。

他才是來找死。

祝秋亭沒躲,生生挨了一拳,嘴角除了血絲,迅速青了一塊。

紀翹跪坐在床上,也僵住了。

「我只是想問……」祝秋亭望著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下半句怎麼也問不出來。

他又說:「算了。」

祝秋亭翻身下床,順手解開襯衫,反正剛剛扣子也被她扯得七七八八了。

他從衣櫃里隨便拿出件短袖,後褲腰忽然被人拉住。

紀翹的指尖冰涼,他下意識想去握,手伸到半空中又忍住了。

「你等會兒。」

紀翹語氣很硬:「過來。」他後腰處有個Atopos(阿特洛波斯)的文身,這個她一直知道。

但她才發現,那下面還有幾個字母。

紀翹抱著一點希望,希望這是代表跟她無關的某個人。這樣她也不必再抱著執念,他們之間所謂的愛,只是由彼此慾望和日夜相處產生的幻覺。

祝秋亭站著沒動,任她動作。紀翹看清,那是四個字母——

J、A、D、E。

的確是女生名字,與她無關。

紀翹整個人脫力般靠回床上,既感到解脫,又覺得胸口某處,絲絲拉拉扯得生疼。

Jade。

祝秋亭走到門口要離開時,紀翹問:「我在M國遇到過一個華人老闆,開刺青店的。他設計過的圖,有一張後面寫著……美夢如期光顧。」

走廊的燈照出明暗分界線,祝秋亭的側臉被燈光寸寸吻過。

「是給她的。」他語氣有些淡漠,最後關門前又道,「你說得沒錯,可能我們是不合適。」

紀翹靠在床邊很久,呆坐在那裡,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她應該想著怎麼除了他,可竟然下意識地想著Jade,越想越抓心撓肝。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高嗎?漂亮嗎?是會唱歌、會跳舞、會撒嬌求他買項鏈的類型嗎?外國人嗎?他對她也是特別的嗎?

也?

紀翹想著想著,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笑著笑著,她抬起手背抹了下臉,有一小片涼。她跟他真有緣,連一個陌生英文名都耳熟——

紀翹忽然坐直。不對啊,這個名字她好像真的在哪裡聽過!

就是太久遠了,她……她完全記不起來有哪個朋友用過。她本來也沒有多少朋友啊——

在記憶里搜尋沒多久,紀翹就找到了答案。初中的時候,初二還是初三,記不得了,有一個學期來了外教,給每個人起了個英文名。

分給她的英文名字是……Jade。

紀翹不喜歡雨天。早年她腳踝受過傷,每逢陰雨天會隱隱作痛。她從紀鉞那裡沒繼承來什麼好品質,倒霉的運氣倒是一脈相承。

紀翹靠坐在床邊,不願一直發獃,撐了把床沿想站起來,不料扯到肩上的傷,沒站穩又跌坐回了地上。她抬眼望出去,窗沿上雨滴的痕迹綿延不絕,整個世界被一片蒙蒙的雨霧籠住。

雨聲好像滴滴落在她心上,砸得人煩躁不安。

室內早就安靜下來了,祝秋亭離開時關門的聲音,卻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他並沒有把門甩得震天響,那不輕不重的一聲,在她心間撞出迴音。

紀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就算想破腦袋,也無法從中學時代提煉出跟祝秋亭相似的人影。越想越生氣,她心頭火氣怎麼壓都壓不住。

他本來就像個謎團,她再怎麼努力也窺不到盡頭。那個英文名並不算生僻。但要說是巧合,傻子才信。

她不喜歡雨夜的,更不喜歡在雨夜裡胡思亂想。

紀翹扶著牆慢慢站起來,走出卧室去找他。

這幢別墅是庭院式加二層的結構,不在郊外,整體面積並不誇張,要找個人不是什麼難事。

她剛走到樓梯口,就聞到股濃郁的香味,是方便麵。很不健康的食物,可此時勾得她肚子咕咕直叫。先吃還是先吵?是個問題。

除此以外,紀翹心頭浮上一點疑惑。別說他以前住的地方都有人做飯,就是沒人,他也從來不會吃方便麵,一次都沒有。

她在思考的過程里,腳不受控制地移動到了餐廳區域。

廚房是半開放式的,推拉門大開,祝秋亭站在灶台前,隨便套了件黑色短袖,換了條松垮的灰色運動褲,肩背肌肉線條流暢漂亮,布料在腰窩處微凹下去,背影修長。

男人轉身,在門口與紀翹撞個正著。

他眉骨生得高,本來就自帶壓迫感,那雙眼好似深湖,站在暗處隨意一瞥,都讓人莫名不安。

她腳趾不自覺地動了動,面上巋然不動,依然一副老子路過看看立馬就走的神態。

祝秋亭心情只要不是差到極點,都會留著點基本人性。比如說問一句要不要吃。他們以前經常一起吃夜宵,各干各的事。

可現在他只說了句——「讓讓。」

紀翹側身讓開路,祝秋亭看也沒看一眼便離開了。

紀翹在他身後問:「面在哪兒?」

祝秋亭把那碗面放到了桌上,拉開椅子坐下:「沒了。」

紀翹氣得頭暈。

她看到面上明明還卧了個煎蛋。

說不餓是假的,她去會場前就沒吃東西,徐修然當時給了她一個麵包墊了墊,回來後還去醫院折騰了一趟,打了退燒針,現在飢腸轆轆。

紀翹站在旁邊看了兩分鐘,在自尊和食慾間搖擺。

怎麼說都是,自尊比天大。她之前確實不想見到他。

面熱氣騰騰的,餐桌上方的吊燈是暖色調的,黃澄澄的,跟落地窗外的雨夜形成鮮明對比。

祝秋亭沒聽見她聲音,也知道她沒走,一直站在那兒。

間隙時,他無意地抬頭,側目掃了眼,手中動作頓住。

紀翹在哭。

她眼睛本來就大,眼尾天生帶點上挑,厲意狠勁妖艷全在那雙眸里。只有眼淚,並不常駐。

以前她偶爾也哭過,動靜都挺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種。但這次不是,是眼眶盛不住淚滴才落下來,很快又被她用手背抹掉。祝秋亭把筷子放下,坐在那兒片刻,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拉開椅子站起來,走過去。

「你哭什麼?」

祝秋亭用指腹擦掉她眼淚,低聲道:「我沒說過嗎,我討厭哭哭啼啼的人。」

紀翹的聲音很小,兩腮鼓得圓圓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動物。

「我肩疼,胃也好疼。」她甩開他的手,用手背蓋著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隨便你,愛討厭就討厭,反正不合適。」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拙劣。

祝秋亭把人拉到餐桌前,筷子塞到她手裡。

「吃。」

紀翹兩隻眼本來閉著,聞言小心翼翼地睜開一條眼縫。整碗面竟然都未動。

她小聲哭泣的動靜隨著觀察這碗面驟停了,祝秋亭則懶懶地扶著額,安安靜靜地看她。紀翹很快意識到戲不連貫,又恢復了悲傷中帶著一絲委屈,委屈中帶著一絲脆弱的神情。

紀翹程都保持著這個狀態。

摸著良心說,蛋煎得不錯。

但祝秋亭沒等她吃完,就回書房辦公了。

紀翹埋頭吃面的動作這才停下,神色複雜地扭頭,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

人們好像都很擔心愛里那些美好輕快的部分,變成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被消磨折損,在一場又一場爭執中,往日的一切都化成天際一絲雲翳,抬抬頭能看見,但永遠夠不到。

紀翹卻很羨慕。她羨慕得要命,羨慕得她不願多看也不去想。

他們兩個人,並不是配談愛的人生。結婚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她只是裝作……裝作能像其他人一樣,奢侈地擁有片刻。

在正常的柴米油鹽生活里,在安穩的軌道上攜手的片刻。

彼此都藏著沉重秘密,連開口問一句都不可能,因為知道無法得到答案——沒有哪對愛人能這樣長久地持續下去。

他為什麼那麼早就認識她,到底知道多少又參與多少,如果他不提,紀翹知道,自己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問。答案真的是她能承受的嗎?

好在她的一輩子,應該也不會太長。

紀翹早在晴江的福樂園墓園裡,花了二十萬訂好了個位子。那地方風水很好,坐南望山,北邊傍水。本來差點沒搶上,還好她慧眼如炬,提前交了訂金,十年內有效。

當時負責人問她:「父母都生病了嗎,需要兩個?」

紀翹說:「備著,怕以後漲價。」

這夜宵吃著吃著,紀翹就咽不下了。麵條聞著香,吃著也就那樣,太咸了。

祝秋亭在書房接了覃遠成的電話,對方還發了很多信息過來,讓他有空一定要回電。

祝秋亭倚著書桌而立,撥通後,覃遠成劈頭蓋臉砸過來一句:「你的遺囑公證過了嗎?有她的份額嗎?」

祝秋亭的遺囑立得挺早。覃遠成也能理解,某種程度上,祝秋亭算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活的人,提前分配資產也是正常的,遑論他早年根本是要事業不要命的人。祝氏只掛了祝字,經營的生意跟祝家灰色產業做了明確切割。

祝秋亭笑了下,語氣有些冷:「喝多了?」

覃遠成道:「我不跟你繞彎子,她有東西掉在我這兒,你到時候取回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覃遠成本來還不能確定,又回去做了檢驗,那小巧的錦囊里裝的,就是他猜想的東西。

祝秋亭說:「沒時間。」

覃遠成有點惱了:「你這人……難道我會害你嗎?!」

祝秋亭拉開抽屜,從煙盒裡磕了一支煙出來。

他有陣子沒抽了,攏著火兩次才點燃,淡聲道:「跟她有關的就不用了。」

覃遠成深呼吸了好幾次,才開了口:「這話我就說一次,如果你在槍林彈雨里出意外……我救不回來的話,那就認命了,你那些手下也不會說什麼!但你要是死在自己人手裡,還是暗算,就算你不追究,蘇校他們會放過她嗎?他們的手段都是你教的,你想最後全用到她身上?」

祝秋亭低頭深吸了一口煙,過了很久才抬頭,輕聲他:「覃哥,我住哪兒都是住,也沒什麼愛好。就是喜歡掙錢,掙些跟祝家無關,跟海外那些……也無關的,我自己的錢。你猜為什麼?你剛才問,份額?沒什麼份額,從來都沒有其他名字。」

他抬頭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指間的煙持續燃燒。

「不想讓她跟過一個爛人,最後走了都留不下分文。

「我跟他,你知道的,我們中只能活一個。如果真有什麼意外,是在她手裡,那我沒接受。」

「也許這是……」祝秋亭沉吟幾秒,從書桌繞到前面,朝門口走去,冷不丁地把推拉門一把推到了底。

門外,紀翹驚愕的眸倒映在他眼中。

窗外,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背景音是泠泠的雨聲。

「……是命運選擇了我。」

他凝視著她,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