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結局(下)

蝶戀花

瑟瑟從未想到,有一日她還可以再回到定安侯府。

她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回到侯府時,她的爹爹已經被送到了牢里,府邸被封,門上貼著大大的封條,在寒風中凄涼地舞著。而今日再回來,那個大大的封條已經不見,門前,再次恢復了侯府的氣派。朱紅的大門,威武的獅子,大門前,燈籠高高挑著,照亮了門前的石階。

夜無涯一直將瑟瑟送到了門外,才對瑟瑟點點頭,道:「我先回宮了,改日再來探你,明日一早,就讓紫迷也過來陪你。」

瑟瑟輕輕「嗯」了一聲,才和玲瓏一道,下了馬車。伊冷雪已經故去,所以玲瓏選擇暫時留在瑟瑟身邊。而紫迷,去守靈時,她沒讓紫迷跟去,眼下,她還留在璇璣府。

門口守門的早已不再是當初的管家,當年他爹爹犯上入了監牢,府里的下人也都是樹倒猢猻散,如今的管家應當是新請的,並不識的瑟瑟。

瑟瑟言明了身份,那管家慌忙進去通告,不一會兒便出來請了瑟瑟進去。

府內的一草一木,都已經不是當年的舊時模樣,看樣子爹爹也是剛剛回來,還沒有派人打掃府內。瑟瑟沿著青石路面,緩緩走著,原本要先去自己的房內休息,可是她實在是按捺不住,便先到了爹爹的院中。因為她感覺自己是在做夢,爹爹怎麼會死而復活的?

直到親眼看到了定安侯江雁,瑟瑟還有些不敢置信。果然是爹爹,雖然上了年歲,已經滿臉風霜,然,身子骨看上去倒是硬朗。

「爹爹,真的是你?」瑟瑟疑惑地喊道。

江雁瞧著瑟瑟,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輕聲嘆息道:「瑟瑟,你受苦了!」

「爹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活下來的?」瑟瑟問道,當年,她去獄中探望爹爹,回去後,就聽說爹爹在獄中死去了。

江雁嘆息了一聲,對瑟瑟娓娓道來。

原來當年,瑟瑟和無涯從監牢探望他離去後,夜無煙便到了牢里將他救走了。死在牢里的那個人,並不是他。這幾年,他被夜無煙救走後,便一直呆在夜無煙軍中。雖然,他對夜無煙的相救非常感恩。但是,因為他知悉夜無煙害的瑟瑟跌到了懸崖下,還知悉夜無煙曾經廢了瑟瑟的武藝,將瑟瑟趕出了王府。是以,他沒有將瑟瑟未死的事情告訴夜無煙,也沒有在他軍中做事。只是,如同一個普通兵士一般,呆在軍中。但是這幾年,他眼見得夜無煙的領兵才能,他也漸浙對夜無煙漸漸欽佩。

夜無煙起事時,他終於答應和張子恆率領那十五萬兵馬在黃城拖住了朝廷的五十萬大軍。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南越落到外賊手中,而且,夜無煙也確實是一個帝王之才。

不過,他未曾想到,夜無煙會為了瑟瑟,被夜無塵擒住。

瑟瑟聽了江雁的敘述,這才知曉,他的爹爹是他相救的。可是,他和夜無煙的每一次相見,都是匆匆太匆匆,他竟然都沒告訴她爹爹的事情。也或許,他是不願意讓她因感恩而接受他吧。

瑟瑟更未想到,朝廷的五十萬大軍便是爹爹率軍拖住的。

「爹爹,你現在恢復了定安侯的封號了?」江雁點了點頭,夜無涯也是一個明君,雖才上位沒幾日,卻已經將這次的事情平息,且賞罰分明,收復了不少人心。

「瑟瑟,這些年苦了你了。而璿王,他對你,竟然這般深情,爹爹著實未曾料到。」江雁低嘆一聲,說道。如若早日知曉,或許,他應該早些年就告訴他瑟瑟還活著的消息,那樣,事情的結局,是不是就會不同了。

「爹爹,我懷疑無煙他還活著!」瑟瑟蹙眉道。

江雁凝眉思索片刻,起身道:「你的想法也是有可能的,他既然能為你而死,如此深情,那麼他必捨不得離你而去。所以,他或許救你之時,雖沒有萬全之策,必定也是有一線生機的。或許真的還活著。」

「可是,他的屬下,譬如金堂,還有鳳眠,鐵飛揚似乎都認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為何要隱瞞自己的生訊,包括自己最親近的人?」瑟瑟低聲道,心中極是難受。有些事情,她真的不敢去想。

江雁緘默了一瞬,沉聲道:「他就算沒死,也必定受了傷,也或許是受制於人。這都是有可能的!」

爹爹如此說,倒讓瑟瑟想起一件事來,最近她只顧悲傷了,似乎未看到雲輕狂,難道說,如若夜無煙真的受了重傷,一般的醫者無法救治,很可能會找到他。

「能夠從天牢里救出他的人,目前看,只有一個。」定安侯江雁說道。

「爹爹說的是夜無涯?」瑟瑟問道。

江雁點了點頭,道:「不錯,當夜,你們都漏算了他!包括夜無塵,他也認為他還是那個文弱的逸王,未曾料到,他也會起事!他不是和夜無煙的屬下金堂聯手攻下了皇宮嗎,他應該和璿王早就聯手了。所以,救走夜無煙的人,多半是他!」

瑟瑟點了點頭,只是,如果是真的,夜無煙此時應該在哪裡呢?若果真是夜無涯將他救出的,那麼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逸王府和皇宮了。

瑟瑟起身,遙望著夜空的星辰,如若他真的還活著,她一定要找到他!

*

皇宮。

天色有些陰沉,放眼望去,紅牆金瓦上積滿了皚皚白雪,九重宮闕看上去肅穆而寧靜。

在皇宮的西北角,有一處最荒涼的別院,因為常年失修,顯得蕭條破敗,紅色的高牆剝落了漆,看上去斑斑駁駁的,就連門前的樹木,都沒有一棵常青的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枝丫,壓著雪白的積雪,看上去沒有一絲生氣。

這裡曾經是關押嬪妃的居所,被宮裡的女子視為冷宮中的冷宮。但是,自從十幾年前,有一個不受寵的妃在這裡生了重病不浩而亡後。這裡便成了不祥之地。後宮嬪妃最怕的便是被打入到這處荒涼陰冷的地方,然而,這麼多年來,嘉祥太上皇卻從未將任何一個妃子貶到此處。倒不是他沒貶過嬪妃,而是因為,貶到了別處的冷宮。這處冷宮,漸漸地就在了宮內的禁區。

夕陽西下,在這處冷宮昏暗的屋內,已經亮起了燭火。昏黃的燈光,照亮了簡樸而破落的擺設。

夜無煙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臉上蒙了一層布條,只露出眉目和嘴唇,還有散落在枕頭上的墨黑的發。身上胳膊上腿上處處是包紮好的布條,滲著紅紅的血漬。他整個人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似乎是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好似蝴蝶折斷的翅。

他躺在那裡,胸口很悶,渾身上下,肌體骨髓,無一處不疼。就連呼吸都很艱難,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會牽扯到身上的傷口。

疼的近乎麻木了,他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可是手一絲力氣也沒有,連指頭都不能動一下,想要酣眠,可是那疼痛讓他無法入睡,想要起身,卻渾身無力,只能這麼懨懨地躺著。

他似乎又回到了還是孩童時期,那時候,母妃新逝,他吃了一塊糕點,便開始腹痛。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的感覺,也是躺在這處院落里,躺在這床榻上,感覺到腑內似乎有千萬把尖刀在刺他,五臟六腑都在痛。更讓他悲傷的是,孤獨和悲涼,沒有一個真正的關心他。

御醫來了,為他診脈後,就搖了搖頭,說:回天乏術。

他那時還不懂回天乏術的意思。

後來,聽到了皇奶奶的怒喝聲,說是若是治不好他,便端了那些御醫的腦袋。

他終於撿了一條命。而今日,他再次躺在這裡。這裡,是母妃被打入的冷宮,他和母妃在這裡生活過幾年。

往日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母妃的傷心和絕望,他的孤獨和寂寞。

天色漸黑,慶逸帝夜無涯處理完奏摺,只帶著一個隨身內侍,沿著巷道,向後面那處冷宮而去。推開斑駁的院門,穿過荒涼的小院,來到了屋內。屋內的藥味濃烈的刺鼻。

「今日如何?有好轉了嗎?還需要什麼草藥,朕叫御藥房早日備好!」夜無涯低聲說道。這些日子,宮裡御藥房儲備的好葯基本都用上了,也虧了是在宮裡,不然哪裡找那麼多的好葯。

雲輕狂正彎腰為夜無煙換藥,待包紮好傷口後,起身向夜無涯施禮,輕聲道:「外傷已經沒有太大的問題了,不過,挑斷的手筋和腳筋雖然接上了,但是,還是不能使力。眼下,只有靠慢慢恢復了。」

雲輕狂換好葯,侍立在一側的墜子起身,將厚厚的錦被蓋在榻上夜無煙的身上。

「需要多長時日才能恢復?」夜無涯緩步走到窗畔,藉著昏黃的燭火打量著夜無煙。

多長時日?

雲輕狂眉頭微皺,要說多長時日,其實不是時日長短的問題,而是,他以前也碰到不少這樣的病者,手筋腳筋接上後,多半依舊不能使力,基本上和殘廢無疑。痊癒後能夠行動如常的人,實在太少。

夜無涯眼見得雲輕狂淡漠不語,臉上神情甚是凝重,一顆心沉了又沉。

「不如,讓瑟瑟過來陪他,或許恢復的會快一點。」夜無涯低低說道,神情肅然。

雲輕狂凝眉道:「我提過,但是,他不同意,若是真的殘廢了,他不願讓她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夜無涯點了點頭,當日自己從牢里將夜無煙救了出來,他知曉自己身體狀況極不好,便讓他在死囚犯中找了一個替身。他想假借死亡遁去,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怕自己非死既殘。

而如今,雖然說保住了一條命,但是,但凡是一個男子,都不願自己癱瘓在床榻,日日拖累心愛的女子。

夜無涯長長嘆息一聲,凝立在床畔定定望著夜無煙,心中湧起一股深濃的悲涼。

這世上,最能打擊一個男子自信的,不是死亡,而是讓他成為一個廢物。一般的男子尚無法接受這個打擊,何況是夜無煙這樣一個武藝高強,叱吒風雲的人物。

生不如死,大約就是眼前這種狀況吧。

一股難言的心痛忽然湧上了心頭,讓夜無涯忍不住抿緊了唇。

墜子在一側的木案上,正在鑿葯。

墜子是隨著雲輕狂進宮的,最初,雲輕狂也被那個死去的替身騙了,直到第二日,夜無涯讓他帶了墜子進宮,說是為軍營的傷者治病。到了宮裡,他們才知曉璿王未死。

夜,靜極。

只有墜子鑿葯的「咚咚」聲,在一片靜寂之中,聽起來格外的沉悶,好似緊張的不規則的心跳。

一陣腳步聲在院內響起,漸行漸近。這麼晚了,且又是如此偏僻的地方,怎麼還會有人來?

夜無涯向身側的小太監使了一個眼色,小太監疾步奔到門口,試圖擋住來人,可是卻在看清了來人的模樣後,慌張地縮了回來。

「皇上,是太上皇到了!」小太監低低說道。

夜無涯心中驚詫,只見房門被兩個小太監推開,嘉祥太上皇快步走了進來,身後尾隨者貼身內侍總管韓朔。

夜無涯救下夜無煙之事,是瞞著所有人的。知者甚少,他,雲輕狂,還有前來服侍的墜子,再就沒有別人了。未料到,他的父皇竟然尋到了這裡來。

到底,是誰泄露了風聲?

其實,倒不是有人泄露了風聲,而是,嘉祥太上皇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這處破敗的院落轉一轉,不允許宮人們動這裡的一草一木,不允許宮人打掃,任憑這裡保持著原有的模樣,縱然積滿了塵埃,卻還是以往的模樣。

可是,這一次來,他卻發現從窗子里透出了橘黃色的光芒,他心頭頓時一驚,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他加快腳步,門一開,他便大步進了屋,隨之而來的還有幽冷的夜風。

夜無涯沒想到父皇會找到這裡,那日從牢里救出夜無煙後,情形緊急,他便派人將夜無煙送到了皇宮。而皇宮中,只有這處破敗的院落是平日鮮少有人來的。

他自以為這是比較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才不過十日,就被父皇找了過來。

自從那場戰事後,父皇頗有些心灰意冷,病了一場,所以自他登基,無論是朝堂還是皇宮內,諸事都不管的,一直在養心殿里養病。

可是,父皇今晚何以到了這裡?!

而且,讓夜無涯驚詫的是,或許是因為病痛的折磨,父皇看上去竟是老了許多,神色間極是憔悴。

嘉祥太上皇看到夜無涯顯然也吃了一驚,還以為是哪個膽子大的奴才潛藏在這裡,卻不想竟是夜無涯。

「無涯,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沉聲問道,話一說完,便乍然沉默了。

他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夜無煙,夜無煙也恰在此時從小憩中醒來,睜開了那雙波光瀲灧的丹鳳眼。他全身被包裹,猶如粽子,眼下只留有這一雙眼睛尚在外面,也只有這雙黑亮的眼睛,讓人知曉,他還是一個活人。

嘉祥太上皇凝視著夜無煙那雙黑眸,怔怔地出神。

這雙眼眸黑白分明,瞳仁黑亮猶如明鏡,仿若能將人的七魂六魄勾走。

何其相像啊!

他忍不住發出二聲慨嘆。

當年,他便是迷失在這樣一雙眼眸里,不能自撥!

「宛月……」他低低地呼喚了一聲,聲音低沉而深情,眼神中帶著一絲迷茫,似乎沉浸到了往事里,「是你嗎?」

眼前的人聽到他的低喃,黑眸卻乍然一眯,眸光流轉,犀利而冷澈。

嘉祥太上皇心中劇震,向後連連退了兩步,指著夜無煙冷聲問夜無涯,道:「他是誰?」他雙目圓瞪,死死盯著夜無煙,手指微微輕顫,凝聲道:「你是……是……」

他心中已經知曉了他是誰,也只有他才有那雙和她相似的丹鳳眼,可是,他卻哆嗦著唇,良久說不出話來。

「父皇,是六弟。是我從牢里將他救了出來,他傷的很重。所以,我才接他到這裡來養傷!」夜無涯無奈地說道,他原本打算瞞住父皇,因為,他知曉父皇對這次夜無煙起事有諸多不滿。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發現了。

「他沒死!?」嘉祥太上皇低低說道,唇角漾起一抹欣喜的笑意,只是很快便一閃而逝,化作一臉複雜的神色。

「父皇……」夜無涯有些詫異地喊道,看父皇神色複雜的樣子,難道是還記恨著六弟謀反的事情。

「無涯,這裡,可不是養傷的地方,搬到別處去吧!」嘉祥太上皇忽然轉身冷冷說道。

「父皇,六弟眼下不能隨意搬動的,他的手筋和腳筋都已經被挑斷,才剛剛接好,能不能恢復如常還尚沒把握。若是……這般折騰一番,只怕胳膊和腿都會廢掉。」夜無涯沉聲說道。

嘉祥太上皇聞言心中一驚,他原以為夜無煙只是皮肉之傷,不曾想到他的手筋和腳筋都已經被挑斷了。他回身,緩緩走到夜無煙身畔,犀利的黑眸中忽然布滿了悲憫。

夜無煙瞧了一眼嘉祥太上皇,神思似乎遊離在視線之外,淡若煙水般瞧了他一眼,便再次閉上了眼睛,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就是這樣無害而淡然的眸光,卻似冰針一般扎入到了嘉祥太上皇心中。

「太上皇,老奴斗膽,希望太上皇能夠……能夠……」韓朔看到夜無煙死而復生,心中極是欣喜。他知曉太上皇對於夜無煙不是他兒子的事情,心懷芥蒂。是以,他想讓他們滴血驗親。

太上皇自然知曉韓朔要說什麼,他抬手止住了韓朔下面的話,回首淡淡對夜無涯,道,「無涯,你帶他們出去一下。」

「父皇!」夜元涯不知父皇為何要他們出去。

嘉祥太上皇低聲道:「孤有事和他說,你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好。」

夜無涯凝了凝眉,示意雲輕狂和墜子隨他一道出去,可是雲輕狂好似沒有看到他的示意。還有墜子,雖然停止了鑿葯,卻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也不起身。

「孤不會對他怎麼樣的?只是有幾句話要問他!」雲輕狂也算是對嘉祥太上皇有救命之恩,是以嘉祥太上皇也沒動怒,只是淡淡說道。

雲輕狂向太上皇施禮道:「太上皇,萬望恕罪,在下真的不能離開主子,這是做屬下的職責。您有什麼話,儘管說,在下絕不會透露出半個字。」

嘉祥太上皇望了一眼雲輕狂,臉色陰沉了一瞬,雙眸眯了眯,道:「你們倒真是忠心啊,也罷,無涯你也留下來吧,韓朔,拿只碗來。」

韓朔從旁邊的木案上,拿了一隻白瓷碗。

「王爺,太上皇要從您身上取一滴血,您忍著點疼。」韓朔低低對夜無煙說道。

夜無煙閉著眼睛,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似乎並沒有反對。

嘉祥太上皇走到夜無煙身側,執起夜無煙纏著布條的手腕。

夜無涯臉色變了變,似乎明白了父皇的意圖。雲輕狂似乎也明白了嘉祥太上皇要做什麼,自嘲地笑了笑。

嘉祥太上皇執著銀針在夜無煙的指尖刺了一下,滴了幾滴血在白瓷碗中。

雲輕狂原以為他要在這裡滴血驗親,卻不想他命韓朔端了瓷碗,最後瞧了一眼夜無煙,竟然率先出了屋。而床榻上的夜無煙,除了在他來時,睜眼看了看他以外,他一直是閉著眼睛的。方才滴血認親時,他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誰也不知道,夜無煙到底在想什麼。

「王爺,你不想知曉結果嗎?」雲輕狂趨步走到夜無煙身畔,低低問道。

夜無煙睫毛眨了眨,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意來。

他到底是誰的骨血,這個問題對於他並不重要。他也不在意。他只要是娘親的孩子就足夠了。

院子里,忽然傳來「哐當」的一聲響,雲輕狂走到門邊,掀開棉簾,只見嘉祥太上皇跌倒在了雪地上。白瓷碗在雪地上碎落成一片又一片,幾滴血濺落在雪地上,紅的刺目。

只聽得韓朔欣喜的聲音傳了過來,「太上皇,奴才就知道,璿王是您的孩子,果然是啊。」

雲輕狂嘆息一聲,其實只要看嘉祥太上皇臉上的表情,就知曉了滴血驗親的結果。

嘉祥太上皇被韓朔攙扶著從雪地上站了起來,站在屋外凝立了好久,深邃的龍目中神情複雜。他一直站在那裡,並沒有再進屋,良久,他忽然仰天笑了起來。

韓朔站在一側,望著嘉祥太上皇龍目中不斷滾落的淚水,他都分辨不出這究竟是欣喜的笑,還是痛快的哭。

翌日,宮中便傳出來夜無塵被太上皇遣到了西疆去做王爺,以及明太后被賜死的消息。西疆,乃貧瘠荒涼之地,誰也沒有料到,太上皇會將一向寵愛的皇子遣到那裡。

夜無煙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嘲地笑了笑。

他幾乎可以肯定,有些事情,嘉祥太上皇其實知道是明太后所為的,只是他這麼多年都沒有動她。或許是基於其他的考慮,也或許是因為沒有證據。

他未曾想到,嘉祥太上皇會親手賜死明太后。他心裡,是不是對母妃,也是有感情的?

其實,夜無煙早就可以殺了明太后,只是,他一直想要讓她看一看,看看他這個崑崙婢的孩子,是如何勝過他的兩個皇子,坐上這九五之尊之位的。只是,最後,他卻功虧一簣,讓無涯做了皇位。

夜無塵被遣到西疆,應該是讓她大大的心痛了一番,也讓她的孩子嘗一嘗,被貶到邊疆的感覺。

*

夜,對瑟瑟而言,忽然變得漫長而冷酷。

夜裡,再也睡不著覺,她常常靠在窗畔,一靠就是一夜,透過窗子,靜靜望著天邊冷月散發著清冷的月華。

冬天的夜本就充滿了肅殺和無情,在這漫長的冬夜裡,月光也顯得愈加冷漠而孤寂。靜靜地照映在她身上,青絲在月光下飛揚,在這冬的荒漠里,像彼此牽掛的藤蔓,在彼此的生命中變成一種依依不捨。

不過,因為心底有了那麼一絲期望,所以,便不再那麼痛苦。

她曾經多次旁敲側擊地詢問無涯,然,都沒有從他口中得到一絲消息,而鳳眠那邊,還有娉婷,似乎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都認為夜無煙是真的不在了。瑟瑟也曾經夜探皇宮,可惜的是,都是一無所獲。

原本,瑟瑟和錦繡公主不算熟悉,這些日子,為了到宮中探望消息,也假借要去跟著錦繡公主學刺繡,向宮中跑了幾次。可是,卻依舊一點關於他的消息都沒有得到。

他到底還在不在人世,就連瑟瑟都有些疑惑了。

日子一天天挨了過去,過了年關,又挨到了正月里。

南越地處江南,雖然這年冬日是意外的冷,但一過了年關,便逐漸有了春的氣息。

距離當日的戰事已經有一個月了,就算他受了傷,也應該好起來了吧。瑟瑟想起那個替身臉上的燙傷,是不是夜無煙因為臉上有了疤,所以不願再見她?如若果真是那樣,那麼,她只有想些法子,激他出來了。

日落了,風涼了。

她坐在院子里,已經快半日了。她遙遙眺望著西天的彩霞,一雙美麗的眼睛深不見底,似乎所有的往事都沉澱在眼眸之中。而那張清絕的臉很平靜,平靜的猶如一潭死水。

「小姐,有貴客要見你!」紫迷在她耳畔低低說道。

瑟瑟輕輕「嗯」了一聲,緩緩轉首望去。

這些日子,夜無涯處理完朝中的事情,便會微服來尋她,最近因為年關,可能是宮裡的事情忙,已經有幾日沒來了。她以為來的夜無涯,卻未曾料到,竟然是赫連霸天。

他靜靜地站在院內的桃樹下,濃密的墨發隨意披散在肩上,臉部輪廓分明,透著一種孤絕的味道。質地柔滑的黑色長衫緊緊貼在他的身上,隱約可以看出衣衫下那一身健美強壯的肌肉,周身散發著一股令人無法逼視的霸氣。

他如此妝扮,依稀是當初失憶時,追隨她的風暖,而非北魯國的王,赫連傲天。

自從去年,在客棧分別後,瑟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未曾料到,他會忽然出現在眼前,就好似從天而降。他看上去有些風塵僕僕,似乎是剛剛趕到緋城。

「暖……」瑟瑟一看到赫連傲天,就有一種見了親人的感覺,眼中的淚忽然就涌了出來,啪嗒啪嗒滴落在地磚上,格外的響。

赫連傲天無限憐惜地凝視著瑟瑟,大步走了過來,伸臂攬住瑟瑟的螓首,待她哭的夠了,忽然低低說道:「主子,我一路急急趕來,腹中實在飢餓難耐,是不是該給我弄些吃的來。」

瑟瑟抬頭迎上他灼灼的目光,擦了擦臉上淚痕:「好,去吃飯!」

梅香齋是一個包子店,這裡的包子在緋城很有名氣。但是,店面並不大,只是一座小樓,坐落在緋城不太繁華的平民區,遠沒有臨江樓那樣的氣派。

瑟瑟和赫連傲天到了梅香齋,便吸引了眾多人的視線,實在是身畔的赫連傲天太過吸引人的眼球,尤其是那一身的凌厲霸氣。

掌柜的忙笑眯眯地迎了上去,瑟瑟點了幾樣包子,在小二的帶領下,到了二樓的雅座。

這裡布置的很整潔,卻並不豪華,就算是雅座也不過是一張桌子,四壁用布帛圍起來而已,比不上臨江仙的雅室。

瑟瑟和赫連傲天分別落座,在等著上飯的功夫,瑟瑟道:「暖,你在緋城也呆了幾年,是否嘗過這裡的包子。」

赫連傲天搖了搖頭,道:「你沒帶我來過。」

其實,他也是自從失了記憶,才開始隨著瑟瑟在帝都遊逛的。之前,也不過是作為一個質子呆在緋城,行動並非自由的。

店小二端了包子過來,唱諾道:「二兩梅花雞蛋餡,二兩冬筍梅花餡,二兩香菇肉餡,二兩梅花羊肉湯。這是二斤米酒。」

小二一邊唱諾一邊將手中的盤子放了慢慢的一桌。

瑟瑟手拿筷子夾起一隻湯包,道:「你嘗嘗!」

赫連傲天咬了一口,只覺得肉香中透著一絲梅花的清淡香味,極是爽口,連聲說道:「味道真不錯。」他是第一次知曉梅花也可以做包子的。

瑟瑟道:「這裡的包子是用梅花做的,據說,是在梅花開的最艷之時,又恰逢下雪。他們便將梅花和梅花上的雪一起採摘下來,儲存到缸中。雪化後,雪水便有梅花的香味。再將梅花曬乾,加上雪水,用菜肉調和,包成的包子。不過,也不是年年都能有梅花包子吃。因為,有時候,梅花開敗了,都不會有一場小雪下。我想,在北魯國,要是有梅香齋,應該每年能有這樣的包子吃。」

赫連傲天笑道:「這種吃法倒是很風雅,北魯國雪多,自然可以每年吃到這樣的包子,」臉色又忽然一凝,低低說道,「瑟瑟,如今,那你願意隨我到北魯國去了嗎?」

瑟瑟迎視著他灼熱的眸光和殷殷的期待,心中微微一滯。

她端起身側的米酒,輕輕品了一口,臉色很平靜,平靜的令人心顫。她輕聲道:「暖,我不能隨你去,因為,在我心中,他始終都在,永遠都在!」

赫連傲天的眸光在一瞬間暗沉下去,其實,他一早也就猜到了這個答案,可是,聽聞夜無煙故去,他還是急匆匆趕了過來。如今,親耳聽到她的回答,他心中還是充滿了沉沉的失落,和深深的悲痛。

時光不可以倒流,他和她這一世,終究是錯過了!

他現在唯一還有一絲慰藉的便是,她悲傷時,肯讓他陪在身邊。

這,他已經滿足很滿足了。

「暖,對不起!」瑟瑟低低說道,執起手中的酒杯,將淡黃色的酒液一飲而盡。接著又倒了一杯,道,「來,喝酒!」

赫連傲天端起酒杯,和瑟瑟碰了一碰,仰首飲盡。

兩人推杯換盞。

她也是有些酒量的,鮮少喝醉,可是,今夜,她卻很想喝醉,或許只有酩酊大醉了,她才能忘記心中的傷痛。

*

夜無煙披散著一頭黑髮,坐在一張軟椅上曬太陽。

左臉頰那塊燙傷已經很淺了,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察覺,過些時日,應當便會消失殆盡。身上的傷大多都醫治好了,只有幾處較嚴重的,留下了疤痕。

他靜靜躺在躺椅上一動不動,優美的側臉在日光籠罩下,線條優美如畫,使他看上去好似寄身在一個凝露般的幻境里。

墜子伺候他幾年了,可是每次看到他,還是會忍不住驚艷,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他那如同行雲流水般的優雅的一舉一動了。

他的手和腳還沒有恢復過來,每日里只能躺在軟椅上晒晒太陽。

嘉祥太上皇每日都會來這裡探望夜無煙,不過,每一次來,他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瞧一瞧夜無煙便會離去。或許是心中的歉疚太深,以至於,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同他這個兒子開口。

每一次嘉祥太上皇來了,夜無煙都是躺在那裡假寐,就算是醒著,他也是神色淡淡的。他對於父皇,更多的是怨。

他寧願滴血驗親的結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樣這麼多年他所受的罪,也算是有些原因。可是,他竟然是。這何其可笑啊!

夜無涯下了早朝,帶著兩名內侍前來探望夜無煙。自從明太后被賜死,夜無涯已經好些時日不曾來這裡了。或許,他也是有些怨恨他的吧,畢竟,明太后是他的生母,如若不是他,大約還不會死。

「六弟!」夜無涯站在夜無煙身側,淡淡笑道,明黃色的宮袍在日光照耀下,灼灼生輝,極是耀眼。

「五哥,你不怪我嗎?」夜無煙淡淡問道,這些日子夜無涯一直沒來看他。

夜無涯搖了搖頭,道:「六弟,我母后的死,不是你的錯。我怎會怪你,這是她自己種下的苦果。」

夜無涯輕輕嘆息一聲,道:「六弟,你想知曉她的消息嗎?」

夜無煙搖了搖頭,前些日子,他也派人聽過瑟瑟的消息,聽到她傷心難過,他心中比她還要難過。對她的思念,幾乎將他的心弒咬而死。如今,他再也不敢聽她的消息了。

「六弟,赫連霸天來緋城了。」夜無涯語氣淡淡地說道。他聽雲輕狂說,夜無涯的手筋和腳筋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只是還不能使力,這需要一些刺|激。

夜無煙聽到赫連傲天的名字,心頭一震,黑亮的眸中閃過一絲黯然。

「他來,做什麼?」夜無煙凝聲問道。一聽到赫連傲天的名字,他的心中便不能平靜。當年,在草原上赫連傲天敢當眾送瑟瑟白狼皮,還敢要瑟瑟去和親。那麼,如今,他再來,定是因為聽到了自己身亡的消息,前來搶瑟瑟了。

「你想聽他的消息?那好,我告訴你!他的行蹤我可是掌握的很清楚。」夜無涯凝聲道,回首對身後的太監道:「念!」

「是!」小太監畢恭畢敬地說道,他手中拿著一疊子帛紙,揚聲念道:

「正月初十,天晴,江小姐著雪狐裘衣,紫色束腰裙,與北魯國可汗至梅香齋用飯。兩人共飲梅花酒,江小姐不勝酒力,車載而歸。」

「正月十五,夜,江小姐著一襲杏黃色百褶裙,仿宮樣,會赫連傲天於夜市。觀花燈,賞梅花,與亥時至臨江樓,兩人共飲梨花酒,江小姐薄醉,在街上曼舞清歌,時街上遊人如潮,不再觀花燈,俱去觀江小姐之絕世舞姿。觀者眾,路堵塞。北魯國可汗攜江小姐乘馬車,子時方歸。」

「正月十六,江小姐著紫緞襖,雪紗的瀟湘水裙,與微服的赫連傲天至香渺山寒梅庵上香,彼時,山上遊人眾多,二人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因觀者甚多,山路因此而堵塞。江小姐下轎而行,封銀賞乞丐,眾歡騰。」

也不知夜無涯是不是刻意尋的這個小太監,他的聲音很華美,語氣又抑揚頓挫,好似在讀一篇文章。如果忽略內容,聽一聽這樣的讀書聲,倒是一種享受。

只是可惜,夜無煙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黑。

這哪裡是赫連傲天的行蹤,分明是瑟瑟的行蹤。

杏黃色百褶裙,仿宮樣。

雪狐裘衣,紫色束腰裙。

紫緞襖,雪紗的瀟湘水裙。

……

他怎地從未見過她穿的這般漂亮,彼時,她和他在一起時,除了青衫就是青裙。卻不知她穿上杏黃色百褶裙,紫色束腰裙是怎生一個風華絕代,萬人驚艷。好吧,他承認他沒看見過,所以無法想像。

驚艷一舞,觀者甚眾,道路因此堵塞?!

夜無煙的臉色愈加黑了,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冷聲道:「好了,別念了!」

小太監聞言,慌忙噤聲。

「皇上,還有別的事嗎?」夜無煙淡淡說道,任誰都能聽出他平淡的聲音里,壓抑的顫意。

夜無涯緩緩說道:「也沒什麼大事,是這樣的。六弟,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我心性淡泊,這世上,鮮有令我動心的東西,就連這皇位也一併說著。可是,一旦若是動心,我是一定會把握時機的,不得到不會罷休的。我是絕不會在乎那些乘人之危什麼的說法。六弟若是不打算好起來去去奪回她,那麼,我也不介意去和赫連傲天去爭一爭的。」

言罷,夜無涯揮了揮袖子,不待夜無煙回話,便領著小內侍急匆匆要走,末了,還不忘添那麼一句。

「小順子,你去將御書房的摺子搬過來一些,六弟閑著也是閑著,就代我批批摺子吧。墜子,好好給你家主子念著摺子。」夜無涯言罷,揮袖離去了。

夜無煙躺在軟椅上,唇角勾起一抹崩潰的笑意,手卻在不知不覺中握緊了。

「主上,您的手,您的手……能動了?!」墜子欣喜地喊道,眸中湧出了喜悅的淚。

夜無煙緩緩地艱難地抬起自己的手,唇邊,漾起一抹欣喜的笑意。

他一直有信心,他的手腳會好起來,只是未曾料到,會這麼快便能動了。如此看來,再養個幾日,他便可以去見她了。

*

臨江樓。

殘陽鋪在窗外的湖面上,湖面,光影瀲灧,風光美好。

瑟瑟坐在二樓雅室的琴案前,纖纖玉手搭在琴弦上,錚錚淙淙地撫琴。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很久了,彈了好久的曲子,一首又一首,幾乎將她所會的曲子快要彈盡了。

這些日子,她幾乎快要崩潰了。

每日里,不是陪著赫連傲天在緋城遊逛,便是陪著夜無涯遊逛。夜無涯如今也是皇帝了,每日里一下早朝,便微服來尋她。他真的懷疑,他是何時批奏摺的。

而縱是如此,那個該出現的人,還是沒有出現。

是不是她的揣測都是錯誤的。

是不是他故意留下線索,讓她以為他還活著?好讓她不會太傷悲!

是不是這樣?

正想著,一陣箭聲突然自不遠處傳來,在這靜謐的天地之間,那蕭音如同一朵溫柔的無形的蓮花,在湖面上悠悠地綻放,帶著無限的纏綿和繾綣,帶著幽咽難平的深邃情意,留戀捻轉,悠悠,劃過她的心扉。

瑟瑟心頭劇震,這樣的簫聲,正是記憶里那熟悉的蕭聲。

正是那首——《鳳求凰》。

是他嗎?

瑟瑟玉手撥動琴弦,琴音一轉,也開始演奏《鳳求凰》,悠揚的琴音與那蕭聲合奏起來。

蕭聲悠揚,琴聲清麗。

錚錚琮琮的琴聲夾雜著清幽的洞簫聲,在這個靜夜裡,是那樣的動人心弦。這一瞬間,就連一向熱鬧喧嘩的臨江樓靜的好似無人一般。

琴聲蕭音似乎在一問一答,琴音低緩,蕭聲也慢慢地低沉下去,但卻低而不斷,迴旋婉轉,優雅低沉,連綿不絕,蕩氣迴腸。

瑟瑟的手指搭在琴弦上,琴音歇止,琴弦仍顫抖不已,好似她的心。

她起身,透過半開的扉窗,望向湖面。

一葉輕舟,正從湖面悠悠蕩來。

小舟盪碎了水面上的波光,湖面泛著波光粼粼的漣漪,也盪碎了瑟瑟的一湖心水,良久不能年息。

只是,小舟的船頭上,並沒有意料之內的身影。船頭空蕩蕩的,只看到船尾有一個艄公在劃著船。

瑟瑟忽然心中一滯,夜無煙呢?難道,不是他?可是,那首曲子,她明明聽的出來,是他吹奏的曲子。

瑟瑟打開窗子,縱身一躍,好似夜鶯般從窗子里飛出,施展躡雲步,在水面上凌波飛過。淡紫的衣衫在湖面上飄過,好似一片迎風飄展的花,輕輕地飄落到船頭。

湖水無聲地流淌,一波一波蕩漾著,將落日映在水面,將兩岸的樹木以及樓船投影在水中。瑟瑟凝立在船頭,隨著小船的蕩漾,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水中輕輕晃動,就好似她不能平靜的心湖。

「高山流水,知音難尋,方才有幸和閣下合奏一曲,不知閣下可否出來一會!」瑟瑟凝立在船頭,曼聲說道,清眸緊緊凝視著掛在船艙門的竹帘子。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跳出胸腔外。

四周一片靜謐,似乎除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船艙內的光線比較暗,透過密密的竹帘子,瑟瑟隱約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緩緩地向艙門移了過來。

一步一步,很慢很慢!

瑟瑟幾乎就要挑起帘子,看一看艙內的人了。

帘子被一雙修長的手緩緩打開,一個長身玉立的月白色身影從艙內卓然走出,他的手中執著一管碧玉洞蕭。他緩緩地在船頭凝立,夕陽餘輝籠著他純白的衣衫,使他看上去仿若站在雲端的天神,優雅出塵。

他那身白衣,依稀看出,並非純白的,而是用淡雅的墨線綉著一首詩。

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龍飛鳳舞的字跡,帶著一絲疏狂和雅緻,分明正是初見時的那件白衫。

一切,都如同初見時的模樣。

「在下明春水,很高興和姑娘琴簫合奏!」他低低說道,聲音清澈溫雅,唇角,勾著淡淡的妖嬈的笑意。

他緩緩向瑟瑟走來,步伐慵懶,透著一股懶洋洋的優雅。

瑟瑟凝視著眼前的人,心底一直繃著的那根弦,慢慢地鬆了下來。一直吊在喉間的那顆心,緩緩地沉落到胸腔。

是他,他沒死,他真的沒死,他終於來了,就站在她的面前。

瑟瑟抬眸凝望著他,他也凝視著瑟瑟。

四目相對,時光流轉,一瞬間,似乎就是永恆。

瑟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他便消失,生怕這隻是一場幻夢。

她緩緩走到夜無煙面前,顫抖著伸出手指,輕輕地撫上他的眉眼口鼻,指下,是他柔滑的肌膚,是真真實實的存在,不是虛幻的,不是夢。

沒有錯,是他!

是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鼻。

瑟瑟撲倒在夜無煙的懷裡,沒錯,是他的懷抱,那淡淡的帶著竹香的男人香。

眼淚不知怎麼就從眸中滑落下來,無限委屈的,空前絕後的,欣喜的眼淚,撲簌簌只往下掉,將他的衣衫沾濕了。

夜無煙緊緊擁著瑟瑟,低下頭,藉著最後一抹斜陽餘暉,看向懷裡的她,晶瑩剔透的眼淚成串地掉下來,似梨花帶雨,嬌柔中透出一絲倔強,格外令人憐愛。

他好似摟著珍寶一般擁著她,看到她流淚,他心中巨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似乎從未見到她這樣嬌柔的小女人模樣,讓他憐惜,讓他心痛,一顆心早已化作了一汪春水。

他伸出手指,想要去擦去她的淚水,卻不知她在忽然之間變了臉色。

眼淚還殘留在臉頰上,神色卻忽然轉為憤怒。

她一把推開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夜無煙!你不是死了嗎?!」

他怔了怔,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唇邊漾開,他懶懶說道:「是,夜無煙是死了。世間再無夜無煙,只有明春水。」

瑟瑟瞧著他那慵懶的樣子,思及他方才那緩慢的步伐,他好似一點也不想念她的樣子。既然沒死,卻不給她個信,也不來見她,平白令她擔憂悲傷了這麼多日手。「夜無煙,你沒死,為什麼不早點來自找我!」一股火,慢慢地從胸臆間燒了起來,瑟瑟亭亭玉立在船頭,冷聲說道。

忽而轉身,一言不發,足尖在船舷上一點,身形便從船上縱起。

明春水伸手,扯住了瑟瑟的衣角。

「我不認識什麼明春水,你放開我!」瑟瑟用力一掙,身形從小船上飄起。

明春水拉她不住,被她躍起的氣勢所激,身子晃了晃,竟然趺倒在船頭。

「你怎麼了?」瑟瑟詫異地頓住身形,重新躍到船頭上。

她乍然想起了他的傷,那個替身既然受了那麼多的傷,他是不是也受傷了?方才,初見他,她心中太過震驚,竟是忽略了這件事。

瑟瑟蹲下身子,將夜無煙扶了起來,心痛地問道:「你受傷了對不對,還沒好?是哪裡受傷了?」

夜無煙定定凝視著瑟瑟,搖了搖頭,緩緩抬起手,去觸摸瑟瑟的臉蛋。

「你的手怎麼了?」瑟瑟凄聲問道。

「沒事,只是,暫時還不能長久用力,還需要恢復。過些日子就好了!」夜無煙淡淡說道,意欲縮回手。卻被瑟瑟一把抓住,她執著夜無煙的手,望著他受傷的疤痕,驚聲道:「你的手筋被挑斷過?是不是?」

思及他方才慢吞吞懶洋洋的樣子,瑟瑟心中痛道:「是不是腳筋也被挑斷了?是不是?」

「我都說了沒事了,有雲輕狂這個神醫在,還有什麼病治不好呢!你不用擔心,過些日子就能恢復了!」夜無煙雲淡風輕地說道。

「可是,你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可以去照顧你。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都是怎麼過來的!」瑟瑟扭過頭,生氣地說道。

「瑟瑟,我以前做過那麼多的錯事,冤枉你,不相信你,害你跌下懸崖,就讓我用這輩子來彌補你,好不好?」夜無煙低低地,小心翼翼地說道。

一雙鳳眸灼灼地凝視著瑟瑟,生怕她說半個「不」字。

瑟瑟瞧著他期待的眸光,眸中一熱,良久答道,「好!」

「不!不光這輩子,還要用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好不好?」夜無煙得寸進尺地說道。

「好吧。」瑟瑟輕輕答道。

夜無煙唇角一勾,綻出一抹春花般燦爛明媚的笑意。

他抬眸望著她清絕明麗的面容,瞧見她發間別著的一枚發簪,極是漂亮。再看她身上的衣裙,淡紫色束腰襦裙在風裡曼卷,好似一朵開在湖邊的蓮。

杏黃色百褶裙,仿宮樣。

雪狐裘衣,紫色束腰裙。

紫緞襖,雪紗的瀟湘水裙。

……

他忽然想起夜無涯念得關於她的妝扮,心中湧起一股酸酸的滋味。

「瑟瑟,這件衣裙不漂亮,你還是穿著青裙比較好看。」他低聲說道。

「真的么?」瑟瑟凝眉,以前她不喜花花綠綠的衣裙,這些日子為了引他出來,專程作了幾件,感覺也挺漂亮的,怎地在他眼裡,竟是不好看呢?

「好,我以後只穿青裙!」瑟瑟淡淡笑道。

夕陽落山,卻有明月升起,月光柔柔地籠罩著他們,遙遙地,從臨江樓傳來一陣陣縹緲地歌聲,悠揚而動聽。

「飛舉翩然花底媚。一曬橫波,眉罥湘煙翠。鳳管蕭蕭酡碧蕊,龍池瑟瑟漪春水。

檢點平生唯此醉:初字佳人,顧曲英年婿。不信分釵終不悔,露寒孤宿添衣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