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正文卷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

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邊關雖然告急,然而朝中政令總得一樣樣下頒,增援兵馬,補充糧草,聞諺與匈奴之戰算是膠合上了,各有勝敗,然而情勢卻是愈發明朗,強弱立現。

這一戰在所難免,因此,作為戰備,孫永航針對《市馬令》,更進一步提出了與突利買馬的計策。歷來,突利盛產好馬,而同時,突利又相當貪財,一直渴慕著中原的珠玉珍寶,王室中又頗有些與匈奴交惡之人。

此時的朝野結構幾乎已是主戰的天下,各方政令皆為備戰,各方官員也皆為備戰出謀劃策,孫永航這一計劃的提出,可謂用意深遠。幾句朝臣議了兩天,便將這計劃再往前推了一步:先由私商購進寶馬,再轉至官商,並以此為緒,試探突利對匈奴的態度,爭取結盟,共擋匈奴。

時間緊迫,幾乎是朝臣才議定,女皇立即頒詔施行,一些行商半是為國半是為利,也紛紛請願出塞購馬。

戰備算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孫永航手頭上的事也暫且告一段落。他跨出禁宮大門,深深吸了口氣,便立時往府中趕,他答應菁兒的約,已過了半天了,不知道小傢伙會不會賭氣,做些什麼哄哄他呢?

孫永航琢磨了一陣。繼而笑了,彈了彈手指,便吩咐車夫道:「先去城西壘石弄。」上回見菁兒那麼喜歡舞刀弄棒的,就托曾跟著自己打過仗的校尉房辛做了套小盔甲。

拿了小盔甲,又路過『及烏齋』,忍不住又買了肉桂谷前餅以及灑著杏仁末的桃米餅,一路回到府中,便急入後門。

然而才到回影苑門口,就叫溶月攔了下來,孫永航望望裡頭,原本高昂的興緻立時就偃了下來,半晌才苦澀一笑:「溶月,我連孩子都見不得了么?」

溶月抿了抿唇,望向眼前這位明顯又憔悴又不掩倦容的姑爺,心中又有點恨又有酸,末了也只是嘆了口氣,「航少爺,這會兒孩子正睡著午覺……」溶月住了口,繼而又忍不住,「航少爺,你若真有心,溶月有幾句話要對你講,許不中聽,您別怪罪!」

孫永航勉強收回朝苑裡探視的目光,正了正色,立時回道:「我不是這般的人,但說無妨。」

「好!」溶月吸了口氣,直直盯著孫永航道,「航少爺,你這兩年來的用心,我們這些旁人有看在眼裡的,也有沒看在眼裡的,只是想提醒一句,人心之外遮了那麼多層皮肉,靠眼睛看,靠耳朵聽,難免有偏,但是,能怨這些么?不能。那麼,怎麼做才能讓人看到、聽到你的心呢?」

孫永航一震,有些驚喜地望著溶月,卻見溶月又黯淡了眉色,「航少爺,小姐,小姐的心很不定,我從沒見過小姐這般冷厲過,似是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我怕……她最終會傷了自己。」

「我明白。我懂!」孫永航望著那首閉合的門扉,輕喃。

溶月微哼一聲,「說實話,您不懂!你知道么?您那位二夫人來找小姐說過話,這話,傷小姐很深。」

孫永航眼神微茫,繼而低頭輕道:「從來,我與她之間並沒有相柔姬,我與她之間橫著的,不是這個……」是什麼呢?彼此的委屈,彼此的驕傲,彼此的犧牲,讓人深深不憤,卻又無力擺脫的,相柔姬么,三個字,是扎向心間的錐刺,施力的卻遠不是這三個字……

「無妨的!我曾說過,只要垂綺願意,就讓她看著我遭報應好了……」他微抬起頭,溶月以為那雙眼裡會溢滿迷惘,誰知卻一派清明,柔和中的堅定不移,怪異極了。「不管她在哪裡,我始終守在這裡。」他極淡地朝溶月笑了笑,將手中的一件小盔甲,以及那兩袋滿滿的餅子交到溶月手上,轉身就離開。

溶月望著他的背影立了會兒,嘆了口氣,便提著東西回屋裡,一過門檻,就見垂綺立在窗檯前,正是方才說話的方向,也不知立了多久。「小姐……」

垂綺回過頭來,神色間未有半絲漣漪,瞧了瞧她手中的東西,她扯了扯唇角,「丟出去。」

「小姐!」

垂綺又轉過身去,素白的手抓著窗檯,用力間,血色盡退,「丟出去!」

溶月默了會兒,卻有些倔強地回道:「我不丟!要丟的話,」她緊緊盯住自己冷峻的小姐,不放過一絲神色微動,「小姐你自己丟吧。」她將物件兒輕輕放在桌案上,離開。

駱垂綺擰著細眉瞪著桌案,咬了會兒牙,終於也不過恨恨地撇開了頭,朝著窗口喚了聲,「青鴛,你來一下。」

遠遠的,青鴛並未聽清,只回頭喚了聲「什麼」,仍蹬著矮登手中摘著石榴花的花瓣兒,拿來熬細米粥給孩子吃,想不到項爺為人粗獷,但心挺細的,連孩子吃什麼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還囑咐她怎麼煮咧,真是!

「青鴛,你先來一下!」

「哎!」青鴛將手邊的提籃一擺,抹了抹鼻尖的微汗,便小跑著進屋。「少夫人,什麼事?」

垂綺見她鬢間未亂,顯是摘花累的,心意倒略略轉開,「也不知成剛打哪兒聽來的話,你怎麼倒實心實意地按著他的吩咐去做了?」

青鴛笑著,「溶月姐姐讓我聽項爺的啊!」

「他們這小兩口倒是一條心!」垂綺不由也微微一笑,忽而腦中閃過些什麼,她又補問了一句,「溶月也這麼說?」

「是啊!」青鴛不疑有他,「項爺說得可細心了!說石榴花可去驅蟲,還能潤肺,這春日多燥,菁少爺不是有些小咳嗽么?項爺說啊,吃這個就有用……」

青鴛還欲待說下去,卻見垂綺默默不語,心神不屬,「少夫人?」

垂綺回過神,眉色卻冷了些許,「自己也別累著……今兒如果碰上歷名,叫他來這兒一趟。」

「嗯,是。」青鴛應了就往外走,到廊子里輕輕拍著挨了一身的樹屑。

傍晚,歷名過來了,抱著菁兒玩了會兒,便進到正屋裡,垂綺早坐在那兒等他,見他進來,眼便微微一垂,「相淵到了桐州錦河沒?」

歷名微愕,繼而想了想,「算日子應該還沒到。」

垂綺微揚起臉,露出的一抹笑渺若雲山,「歷名,你想,我若是拿來報一下仇可好?」

歷名半晌作聲不得,默了許久,才不過低首將嘆息隱下,「少夫人。」

垂綺在桌案上推過一封信,「這,是孟物華順端王的意思翻的老帳,我要報仇,輕而易舉。」

歷名瞅了眼,沉吟半天,才輕輕回了一句,「少夫人,您作主即好。」

「我作主?大概只要我不回這信,相淵不必到錦河,馬上就調轉馬頭南下,留守南邊的黑溪了。」

「是。」

「呵呵,你是什麼?」垂綺起身走至窗檯前,淡笑,「你將這信交給他,回不回就依他了。」報仇,於她是仇,於他會是仇么?時至今日,他是否還會站在一條線上,一如當年罰跪祠堂一般?不,她不要猜了!相淵是誰?柔姬又是誰?如果她可以恨了,那麼,為何不能將他也恨入骨髓去?恨了他,相淵也好,柔姬也好,又算是什麼呢?

歷名拿了信交給孫永航,卻什麼話也沒說。

孫永航有些莫名,待看了之後,便斂著眉想了會兒,繼而隨手將信揉了,扔在一邊,轉過頭望向歷名時,問了句:「你幫著溶月把園裡的含笑花移了么?」

「嗯?」歷名顯然轉不過彎來。

孫永航有些近於喃喃自語,「她素來對含笑的香味兒有些難受,一到五月又易犯咳嗽……啊,那石榴細米粥她吃過沒?」

歷名緩了口氣,回道:「今兒就見青鴛采了一晌午的石榴呢!……含笑么,園子里早沒了的,去年就全移光了。」他望了望孫永航,此時倒是心情有些放鬆,忍不住道,「航少爺,方才……少夫人說,她若想報仇,輕而易舉,但她要我將這信交給您了。」

「嗯。」孫永航漫聲一應,風輕輕送入支起的窗架,帶著暖意拂動燭火,「她有恨,然而,恨的不曾是相淵、不曾是相柔姬,即便對於他們帶了些恨,那不過是我的轉稼罷了……信王倒了,相家哪來的好果子!於柔姬,她的錯,拿了她一生的幸福作了酬償,我也是錯的,我擔著我的責任;而於相淵,他更是錯的,也是時候要他自己負起自己的責了……她本就無意理會他們,說報仇,卻仍是最大的漠視了,畢竟,信王手下的人,走得愈偏遠,才愈能保得這條命!」

府兵制連行三月,已頗見成效,而與突利的結盟,也順利進行。女皇由著這些進展,也更為堅定了一戰的決心。自然,身為主戰派先聲的端王與孟物華也漸漸為女皇所嘉許倚重。同時,孫家似乎又重新為女皇所重用,不但一個孫永航總領了抗匈政策,同時又冊封了老六孫駿之妻宣盈璧為二品衛誠夫人,於寫云為二品載承夫人,大房的戚荃為二品明德夫人。連封三位夫人之後,便是將大房的孫永玉安入禮部,將孫永彰提入戶部,又將孫永勛破格擢為台諫左拾遺。孫家一時又聖眷甚隆,孫府又開始了新一播熱鬧。

孫騏夫婦自然樂得合不攏嘴,本來因信王相淵倒台而怕被牽連的驚懼早煙消雲散,甚至把相柔姬也似拋在一邊,若不是有荻兒天天來請安,幾乎是要全然忘卻了。

柔姬由著這多日冷待里終於慢慢覺出味來,相家垮了……自己的父親本不是調任,那是貶官,甚至不曾到得錦州,途中直接轉去了南邊的黑溪,抵達黑溪不過半日,再貶至了邵曲。已是碧落的南疆,那聽說都是些瘴疫肆虐之地呵!濕重難行,她年老的父親,她病弱的母親,受得住么?

她想過轍,要去找孫永航,然而那晚春陽哭著道來的話卻像柄刀似的扎在她心窩裡。

我的小姐啊!你醒醒吧!你以為是誰整得相家?你以為是誰能跟皇上說得上這種話?是誰主的戰?又是誰,瞞住了皇上的意思,叫老爺琢磨不透?

他們兩人是把您當成了徹頭徹尾的傻子,去求他們?小姐,老爺臨走前都說過了,目前重要的,不是他們了,二老不過走得遠些,不過風霜之苦,而您,您已經不一樣了!沒有了老爺,您可怎麼辦呢?生活在這麼個府宅裡頭,您還有長長一輩子呵!

春陽這麼哭著,於她卻總有些不信。然而這一月下來,她想,她終於嘗到了駱垂綺曾經受過的滋味。秋芙院,像座冷宮似的,原本孫永航除了看荻兒就甚少來,算算日子,他多久沒來了呢?似乎從她生下荻兒,他便走得更遠了,連一同回家歸省,也是隔著重山般生疏渺遠。現在想來,那些,都是刻意的經營,水中花,一觸就碎了。

一連這一月,她都待在秋芙院里,沒人來看她,曾經她以為公婆疼寵著她,卻原來疼寵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家勢,如今沒了,倒真是斷得乾脆利落!

日子過得那麼靜,一天都像兩天似的長。春陽的抱怨與憤憤不平終於也漸漸被磨平了,剩得的只是認命。那麼,她亦該認命了么?

為何覺得心那麼沉,那麼冷?一切都是騙局么?自己輕易交付的信任,卻原來被用作了最佳的坑害雙親的利器?她該相信這樣的事實么?為何爹臨走都不曾告訴她?

不相信,會不會日子就比較好過……

柔姬靜靜地、怔怔地守望著窗兒,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好像又是素日里習慣的等待。只是,以往,她知道她等待的是孫永航,而如今,她連自己到底等待著誰,等待著什麼也不再知道了。

「少夫人,航少爺請纓出戰了。」

這一日下午,垂綺教著兩個孩子練字,就見歷名忽然跑了進來,氣有些喘地說一句話。

垂綺握著菁兒的手一顫,那毫尖的墨便在雪白的紙上滴了下來,瞬間滲入那片淡定的雪白間。怔了會兒,垂綺又復提起菁兒的手,「繼續寫啊!」

菁兒好奇地看看歷名,忽然問:「娘親,請纓出戰是什麼意思啊?」

垂綺鬆開他的手,直起身來,卻半晌沒有言語。青鴛見菁兒搔著頭,就輕說了一句:「別問了!就是去打仗的意思。」

垂綺似是這會兒才注意到歷名似的,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語氣間,存著刻意的淡漠,如果未曾瞧見她指甲蓋上褪得毫無血色的白。

夜半,風靜靜地淌著,月淡淡地明著,菁兒早睡著了,垂綺替他輕打著扇子趕蚊子,一下又一下,然那眼神卻定定的。

忽地,窗外「咯」地一響,垂綺瞧了眼,起身要去關窗。然走至窗邊,卻忽然瞧見外頭那棵梨花樹下,正立著一道身影,藉著淡月,輪廓微明。

「垂綺……」

垂綺立時將窗兒關了,然而人卻不曾遠離,只靠著窗著,燭光將身影映在窗格上,纖弱裊娜。

孫永航搶不及,也就著那影子靠在窗上,低低說道:「明日,我出征了……生死相搏,或許……會來不及再見你一面吧……」他將頭靠在窗格上,仰望天邊淡月,那些許話想說,卻又覺得不必再說。然而不必再說,心頭又有恍惚,如果這一程,真的無法再見呢?

保國是為保家,垂綺才華橫溢,如果他孫永航無法再給予她快樂與幸福,那麼,至少也要給一個安定的,能讓其施展才華的國家吧。

這麼想時,孫永航忽然覺得那淡月也似明朗了起來,照見了他的命途,那或許艱巨卻必須得去完成的命途。

邊地的戰事再度吃緊,聞諺擊退了匈奴共十三次進攻,然而梧郡在守了整整三個月後,整個城池不但武器告罄,糧食也奇缺,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吃死人肉充饑。

幾次派兵求援,卻每到城下就被斬殺。聞諺連著三天三夜沒合的眼掃過城樓上一眾精神已疲憊不堪的士卒,太陽穴附近開始一跳一跳地抽疼,汗液由頰邊滑入頭盔里,蒸出一股酸腥味。他抹了把臉,手上有汗,也有血,想拿袍子擦擦,才一提起,卻又想到這戰袍上沾有更多的血,便復又放下。

「將軍,匈奴兵暫退了十五里。」一名同樣滿臉凝著血塊的兵士沉著聲稟報。

「嗯。派幾個人輪流值哨,其他人原地整休待命!」聞諺手一揮,自己也與那些士兵一般,倏然躺倒在地上。艷陽直剌剌地射下來,刺得人睜不開眼。聞諺將手遮著那強烈的光,目光追逐過天邊的鷂子,朝廷一直知道邊防吃緊,卻如何這般久還不見援兵?孫將軍曾經答應過會有一戰的,這戰,難道僅僅只有他一人在戰嗎?看來,自己是要死在這兒了……死就死了,好歹也要與匈奴最後放手戰一回!

一宿無警,在眾將士頗為平靜地歇了一整晚後,次日,曙光微晞,聞諺就在城中召集了全城但凡能戰的男女老少,打算作最後的拚殺。

才說了短短一句話,就見哨崗兵卒來報:「將軍,匈奴兵忽然後撤了三十里,原因不明。」

嗯?聞諺一愕,腦中飛轉,只是猜若不是敵後方有變,斷無可能在就快拔城的情況下忽然撤離。如若是後方有變,那是否要挾以出擊呢?

想了數轉,然而在眾人面前,他不過是微一沉吟,即道:「不管它!我方還是要嚴守以待!」即便對方是真撤,自己這邊只剩些殘將弱兵,還能幹些什麼?「聽我將令!選出百人去鄰縣看看,有無糧食,但凡有,不管多少,先盡數取來!剩下兵士以兩百人為一組,輪流值哨,不可懈怠!」擾民就擾民了!若軍隊都餓死了,那些百姓又有什麼活路!

「是!」

他抬頭仰天狠狠抽了口氣,叫過近衛,「協常,你挑幾個精壯機靈點的人出來……趁著這會兒,天都的消息一定要傳過去!」

「是,將軍!」

「另外!派出哨探,查查匈奴為何忽然後撤。」聞諺十指交握,撇了撇唇,這城,到底還能守多久?他心底也沒譜了。

「報――將軍!將軍!」

近衛協常一路欣喜地高聲喊著奔進聞諺休息的縣衙里,那滿是狂喜興奮的聲音使得聞諺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瞬間的迷糊使得他一頭從歪靠著的榻几上翻了下來。

「將軍!援兵到了!援兵到了!」協常猛衝到榻前說著。

「什麼!援兵到了?!」聞諺翻身跳了起來,幾乎就是拎著協常的領子問話了。

「真的!援兵到了!六月初三發的兵,已經到了榆泉。聽說匈奴兵後撤就是因為援兵中一支千人騎兵以奇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夜裡繞到了西原,襲了燒了匈奴的一支三千人大營,趁著兵亂又劫掠了千頭牲口……這還不算!那支千人隊還迂迴縱深到了王師後方,用了一種新的武器叫啥火弩,給匈奴一支後勤補給來了個烤全羊!」協常邊說邊抹著嘴笑。

「嘿!好樣的!」聞諺大拍了記大腿,「看來是真要大戰了!好樣的!」

「呵呵,將軍,你知道此次掛帥的是誰?」協常湊近了說,賣著乖子。

「……」聞諺想了陣,猛然抬起眼來,「是,是孫將軍?」

「就是孫大將軍!」協常樂得眉毛也彎了。

「哈哈!這回咱是不用再撤了!」

六月十二,孫永航的三十萬援兵抵達大次重鎮,六月十三,梧郡開城,迎接孫永航的五萬精兵。

這五萬兵馬旌旗烈烈,兵壯馬肥,竟有三萬是騎兵,其餘兩萬押了一批重型緇車,這番景象不但使聞諺欣喜若狂,更使得全城老少都舒了口氣。

午後,孫永航稍作歇息,便跟隨聞諺登城巡視,在看了全城防守後,孫永航忍不住拍了拍聞諺的肩膀,「幹得漂亮!難為你了!」

聞諺回想起守城時種種,亦有些激蕩,咬了咬牙道:「大將軍,可……總算把你給盼來了!這城,再一日我便守不住了!現下你來了,就好哇!」

孫永航瞅著他一笑,「現在就輕鬆了?」他抬頭望望碧藍的天,強烈的日光曬乾了戰士的鮮血,只散發著濃重的腥臭味,「如果這就輕鬆了,那你就想錯了!聞諺聽令!」

「末將在!」聞諺立時抱拳候令。

「立時召集全城所有將士至點將台集合,我有話說。」

「得令!」

一刻鐘後,集結完畢,孫永航肅然登上將台,掃了眼城中舊有的這些老弱殘兵,含著笑大聲道:「諸位將士們,你們守住了碧落的底線!我來之前,皇上已將諸位將士的名表命刑部列入名表,直待凱旋即行封賞!」

台下一陣騷動,幾位稍年輕些的兵士忍不住問道:「大將軍,皇上知道我們的名字么?」

「怎麼不知道!包括已經戰死的,像梧郡的神射手秦烈,身中五刀猶堅守城樓,斬退了匈奴第十次進攻!就像你!平準!」孫永航的長鞭一指台下剛剛發言的那位兵士。

這一指,不但眾人驚奇,就是那小兵滿面驚訝,「大將軍知道我?」

「呵呵,何止我知道!皇上知道,整個天都都知道,梧郡守兵里有一個平準,這小個子連探七次敵營,還放火燒了匈奴值夜的哨帳!」

「呵呵呵」小兵搔搔腦袋,傻笑起來。

「將士們!皇上知道咱們!因為咱們個個都是響噹噹的英雄兒郎!保家衛國,你們辛苦了!但是,這場仗還沒打完。大家若是認為援兵到了,便可以消怠,那就錯了!我奉碧落君主令,這三十萬大軍不是援兵,不是來救梧郡的,而是為了奪回失地,反擊匈奴的兵馬!我們碧落受匈奴欺凌的日子夠了,現在該反擊了!」

聽得這番話,台下的兵俑不禁也神氣為之一振,似已將先前的疲憊倦怠都掃蕩了大半,個個都凝神細聽著。

「將士們!讓我們為了被攻破的支口,為了被毀卻的榆泉塞,為了被屠城的外關,抗擊匈奴!不但要奪回失地,還要追擊匈奴,使得這些草原上的凶狼滾出咱們碧落,再也不敢來侵犯碧落!弟兄們,天都的百姓已經釀好了最醇的『壠覺芳』,等著為英雄們慶功!拿出英雄的膽魄,與匈奴奮戰到底!」

「與匈奴奮戰到底!」

「追擊匈奴!」

驕陽刺目,正如那一聲聲雷動的呼聲,聞諺忍不住激切,終於,碧落不再想忍了!終於哇!

「聞諺、房辛、申屠芳、葛放、汝參天,你們幾個跟我來!」一入聞諺特地囑咐人清掃出來的縣衙後院,正入裡屋,卻見裡屋狹小,六人站著倍感局促。孫永航一揮手,幾人索性走到庭院里,就著磨盤上,孫永航從近衛手中取出一疊牛皮紙。

「你們幾個注意了,說是攻,其實是為了守。碧落目前國力不雄,無法與處於強盛兵力集結下的匈奴作正面對抗。兵力不足,府兵的新兵訓練未夠,騎兵馬匹都處於緊缺。所以,近一年內,以守為主!萬不可輕掩其鋒!」

這番話說下去,房辛微怔,忍不住問:「大將軍,那咱們什麼時候才能真箇兒打他幾仗?這不溫不火的得熬到什麼時候?」

孫永航瞥他一眼,「有你打的時候!」

「不是說守嗎?」申屠芳斂眉問了句。

「就是要改變慣常!咱們要改變策略,以攻為守!但記住,目前所有的攻,俱是為了守,這攻就要注意分寸,不可躁進!叫你們幾個來就是要你們約束好各自的兵俑。」

「是!明白了!」幾人這回都一一回道。

「嗯。」孫永航點了點頭,從牛皮紙中挑出一張行軍圖,攤在磨盤上,一手點了一處,「聞諺,你的兵馬久駐梧郡,於這一帶熟,你明日一早便叫幾人前去嘉嶺南麓……」孫永航微一沉吟,聞諺立時補上:「鞭牛山。」

「嗯,就至鞭牛山,設立隱蔽哨崗!申屠芳,你帶一支千人隊帶上五天口糧,暫伏其中。」

「是!」

「房辛、聞諺,你二人負責防城工事準備!」孫永航又攤開一張牛皮紙,「儘快安排人手施建碉卡,挖建城壕,壕底削木為刺……就按這個來!」孫永航看了幾人一眼,最後道,「打開城門,將弔橋拆了,直鋪便橋,方便軍馬出入!」

「大將軍!」聞諺一驚,「不是說守么?」

孫永航含笑輕拍了他一膀子,「還沒回過神來哪!以攻為守!就是要分敵之兵,才能緊緊縛住匈奴兵馬!」

聞諺點了個頭,微一沉吟,又問:「大將軍,你帶來的那幾十車東西到底是什麼?」

孫永航微微一笑,「那是已作改良的火弩與烈弩,射程遠,操作起來也較方便。輕型火弩還可隨騎兵攜用……」

「那可不!」汝參天黧黑的面龐現出興奮的笑意,「那玩意兒厲害!離著匈奴大營還有千步遠,那東西居然也能射著那些帳篷……火起了,匈奴兵還沒瞧見咱們!」

此話一出,不但是聞諺驚得微張了嘴,就是其他幾人也都瞪圓了眼睛。

默了會兒,「可匈奴人不是剛後撤了三十里么?」房辛有疑,「這番布置,他們又不來!」

「你這小子當匈奴是怕了咱碧落哪!不過是小受挫折,我估計,十日內,他必捲土重來!而這一來,」孫永航目光一利,整個人都帶了肅殺之氣,「這一場仗能否取勝,便是關係全局!」

話出眾人都微微一凜,目光同時帶上了精光,像一團靜靜燃燒的火焰。

「小山雀也露出爪子了!」亞茲歷瞪著由之前攻打榆泉塞時收穫來的小瓷杯,抄在手中一把捏碎了。

「這招,在漢人的兵法里叫作『圍魏救趙』!孫永航的部隊是為了救梧郡。」國相也沉著臉,「大汗,這也表明漢軍還不願同大汗正面交鋒,我估計,就是兵力不足。」

左谷蠡王正是被襲的部隊,一提起來就火冒三漲,「這王八羔子的!漢人就會玩陰的!那群傢伙有妖法,人都沒瞧見一個,帳篷就一個個起火了!」他頓了頓,「那晚也正好沒月亮,只瞅見一片火球接連不斷地過來!這群漢人肯定會妖法!」

「得了!別丟人現眼了!據探子報來的消息,那是碧落人的一種新弩,叫火弩!」亞茲歷砰地敲了下桌面,成功堵住了一張嚷嚷的大嗓門,「一定要搶一個過來!」

「大汗,」國相飲了杯酒,「碧落人這回勝了一場,但咱們兵強!就要用咱們的彎刀來把他們的氣焰打下去!只要攻下梧郡,援兵那幾十萬人根本就沒用了!」

「好!」亞茲歷盯著已經碎裂的瓷杯,「明日天一亮,就立即殺回去!叫那群小山雀看看,山雀是永遠沒法與大草原的雄鷹相抗衡的!」

次日午時,匈奴大軍已兵至梧郡五里處,前言哨報,梧郡幾處城門大開,弔橋已拆,全都換成了便橋。

國相驚疑,就是左谷蠡王也摸不著頭腦,「這碧落人怎麼了?難道是要投降我們?」

亞茲歷沉眉不語,勒令軍隊緩行。

國相看了會兒,沉聲道:「大汗,漢人奸詐,看樣子會有問題!」

左谷蠡王報仇心切,抹了把汗,四下里一打量,根本沒瞧見啥動靜,就嚷道:「左右就是碧落人怕死了!咱殺過去,城中就是有埋伏也不過那些操著破茅鈍劍的沒用漢人,真刀真槍的來,哪敵咱們的彎刀!」他一扭頭,「大汗!咱殺過去吧!」

國相又遮著日光朝右後方的一處山林瞧了瞧,估計著其間會不會藏著漢人慣用的伏兵。此時,忽見城樓上鼓聲大作,一隊剽悍精騎已然馳出便橋,就貼著便橋擺開陣勢。

匈奴兵頓時也個個躍躍欲試,如一張已然拉得滿力的弓,只等著統帥一聲令下,便即衝殺過去。國相猶覺得有些古怪,但一時卻想不到,才想喚首領別輕舉妄動,亞茲歷大汗卻已經等不及了,手中的彎刀一出鞘,就咬著牙道:「哼!就讓他們的小計量統統使出來吧!」他拔出佩刀,高高一舉,鋒刃在烈日下如一道無聲的閃電滑過,「小子們!衝上去!把這城池都燒了,以祭奠你們死去的千戶長!」

「轟」只聽得一陣悶鈍的轟鳴聲,數萬鐵蹄如巨浪般掩了過來,大地都為之顫動起來。左谷蠡王瞅准了陣前左位的那名面色黧黑的武將,連趕三鞭子直衝過來。亞茲歷也沖在前鋒,身子俯得極低,然而那柄金色的彎刀揚得高高的,好像隨時都準備著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而那弧線的終點正是陣前那名緊勒馬韁,不動如山的紅袍主帥。

鐵蹄如狂風般卷向便橋,然而在距離便橋尚有一丈處,左谷蠡王忽感馬身微陷,正驚疑間,馬兒狂嘶,轉瞬間,人已被拋出一邊。似是懸在一處,左谷蠡王順手往腰間一摸,只一桿削得極尖的木刺已扎入肉里。

「啊~~」當他響起這聲痛呼之時,發現已有百數人馬都被這刺扎中,人馬俱死。「大汗!快撤~~」

他想起要叫這句話時,卻見離他百步開外處,亞茲歷已然目眥俱裂地站在坑壕底部,周身溜兒被削去半截的木刺。他稍放了放心,然而後起的兵俑一時也剎不住了,後面的撞著前面的,整個隊形全亂了。

稍在後頭的國相一見不對,立時勒令停止前進,自己親率數十騎前來救援,正一把撈著了首領上馬,卻見那頭紅袍主帥已然搭弓上箭。那森森然的目光似是穿過了這一丈的距離,直逼心房,透出冷冷的寒意,竟蓋過了這熾熱的烈炎。國相勒著馬韁,竟似僵在那邊不能動彈。

亞茲歷也覺著脖子後頭一陣子發麻,回身望去正瞅見那箭簇正對著自己,挽弓如滿月,恍惚間已能聽見那弓弦極張的聲音。「快跑!」他咬著牙喊了句,那銳利的殺氣使得他覺得這射程之外的一丈距離根本無法保障自己。

國相似被驚醒一般,連連要勒轉馬頭,然後那方,箭已離弦,「嘣」地一聲,像彈在心房上一般,令人心肝炸裂。

國相本能地抽了鞭子下去,卻箭鋒筆直破塵而至,竟打破了這百二步的射程,直追亞茲歷的背心而來。危急間,國相傾身一側,那箭簇鑽胸而入,狠狠釘在國相的胸膛上。

亞茲歷托住國相欲倒的身形,回頭又見那紅袍將軍又在搭箭,他急在馬腹上蹬了腳,馬吃痛狂奔而去。

然而奔不過一里,就見來時那處山林里忽然一聲炮響,喊殺聲大起,一支精裝輕騎已然飆了出來,殺入陣中。而後面,便橋處推出數十隻大鐵匣子,亞茲歷來不及詫異,就見那數十隻大鐵匣子里蜂窩似地射出箭矢,似一張網,鋪天蓋地地湧來。

亞茲歷一陣心寒,將國相橫放在馬前,一手操了他的彎刀,以刀柄往馬屁股上猛捅一刀,徑直突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