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迷香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迷香

雪花仍紛紛揚揚地飄著, 無聲地落在地上。

嬌俏的小娘子撐著柄紅紙傘站在雪中,鼻頭被凍得微紅,神色不見絲毫扭捏與羞赧, 眉眼張揚落落大方地說是來與他面親的。

聞敘白看著眼前的喬綰,不覺有一瞬間的怔愣,卻又很快地回過神來, 溫斂自持地笑了笑, 溫聲勸道:「喬姑娘大可不必為了令弟入學一事做到此等地步, 以終身幸福為代價,終究得不償失。」

如今書院中僅剩的幾名黎國學子, 均是因與摩蘭或大齊的男子通姻而入學。

喬綰之前送禮品無果,如今又提及與他面親,他自然認為她還是因那孩童入學的緣故。

喬綰倒不意外聞敘白會這麼想,她仔細地沉吟片刻,朝他走了兩步, 坦率地承認:「與夫子面親,確有讓無咎入學的打算。」

聞敘白輕頓, 又要寬聲勸她。

喬綰卻率先打斷了他:「卻不只是為了無咎。」

聞敘白的神色添了絲困惑。

喬綰也不覺得寒,只看著門外的飄雪。

如此說來,她有錢有閑,郎君還不在身邊,成親後做生意也很是便宜,無咎還能順利入學……

這三年,並非無人對她或直接或間接地傾訴心意,只是沒想到,到頭來她還是膚淺地選了這樣的一張臉。

聞敘白搖頭:「並無。」

「小姐怎的還不回來?我得出去瞧瞧……」

聞敘白眉頭緊鎖:「不仁不義之事,在下不齒。」

陵京不會下這樣大的雪。

雪仍在飄著。

聞敘白蹙眉:「自是不會。」事實上,他希望如喬姑娘這般的女子再多些。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去接綰姐姐!」

喬綰摸了摸無咎的小腦袋,站起身笑道:「那我回來的剛好。」

喬綰應了一聲,目送著賬房離去,一人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倚翠擔憂又詫異:「小姐,您在這兒坐著做什麼,炭火都熄了。今晚咱們吃餃子,已經下鍋,就等著您了。」

喬綰揚眉一笑,看著聞敘白身上的白衣, 又看向他沾了少許筆墨的蒼白指尖, 目光最終落在他被那股清斂掩蓋住的昳麗眉眼上:「說實話,聞夫子, 你是我為自己挑選的郎君。」

「家母身體虛弱,需長久調理;且我如今困囿於九原,空有為生民請命之心,卻位卑言輕,往後定要回大齊考取一番功名,豈敢耽誤姑娘?」

恍惚中,她莫名想起曾經在陵京的日子。

喬綰回過神,反問:「夫子可有心儀的女子?」

無咎像糰子一樣直直地衝進喬綰懷中:「綰姐姐!」

喬綰眉梢微揚:「若你考取功名後,可會拋棄舊人?」

「聞夫子不必訝異,」喬綰彎唇一笑, 眉眼也隨之彎了下來, 方才那股恣意的驕縱少了幾分, 反而帶著嬌氣,「你看你,生得好看,眉目如畫,學識淵博卻不好為人師,衣著談吐自有文人風骨,與人為善,待人溫雅。不收受賄賂,足以證明你為人坦蕩清廉,即便不喜面親仍來到此處,且勸我不要拿終身幸福做賭,也說明夫子是擔得起責任的好郎君。」

直到喬綰湊到他眼前道了聲「夫子」,聞敘白才猛地反應過來,清咳一聲耳根微紅:「實不相瞞,喬姑娘,在下並非姑娘誇讚的這般……優秀。」

鋪子里的炭盆將要燃盡,苟延殘喘地散著最後一絲餘熱。

聞敘白看著眼前眉眼生動地思索什麼的喬綰,不解地喚:「喬姑娘?」

她說著站起身,牽著無咎和倚翠一同朝後院走去,走到長廊時,她輕鬆地笑了一聲。

「你還要去考取功名?」喬綰凝神細思了會兒,反問。

「而我也能幫聞夫子照顧伯母,助聞夫子早日去考取功名,實現抱負。」

即便說自己「膚淺」,都滿是「她本就如此」的語氣,天經地義,張揚明艷。

喬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喬綰又問:「你可會將妻子困於家中,不再拋頭露面?」

聞敘白聽著喬綰這番直截了當的話,不覺輕怔,好一會兒才垂眸輕道:「喬姑娘,在下並無閑心於兒女私情上,對姑娘也……」

喬綰笑了起來:「那聞夫子怎能算是耽誤了我?且不說聞夫子能幫無咎入學,以聞夫子的才學,說不定到時還能給我掙回個誥命夫人噹噹?」

喬綰頷首:「好啊。」

聞敘白頷首:「待家母身子好些。」

「無妨,」喬綰笑盈盈道,「夫子,我也只是一介膚淺之人。」

聞敘白的瞳仁微張, 清瘦溫和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錯愕:「喬姑娘?」

聞敘白第一次聽見女子對自己長篇大論又直白的誇讚,素來自持的性子也有些面熱起來。

聞敘白道:「容在下好生考慮考慮。」

回到金銀齋時方才酉時三刻,卻因是冬季,天色已暗了下來。

倚翠去了後院,金銀齋請的幾名綉娘也都已離去,賬房姑娘剛算好賬簿,看見喬綰道:「老闆娘,聞夫子退回的物件都在屏風後了。」

後院的長廊徐徐傳來兩道聲音,由遠及近,直到後門被推開,倚翠牽著無咎站在那兒。

聞敘白抬頭看向她,她穿著與上次截然不同的華服緞裙,嬌貴奢華,手指嫩如蔥尖,沒有一絲薄繭,毫不在意地暴露著手背那道長長的傷疤。

陵京也不會有這麼多真心喜歡她的人。

*

雪一連下了好幾日才終於放晴。

這日書院放旬假,聞敘白卻被一早叫到了知州府中,由人領著直接去了知州大人的書房。

知州秦賀正緊皺眉頭坐在書案後,不知在沉思著什麼。

聞敘白拱手行了一禮:「學生聞敘白見過大人。」

秦賀回過神來,眉頭舒展了些,笑了笑寒暄道:「敘白來了,聽聞這幾日你與姑娘面親了?」

聞敘白耳根不由熱了熱,卻未曾否認,頷首應道:「確有此事。」

秦賀鮮少理男女之事,可眼下見聞敘白竟承認下來,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見他眉眼間比起往日的沉斂果真多了些少見的春風得意:「如此,你娘倒是要放下心來了。」

秦賀又感嘆了幾句聞老在天有靈也會樂見其成,便進入正題:「以往你交由我的摺子,朝廷那邊未曾批複,倒是又一批有黎國親眷的官員被革職了,更有人藉此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不少忠良之臣府中的黎國門客也被逐出良多。」

聞敘白的神色恢複一貫的清斂,良久蹙眉輕嘆:「黎國正逢朝堂動蕩,不少人才外逃,本該是各國納賢求才之時,摩蘭卻因大齊之故……」說到此,他不忍再說。

秦賀也長嘆一聲,又想到什麼道:「你可還記得,當初大齊與黎國為何交惡?」

聞敘白點頭:「兩國聯姻破滅,黎國昭陽公主命格為虛,唯恐被戳穿,便讓名聲不佳的長樂公主代嫁,後長樂公主墜崖而亡,卻始終未曾見到屍首。」

「正是,」秦賀走到書案後,拿出一副卷好的畫,「大齊兵馬踏過之處,都會張貼這紙告示,尋找畫中女子,我便要來了告示的摹本……」

他邊說著,邊將告示展開,「據說大齊太子一直尋找的,便是當初代嫁的長樂公主。解鈴還須繫鈴人,想必要緩解兩國矛盾,也只有找到這位長樂公主才行。」

聞敘白詫異,這長樂公主便是兩國交惡的緣由,可以說摩蘭禁止黎國子民入學入仕,也和這位長樂公主有著不小的干係。

告示徐徐展開,秦賀拿過硯台壓住:「便是此人。」

聞敘白探身上前,而後一怔,神色微變。

許是經過重重臨摹,畫中人的眉眼口鼻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可那女子唇角張揚恣意的笑,卻無比的熟悉。

「敘白,敘白?」秦賀喚他,「你可曾見過?」

「未曾。」聞敘白飛快地應,繼而察覺到什麼,轉身對秦賀溫斂地笑,「學生只是覺得,這長樂公主看起來,不似傳聞那般……不堪。」

秦賀嘆息著搖頭:「黎國距摩蘭甚遠,三人成虎之事太多了,」他將告示收了起來,「過幾日大齊的兵馬會途經九原,只盼別生事端才好。」

「不會的。」聞敘白輕聲寬慰,又說了些什麼,才有些魂不守舍地離開。

外面冷風吹過,聞敘白的思緒清醒良多。

那畫上的女子,和那晚對他說「面親」的喬宛娘的面容逐漸重疊。

一模一樣的笑,還有……傳聞長樂公主閨名喬綰。

喬綰,喬宛娘。

聞敘白垂眸,安靜地回了家,卻在走到家門口時,聽見裡面傳來幾聲歡笑聲。

他怔了怔,推開一道門縫看去,正望見喬綰和那名叫無咎的孩童坐在母親的床榻旁說著什麼,纏綿病榻的母親少見的眉開眼笑。

聞敘白不覺看向那女子,傳聞長樂公主驕奢淫逸、虛榮蠻橫,可是眼前這個坐在簡陋屋子中的女子,卻如一道霞光照在昏暗的房中,頭上的步搖輕輕晃動。

「聞夫子?」屋內的人發現了他,轉過頭來。

聞敘白頓了幾息,推門而進,溫和地笑了笑:「喬姑娘怎會來此?」

喬綰看了眼無咎,眨眨眼道:「今日本打算帶他上街,順道前來看看書院,剛巧想到有事要問聞夫子,便一道過來了。」

聞敘白知道她想問自己考慮的如何,若是今晨以前,他也許已有答案,可眼下……

他的目光掃過喬綰的面頰,垂下眸子,卻不經意掃到她手中拿著的物件,怔了怔:「這是?」

「街市上看到的陶塤,我瞧著喜歡便買回來了。」

她其實並不會吹奏這小東西,不過上方雕刻的紋路圖案很是精緻,她又極為喜愛這類華麗的物件……

正想著,喬綰看向聞敘白,想到這人才藝雙全,索性將陶塤遞給他,笑道:「不若你吹奏一曲,也給伯母解解悶?」

聞敘白怔忡:「在下倒是會琴箏,吹塤亦不會……」

「那你往後可要學一學。」喬綰玩笑道,未曾注意到他的異樣,轉身向聞母道了別。

病體纏身的聞母,像極了母親卧於病榻的模樣,讓她不由多了幾分親近。

聞敘白送喬綰出的門,一路慢慢行著,偶爾看她一眼。

想到她極有可能是黎國的長樂公主,而長樂公主便是齊黎交惡的緣由,心思不覺複雜起來。

喬綰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牽著楚無咎往金銀齋的方向走,腳步一如往日般輕鬆。

良久,聞敘白低聲問道:「喬姑娘,在下若不應,喬姑娘待如何?」

喬綰的腳步頓了下,轉頭看向他,笑應:「許是再尋個我屬意的……」

聞敘白腳步微滯。

喬綰笑著繼續道:「或是再去個我喜歡的地方,先讓無咎好好地入學堂。」

「離開……」聞敘白靜默下來,在轉至街角處時,他的腳步停下,垂眸避開她的視線道:「喬姑娘那日所說……在下應了。」

喬綰笑看著他:「當真?」

「是,」聞敘白頷首,轉瞬複雜道,「只是……親事並不急,畢竟姑娘與在下還未曾熟識。至於無咎入學堂一事,喬姑娘還請放心。」

「我會讓無咎先入學堂跟學,雖暫無縣試之資格,可過些時日親事若成,對無咎也並無影響。」

喬綰欣然應允。

告別聞敘白後,喬綰牽著無咎繼續前行,走了好一段路才發覺楚無咎很是沉默。

她不覺低頭:「小鬼今日這麼乖?」

楚無咎並未因「小鬼」二字反抗,只是抬頭看著她:「綰姐姐,無咎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喬綰煞有介事:「你才知道啊?」

楚無咎的眼圈倏地紅了,抿唇低聲道:「綰姐姐,我一定會在學堂好好學的。」

「嗯?」

楚無咎抬頭認真地看著她:「長大了,我要當天下最好的大夫,將綰姐姐手上這道疤消掉!」

喬綰笑著看了眼手背上的傷疤,倒不介意這小鬼想得多。

她接受這道傷疤,可不代表喜歡這道疤,隨意道:「你可要說話算話。」

*

陰山是大齊與摩蘭國的交界。

而九原城緊鄰陰山。

翻過陰山,便是摩蘭九原城的地界了。

兵馬於九原城外的平野駐紮,摩蘭國特意派人裝了數百擔炭火與米糧,送給將士們取暖用食。

數十名身著冷銀色盔甲的將士騎著高頭大馬,護著中央偌大的馬車,沿著官道朝九原城知州府的方向徐徐前行著。

司禮駕馬跟上馬車,與車窗齊平著低聲道:「公子,回金銀齋的書信已經送到知州府了。」

馬車內久久沒有聲音響起,司禮也未敢作聲,只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很久,馬車內才傳來一聲嘶啞疲倦的「恩」。

慕遲披著姜紅色的錦裘,手肘倦怠地支在桌几上,指背撐著太陽穴,定定地看著錦裘被燒黑的衣角,臉頰消瘦全無血色。

眼前火爐的炭火散發著微弱的熱意與淡香。

慕遲彷彿感覺到自己的生機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好像一個耄耋老者,對一切都再提不起半分興緻。

曾經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報仇,卻在真的完成時,未能曾帶給他一絲一毫的興奮。

慕遲錯開眼,目光望向炭火中燒紅的炭,馬車軋到了雪堆,不輕不重地顛簸了下。

慕遲聽著車轍行過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不覺伸手抵著車窗推出一道縫隙。

九原城剛下過一場雪,外面一片冰寒,慕遲的手指輕顫了下。

目光恍惚間,他彷彿看見穿著火紅狐裘的女子站在外面的雪地上,手中團了一個大大的雪球,嗓音清脆笑容鮮活地對他說:「慕遲,這次你可要知道躲呀!」

說完,她舉著雪球朝他砸了過來。

「啪」的一聲,慕遲鬆開了手,車窗重重地落了下來,蓋住了外面的寒意,也擋住了那枚雪球。

慕遲頓了頓,唇角細微地勾了起來,復又推開車窗。

外面卻只剩一片雪,不斷地後退著,空蕩蕩的,再無其他。

慕遲唇角的笑僵住,目光死死地盯著窗外,許久將窗子闔上,帶著些憤恨地往裡扔了一包迷香。

濃郁的香氣在馬車內瀰漫著,慕遲勉強感覺到肺腑一股沉悶湧來,終於有了些許睏倦。

馬車一搖一晃著,軋在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慕遲閉上眼睛,任自己的思緒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再次看見了剛剛消失的女子,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站在雪地里,而是坐在一顆極大極盛的銀杏樹下,仔細地、虔誠地刻著什麼。

她的側頸還帶著一抹艷糜的紅痕。

他走到她身後,明明想要憤怒地質問她為何要「消失」,卻在看見她一筆一划地刻著「慕遲」時沉默下來。

等到她刻完後,他伸手便將笏板拿了過來。

她轉過身羞惱地瞪著他:「慕遲,你怎麼又來了!」

說著,她便要跑過來搶。

於是他將笏板高高地舉起,看著她吃力地抓著他胸口的衣襟,跳著想要將笏板搶過去:「慕遲,你怎麼這麼混蛋啊,我還沒刻完呢……」

他低低地笑:「你的名字與我的名字都在上面,還要刻什麼?」

她搶笏板的動作突然便安靜下去,癟癟嘴看著他:「還沒刻『永結同心』啊。」

他沉默了許久,將笏板還給她,看著她刻完後,輕輕地補充:「還有『白頭偕老』。」

她煩躁地睨著他,將笏板扔到他懷中:「好累,誰要和你白頭偕老!」

說完便要起身離開。

他攔住了她的去路,將她抵在冰冷的石桌前,她伸手要打他,手腕卻被他輕易地捉住,他看著她頸側的紅痕,輕輕地摩挲著她纖細皓白的手腕……

「公子,公子……」馬車外,令人煩躁的聲音響起。

慕遲凝眉睜開雙眼,車窗不知被誰支開了一條小縫,炭火也已即將燃盡,那股濃郁的香氣早已所剩無幾。

「公子,知州大人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司禮嗅著仍隱隱散出的迷香味,心中輕嘆。

慕遲的意識逐漸回籠,良久才低啞地應了一聲。

司禮聽見迴音,知道公子醒了,忙打開車門。

慕遲神色蒼白地起身下了馬車。

「下官秦賀,拜見太子殿下!」秦賀攜府中下人家眷侯在府邸門口,恭謹道。

慕遲「嗯」了一聲,再未多言。

秦賀抬頭看了一眼這位短短兩年多便吞併周遭數個小國的男子,白衣紅裘也蓋不住的森冷氣息令人望而卻步,可驚艷如仙妖的眉眼卻又引人上前。

冷風吹來,慕遲不適地皺了皺眉,看向秦賀。

秦賀後背一冷,忙道:「下官已安排了房間,這便帶殿下前去。」

說完在前方引路。

慕遲面無表情地跟上前。

卻在轉過前庭與後院的洞門時,一旁傳來一聲驚喜的女聲:

「當真是杏花村的回信?」