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文卷

那一天和以前江措來的每一天一樣,晚上總會陪著婦人說很久的話,直到深夜,婦人睡去,他再起身,加些煤炭,封上爐子,然後離去。

睡前他去了一趟裡屋,徐魯睡得踏實。

她現在睡相還挺好的,不怎麼亂折騰。小臉藏在被子下,只留了一雙眼睛在外頭,纖細的手指搭在耳邊,呼吸很輕。

江措看了一眼,退了出去。

當時已經凌晨了,雨還下著,從屋檐上滾落,掉在地上的水窪里,濺起一片水漬,滴答的聲音很響。

她喜歡這樣的天氣,尤其在夜裡。

江措站在房檐下抽煙,星火明亮。

他和程勇請了幾天假來看故人,也沒有想到會遇見她,一個女孩子單槍匹馬往山溝里跑,從前可是看見蟲子都會叫,現在真是變了。

江措把煙抽完,回去睡覺。

他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腦後,目光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想起雨里抱著她的樣子,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閉上眼。

半晌,聽見外頭有聲音。

江措睜開眼,皺了皺眉頭,下了床很快走到門口,掀開門簾看了一眼,沒有人,腳剛踏出門檻,身後一聲輕響。

他回過頭,徐魯蹲靠著牆看雨。

她身上穿著鄉下女人的粗布衫,淡淡的煙青色,布鞋,頭髮散落在肩上,幾縷凌亂的別在耳後,就那麼靠在那兒,靜的不像話。

江措看了她一會兒,說:「進去睡覺。」

她罕見的沒有回嘴杠他,倒是歪了歪頭,淡淡道:「再等會兒,明天就看不到了。」

這一句讓人聽得莫名憂傷,江措蹙眉。

「山城雨季很多,以後有的是時間。」他說完頓了一下,「你在江城待得好好的,來這做什麼?」

「工作。」徐魯的回答很簡單。

江措摸兜掏了根煙:「什麼時候乾的這行?」

徐魯看著雨,輕道:「你什麼時候抽的煙?」

江措舔了下唇,像是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漫不經心道:「很多年了,和你分後就開始抽了。」

徐魯「哦」了一聲:「我也是。」

她說罷,江措低頭點煙。

「這些年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徐魯問。

江措抬眼:「沒有。」

「不想見我就是討厭。」徐魯說。

江措沒吭聲。

徐魯想,男人是不是都這樣,不喜歡一個人就真的不喜歡了,說走就走,像點煙的時候會低頭,一樣自然。

「來這做什麼?」江措問。

「找人。」

江措皺眉。

「說說看,或許我能幫到你。」他說。

能幫到嗎?你都不來醫院看我。

徐魯搖搖頭:「我自己可以。」

江措沒再說話,吸了口煙。

「在這待多久?」過了會兒,他問。

雨噼里啪啦的砸著地,咣當響。涼風吹過來,徐魯縮了縮脖子,抬手去接雨,掌心冰涼濕透。

她看著手裡的雨水慢慢滑落,道:「不知道,可能過幾天,可能幾個月。」

江措:「嗯。」

徐魯低著頭,慢慢收回手,交疊在膝蓋上,將下巴搭在上頭,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和張記者,在談戀愛嗎?」

江措垂眸,盯著煙頭,停頓了兩秒:「嗯。」

徐魯問:「會結婚嗎?」

江措:「嗯。」

「你還怪我嗎?」她忽然問。

這句話沒頭沒尾,他卻明白。

江措撣了撣煙灰,低聲道:「沒有。」

「不許騙我。」她這話聲音很小。

「沒騙你。」江措道,「都過去了,妍妍。」

徐魯鼻子募得酸了,眼淚抑制不住的往下掉。他叫她妍妍的時候,聲音特別低,特別輕,像告別似的。

她緊緊咬住唇,掩住哭腔。

至今都記得後來方瑜給她打電話,說他爸拒捕,被當場擊斃。新聞里有現場的記者播報說,死者生前做了一大桌菜,是要給兒子準備過一次生日的。可他生日不是那天,她知道。

那天之後她就大病了一場,怎麼都好不了,吃了很久的抗抑鬱葯,退了學。只聽說他離開了江城,這一走就是八年。

如今再聽他叫她妍妍,恍如隔世。

徐魯低著頭,輕輕說道:「想起個事兒,我覺得張記者可能對我有些誤會,你和她解釋一下。」

江措:「嗯。」

徐魯從地上站起來,搓了搓手,看向他,笑了笑道:「我睡覺了。」

她說完也不等他開口,就轉身進了屋。

該問的都問清了,這些年難得有這個機會,徐魯想。可她還是很難過,一想到從此以後再沒關係就難過。

十五六歲的時候迷戀他的浪蕩不羈什麼都不往眼裡放,總是會想,像他這樣的男人後來都會娶了誰呢?十八歲他追她,她想給他生孩子。可是後來,他走了。

那晚直到後半夜,徐魯才睡著。

人一直迷糊著,睡得也不踏實。醒來是個凌晨四點半,她起身出了門,雨已經停了,門口的小屋燈亮著。

徐魯走近,掀開門簾,婦人正在縫衣服。

婦人看見她,笑道:「醒了,快進來暖和暖和。」

徐魯「噯」了一聲,坐去爐火邊。

「怎麼不多睡會兒,天還早著呢。」婦人的聲音和她迷糊時聽到的一樣,溫柔慈祥,「還難受嗎?」

徐魯搖了搖頭。

「昨晚小江跑了半個鎮子買的退燒藥,能不好的快嘛。」婦人笑,「這地方雨水多,不注意就著涼。」

徐魯接上後半句,道:「我喜歡雨。」

「那你可來對地方了。」婦人道,「乾脆在這多住幾天,小江每次都會待兩三天,幫我乾乾農活啥的。對了,今晚有雷雨,不怕打雷吧?」

徐魯笑:「不怕。」

「怕也沒事,不然要男人幹啥。」

徐魯悶聲不響,過了會兒道:「您誤會了,我和他不是那種關係,還沾點親的,論輩分,我得叫他小叔。」

婦人明顯楞了一下。

「沒血緣吧?」

徐魯頓了一下,搖頭。

婦人鬆了口氣般,一邊低頭穿線一邊道:「那就沒事兒,這都什麼世道了,咱還能倒回去搞老祖宗那套不成?」

徐魯垂頭道:「會亂了輩分的。」

婦人笑著說:「你們年輕人怎麼比我還放不開?他昨晚給你喂葯那樣子嬸兒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兒。」

徐魯低頭不語。

婦人:「你是叫妍妍吧?」

徐魯:「我叫徐魯,妍妍是小名。」

婦人咀嚼著她的名字,問她怎麼起了這麼個名字,不像個女孩子名字,還是小名好聽,妍妍叫著多招人疼。

徐魯笑:「魯是笨的意思,我小時候挺笨的,我媽就起了這個名字,我爸不喜歡,妍妍是我爸起的。」

婦人失笑:「你媽怎麼想的,哪有人給女兒起這麼個名兒。」

徐魯笑:「我也覺得。」

說著說著天微微亮了,徐魯看了眼窗外。婦人將烘乾的衣服給她,去了後院給雞餵食。

徐魯換好衣服,拿了自己的包,回過頭看了一眼裡屋那扇緊閉的房門,片刻後收回目光,頭也不回的走了。

婦人出來見沒了人,朝屋裡喊了幾聲。

這一聲把江措喊醒了,事實上他也沒怎麼睡著,聽見聲兒下床打開門,婦人剛好從門口進來。

看見他就道:「剛還在呢,我就出去了一下回來就不見人了,大清早的能去哪兒呢這姑娘。」

江措皺眉:「我去找找。」

他穿著黑色短袖,清晨的涼風竄進胳膊里,也顧不上套件衣服就出了門。鎮子里的汽車站沒有開門,一路走過來也沒見到人。

沒找見,江措又原路返回。

看見婦人在門口張望,走近道:「她和您說過什麼沒有?」

婦人想了想說:「就隨便聊聊,挺正常的。」

江措深吸口氣,眉頭緊鎖。

昨晚發個燒半夜醒來,或許是生病的緣故性子軟了不少,這天一亮又跟變了個人似的,琢磨不透。

「我想起來了。」婦人驚醒道,「她問過我南坪怎麼走?說有同事在那邊。」

江措想起他昨晚問她來這做什麼,她說找人。

他點了根煙抽起來,回想了一下來山城見她的這幾面。第一面是消防隊門口,第二面是麵粉廠,她為了救那個女人的兒子。後來就是扇他巴掌的那個晚上,大半夜的從醫院跑出來。再後來就是昨天,車子出事。

婦人見江措眉頭緊皺,道:「別擔心,說不定是遇見個順風車什麼的過去了,找不見也不是沒道理。」

江措一口一口的吸著,臉色沉的發冷。

「電話能打通嗎?」婦人問。

江措搖頭,他沒她電話。

「大白天的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兒,地里都忙活著人呢,你快找找去,這麼鬧彆扭可不行。」婦人說。

江措低頭,掐了煙。

「嬸子。」他抬頭,淡淡道,「走了就算了,本來也沒想著遇上,都趕巧了。」

「她去的是南坪,那可是個賊窩子。」婦人說,「一個女孩子跑那兒去,我這不相干的人可都操著心呢。」

江措用腳碾著那根沒抽完的煙,淡淡道:「不是有同事在那兒。」

婦人抬手指著江措,氣不打一處來。

「真出了事你小子別後悔。」婦人說完進了門,走出幾步又回頭道,「不找別進我門。」

江措手抄兜,別過臉,目光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