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溫池
西山牧場。
司禮一路駕馬朝大軍駐紮的營地疾馳。
昨夜公子並未回知州府, 今晨他詢問之下方才得知公子竟回了營地,代公子應付完知州後,司禮也匆忙往營地趕。
方才靠近中央的幄帳, 司禮便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肅殺又冷厲,人人自危。
司禮喚住一位將士, 剛要問發生何事, 便見將士鬆了一口氣:「司總管, 您總算來了。」
「今晨寅時,殿下突然回來了, 什麼話也沒說便去了戰俘營中,還吩咐下去,說誰若能勝他便得自由……」
司禮神色微變:「結果呢?」
將士想到營中的屍首,臉頰發白地搖搖頭:「殿下出來時,身上的衣裳都沒臟多少。」
司禮眉頭緊鎖:「殿下現在何處?」
還說,他們已經更換了生辰帖。
眼下他和其餘人走進帳內,正看見慕遲要給手背上藥,再看手背上明顯是女子的咬痕,樊柱心直口快道:「旁人還說殿下近年清心寡欲,我看殿下的小娘子……」
慕遲掃了一眼眼前的輿圖:「阿爾赫想將戰場放在摩蘭,順勢挑起摩蘭對大齊的怨氣。」
一旁跟來的將士匆忙拉了拉他,樊柱此刻才反應過來,臉色白了白:「末將失言,殿下恕罪。」
這裡的山勢平緩,山石上仍積著厚厚的落雪。
可是昨夜,他並未覺出寒冷,甚至三年多來少見的好眠。
下瞬,將手中的白玉膏放入袖口……
「是,」司禮應,又道,「公子,今日我聽秦知州和一個書生提及,西山以北有個溫池,溫水自山中流下,形成天池,據聞對身子甚好,您身子寒,不若去那邊休養休養。」
然而回來後,他嘗試著只燒一個炭盆,卻如墜冰窟。
「那裡是何處?」喬綰問道。
「已經回了幄帳了。」
喬綰雖已在九原待了兩年多近三年的時日,卻還未曾來過此處,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慕遲頓了頓,不知為何心中滿是疲倦,好像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好一會兒才道:「派兵增守固陽,順便將幾個將軍叫來。」
司禮大驚, 匆忙又燒上其餘幾個炭盆,直到幄帳內熱起來才道:「公子,可是手底下的人辦事不牢?」
喬綰和聞敘白並未同乘一輛馬車,到達溫池時,聞敘白已經在那兒等著他們了。
慕遲凝眉,剛要回絕,卻又想到昨夜初初碰到喬綰,她在睡夢中被他冰得微微瑟縮的畫面,抿唇不語。
死氣沉沉的。
可山脈之間,一道泉水汩汩流下,所經之處煙霧繚繞,溫暖潤澤,匯聚到山下的一處活水池中,成了如今的溫池。
畢竟若真打去綏州,不論輸贏,城池都將成大片廢墟;而在摩蘭挑起戰火,摩蘭百姓勢必對大齊有怨。
說完轉身出了幄帳。慕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整齊的齒痕因他方才攥拳的緣故又有些滲血。
心驟然瑟縮,慕遲的臉色白了白,自袖中拿出白玉膏,便要塗抹上,恰巧帳外幾名將軍走了進來,其中一名叫樊柱的更是高聲叫:「殿下,聽聞您要派人增守固陽?」
*
喬綰和聞敘白去溫池這日正是十一月十四。
只是他的臉色如同被凍住一般, 比往日更加青白,臉頰一側還殘留著幾滴凝結的血珠, 僵硬的肢體一動不動, 甚至吐息之間都是滲人的寒氣。
司禮不敢多待,抱拳就要告退,卻又想到什麼,看了一眼慕遲的手背遲疑道:「公子的手背,還是上些葯為好。」
楚無咎畢竟還是孩子,小小的身子在水霧中踩來踩去。
甚至她說她厭煩了他……
喬綰和聞敘白跟在後面,朝著溫池的前方走去。
司禮忙道:「咱們安插在阿爾赫部落的探子回報,說阿爾赫得知咱們的大軍借道摩蘭後,要派大軍自綏州出發,途經固陽直達九原邊界,意欲掌握先機。」
慕遲未曾開口,只安靜地看著手背的齒痕。
樊柱一貫只認本事不認人,以往他覺得殿下就是個繡花枕頭,空有一副好皮囊,然而這三年來殿下帶著他們一路北攻,戰功累累,心中早已臣服。
直至繞到最前方,喬綰看著不遠處的清幽庭院,建在山巒水霧之中,像是仙府一樣。
天色有些陰沉,無咎卻很是歡喜,一路上都抱著他的小箏,時不時撥弄一番。
司禮一怔,目光落在公子放在桌上的手背上,那裡有一個暗紅的齒痕,顯然下口不輕,下瞬反應過來公子昨晚大抵去找長樂公主了,低下頭不敢作聲。
慕遲的瞳仁微微動了動,冷靜道:「喬綰房中也只燒了一個炭盆。」
慕遲也終於反應過來,看向他,嗓音微啞,倦聲問:「發生何事?」
令司禮詫異的是, 幄帳內並未如以往一般燒著數個炭盆, 今日只燒了一個,正不溫不火地散著熱。
其實仍不知疼痛的,可是卻又止不住地想起喬綰昨夜那些話,牽著心口處一陣酸澀。
「公子如何應對?」
司禮放下心來, 忙朝中央的幄帳走去,在帳外叫了聲「公子」, 等了片刻,方才走了進去。
她說,她給那個叫無咎的男孩找了一個新父親。
而公子正平靜又疲憊地坐在書案後, 面無表情。
聞敘白循著她的視線看去:「那裡是給周邊的達官貴人所蓋的庭院,引山上溫水,供人療養生息的。」
喬綰瞭然。
聞敘白最終在庭院旁的一處亭子處停了下來,因傍著溫泉,也不覺得嚴寒。
喬綰便坐在一旁,看著聞敘白耐心地教無咎識弦辨音。
無咎聰慧,不多時竟已能辨別琴箏音律,只是他肉肉的小手仍彈奏的亂七八糟。
喬綰靜靜地望著一大一小二人,許久淡淡地扯了扯唇。
這樣便很好,她對自己說。
楚無咎又一次撥弄琴弦走了音,喬綰被琴音吵得回過神來。
她看著楚無咎笨拙地彈奏,不覺笑了一聲。
笑聲引來那邊二人的注意,楚無咎知道她在笑自己,立刻便撅起了嘴。
聞敘白也笑開,拍了拍無咎的腦袋,對他說了句什麼,楚無咎眼睛一亮,點點頭將秦箏放在一旁跑去玩了。
聞敘白走到喬綰面前,溫聲道:「喬姑娘……」
「不如叫我宛娘吧。」喬綰打斷他。
聞敘白一怔。
喬綰對他眨了眨眼:「你我生辰帖都換了,再喚喬姑娘難免生疏。」
聞敘白沉吟片刻,笑著頷首:「好,宛娘,」他的聲音一貫的溫和,「方才宛娘在笑什麼?」
喬綰故作思忖:「想到自己以往習箏時的模樣。」
「喬姑娘習過箏?」
喬綰頷首:「以往我家中還算富庶,請過先生教習。」
聞敘白停頓一二,又道:「之前沒聽喬姑娘提及過。」
「後來便沒怎麼學了,」喬綰想到過去在國子監的畫面,撇撇嘴,「同我一塊學的還有幾人,其實好些曲子我也學會了,可先生也好,周遭人也罷,都只誇另一個彈得好的學子,我一怒之下便將所有的箏砸了,跟著武學師父學去了,時日一長,原本學會的曲子也忘乾淨了。」
那時,所有人都覺得她這樣一個驕橫的公主,草包些才符合她的性子,只是因她受寵才不得不順著她。
而喬青霓自小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聞敘白聽著她的話,沉默片刻倏地道:「不若我教宛娘彈琴吧?」
喬綰怔愣:「你教我?」
聞敘白笑望著她:「在下雖琴藝不佳,卻也會一些絕曲佳篇,當然,也得是宛娘願意學才是……」
恰好山風起,吹著水霧紛散,聞敘白身上的白衣簌簌拂動,眉眼清雅。
喬綰的目光微恍,好一會兒猛地收回目光,笑著站起身:「難得夫子開口,我就學學吧。」
聞敘白笑了笑,抬頭望見前方的庭院,笑意微斂,緩步跟上前去。
聞敘白教喬綰本就是臨時起意,無咎的箏又太小,最終二人只得共用聞敘白的秦箏。
未曾想剛坐好,遠處便來了五六名穿著青色書生袍服的男子,見到聞敘白和喬綰二人,主動上前拱手作揖後調侃:「今日休沐,聞兄推拒了我們,元是有約了啊,不知這位姑娘……」
聞敘白回了個禮,飛快地看了眼喬綰,耳根紅了紅,坦然道:「這位是喬宛娘,是我的未婚妻。」
「原來如此啊……」那幾人異口同聲地笑道,其中一人更是像模像樣地對著喬綰行禮,「學生李元,在這裡見過嫂嫂了!」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笑開,直到其中一人說了句「好了,不要驚擾聞兄了」,幾人這才笑鬧著離去。
聞敘白坐回秦箏後,對喬綰抱歉地笑笑:「那幾位皆是在下以往的同窗,此番也是來遊玩的。」
喬綰望了眼那些人的背影:「倒是風流才子。」
「此話若是被他們聽見,怕是又要自得了,」聞敘白笑,目光落在眼前的秦箏上,「便開始吧。」
喬綰頷首。
只是她已經四年沒有碰箏了,也只勉強記得些琴弦音律。
「今日便學首簡單的曲子,」聞敘白沉吟幾息,「虞美人比起其他曲子,清婉悠揚,也相對好學,不若就這首?」
喬綰隨意撫弄琴弦的手一僵。
「宛娘?」聞敘白見她不言不語,輕聲喚她。
喬綰回神,揚了揚唇笑:「好啊。」
聞敘白的手落在琴弦上,率先彈奏一曲。
喬綰聽著熟悉的曲調,直到結束,方才自己上手,聞敘白自一旁時不時教著她。
恰逢枝頭一片枯葉徐徐墜下,落在喬綰的發間。
「慢著。」聞敘白輕聲道。
喬綰不解地看向他,聞敘白抬手,指尖輕觸著她的髮髻,捻起那枚枯葉。
而後驀地一陣寒意刺破氤氳的水霧,尖銳的亮光直直刺過一根琴弦,深深嵌入琴尾的桐木中。
「碰」的一聲悶響,琴弦斷了。
喬綰下意識地朝琴尾看去,卻在看清那柄匕首時大吃一驚。
這是她的匕首。
劍柄上鑲嵌著紅玉,周遭是金絲繞成的鳳鳥紋路,華麗精緻。
當初在陵京,她經常藏在腳踝處的那柄匕首。
喬綰猛地抬頭,環視一遭。
前方的庭院,一人緩步走出。
叢林積雪遍布,那人的肌膚卻彷彿比雪還要白上幾分,使得周圍的一切都黯淡無光。
隆冬時節,他赤著腳,一步一步踩著枯葉碎雪走來,墨發與中衣潮濕著,雪白的錦裘披在身上,于山風中拂動。
明明唇角噙著笑,可偏偏目色暗沉如深淵,指骨如玉,把玩著劍鞘。
有一瞬間,像極了松竹館金絲籠中的那個小倌。
喬綰眉頭緊皺,她沒想到慕遲會在這裡,直到聞敘白的一聲「殿下」,她才勉強回過神來,看著正信步走來的慕遲。
喬綰站起身,抿緊了唇方才跟著起身,低頭道了句:「殿下。」
慕遲看著她,拿著劍鞘的手微緊。
一牆之隔的庭院,他方才來到,便聽見那一群書生的笑鬧聲,起初並未在意,直到聽見那句「喬宛娘」,以及那句打趣的「嫂嫂」,才終於確定牆外是誰。
他在門下看了許久。
看著聞敘白教她彈琴,看著那個叫無咎的孩子在遠處玩耍,三人之間親密無間。
聞敘白教她彈的,是虞美人,與他當初教她的一模一樣。
直到聞敘白伸手探入她發間,再難忍受地出了手,手中的匕首對準的,本該是聞敘白的脖頸,可最後,卻又怕了。
他怕她真的如那夜所說,她會陪著聞敘白。
而當他現身,卻得到她臉色微白地道一聲「殿下」。
他寧可她如前夜一般,對他推搡踢打,卻是生動鮮活的,也好過眼前的恭謹疏遠。
慕遲走到二人身前,手徐徐從琴首觸到琴尾,將匕首拔了出來,插入劍鞘中,而後又將匕首換到右手,遞到喬綰眼下,問的卻是聞敘白:「聞公子覺得這柄匕首如何?」
他的手背上,那個暗紅的齒痕仍如新的一般,經水泡過,血痕又裂開了。
喬綰呼吸微緊,這是她那夜咬的。
她怕他忽然喚她「公主」,在聞敘白面前戳穿她的身份。
聞敘白的目光從慕遲的手上一掃而過,緩聲應:「鋒利精緻。」
「是啊,」慕遲輕嘆,「這樣好的匕首,有人將它丟了,怪可惜的。」
他說著,詭異地悶咳了一聲,唇內側泛起一道紅,將匕首收了回來:「手背被兔子咬了一口,適才還以為見到了那隻兔子,手邊的利器只有這柄匕首,未曾多想便射了過來,不想看花了眼,錯手將聞公子的琴弄壞了。」
喬綰的唇緊緊抿著,聽著他撒謊。
聞敘白道:「不礙事,在下回去再將琴弦續上便是。」
「如此甚好,」慕遲低低笑了一聲,看向喬綰,「只是可惜,聞公子不能繼續教人彈琴了。」
聞敘白一怔。
喬綰攥著拳,轉頭看向聞敘白:「既然今日學不了,也算是我時運不濟,不如我們先回……」
「我倒是略通音律,院中也有箏,可以教……」慕遲看著喬綰,唇角的笑淡了,睫毛輕顫了下,一字一頓道,「……宛娘。」
喬綰霍地看向他,良久道:「殿下可是在開玩笑?」她說著,走到聞敘白身側,「敘白是我未來夫婿,教我彈琴合情合理。殿下與我卻無甚關係,手還受了傷,於情於理不合。」
慕遲指尖一頓。
喬綰笑了下,又道:「況且,殿下`身份高貴,我怎麼配讓殿下教我呢?」
慕遲臉色發白,他想到當初在公主府,她興緻勃勃地找他,想學「霜山曉」時,他冷聲回絕了她。
那時的他覺得,她配不上「霜山曉」。
而今,那時的冷言冷語卻成了扎在自己身上的刀。
喬綰再未多言,轉身叫來無咎便要離開此處。
卻在此時,慕遲抬手用力挑了下琴弦,重重的琴音響起,手背上的齒痕重新裂開,滲出膿血,指尖也冒出鮮紅的血。
慕遲未曾在意,只轉頭固執地看向喬綰:「我可以教你,你想學的,我都可以教你。」
喬綰微頓,恰好楚無咎跑了過來,卻在看見慕遲時腳步緩了緩,看向喬綰,而後一頭扎入她懷中,小聲地叫了聲「娘親」。
喬綰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髮,目光越過慕遲看向聞敘白:「我們走吧。」
聞敘白頷首溫和一笑,將箏收起,對慕遲俯身道:「殿下,在下先行告退。」
慕遲未曾言語,仍赤腳立在原處,看著一行三人從自己眼前一同離去,直至背影消失不見。
良久,他驀地悶咳一聲,唇與眼尾染上了昳麗的紅,那張冰冷的臉被映出了幾分妖嬈。
下刻,他猛地轉身,如白光般朝著遠處飛身而去。
*
喬綰和聞敘白的馬車並不在一處,加之聞敘白仍抱著沉重的秦箏,二人出了溫池,互相道別後便分開了。
喬綰牽著無咎朝自家馬車的方向走著。
楚無咎仰頭看著她,小聲道:「綰姐姐,那個男人……你很怕他嗎?」
喬綰愣了愣:「怕他?」
楚無咎晃了晃她的手:「你的手都涼了。」
綰姐姐的手很少涼的,似乎不論什麼都時候,都格外溫暖。
喬綰的指尖僵了僵,沒好氣道:「不是怕他。」
「那是什麼?」
喬綰並未回應,只俯身揉了揉無咎肉肉的臉頰:「你如今怎麼這麼多問題啊,嗯?」
楚無咎被她揉的來回躲閃,不多時已經忘記了方才的話頭。
馬車近在眼前,喬綰鬆開無咎,將他抱上馬車,自己踩著腳踏剛要進去,身後卻傳來一聲倒地的聲音,繼而湧起一股寒氣,將她重重疊疊地包圍在其中。
下瞬,她被身後的力道擁著,朝車壁倒去,一隻手卻又將她撈了回來,後背抵著車壁,眼前一股寒香。
而方才還活蹦亂跳的無咎,此刻已經失去了意識。
「你對無咎做了什麼?」喬綰睜大眼睛,瞪著突然闖進馬車的慕遲。
慕遲離著她極盡,吐息間的寒氣噴洒在她的臉頰,他垂眸看著她:「放心,這次他只是小睡一會兒。」
「你混蛋!」喬綰抬起手肘狠狠地重擊著他的胸口,妄圖將他推開。
慕遲沒有躲避,只迎上前,將她整個人納入自己懷中,自然也包括這一擊,心口沉甸甸的。
沒有痛,卻會悶,她並沒有手下留情。
看著她仍掙扎的力道,慕遲道:「聞敘白的馬車隨時會經過前方不遠處。」
喬綰的動作頃刻僵住。
若聞敘白察覺到她的馬車異樣,便什麼都說不清了。
喬綰抬頭死死盯著慕遲,雙眸如被水光浸潤過:「你明知道我如今已經和敘白定親,你何苦還不放過我?」
慕遲的眸光微顫,有迷惘浮現。
放過她?那誰來放過他?
喬綰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表情,驀地笑了一聲,刻意挑著最難聽的話:「怎麼?你堂堂的太子殿下,要上趕著當我的姘頭?」
慕遲擁著她的手猛地一緊,二人間的距離越發的近,抵著她後背的手因著惱怒而輕顫著,最終他冷靜下來,良久,喉結上下滾動了下,嗓音嘶啞著疲倦道:「喬綰,我不對聞敘白下手。」
「你將生辰帖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