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6章 仁者心動

第三卷 金粉時代

次日,安西虎師一層一層的撤去了對郁石山的包圍與封鎖,薛紹麾下的李多祚所部,逐崗逐哨的接手了關卡。兩部人馬的配合說不上天衣無縫,但至少也沒出什麼岔子。

說起來,這樣的兩隻精銳之師協同起來辦這樣的一件小事,順利是應該的。如果出了岔子那肯定不是能力的問題,必然態度的問題。

郭安私下把薛紹造訪王孝傑的事情對李多祚等人說了,他們都哈哈的大笑。笑得很暢快很大聲。

這時,薛紹正在和躺在病榻上的張仁願說話。他和另外幾員將領剛剛從靈州的敵牢里逃出來。或多或少的都帶著傷,也都很虛弱。但更讓薛紹擔心的是,他們都很沮喪很悲痛也很自責。賀蘭山的那場慘敗,給他們內心留下了巨大的陰影。

正在耐心安慰張仁願的時候,薛紹聽到了外面郭安和李多祚等人的大笑聲,很惱火。但他沒有跑過去大發雷霆的罵人,而是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郭安帶上所有斥候每人背上五十斤的重甲裝備,繞軍營跑一整圈。日落前回來,否則以逃兵論處。

眾人傻眼,這一圈跑下來怕是有幾十里,還讓人活嗎?

只有郭安等人知道自己是因為犯了錯要受罰。像這樣的懲罰力度,已經算是很輕的了!

於是他們二話不說,趕緊各自扛上重甲行囊撒腿就跑。

李多祚等人漸漸也都想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於是都不再拿王孝傑之事公然笑鬧。然而私底下,這件事情已經在軍隊里傳了個遍。每個將士都覺得「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種事情果然是很爽很過癮。雖然他們當中很多人仍是不大理解,為何薛紹很反感自己的屬下公開議論這種「長自己威風」的事情。

快到傍晚了郭安等人一個都還沒回來,李多祚有些擔心並且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於是來找薛紹求情。

薛紹這回表現得很不近人情,兩個字,不行!

快要天黑時郭安等人總算全都回來了,個個都快要累成了灰孫子,但仍是站成一排眼睛都不敢亂挪。

薛紹舉著一個火把走到了他們面前,拿火把照著郭安的臉,問道:「郭安,還記得我上次罰你們,是什麼時候嗎?」

郭安想了半晌,答道:「幾年前在聞喜鄉村給裴公守墓時,我們野外訓練,有人偷獵了村中百姓的一隻羊。」

薛紹點點頭,「那你知道為何時隔幾年後的今天,你們會再次受罰嗎?」

郭安沒有回答。

「因為你們今天的表現,就像幾年前的新兵一樣!」薛紹很憤怒的將火把砸到了地上,火星四射,熄滅了。

「我們知錯了。」郭安說道,「我們不該泄秘。」

「不光是泄秘。」薛紹說道,「你應該知道,你把我和王孝傑的事情說出來,會在軍營里引起什麼樣的反晌。這本來只是我和王孝傑之間的私人恩怨,現在即將擴大為兩隻軍隊的之間的仇恨。這就是你想要的?」

「是我的錯。我非但沒有阻止還主動參與了這件事情,我願意再次受罰!」郭安低下頭,很自責。

「我唯一希望的,是我以後永遠都不用再罰你們!」薛紹說完,就走了。

郭安低著頭站了很久,其他人也都站著沒動。直到李多祚和程伯獻等人一起來勸,他們才怏怏不樂的各自解散。

到這時李多祚等人才算真的明白,薛紹真實的用意——他不介意王孝傑與他為敵;但是,他絕不允許朔方軍與安西虎師成為敵人!

與此同時,虎師大營里。

王孝傑抱著酒罈子一頓海飲,身前的戰袍全都淋濕了。

阿史那忠節陪在一旁,冷冷的看著他。

「奇恥大辱!」王孝傑咆哮了起來,「這是我王孝傑有生以來,遭遇的最大恥辱!」

「比你當年被吐蕃俘虜,還要更加恥辱嗎?」阿史那忠節冷不丁的道。

王孝傑先是一怔,然後就勃然大怒的摔碎了酒罈子。

阿史那忠節嘆息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心裡多少也有點後悔,不該一時口快揭到了王孝傑的傷疤。

其實王孝傑出身平凡少年從軍,因為作戰勇敢屢立軍功因此步步高升。他早年的際遇,可以說是一部相當厲志的大唐版「草根拼搏史」。但他的好運並沒有持續太久。大約十年前,大唐以劉審禮為統帥與吐蕃在大非川一戰慘敗,王孝傑參與了這戰爭並且被俘。比較戲劇化的是,吐蕃的贊普見到了俘虜王孝傑,感覺他長得像自己已故的父親,於是善待於他並且將他釋放歸國了。

對於一名將軍來說,沒有什麼比戰敗並且被俘還要更加羞恥的事情了。而王孝傑因為「長相特殊」而撿得一條性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特別好運還是特別恥辱。

「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王孝傑的兄弟,還是薛紹的鷹犬!」王孝傑也放狠話了。

阿史那忠節自知有些理虧,連忙賠話,「我一個胡人,本就不大會說話。你大人大量,就別計較了。」

王孝傑這才消了一點氣,揮手,又叫人搬來一瓮酒。

「兄弟,別喝了。」阿史那忠節勸道,「還有很多的軍務,等著你親自料理。」

「理個屁!」王孝傑沒好氣的道,「現在就等著小白臉一聲令下,我們就屁顛顛的跟著他跑到河北去拚命。我王某人啥時候變得這麼窩囊了?偏就受了他的擺布!」

阿史那忠節是既好氣又好笑,「他又沒有拿刀子逼著你這樣干,還不都是你自己願意的?」

「我知道去河北打仗是一條正路子。但我就是不甘心!」王孝傑很火大地吼道,「憑什麼是我聽他的,不是他聽我的?」

「哎!……」阿史那忠節嘆氣直搖頭,心說:真是孩子氣!

王孝傑越想心越煩,掄起酒瓮又開始一個勁的猛喝。

阿史那忠節私下一個人琢磨,想著想著突然一下腦洞大開,於是試探問道:「你和玄雲子……」

「叭」的一下王孝傑又摔了酒罈子,並且大吼「滾出去」!!

阿史那忠節當場傻了眼,心裡卻是真的一下全都清楚了——原來如此!

知道王孝傑鍾情於玄雲子的人不多,但是薛紹與玄雲子已有婚約,這件事情卻幾乎已是天下皆知啊!

「滾!滾!!」

王孝傑連推帶攘的要把阿史那忠節趕走。

阿史那忠節也挺識趣,真就乖乖的滾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下算是真的戳中了王孝傑的「痛點」。彷彿比起被俘於吐蕃,王孝傑更在乎玄雲子之事啊!

「滾」出了帳篷的阿史那忠節越想越糾結,一個勁的搖頭嘆息:「無解、無解!此局,當真無解了!」

夜深了,薛紹仍在揮筆疾書。玄雲子在一旁磨墨添紙,不時幫他整理一下文案。

「不寫了!!」

薛紹突然大喝一聲連筆都扔了,扔得很遠。

玄雲子被嚇了一彈,默默的撿回了筆洗了一洗,然後將它插回了筆筒里,說道:「累了就去歇息。明日再寫不遲。」

「明日寫,也是這個鬼德性。」薛紹的氣有點不順,語氣也很沖,指著那紙就罵,「我就不是一塊寫軍奏的料!越寫心越煩!」

玄雲子淡淡一笑,耐心地問道:「據實而報即可,這有何心煩?」

「那你告訴我,何謂據實而報?」薛紹說道,「要我把戰場的事情詳細彙報給朝廷,我一邊寫,腦子裡一邊就在回映戰場上的所有細節。我時而憤怒時而悲痛,有時還想罵朝廷幾句。就這麼據實而報?」

玄雲子頓時笑了,笑得眼睛都彎起,「那你以前的軍奏,都是怎麼來的?」

薛紹做出一副無辜受累的表情,「主帥從來不幹這種事情的。」

玄雲子笑得更樂了,「那你去睡吧,我來替你寫。」

「你?」薛紹把眉毛撇成了八字。

「我就試試。」玄雲子說道,「實在不行只好再等過幾天,讓河隴第一筆蘇味道來寫了。」

薛紹眨了眨眼睛,「那我可就去睡了?」

「去吧!」

薛紹笑眯眯的站了起來,雙手對著自己的座位一指,「請坐吧,武軍師!」

玄雲子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就笑了,「你不提醒我都快要忘了,原來我是姓武的。」

薛紹也笑了,「你不強調這麼一句,我也幾乎快要忘了,原來你真是一個姓武的。」

「姓什麼,真的有這麼重要嗎?」玄雲子一邊坐下去,一邊似假似真的問道。

薛紹眨了眨眼睛彷彿若有所思,說道:「有時候挺重要的。有時候,卻又沒什麼大的意義。」

玄雲子便說道:「姓氏的意義,在我看來就如二僧論風幡義,一曰風動一曰幡動,二者爭論不休。智者卻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而已。」

薛紹呵呵直笑,「我不懂佛理。」

「這意思就是,有時候你很顧忌我是個姓武的,有時候你又會主動將它給遺忘了。」玄雲子面帶微笑地說道,「但實際上無論你在乎還是遺忘,我原本就是一個姓武的。」

薛紹滿頭霧水狀的連連眨眼,眼珠亂轉,「你這番話,很是有助於睡眠。」

「那你就去睡!」玄雲子既像是發笑又像是無奈的表情,直擺手,「趕緊去!」

薛紹呵呵直笑的,走了。

「裝腔作勢的男人!」玄雲子輕嘆了一聲,暗自嫣然一笑,拿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